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國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華燈初上的清城呈現(xiàn)出一片繁華的煙火氣。在這個七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努力奮斗,收獲的也許是平凡。冥冥中,他又想起了她,現(xiàn)在她那邊應該是夜晚吧?
阿婕——他大學時的女友,現(xiàn)在在英國倫敦。阿婕的女兒就讀于倫敦商學院,阿婕選擇了陪讀,已去了兩年。建國現(xiàn)在雖然貴為清城最大醫(yī)院的主管,但每天的雜事讓他忙得心力交瘁。低落的情緒,讓建國忍不住撥通了她的微信電話,視頻就免了吧,對著已然蒼老的面容和縷縷的白發(fā)會掃興的。那頭,她的聲音還是老樣子,山東話里夾雜著些許清城腔。兩年中,建國和阿婕斷斷續(xù)續(xù)通著電話,看著她的微信朋友圈,知道她在巴黎旅游,在意大利度假,反正都是艷陽藍天,過得很是自由自在。
“還是很感念你兩年前給我的幫助,要不我也不會那么順利出國?!?/p>
“沒什么,都是分內的事,應該幫忙的。”建國說得云淡風輕,但兩年前的一幕幕還歷歷在目,依然鮮活地存在于他倆的記憶深處。
兩年前的一個普通的周末晚上,建國正在刷碗,就接到了阿婕的電話,他一邊躲開妻子,一邊在陽臺接通。電話那頭,阿婕明顯很慌張,“建國,出大事了,我女兒巧巧在家休克了,她月底要去英國留學,香港飛倫敦的機票都訂好了,你知道現(xiàn)在訂機票有多難嗎?可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啊,真急死了,怎么辦怎么辦呀?”看來是真急了,焦急的語速讓阿婕的話說得像機關炮,一刻不停。"“你別急,我來安排醫(yī)院現(xiàn)在就派救護車去你家。”對阿婕女兒的情況,建國或多或少地聽過一些,巧巧從小就是一個很不省心的孩子,成績不好也不壞,身體時常有病,最可怕的是她還有憂郁癥。
等建國趕到清城醫(yī)院,巧巧已然醒了過來,巧巧很漂亮,像她媽媽,雪白的皮膚,精致的五官,披肩長發(fā)。此刻,她正靜靜地躺在阿婕的懷里。值班醫(yī)生看到建國,恭恭敬敬地匯報道:“沒什么大事,屬于情緒過于激動引發(fā)的短暫性暈厥,休息一會就好了,孩子體質比較弱,我們給她輸了液。”建國點點頭,讓他比較意外的是阿婕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從阿婕略帶羞惱的眼神里,建國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和事情的大概緣由。在醫(yī)院休息了一周后,阿婕和巧巧終于踏上了出國的行程,不知為何,阿婕獨自一人來到醫(yī)院,帶著兩個有半人高的大箱子。建國吃力地將兩個箱子搬上私家車,直奔機場而去。他知道,她倆將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始新的生活。
二
在清城大學就讀時,建國來自偏遠的山村,是研究生,而阿婕來自山東萊蕪,是專科生。因校舍緊張,阿婕臨時寄住在建國所在的碩士生樓里,沒想到一住就是兩年。阿婕年輕靚麗,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常常在宿舍樓里奔走嬉笑。在公共洗漱間里,建國經(jīng)??匆娺@個低年級的美麗女生,他想打招呼,可羞澀與膽小,讓他難以跨越,每次都只是微微點點頭,阿婕總是嫣然一笑。整整兩年,怯懦的建國都沒有真正搭訕過阿婕,甚至起初有很長一段時間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轉眼就到了畢業(yè)季。一天,建國將換洗下來的床單浸泡在大盆里。剛端進洗漱間,就聽見同學說,有電話找他。那時的通訊還不發(fā)達,農村的父母只有進城,才能找到機會打來一次電話,建國趕緊就丟下手中的大盆去接電話。接完電話,滿腦子都是父母的叮嚀與囑托,早就將那盆浸泡在洗衣粉里的床單忘到九霄云外了。忽然想起來時,建國趕緊沖進洗漱間,看見扎著烏黑油亮大辮子的阿婕正在洗著衣物。洗漱間里就他們兩人,建國看著溫柔的阿婕,聽著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有點呆愣,一句話就脫口而出:“過些天我就要回家鄉(xiāng)了,畢業(yè)了,你還要在學校待一陣子吧?”阿婕一邊洗著衣物,一邊扭過頭來,嫣然一笑,臉上似乎隱含著一絲期待?!拔乙伯厴I(yè)了,我們就兩年,我不準備回老家了,就在清城找工作?!边@時,建國猛然反應過來,阿婕洗著的是他的床單,連忙紅著臉搶過來,支支吾吾地對阿婕說,“謝謝,謝謝,臨走前記得給我留個電話吧?!薄昂玫摹!彼龥]有任何猶豫地回答道。
阿婕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那么明顯了,但是羞怯的建國卻錯失良機。眼看就要分別了,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阿婕反復琢磨著建國心里的想法,明明能感覺到那圍繞在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為何卻沒有等來建國的進一步表白?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這是他們共同在學校的最后一天,阿捷是幸福的,緊張的,也是充滿期待的。晚飯過后,天漸漸黑下來,她手里攥著寫好的電話號碼朝建國房間走去?!斑诉诉恕?,是敲門聲,也是心跳聲,門開了,可開門的是建國的舍友。建國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時間回來,男孩子們也許是即將離別,所以出去喝酒去了。這時的阿捷滿臉都是隨之而來的失望,回到宿舍,她坐立不安,不時出門看看,想再去敲門又怕打擾別人,時間就在這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了,再低頭看看表,這個時間建國應該回來了吧?這個本應該富有特殊意義的夜晚就這么平淡地過去了嗎?"阿捷一遍遍問自己,一遍遍回答自己。
三
畢業(yè)后,建國回老家當了一名中學教師,而阿婕留在清城的一家小公司做了文員。
中學校園坐落在一片蛙鳴的荷塘后面,遠處的大片農田和青黛色的群山,是他家鄉(xiāng)景色的標配。鄉(xiāng)鎮(zhèn)中學有些簡陋,三層破舊的教學樓和一排教職工辦公兼住宿的平房,就是青山中學全部的家當。建國的宿舍也在這一片平房中,他很少回農村的父母家,無論春夏秋冬,都蝸居在這個僅有12平米的宿舍里。
當老師顯然不是他的夢想和抱負,卻沒有別的出路。在日漸消沉的時光里,建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教書生活。慢慢地,在那片荷塘后的小屋里,建國倒也逐漸適應,自得其樂了。直到第三年八月份的一天,他意外收到了阿婕從清城的來信。
他不知道阿婕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地址,這封信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波瀾。阿婕在信中說,她請了探親假,很快會到青山鎮(zhèn)來看他。
這個消息對于已經(jīng)心靜如水的建國來說無疑是一顆深水炸彈。他不相信還會有人惦記上他這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可阿婕真的就來了,在那個秋風送爽的八月末的一天。
阿婕已經(jīng)不是上學時的模樣了,烏黑靚麗的大辮子不見了,代之以略顯蓬松的馬尾,頭發(fā)似乎燙染過,穿著一身職業(yè)女裝,白襯衣和黑短裙裹著阿婕豐滿的身材,她化了淡妝,神情也是淡淡的。
兩人坐在荷塘邊的石凳上,從傍晚坐到了第二天的天明。“你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止步于此了嗎?”“至少我現(xiàn)在覺得挺好,與世無爭?!薄翱赡闾嫖蚁脒^嗎?我們怎么辦?”說著這些,阿婕的眼圈紅紅的。
初秋的荷塘里,沒有青蛙的聒噪,四周一片清涼。坐在阿婕的身邊,建國眼望遠處的青山,眼神有些迷茫。
他心底對阿婕是有感情的,但理性的他又覺得這段感情不太現(xiàn)實?!澳阆霙]想過來清城找我?”阿婕以近乎懇求的目光看著他,建國一直沒說話,性格延續(xù)了學生時代的木訥。他站了起來,走到荷塘邊,荷花快要謝了,蓮蓬也干了,潔凈清涼的塘面上晨霧在慢慢升騰。他撿起一塊石片,沿著水面打了幾個水漂??粗娴臐i漪,突然就下定了決心,轉過身來,緊緊抱住了阿婕,“行,一年后,我去清城找你。”
這一年,建國不知是怎么度過的。為了報考研究生,建國也是拼了。除了上課,睡覺和一天三頓飯,其他時間,他都把自己關在學校宿舍那間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看書備考。
“當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老師不是挺好嗎?過兩年找個對象把娃生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媽媽不時在耳邊嘮叨。建國明白,媽媽是不想讓他離開自己身邊的,可愛情、夢想和遠方都在向他招手,他別無選擇。
一個周五的下午,校長把建國喊到了辦公室,其實,校長也是個農民,和建國都是一個村里的,只不過他人靈活會來事,在村里威望高,人緣好很快就當上村干部、鄉(xiāng)干部,四十歲的時候也混上了這個有著十二個班級的中學校長。
“聽說你想走?”“我……”建國一時語塞,“在上學時談了個對象,現(xiàn)人在外地,我想去找她?!蹦驹G的建國實在編不出更好的理由。
“我知道我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這個大和尚,但我有言在先,你來我們這個學??墒俏蚁蚪逃譅幦淼拿~,學校為你這個碩士生來可付出了很多,所以你走的話要將學校為你的前期投入全部償還。”“這我知道,我不會讓您為難的?!蹦驹G歸木訥,倔強的建國從不向困難和恐嚇低頭,摔門而出時,建國似乎都能從身后看到校長鐵青的臉。
一年以后,建國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饲宄且凰髮W的醫(yī)政管理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在交給青山中學三千五百元的“贖身費”后,建國再次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縣城的小火車站冷冷清清,站臺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一列老舊的綠皮車懶洋洋地停在鐵軌上喘著粗氣,只有建國的父母為他送行。年邁的父母也沒想到,僅兩年多的工夫,他們又要送兒子遠行。建國的母親低著花白的頭顱,不停地抽泣,父親也在一旁微微地搖頭嘆氣。對于農民來說,有這么出色的兒子,他們已很滿足,他們的愿望只是繞膝弄孫那么簡單,并不希望他們唯一的兒子再次遠離他們。但建國去意已決,從表面上看是為了阿婕為了愛情,其實內心深處,他也是渴望離開這個讓他感到壓抑的環(huán)境。
十四個小時的旅程后,建國再次來到了清城。在學校報到住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阿婕,他太需要她的慰藉了。
阿婕的家安在清城遠郊的平東縣。已是周末了,不知道還有沒有長途車票。建國急匆匆地趕到車站,謝天謝地,還有最后一班去平東的長途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區(qū)間長途車都沒有固定的站點,隨時上客也隨時下車。在電話中建國得知阿婕的家在平東縣的檔案館旁邊,但是具體怎么走他也沒問。
長途車司機看上去是個典型的剃著平頭的北方漢子,粗魯中帶著些許狡黠,還摻雜著一些大城市的自負感。看著從初秋的熱風中匆忙上車、略顯清瘦的建國,他頭也不回地問:去哪兒?哦,平東。就這么一問一答,載著眾人的車晃晃悠悠地開上了高速公路。
那是一條當時在國內為數(shù)不多的高速公路,去平東要在高速上開四十多公里,一路上眾人都不說話,只聽見車窗外呼呼的風聲。
建國眼睛盯著窗外,他無心觀賞初秋北方大地的風景和快速閃過的楊樹林,他更關注的是高速上的路牌。那些路牌告訴他,平東還有多少公里,他離阿婕越來越近了。
四
平東縣城檔案館建在一條偏僻的小路旁,阿婕的父親不知通過什么手段和館長攀上了關系,在館里承包了一個小工程,于是全家都從山東萊蕪遷到了這里。
北方的小縣城不大,道路雖然便捷,但不夠整潔,路邊常??梢钥吹蕉逊e的垃圾和雜物。五六層老舊的紅磚樓遍布縣城各個街道,樓宇間馬路邊間雜種植著高大的楊樹和白樺,在初秋夕陽下微微擺動著樹葉。
建國一路走一路問才找到縣檔案館。看到疲憊不堪的建國向她走來,阿婕臉上滿是感動,還有些意外,“啊,你今天就來了?我以為你要過幾天來呢。”“是啊,我放下行李,就坐車來了,就想早點見到你啊?!?/p>
建國滿含著終于見到阿婕的激動,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他在高速公路上的經(jīng)歷,沒有留意到她臉上的那絲揶揄。阿婕斜靠在門邊,一邊抿著嘴淺笑,一邊說你真是個書呆子!完了還輕輕嘆了口氣,“進來吧。”
阿婕一邊招呼建國,一邊略有歉意地說,“房子很小,今晚可能得委屈你住地下室了?!薄皼]關系的?!?/p>
建國穿過阿婕家的廳堂,看到三個男人在說話,其中有一個也許是阿婕的父親吧,阿婕的母親在一旁倒茶,看到建國微微點頭含笑致意。穿過向下的十幾級臺階,拐了個彎,就是阿婕家的地下室了。
九十年代大多人家房子很小,有些人家就挖了地下室擴充面積,北方地下干燥不會太潮濕,所以這種做法很普遍。
阿婕家的地下室很小,僅供放一張單人床,旁邊堆了一些雜物。這張床應該不是為建國臨時準備的,而是阿婕睡的,因為建國能感受到被褥散發(fā)出淡淡的馨香。
“吃飯了嗎?”“哦,我在路上吃過了。”建國雖然沒有吃,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他明白,外鄉(xiāng)人不能添太多的麻煩?!澳悄阍琰c休息吧?!卑㈡冀o建國端來了一盆熱水,替他脫去了鞋襪。建國將滿是水泡的腳浸入熱水中,那種鉆心的疼痛他至今還能記得。
阿婕靠在墻邊,心疼地看著他,輕輕地嘆息著?!澳隳艿角宄莵砩蠈W真好,可就是離我還好遠哦?!苯▏粗?,“如果不是你,我也許就在小鎮(zhèn)上當個老師,終了一生了。”
阿婕笑了笑,露出了她可愛的一對虎牙。建國所不知道的是,其實阿婕那時過得很辛苦,打工的地方在清城,離縣檔案館足足有四十公里遠,每天起早貪黑路上要耗掉兩個小時。也許第一代移民都是如此吧。
“今天你好辛苦,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很早就要去上班?!笨粗㈡加杂种沟臉幼?,建國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睡在狹小的地下室里,他盯著頭頂灰黑色縱橫交錯的下水管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建國就起床了,他要和阿婕一起去趕公交車。不走高速的話,從屏東到清城路上要轉三趟公交,他倆在路邊買了兩個煎餅果子,一邊走一邊吃,薄脆的渣子不斷掉落在地上,“你看你吃的,”阿婕帶一點嬌嗔地幫建國擦去嘴唇周邊的芝麻和生菜沫。
每一趟公交車來的時候,在車站等了很久的人會一擁而上,全然沒了秩序。年輕力壯的先擠上了車,搶到了位子,其他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等著下一輛車。終于,在建國的幫助下,阿婕擠上了公交車。建國心疼地看著她,“這么辛苦,你們何苦非要來清城呢?”阿婕輕輕嘆了口氣,“爸爸是做工程的,老家接不到活兒,即使接到活兒,常常干了好幾年也結不到工錢,還是大城市的錢好掙些啊?!苯▏辉僬f話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初秋的清城薄霧蒙蒙,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建國和阿婕渾身都是汗津津的。終于到了要告別的時候了,和所有年輕的戀人一樣,建國輕輕抱了抱阿婕,“我要去學校了?!薄班?,我也要去上班了?!薄跋轮苣┪以賮砜茨恪!薄芭杜叮€是別來了吧?!薄盀槭裁??!”建國盯著阿婕,看著她的眼睛,阿婕的眼神迷離,“謝謝你……建國,”阿婕欲言又止,神情感傷,“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也沒有什么,你看,雖然你來了清城,可我們還是相距那么遠。還有,媽媽說,她不愿意閨女嫁給一個外鄉(xiāng)人?!?/p>
雖然隱約覺得會有這一刻,但建國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么早,滿心的苦澀不知該如何宣泄。但是讀書人的傲氣讓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理解你的選擇,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早,這么快。”苦笑一下,建國選擇了原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阿婕。
五
博士畢業(yè)后,建國也留在了清城,求職到了清城最大的醫(yī)院從事行政管理。后來,他有了妻子和孩子,工作上也小有建樹,一家人倒也過得平淡而又幸福。
阿婕在他心中已漸漸遠去,淡得只留下一點背影。
從同學的口中他知道她已經(jīng)結婚了,嫁給了平東當?shù)亟ㄎ魅蔚膬鹤印?/p>
他不知道的是,其實那年初秋,他歷經(jīng)辛苦來到平東找阿婕,當晚在阿婕家的那幾個男人,其中之一就是建委主任的兒子,他們就是來提親的。阿婕的父母和阿婕都知道建國的存在,只是他們沒想到建國會在這個時候來。這個建委主任的兒子輕度殘疾,走路有點跛,但這絲毫不影響阿婕嫁給了他。
二十多年過去了,建國和阿婕都已人到中年。清城也在一輪一輪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建設大潮中高樓林立,人聲鼎沸。
眼下,在上海出差的建國至今也說不清為什么會去聯(lián)系阿婕,中年人的決定往往就是一瞬間。他只記得前一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躺在酒店沙發(fā)上翻手機,偶然看到了阿婕的號碼,借著酒意就打了過去。以前多少次看到這個號碼他都沒有勇氣去打,人到中年,好多事情都活明白了。話筒那頭的阿婕接了,聲音淡淡的,幾乎聽不到萊蕪的口音,代之以濃濃的清城腔:“這么晚還沒睡嗎?”“我在上海呢,好久沒見了,回來能不能見一下?”對方話筒里沉寂了幾秒鐘,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那等你回來吧?!?/p>
酒后說的話多是說歸說做歸做。回來后,建國沒有與阿婕見面,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阿婕母女出國七個年頭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這兩年阿婕幾乎和建國沒再聯(lián)系,微信朋友圈里也許久沒有更新,忙于公務的建國也忽略了這些。
四月初的一個周三的上午,建國在辦公室里正忙得不可開交。辦公室主任敲門走了進來“院長,樓下有人找您?!薄罢l?。俊苯▏^也沒抬。“不認識,好像是位年輕的女士,看樣子很著急?!苯▏櫫税櫭?,被醫(yī)鬧搞得莫名緊張的院長常常心有余悸。還沒等他發(fā)火,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妙齡女子裊裊婷婷地站在門口,“建國叔,”室內只剩下建國驚詫的表情和主任尷尬的眼神,“你是……”“您不認識我了,我是巧巧??!我媽媽就在路邊?!闭f著說著,妙齡女子猶如梨花帶雨,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建國猛然醒悟,從辦公桌后沖出,扶住巧巧。從巧巧淚汪汪的話語里,建國知道了阿婕和她的遭遇,原來一年前阿婕在國外突發(fā)胰腺炎,可沒有購買醫(yī)保的她無力承擔天價的治療費用,一直拖了幾周才看上病,自此阿婕就落下病根,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無奈,巧巧終止了學業(yè),帶阿婕回國治療。走出醫(yī)院大門,建國驚詫地看著路邊的阿婕,她虛弱地坐在輪椅里,曾經(jīng)的容顏已極度衰老,滿頭白發(fā),眼神無光,身上裹著一塊厚厚的毛毯。建國見推著阿婕的輪椅的是一個清秀的年輕人,看著面熟,想起來了,七年前和巧巧在一起的那個小伙子,如今也長大了。
四月的清城天氣多變,天空飄起了蒙蒙細雨,建國接過小伙子推的輪椅,慢慢向清城醫(yī)院門診大樓里走去,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臉龐。
葉風:本名龔健勇,安徽合肥人,中文系研究生學歷。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