“校園餐”腐敗頻現背后

“捫心自問，（我）特別慚愧。”

1月5日，在央視播出的電視專題片《反腐 為了人民》中，吉林省長春市汽車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第七小學（以下簡稱“七小”）原后勤主任戚世國出鏡懺悔道。

2010年8月，吉林省高爾夫餐飲管理公司為與七小建立長期合作關系，通過給予回扣方式對校內人員進行利益輸送。2010年，該校執(zhí)行的“校園餐”費標準是每人每餐8塊錢。該公司和七小時任校長與時任后勤主任戚世國達成約定，每人每餐給兩人各1毛錢回扣。2014年，“校園餐”費漲到了每人每餐12元，回扣增加到了每人每餐3毛錢。

從2010年8月至2019年12月，在9年多的時間里，該公司從學生餐費里克扣了70余萬元用于單位行賄，其中戚世國受賄23萬余元。

戚世國案并非個案。多地紀委監(jiān)委干部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了他們查辦的“校園餐”案例：有的校長臨退休前利用“權力余溫”與餐飲公司續(xù)簽10年長約，引起了紀委監(jiān)委注意，進而被查出其涉案100余萬元；一所百年老校的黨委書記與飯?zhí)弥魅未〝控敗?/p>

與涉案金額達到千萬元，甚至上億元的“高官”相比，學校食堂領域的“微腐敗”涉案金額往往較小，但其事關家長和學生的切身利益，危害性不容忽視。正如2024年12月25日，中國人大網發(fā)布的《國家監(jiān)察委員會關于整治群眾身邊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工作情況的報告》所說，校園食品安全直接關系學生健康，一些不法人員從孩子口中“奪食”，群眾有切膚之痛。

1月8日發(fā)布的二十屆中央紀委四次全會公報提出，2025年，紀檢監(jiān)察機關將深化“校園餐”等方面突出問題治理。這表明，校園食堂已被列入今年紀檢監(jiān)察機關的重點反腐領域。

近日，山東、江西等多地已發(fā)布針對“校園餐”的投訴舉報公告。鼓勵廣大師生、家長和社會公眾對“校園餐”進行監(jiān)督。

“校園餐”腐敗頻發(fā)

類似戚世國的腐敗問題，在全國多地并不鮮見。

河南省洛陽市紀委監(jiān)委一位負責人表示，2024年3月，為推動全市中小學“校園餐”領域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集中整治走深走實，市紀委監(jiān)委成立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

這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5月，領導小組在實地調研中發(fā)現，汝陽縣某中學一位即將退休的校長與一家餐飲公司續(xù)簽了長達10年的“校園餐”保障合同?！斑@個異常的舉動引起了領導小組的關注，領導小組懷疑，其背后或許存在利益輸送問題。后續(xù)的調查進一步證實了預判，這名校長被查實受賄100多萬元。這些受賄款項就包含上述餐飲公司所支付的。”

該負責人還表示，截至2024年12月底，洛陽市共查處“校園餐”領域腐敗和作風問題646件，并將收繳的違紀違法資金全部返還學校，用于改善學生膳食。

在相關“校園餐”案例中，涉及學校主要領導的不在少數。

廣東省某縣紀委書記、監(jiān)委主任王鵬（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該縣一個百年老校的黨委書記被留置，這名書記曾長期擔任該校校長職務，同時被留置的還有該校飯?zhí)弥魅巍＿@兩人均涉及“校園餐”問題。

王鵬說，線索來自家長向紀委舉報?！暗牵覀儺敃r收到的舉報線索內容并不具體，僅是飯?zhí)每谖恫缓?，懷疑校領導跟一些餐飲供貨商有密切聯系等?！?/p>

“我們縣抽調紀委、審計、財政、稅務等部門力量組成工作專班，把與該校食堂有過往來的所有老板進行梳理，并調取流水。我們發(fā)現，其中有一個餐飲供貨商老板曾在其他地方因一些問題被抓過。我們就將其當成重點對象去調查，這個老板很快交代了向上述二人行賄的行為?！?/p>

王鵬介紹說，工作專班發(fā)現這二人均涉嫌受賄和貪污問題。受賄主要涉及在校園食堂招標采購方面吃回扣，而貪污則是這名黨委書記與飯?zhí)弥魅未〝控?，“比如食堂購?00箱排骨，他們虛報成120箱，將虛報的20箱錢款裝入私人口袋”。

該案雖然是該縣紀委監(jiān)委查辦的案件，但因為該校是一所市管學校，王鵬表示，該案已交給市紀委監(jiān)委，目前市紀委監(jiān)委已對涉案人員采取留置措施。

有的學校領導已因“校園餐”問題獲刑。中央紀委國家監(jiān)委網站曾發(fā)文回顧江蘇無錫江陰市山觀實驗小學總務處原主任龔秀娟貪污一案。龔秀娟利用職務便利，僅用1年多時間就貪污學生伙食費131萬余元，相當于每名學生每天8.5元的午餐費中有5元被克扣。2019年1月，龔秀娟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30萬元，扣押在案的違法所得發(fā)還江陰市山觀實驗小學。

“現在，細細想來，我覺得我對不起學校的孩子們，對不起學生家長的信任。是我辜負了家長的信任，毀了學校的聲譽，給人民教師的光輝形象抹黑了?！饼徯憔暝凇痘谶^書》中寫道。

值得注意的是，通報的“校園餐”案例中，除了學校領導，還出現了學校食堂采購員這樣的普通人員。例如，2023年，湖北荊門鐘祥市承天小學副校長周遠國、食堂采購員鄭鵬在負責該校食堂蔬菜采購工作中，為菜農許某友提供關照，并分別收受許某友給予的現金1500元、2000元。周遠國、鄭鵬為此均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此外，縣委書記也有可能成為“校園餐”利益鏈條上的一環(huán)。上文提到的《國家監(jiān)察委員會關于整治群眾身邊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工作情況的報告》披露，國家監(jiān)委派員查處湖南省隆回縣兩任縣委書記（王永紅、劉軍）收受賄賂，放任不良商家將劣質米摻進學生營養(yǎng)餐等案件。

據此前通報，2018年5月至2021年3月，王永紅任隆回縣委書記，2024年4月，其在邵陽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任上被查。2021年4月，劉軍接替王永紅任隆回縣委書記，2024年2月，其在該崗位任上被查。

為何成為治理難點？

“校園餐”問題頻現的同時，這類案件因何屢禁不止也受到關注。

有媒體援引業(yè)內人士的觀點報道稱，為了食品安全，很多學校一般不允許學生在校外用餐，午餐集中供應便有了一定的市場壟斷性。

多位受訪者也表示，校園食堂的管理幾乎完全由學校內部員工掌握，外部監(jiān)督不足，而校長、后勤主任等人員又對校園食堂有足夠的話語權，這為腐敗滋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

山東省一位中學教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校長對食堂有著很強的話語權，比如供貨商的選擇、餐費的收支等，校長的意見非常重要，這也讓校長成為一些供貨商重點圍獵的對象。此外，學校的財務也不夠透明，部分校方因“校園餐”產生的“利潤”，可以放進學校的“小金庫”，特別是當這些資金用于給教師發(fā)放福利時，教師即便對這筆資金來源知情，往往也不會對外說。

一些公開通報也證實了上述判斷。2024年11月，湖北省鐘祥市紀委監(jiān)委發(fā)布了一系列針對學校食堂腐敗事件的調查結果。在鐘祥市胡集第三中學，黨支部書記及校長羅大榮和副校長馬德軍采取不當手段，私自將學校食堂的食材進行非法轉售，從而獲得了9000元的不當利益。隨后，這筆款項被違規(guī)用于向教師發(fā)放值班津貼和其他額外福利。羅大榮、馬德軍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除了這些內部因素，學校食堂缺少外部監(jiān)督也被認為是原因之一。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學生餐一直出問題是由于訂餐過程只有行政力量主導，沒有其他社會力量監(jiān)督，以及招標不透明導致的。”

在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看來，近年來，多地實行的“校長陪餐制”流于形式。由于無法判定“陪餐人”與“配餐人”之間是否具有利益相關性，因此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校園餐”問題?！霸谂洳头矫?，家長沒有能夠發(fā)揮正常作用。”

學校食堂“招投標”方面的不透明性，更被認為是一大主要原因。

河南省駐馬店市實驗中學黨委書記孫群杰既是學校餐飲安全的第一責任人，又多年擔任市監(jiān)委的特約監(jiān)察員，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就餐人數多、次數多、餐費總量大，“校園餐”成為餐飲企業(yè)眼中的肥肉，也給掌握“校園餐”招投標決定權的個別人權力尋租留下了不小的空間，加上目前的招投標程序漏洞比較多，所以全國各地出現了不少“校園餐”腐敗案例。

王鵬舉了個例子，某校食堂招標，有四五家公司競標，這幾家公司有密切關聯性?！氨热?，其中一家是某老板兒子的企業(yè)，一家是該老板妻子的企業(y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中標，都與該老板有直接關系?！?/p>

“另外，校園餐招標招的是供餐企業(yè)，這類企業(yè)進入校園食堂后，如果監(jiān)管不到位，中標后嚴格按照中標時的承諾去提供‘校園餐’，也就無法得到保證。”孫群杰說。

有媒體評論認為，學校食堂成腐敗“重災區(qū)”，也因行為大多呈小額、高頻的特點，使內部監(jiān)管難以“下狠手”，久而久之就滋生出更多的“蠅貪蟻腐”。同時，這類案例中，小到食堂采購員、財務管理，大到總務主任、校長，再到各?？赡軐拥亩鄠€供應商，校園食堂貪腐的方式繁多、隱蔽性強，也讓外部監(jiān)管力量不足以應對，難以及時觸達“食堂貪腐”的病根。

需從多方面進行整治

近日，包括山東、江西、貴州等多地，發(fā)布了對“校園餐”違法行為舉報獎勵的公告，鼓勵廣大師生、家長和社會公眾對“校園餐”進行監(jiān)督。

例如，2024年12月，山東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在其官網發(fā)布公告表示，廣大師生、家長和社會公眾可通過電話等方式向市場監(jiān)管部門舉報學校食堂、承包經營企業(yè)、校外供餐單位、食材供應企業(yè)等“校園餐”生產經營單位重大違法行為。該公告附有山東各地的舉報電話。

2024年的12月，江西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也發(fā)布公告稱，舉報的“校園餐”違法行為，經查涉嫌犯罪或者依法被處以責令停產停業(yè)、責令關閉、吊銷（撤銷）許可證件、較大數額罰沒款等行政處罰的，對舉報人予以獎勵。

江西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公告發(fā)出后，已經收到相關舉報線索。

更大范圍內的整治正在進行。

《國家監(jiān)察委員會關于整治群眾身邊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工作情況的報告》指出，國家監(jiān)委下大氣力推動解決，督促有關部門首次摸清全國中小學食堂及供餐情況等底數，指導各級監(jiān)察機關依法查處貪占學生餐費、插手招標采購、收受回扣等問題3.8萬件，處分2.3萬人。國家監(jiān)委還針對審計發(fā)現問題督辦12起典型案件，指導各地立案查處414人，督促66個縣整改擠占挪用營養(yǎng)餐資金等問題。

2024年12月22日，審計署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了2023年度中央預算執(zhí)行和其他財政收支審計查出問題的整改情況?！秾徲嬚膱蟾妗凤@示，在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專項資金審計方面，已整改問題涉及資金40.39億元，完善制度248項，處理處分1200人。

受訪者普遍認為，今后還應從多方面著手，整治“校園餐”問題。

儲朝暉認為，解決“校園餐”腐敗問題，必須要求校園食堂的招投標、食材選用、財務支出等方面做到公開透明。教育主管部門和市場監(jiān)管部門應當著重監(jiān)督供餐企業(yè)的生產源頭和流通環(huán)節(jié)。

他表示，從一些案例看，“校園餐”腐敗問題往往發(fā)生在學校的校長、后勤主任等人身上。所以從深層次說，這類問題還涉及選人用人等。因此，今后應該加強對學校主要負責人、后勤負責人等重點崗位的風險防控和制度約束。提升學校紀檢人員履職能力，打破學校內部運轉的監(jiān)督僵局，防止學校淪為少數人的“獨立王國”。

孫群杰則建議，根治“校園餐”腐敗，既要治標又要治本。治標是要加強“校園餐”供應企業(yè)招投標管理，建立企業(yè)準入制度，加強原材料采購監(jiān)管，在區(qū)域內制定每餐各類原材料的數量和價格標準，確保學生吃飽吃好；治本則要重拳出擊，斬斷伸向“校園餐”的黑手，同時建立“校園餐”企業(yè)和個人黑名單禁入制度，確保良心企業(yè)供應良心餐。

從多起“校園餐”腐敗案例的線索來源看，家長主動舉報是重要來源。多位受訪者認為，應該加大家長對校園餐的監(jiān)督權限。

儲朝暉說，在涉及學生飲食健康方面，家長群體既有充足的意愿，也有合適的立場，可以勝任學校食品安全的“把關人”。對此，各地方可建立家長義工監(jiān)督機制與直通后廚檢查通道，一舉解決監(jiān)管部門人手緊缺的結構性難題，還增加后廚透明度。此外，在已有的“校長陪餐制度”基礎上，還可嘗試建立“家長陪餐制度”，加強家校雙方監(jiān)督協(xié)作。

《反腐 為了人民》這一專題片就披露，吉林省紀委監(jiān)委綜合分析“校園餐”案件暴露出的突出問題，推動省教育廳等8個部門聯合制定完善“校園餐”各項制度標準，明確餐食質量、準入、運營、退出、處罰各項標準。如今，七小已經通過家長委員會投票，選出了新的配餐企業(yè)，每天的菜單都會發(fā)給家長，還借助科技手段，讓家長可以通過明廚亮灶公示系統(tǒng)，實時監(jiān)督配餐過程。

洛陽市紀委監(jiān)委一位負責人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市探索建立了由政府方、消費方、供應方三方監(jiān)管的“智慧食安云”平臺，通過該平臺，可實現對食材的溯源、采購、配送、凈菜、冷鏈、加工以及學生現場用餐情況的全流程、可視化監(jiān)管，家長可以通過手機實時觀看食材加工和學生現場用餐情況。

該負責人表示，洛陽市還規(guī)定，餐廳經營情況每月必須向教育主管部門進行匯報，通過人大代表、群眾監(jiān)督員對食材價格、供應質量、家長滿意度等標準評估后，教體局才會在“智慧食安云”平臺進行線上審核撥款支付。

去年以來，規(guī)范“校園餐”的規(guī)章制度也在不斷完善中。2024年11月，教育部辦公廳印發(fā)《中小學校園食品安全和膳食經費管理工作指引》，對食堂食材采購、承包等方面提出明確要求。

如食品安全管理方面，學校應建立并不斷完善食材采購、進貨查驗、食品安全自查、食堂安全保衛(wèi)等食品安全管理制度；食材采購方面，實施營養(yǎng)改善計劃地區(qū)的學校食堂，大米、食用油、面粉等均應納入政府采購范圍，由縣級有關部門統(tǒng)一組織實施，食堂對外承包或委托經營的，應以招投標等方式公開選擇依法取得食品經營許可、能承擔食品安全責任、社會信譽良好的餐飲服務單位或者符合條件的餐飲管理單位；中小學校應在食堂醒目位置公開公示大宗食材采購品種、數量、價格及金額，及時公示大宗食材統(tǒng)一采購流程、中標單位信息等。

該《工作指引》還明確，校長應切實履行學校食品安全第一責任人責任，將食品安全工作列入學校重要議事內容，對重大問題親自抓、親自管，每學期至少在食堂召開一次現場辦公會，實地查看了解食品安全工作情況、解決問題并部署相關工作。

王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整治“校園餐”問題是一個系統(tǒng)性工程，要將其提高到反腐敗的高度，然后按照反腐敗的規(guī)律去整治——這就要求做到“控制權力”和“落實責任”?！翱刂茩嗔Α保褪且獙πｉL、分管領導、飯?zhí)弥鞴艿戎攸c人員的權力進行約束；“落實責任”就是要把一些相關規(guī)定等落實到位，發(fā)現違法者嚴懲不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