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廉”
“廉”本義為狹窄,《說文解字·廣部》言,“廉,仄也。從廣,兼聲”。清代“說文四大家”中的段玉裁與朱駿聲分別對此加以注、疏,前者在《說文解字注》中解釋:“此與廣為對文,謂逼仄也?!奔粗傅胤姜M窄。后者在《說文通訓(xùn)定聲》中進一步示例說明:“堂之側(cè)邊曰廉,故從廣?!薄傲弊畛S玫囊饬x是廉潔,《玉篇·廣部》將其解釋為“清”,《墨子·修身》中寫道“貧者見廉,富者見義”,闡明君子的處世之道應(yīng)該在貧窮時表現(xiàn)出廉潔,在富貴時展現(xiàn)出仁義。
《說文解字》中說,“廣,因廣為屋,象對刺高屋之形”,因此該部之下所收各字皆與房屋的功能、組成部分有關(guān),如“府、庖、庫、庭、序、廇”等?!傲敝柑梦莸膫?cè)邊,先由形容詞義“狹窄”引申出了方位詞義“邊、側(cè)邊”。由于房屋側(cè)位多為邊角,能夠見棱見角,便引申出指示義——事物的棱(角)及隱喻義——人的性格正直,如《禮記·聘義》中“廉而不劌”是說玉體雖有廉棱卻不傷割于物,比喻為人寬厚,而“廉士”則指有節(jié)操、不茍取的人。又由于房屋邊角處使用建筑材料少,故而引申出“節(jié)儉、收斂、少寡、簡略、價錢低”等意義,如廉薄、廉纖、廉廉、廉便、廉苫、廉寸等詞均包含少、小的語義特征。此外,“廉”還存在通假、專業(yè)術(shù)語、專用名詞、姓等用法。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廉”僅保留3個意義:一是廉潔,二是價格低、便宜,三是姓。可見,廉的大量詞義已經(jīng)在歷史的長河隱匿起來,尤其是其本義“狹窄”已不再使用,而“廉潔”則變?yōu)楝F(xiàn)代漢語中的基本義,被收錄至中型辭書用以推廣普通話、促進漢語規(guī)范化。在古代漢語中,“廉”是一個包括形容詞、名詞、動詞等諸多詞性的兼類詞;而現(xiàn)代漢語中,“廉”除作姓外,已成為一個具有形容詞性質(zhì)的構(gòu)詞語素。
話“廉”
“廉政”一詞較早見于春秋時期傳世文獻《晏子春秋·問下四》。齊景公問晏子:“廉政而長久,其何行也?”晏子對曰:“其行水也。美哉水乎清清,其濁無不雩途,其清無不灑除,是以長久也。”晏子認為廉潔政治的長久施行應(yīng)該如水一般,渾濁時用于涂抹泥墻,清澈時用來掃灑除塵,曼妙柔和、潛移默化。《漢語大詞典》中“廉政”詞條注釋為“同廉正”,即二者為異形詞?!傲睘榱疂嵳保钤缫娪凇吨芏Y·天官·小宰》:“以聽官府之六計,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該釋義不僅將詞語“廉政”的始見記載年代向前推移,而且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廉政文化建設(shè)的基本框架,是面向官吏考核的體系機制,也是傳統(tǒng)德政文化的精髓。廉潔奉公且善于辦事、推行政令、謹慎勤勞、公正客觀、遵紀守法、明辨是非為6項評判官吏的標準,然“既斷以六事,又以廉為本”,將“廉”置于首要位置。
“廉潔”一詞最早見于《楚辭·招魂》:“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蓖跻葑ⅲ骸安皇茉涣?,不污曰潔?!笔钦f屈原自年幼起便秉承廉潔的高貴品德,獻身于道義而未曾稍減。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也描述“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證實屈原的文章簡約、言語含蓄、志向高潔、品行端正。廉潔作為個人品德的重要表征,是古代選賢舉能的必備條件。儒家文化的廉潔思想包括“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義利觀,“舍生取義”的生死觀,“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的清廉觀,“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的禮法觀,“仁者愛人”的仁民觀,禮義廉恥的“四維觀”等,體現(xiàn)了對個體全方位的熏陶。上述標準能夠滋養(yǎng)出勤勉善良的性格與公正秉直的修為,形成對“廉潔”的內(nèi)在認同與自我約束,正所謂“恬靜以修善其身,廉心以淳養(yǎng)品格”。
鑒“廉”
“廉”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克己奉公、恪盡職守是“廉”的外在體現(xiàn),正身清心、獨善自養(yǎng)是“廉”的內(nèi)在驅(qū)動,不越雷池、不逾規(guī)矩是“廉”的警戒火線。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中,“廉”有其獨特的價值。
“廉”是提升思想境界的道德標尺。南宋理學(xué)大儒朱熹在《漳州龍巖縣學(xué)記》中有言:“使吾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行日篤,而身無不修也?!泵鞔膶W(xué)集大成者王陽明在《訓(xùn)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中也談及:“今教童子,惟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wù)?!笨梢?,在正己與育人的雙向標尺上,“廉”都是難能可貴的高尚品質(zhì),也是樹立正確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必備美德。
“廉”是樹立良好家風(fēng)的血脈賡續(xù)。習(xí)近平總書記指出,“家風(fēng)是社會風(fēng)氣的重要組成部分”“家風(fēng)好,就能家道興盛、和順美滿;家風(fēng)差,難免殃及子孫、貽害社會”。北宋名臣包拯留下遺訓(xùn):“后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边`背清廉自守的家訓(xùn)會被家族遺棄,逐出家門,不能埋葬于祖墳之中,此等懲戒令后世時刻警醒。
“廉”是葆有民本特色的施政原則。“民惟邦本”是儒家文化治國理政的鮮明主張。歷史上有很多成語用來形容良吏、循吏,如《二十四史》中的“一錢太守”劉寵、“二不尚書”范景文、“三湯巡撫”湯斌、“四知先生”楊震。他們或是解民饑困、問民疾苦,或是兩袖清風(fēng)、潔身自好,或是粗茶淡飯、囊空如洗,或是公私分明、公事公辦,或是數(shù)次任用、身居要職。他們的為官生涯都遵循了“治國有常,利民為本”的準則。
“廉”是完善制度保障的權(quán)力制約。明太祖朱元璋大力施行反腐,政績斐然?!睹魇贰ぱ魝鳌酚涊d他曾告誡來朝覲見的州府縣吏:“惟廉者能約己而愛人,貪者必朘人以肥己?!彼渖萆袃€,設(shè)都察院、檢校官懲治貪官污吏,抱持“不禁貪暴,則民無以遂其生”的理念,施行了一系列剛性手段,宣示他倡廉懲貪的決心。這些措施使明初風(fēng)云變幻的時局步入穩(wěn)定,逐漸實現(xiàn)經(jīng)濟復(fù)蘇。
官箴流傳史
2003年1月19日,陜西眉縣楊家村,5名相約一起蓋房的村民在一處坡地上取土。其中一人一鎬頭敲下去,只見土層瓦解,露出一個大洞。透過洞口,村民看見滿地都是青銅器。對陜西人民來說,一鎬頭挖出文物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這5名村民當即報告當?shù)匚奈锊块T,27件青銅器隨之出土。在這27件青銅器中,有一組鼎被視作2800年前一場“任前談話”的見證者而頗受關(guān)注。
這組現(xiàn)藏于寶雞青銅器博物院的青銅鼎叫“西周四十三年逨鼎”,共10件,形制、紋飾、銘文基本相同,大小相次,是一套列鼎。前8件銘文大體相同,后2件銘文前后相接,記述了一個名叫單逨的人因治理林澤有功,被周王室冊封為官司歷人(類似于今天的監(jiān)察部部長)。在銘文中,周宣王用4個“毋敢”,言辭懇切地訓(xùn)誡單逨施政辦事要謹慎、公道,為官要勤政、廉潔。
“毋敢荒(妄)寧,虔夙夕助雍我邦小大猷”,是告誡單逨不要貪圖安逸,荒廢政務(wù),要虔誠謹慎,夙夜在公,輔助擁護邦國的各項規(guī)定和謀劃;“雩乃敷政事,毋敢不規(guī)不型”,是要求單逨施政時要遵循法規(guī),依法執(zhí)事;“雩乃訊庶有訟,毋敢不中不型”,是讓單逨在訊問審理訴訟案件時要做到中正不偏,依照典法;“毋(敢)龔橐,龔橐唯有宥縱,乃侮鰥寡”,龔橐意為“使自己的腰包鼓起”,可理解為“中飽私囊”,此句則是周宣王告誡單逨要廉潔自律,不要貪污受賄,中飽私囊,否則就是寬恕放縱無視法紀的人,欺侮那些無依無靠的民眾。值得注意的是,官司歷人一職有監(jiān)察的職能,周宣王訓(xùn)誡單逨時還提到,如果單逨不能秉公執(zhí)法、廉潔施政,他自己也應(yīng)當承擔(dān)察人不善、用人不當?shù)呢?zé)任。
4個“毋敢”是西周君王評判官員的基本標準的集中展現(xiàn),周宣王在單逨履新之際,與其懇談,足見對其的器重。這場“任前談話”以鼎的形式被記錄下來,得以跨越數(shù)千年的時空,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讓今人一窺西周時期對官員素養(yǎng)的要求,這與《周禮》倡導(dǎo)的“六廉”相互印證。
以箴言的形式對官員進行警示、規(guī)諫,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行為。起初,官箴只是狹隘的勸誡君王之意,隨后逐漸發(fā)展為君臣互箴、官員自箴,其內(nèi)涵和外延也不斷豐富拓展,成為官員修身齊家、治國理政的方法指導(dǎo)、經(jīng)驗借鑒和道德行為規(guī)范。相比“六廉”等略為遠古的箴言,后世更為熟知的官箴中,“公生明,廉生威”當數(shù)其一。
“公生明,廉生威”是一則明清官吏引以自戒的座右銘,原文為:“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這則簡短精練的座右銘意蘊深遠,意思是:吏員不怕我嚴厲,而害怕我廉潔;百姓不服我的才能,而服我的公正。為政清廉,吏員就不敢有所怠慢;辦事公正,百姓就不敢有所欺瞞。為官公正,才能使政治清明;為官清廉,才能在百姓中樹立威信。
如今,在西安碑林博物館中,就矗立著一方“官箴碑”,集這36字官箴,與明代泰安知州顧景祥、清代官員顏希深祖孫三代及清代長安知縣張聰賢跋語于一身。如果要談“官箴碑”,在36字官箴及數(shù)人跋語的背后,還有兩個人是繞不開的,那就是明代的曹端與年富。據(jù)學(xué)者考證,這段箴言在文本定型中,曹端、年富二人有著明顯貢獻,并深刻影響了明清官員的為官理念。
這則官箴最早出自曹端之口。曹端是明初的一位理學(xué)家,曾在山西霍州擔(dān)任學(xué)正,負責(zé)教導(dǎo)生員。曹端倡導(dǎo)理學(xué),對生員盡心教誨,“諸生服從其教,郡人皆化之,恥爭訟”。學(xué)子服膺曹端的人品與學(xué)識,即便在曹端丁憂回鄉(xiāng)后,他們?nèi)郧叭枌W(xué)。明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曹端的學(xué)生郭晟(一說高晟)升任西安府同知,特意前去拜訪老師,請教為官之道。曹端便說:“古人云,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郭晟牢記教導(dǎo),“歷職九載而以公廉稱”。
后來,曹端的這段話流傳開來,傳至官員年富那里,他在曹端的基礎(chǔ)上加上了畫龍點睛的“公生明,廉生威”6個字,成為如今人們熟悉的說法。
年富曾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戶部尚書等職,頗有清譽,史稱“廉正強直,始終不渝”。在年富去世近半個世紀后,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泰安知州顧景祥因欣賞年富為人及其補充的箴言,遂將36字完整刊刻成碑,立于泰安州署。時移世易,到了200多年后的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時任泰安知府顏希深在衙內(nèi)殘壁中發(fā)現(xiàn)了顧景祥所刻之碑,深有感觸。清道光二年(1822年),顏希深的孫子顏伯燾授陜西延榆綏道臺,攜碑文拓片上任以勸誡同僚,并于清道光四年(1824年)讓陜西石匠刻成“官箴碑”,這就是如今保存于西安碑林內(nèi)的那塊,可謂一部“公廉”官箴的“活歷史”。
然而,身懷“公廉”碑文拓片并勸誡同僚的顏伯燾卻是個復(fù)雜的歷史人物,他既“嫻習(xí)吏治,所至有聲”,又在回鄉(xiāng)時“沿途皆須酒飯犒勞”,僅漳州一地就為接待他“實用去一萬余金”,令當?shù)毓賳T苦不堪言,顏伯燾也被后世稱為“貪婪的能員”。文物彰顯廉潔,但一些像顏伯燾這樣的古代官員,卻或以文物為裱糊,或無視文物的精神價值,只看重其市場價值,而將其據(jù)為己有,實在是一種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