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韻鏡》的聲母系統(tǒng)是中古三十六字母,這是學(xué)術(shù)界的通行看法,有多方面證據(jù)的支持,目前不宜輕易否認。《韻鏡》和《切韻》音系之間的聲母差異,可以結(jié)合韻圖制作的時代背景和編寫目的予以解釋。作為幫助讀書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書,《韻鏡》是在中古后期時音的框架內(nèi)展示《切韻》音系的,采用當時通行的三十六字母列圖符合情理。但是,由于韻圖與韻書之間存在時代差異,在客觀上造成了《韻鏡》雖然以《切韻》系韻書的反切為分析對象而聲母系統(tǒng)卻不一致的情形。合理認識《韻鏡》與《切韻》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重要。
關(guān)鍵詞 《韻鏡》 聲母系統(tǒng) 三十六字母 《切韻》
一、 引言
關(guān)于《韻鏡》,學(xué)術(shù)界有兩點較為通行的看法:
1. 《韻鏡》在韻書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是韻書音系的圖表化,反映的是《切韻》系韻書的音系。
2. 《韻鏡》各圖沒有直接標注聲母,而是以七音、清濁的方式表示,它代表的其實就是中古通行的三十六字母系統(tǒng)。
但是眾所周知,《切韻》的聲母系統(tǒng)和中古三十六字母并不一致,其間存在一些明顯的差異。例如:三十六字母中的輕、重唇音在《切韻》音系中尚未分化;三十六字母中的正齒音照組在《切韻》音系中分為莊、章兩組;三十六字母中的喻母在《切韻》音系中分為云(即匣母三等)、以兩母。
上述事實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疑問:既然《韻鏡》表現(xiàn)《切韻》系韻書的音系,它們的聲母系統(tǒng)為何不一致?筆者在教學(xué)過程中就曾不止一次遇到學(xué)生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如果帶著這樣的疑問進一步思考,還有可能會對《韻鏡》的聲母是中古三十六字母的說法產(chǎn)生懷疑。例如楊軍(2007)在談到這個問題時就說:“我的看法是,《韻鏡》既然反映的是《切韻》系韻書的音系,其所表現(xiàn)的聲母就決不可能是三十六字母的系統(tǒng)。”楊先生是《韻鏡》研究專家,其觀點頗有代表性。
《韻鏡》的七音、清濁表示的到底是不是中古三十六字母?如果是三十六字母,又該如何看待它與《切韻》音系聲母之間的差異?這類問題關(guān)系到我們能否合理認識、正確使用《韻鏡》這類早期韻圖,頗具典型性,不能視而不見。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談?wù)勎覀兊目捶ǎm然沒有提出什么新證據(jù)或新觀點,但是相關(guān)討論無疑有助于澄清一些人的模糊認識。
二、 《韻鏡》的聲母是中古三十六字母的證據(jù)
目前見到的《韻鏡》版本沒有直接用字母標目的,而是以七音、清濁的方式表示?!按?、舌、牙、齒、喉、舌音齒”表示發(fā)音部位,“清、次清、濁、清濁”表示發(fā)音方法,二者結(jié)合起來即代表不同的聲母。對等韻有過專門研究的學(xué)者,如李新魁(1982)、孔仲溫(1987)、俞敏(1988)、陳廣忠(2003)、趙蔭棠(2011)等均認為這里的七音、清濁代表的就是中古三十六字母。我們贊同這些學(xué)者的意見。
學(xué)術(shù)界之所以認為《韻鏡》的聲母系統(tǒng)是中古三十六字母,主要應(yīng)當是基于以下兩方面的證據(jù):
第一,張麟之附在《韻鏡》前面的“三十六字母圖”清楚列出了三十六字母與七音、清濁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見圖1)。張麟之生活在南宋前期,大概二十歲的時候從朋友那里得到《韻鏡》,后來經(jīng)過長期摸索悟出了圖中的奧秘。他認為該圖對文人讀書識字很有幫助,即所謂“無載酒問人之勞”,于是多次刊刻以廣其傳。為了方便讀書人使用,張氏在刊刻韻圖時附了若干條例在韻圖之前,內(nèi)容主要是介紹與韻圖相關(guān)的背景知識以及使用方法,其中有一張三十六字母圖。該圖三十六字母的排列次序正好與《韻鏡》各圖七音、清濁的排列方式一一對應(yīng),這可以看成是對《韻鏡》聲母系統(tǒng)的具體說明。這張三十六字母圖是前人制作的還是張麟之本人設(shè)計的,今天固然已難以確認,但張氏既然把這張字母圖放在前面的“序例”中,自然有他的用意,可以為讀書人使用韻圖提供便利??梢栽O(shè)想,如果《韻鏡》采用的是其他聲母系統(tǒng),而張麟之在“序例”中只字不提,卻偏偏另外教人根據(jù)三十六字母尋音檢字,顯然不合情理。
第二,與《韻鏡》關(guān)系較近的《七音略》明確標注了三十六字母?!镀咭袈浴泛汀俄嶇R》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年代最早的兩種韻圖,而且二者具有共同的原型,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屬于同一韻圖體系。魯國堯(2003a)說:“《七音略》和《韻鏡》雖然有差異,也許還不少,但是,自其異者視之如胡越,自其同者視之若兄弟,二者同根同源,都是《廣韻》系的切韻圖?!薄镀咭袈浴返穆暷赶到y(tǒng)是明確標注出來的,三十六字母分兩行排列,上面一行二十三個(幫滂並明、端透定泥、見溪群疑、精清從心邪、影曉匣喻、來日),下面一行十三個(非敷奉微、知徹澄娘、照穿床審禪),其中幫組和非組并列、端組和知組并列、精組和照組并列?!镀咭袈浴返倪@種排列方式與《韻鏡》各圖七音、清濁的排列方式正好一一對應(yīng)。參照《七音略》的排列方式,會很自然地想到《韻鏡》的聲母系統(tǒng)也應(yīng)如此。
除以上兩方面的證據(jù),還可以發(fā)現(xiàn)其他的旁證支持三十六字母的說法:
第三,《韻鏡》的原型按三十六字母列圖。張麟之在嘉泰三年(1203)為《韻鏡》所作的序文中提道:“舊體以一紙列二十三字母為行,以緯行于上,其下間附一十三字母,盡于三十六,一目無遺。”此處的“舊體”即張氏在序中提到的《洪韻》,也就是《指微韻鏡》,它其實是《韻鏡》的原型。(李新魁 1983)從張氏的描述可知,《洪韻》的聲母是三十六字母,而且它的排列方式與《七音略》無異,分兩行排列,上面二十三個,下面十三個。
第四,早期切韻法用的是三十六字母。目前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于切韻法的最早資料見于宋代沈括《夢溪筆談》的“切韻之學(xué)”條。根據(jù)沈括的描述可知早期切韻法用的是三十六字母:“今切韻之法,先類其字,各歸其母。唇音舌音各八,牙音喉音各四,齒音十,半齒半舌音二:凡三十六,分為五音,天下之聲總于是矣。”(魯國堯 2003b)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新發(fā)現(xiàn)的《盧宗邁切韻法》是一部宋代切韻學(xué)的資料匯集,該書用過半的篇幅講述三十六字母的問題,比如三十六字母切韻訣、三十六字母分清濁、三十六字母五音旁通圖、三十六字母切韻法、切三十六字母法等。“‘切三十六字母法’首四縱列列牙音四母;其后四列,上為舌頭音四母,下為舌上音四母;再后四列,上為唇音重四母,下為唇音輕四母;再后五列,上為齒頭音五母,下為正齒音五母;最后六列為喉音影曉匣喻,半徵半商音來日?!保攪鴪?2003c)可以看出,盧宗邁切韻法用的也是三十六字母,而且也是分兩行排列,上面二十三個,下面十三個(唯其七音順序始見終日,與常見的順序有異)。
第五,存世的宋元切韻圖普遍采用三十六字母列圖。流傳至今的宋元切韻圖有五種,即《韻鏡》《七音略》《四聲等子》《切韻指掌圖》《經(jīng)史正音切韻指南》。前兩種年代較早,后三種年代相對晚近。除了《韻鏡》只標注七音、清濁,其他四種都明確注明三十六字母。這說明用三十六字母制圖具有普遍性,符合當時讀書人的語言文化心理。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韻鏡》沒有理由要另外采用其他的聲母體系。三十六字母在宋元切韻圖中的排列方式有兩種。一種像《七音略》《四聲等子》《經(jīng)史正音切韻指南》那樣“以一紙列二十三字母為行,以緯行于上,其下間附一十三字母”,這種排列方式相對較為常見。還有一種是“分二紙,肩行而繩引”,就是把三十六字母在一行中依次排開,托名司馬光的《切韻指掌圖》以及張麟之提到的楊倓《韻譜》就是如此安排的。張麟之在《韻鏡》序中曾指出楊倓《韻譜》把三十六字母在一行中依次排列的方式“橫調(diào)則淆亂不協(xié),不知因之則是,變之非也”。這說明前一種即兩行折疊排列的方式更為成熟,更方便尋音檢字。這當是張麟之當時極力推崇《韻鏡》的一個重要因素。
第六,《韻鏡》的體例設(shè)計與三十六字母產(chǎn)生的年代契合。《韻鏡》作為幫助讀書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書,是在中古后期時音的框架內(nèi)表現(xiàn)《切韻》音系的。(黃笑山 1995;麥耘 2002)《韻鏡》的體例設(shè)計既以時音為依據(jù),聲母系統(tǒng)采用三十六字母合情合理,因為“三十六字母大致上反映了唐宋之間漢語的聲母系統(tǒng)”(唐作藩 2016)。這個問題下文有進一步討論。
以上各方面的證據(jù)都傾向于表明,《韻鏡》的聲母系統(tǒng)就是中古三十六字母。這種看法不僅能得到各類文獻材料的支持,而且與韻圖的制作時代相契合,同時也同當時讀書人的語言文化心理相適應(yīng)。楊軍(2007)質(zhì)疑《韻鏡》的聲母是三十六字母的說法。他認為:“當一個發(fā)音部位被某種發(fā)音方法限定時,就表示了一個聲母。這種辦法,既可以表示三十字母的系統(tǒng),也可以表示三十六字母的系統(tǒng)?!边@種推測雖然在理論上說得通,但就《韻鏡》的現(xiàn)有編排形式來看,聲母如果不是三十六字母,而是類似于守溫三十字母的聲母系統(tǒng),我們就不好設(shè)想它具體應(yīng)該如何與《韻鏡》里的七音、清濁一一相配了。事實上,中古時期的字母體系,在三十六字母之前,目前能見到的也只有守溫的三十字母系統(tǒng)。考慮到韻圖的層累性特點,如果說韻圖在流傳過程中曾經(jīng)歷過這么一個階段或許可能,但就目前所能見到的《韻鏡》面貌而言,其聲母不可能是這樣的系統(tǒng)。
還有個問題需要提及。既然《韻鏡》的聲母是中古三十六字母,當初作者為何不直接標注出來,而要用七音、清濁來代替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李新魁(1982)曾提出過自己的猜想:“原先之韻圖當以唇舌齒牙喉等五音(或七音)及清濁以至三十六字母一總排列,后人嫌其累贅而各有取舍,如《七音略》留三十六字母及宮商之稱,而《韻鏡》則存唇齒及清濁之名,省去字母及宮商之名目。現(xiàn)在見到的《韻鏡》卷首三十六字母來日之下尚有半徵半商,與其他各類聲母作‘舌頭音’、‘舌上音’等不類,當是宮商之殘存者?!崩钕壬囊馑际钦f,《韻鏡》和《七音略》的原型應(yīng)當既標注七音、清濁也標明三十六字母,后來的制圖人追求簡便就只取其中一種方式,《韻鏡》取七音、清濁,《七音略》取三十六字母。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三、 《韻鏡》與《切韻》的聲母系統(tǒng)不一致的解釋
通常說《韻鏡》反映的是《切韻》系韻書的音系。該如何準確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不少人的認識往往是模糊的。
《韻鏡》以韻書的反切為分析對象,至于具體以哪一本韻書為藍本,目前尚無定論。但它應(yīng)當屬于《切韻》系韻書,其語音系統(tǒng)與《切韻》音系一致,這一點學(xué)術(shù)界不會有異議。如此一來,說《韻鏡》反映的就是《切韻》系韻書的音系,這里面似乎不存在什么值得深究的問題。其實不然,這涉及對《韻鏡》的性質(zhì)及其內(nèi)在音系結(jié)構(gòu)的認識。
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韻鏡》的體例設(shè)計以制圖時期的語音為基礎(chǔ),它是在中古后 期時音的框架內(nèi)展示《切韻》音系的。以今人的視角來看,《韻鏡》的音系結(jié)構(gòu)具有雙重性。
一方面,《韻鏡》以圖表的形式展示韻書的反切系統(tǒng)。傳統(tǒng)語文學(xué)最顯著的特征是注重實用,韻圖當然也不例外?!俄嶇R》其實就是幫助讀書人正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書。(賴江基 1991)為了方便尋音檢字,《韻鏡》依然維持著韻書的分韻體系,為每一個韻、每一個音節(jié)(小韻)都安排了位置,不相混淆。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使整個韻書的反切系統(tǒng)最終以圖表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從這個角度看,《韻鏡》反映的是《切韻》系韻書的音系。
另一方面,《韻鏡》的四等格局以中古后期的時音為基礎(chǔ)。這種認識對我們準確理解《韻鏡》和《切韻》音系之間的聲母差異問題很關(guān)鍵。不過,這一點曾長期被學(xué)術(shù)界忽視,近些年才逐步被學(xué)者們揭示出來。
相關(guān)研究表明,《韻鏡》的四等格局形成于中古后期。這涉及《切韻》之后的兩項重要音變:
一項音變是純四等韻產(chǎn)生[i]介音,與相應(yīng)的三等韻合流?!肚许崱芬粝档募兯牡软嵄緛頉]有[i]介音,它是后來從[e]類主元音衍生出來的,至遲在中唐時期的慧琳音中已經(jīng)明顯有了這個介音。(黃淬伯 2010)這一變化促成《切韻》的純四等韻與相應(yīng)的三等韻合流(限于重紐A類與三等韻的精組,亦即韻圖排在四等的那部分字)。這是中古后期發(fā)生的一項顯著音變,從中唐的慧琳反切、唐末的朱翱反切直至宋代的《集韻》反切中都有清楚體現(xiàn)。(張渭毅 2003)這項音變奠定了《韻鏡》的四等格局。如果四等韻后來不產(chǎn)生[i]介音,一、四等韻就難以像現(xiàn)在看到的這樣共處一圖;如果不是與重紐A類合流,韻圖也決不會是現(xiàn)在的排列格局。
另一項音變是莊組和章組聲母合流形成照組。《切韻》音系的莊組聲母與二、三等韻相拼,章組與三等韻相拼,這種格局到后來發(fā)生變化。先是莊組聲母[t?]的卷舌化特征致使三等莊組后面的[i]介音消失,造成莊組三等與莊組二等合并,即語音史上的“莊三化二”現(xiàn)象。之后章組聲母(連帶日母)跟著發(fā)生卷舌化音變即[?]gt;[t?],填補原來莊組三等的位置。(麥耘 1995;黃笑山 2006)這樣就使得原來的莊組、章組合二為一,形成照組[t?],莊組為照二、章組為照三。莊組、章組合流在唐末五代即告完成,唐末《守溫韻學(xué)殘卷》已稱正齒音為照組(精清從是齒頭音,審穿禪照是正齒音)。當然,莊、章組合流是僅從聲母的角度說的,它們的介音仍有區(qū)別。這是《韻鏡》把它們分別放在二、三等位置的現(xiàn)實語音基礎(chǔ)。學(xué)術(shù)界習(xí)慣上把放在韻圖二等位置的三等莊組字稱之為“假二等”,認為是韻圖立法未善造成的。這其實是一個誤會,韻圖時代只能如此 安排。
以上兩項音變奠定了《韻鏡》的四等格局。其變化過程可以通過表1較為直觀地顯示出來。[1]
《韻鏡》的制作之所以要以時音為依據(jù),既與韻圖的制作目的有關(guān),也與當時的客觀條件有關(guān)。
我們知道,《切韻》在后代雖然屢經(jīng)修訂,但其語音系統(tǒng)并沒有改變。由于實際語音的變化,后代的讀書人常常不能順利地拼出韻書反切的讀音,《韻鏡》當初就是為了滿足這種實際需要制作而成的。正如張麟之在《韻鏡》序文中所說:“讀書難字過,不知音切之病也。誠能依切以求音,即音而知字,故無載酒問人之勞……”作為一部實用性的工具書,《韻鏡》一頭聯(lián)系著韻書的反切,一頭聯(lián)系著實際發(fā)音。編排體例如果不依據(jù)時音設(shè)計,就很難發(fā)揮其實用價值。
另外,從當時的客觀條件考慮,《韻鏡》的作者恐怕也難以確切知道前代韻書的聲母系統(tǒng)?!肚许崱返穆暷冈陧崟胁]有直接呈現(xiàn)出來,而是隱含于反切之中,需要通過一定的方法和程序才能得出?!肚许崱返恼X音分為兩組,這是直到清末陳澧通過反切系聯(lián)才發(fā)現(xiàn)的,至于莊章兩組的命名則更是遲至1930年趙元任編制的《方言調(diào)查表格》才開始使用。(曹述敬 1991)韻圖的作者當時并無反切系聯(lián)思想,未必知道正齒音內(nèi)部的再分類。韻書的反切上字屬莊組或章組,對于韻圖作者來說,拼出的聲母是一樣的,都是照組。韻圖把一部分字放在二等(韻書的莊組),一部分字放在三等(韻書的章組),其實是根據(jù)聲母后面的組合成分即介音來定的,(麥耘 1995)并非韻圖作者當時能區(qū)分這兩組聲母。今天的學(xué)者解讀《韻鏡》,經(jīng)常會說《切韻》音系的莊組排在韻圖的二等、章組排在三等,這僅僅是今人為了稱說的方便而已,不能認為韻圖的作者已具有這樣的認識。
以往學(xué)術(shù)界通常認為,《切韻指掌圖》反映時音,它合并了韻書的許多音類;而《韻鏡》則忠實地表現(xiàn)韻書音系,還完整地保留著206韻的分韻格局。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肚许嵵刚茍D》反映時音,其實《韻鏡》也反映時音,只不過二者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不同。下面以《韻鏡》和《切韻指掌圖》對山攝的安排為例說明這個問題,詳見表2所示:
《切韻指掌圖》把刪山韻混列于二等、仙韻的一部分和元韻混列于三等,仙韻的另外一部分和先韻混列于四等。這種安排反映了中古后期的如下語音事實:刪山韻合流,仙三與元韻合流、仙四與先韻合流。(麥耘 2002;張渭毅 2003)《韻鏡》一方面將這些韻分列于不同的韻圖,在形式上依然維持著韻書的分類格局,這是與韻書音系一致的一面。另一方面又分別把各組韻類放在相同的等位上,這表明它們的實際語音無別(即相應(yīng)的韻類合流)。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把《韻鏡》第21和第23兩張圖合起來,就相當于《切韻指掌圖》的第7圖;把《韻鏡》第22和第24兩張圖合起來,就相當于《切韻指掌圖》的第8圖。《切韻指掌圖》是在同一張圖的同一等位,混列兩個韻類表明它們合并;而《韻鏡》則利用不同韻圖的相同等位,分列兩個韻類,前后對應(yīng),表明相應(yīng)的韻類合并。雖然二者的韻圖數(shù)量不等,但反映的時音信息卻是一致的。[2]
對于《韻鏡》反映時音的說法,也有學(xué)者持保留意見,堅持認為《韻鏡》只表現(xiàn)《切韻》系韻書的音系。我們認為,《韻鏡》表現(xiàn)《切韻》音系與反映時音,兩種意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guān)系?!俄嶇R》是在時音的框架內(nèi)展示《切韻》的反切系統(tǒng)的,說《韻鏡》反映時音,并沒有否認它表現(xiàn)《切韻》音系這一事實。這只是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二者之間并不矛盾。雖然目前也仍然存在一些暫時不好解釋的問題,[3]但是《韻鏡》反映時音這一點恐怕不容否認,盡管這些信息很可能只是韻圖表解韻書音系所帶來的“副產(chǎn)品”。
現(xiàn)在簡要回答本節(jié)所要解決的問題:為什么《韻鏡》以圖表的形式展示《切韻》音系而它們的聲母系統(tǒng)卻不一致?
《韻鏡》作為幫助當時讀書人正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書,是在中古后期時音的基礎(chǔ)上制作而成的。而在中古后期即韻圖作者的實際語音中,三十六字母的體系已經(jīng)形成:
1. 《切韻》音系的唇音聲母[p]組中古后期分化成三十六字母的重唇音[p]和輕唇音[pf]兩組,分化的條件是[i]介音后接央后元音。
2. 《切韻》音系的莊[t?]、章[t?]兩組聲母到中古后期合流形成三十六字母的照組[t?],前文已述。
3. 《切韻》音系的云母[?(i)](即匣母的細音)中古后期失去濁擦音[?],后面的[i]略帶摩擦,因而與以母[j]合并成三十六字母的喻母[j]。
在此背景下,《韻鏡》以時音為依據(jù),聲母體系采用當時通行的三十六字母合情合理。
如此一來,便與《切韻》的聲母體系有了差別。
《切韻》的聲母和三十六字母分別代表中古前后期的聲母系統(tǒng),二者之間雖存在一定差異,但它們在時間上畢竟相去不遠,其間存在明顯的對應(yīng)規(guī)律。所以,我們今天根據(jù)《韻鏡》的安排仍然可以逆推中古前期《切韻》的聲母狀況。
四、 結(jié)語
1. 《韻鏡》的七音、清濁代表中古的三十六字母系統(tǒng),這是學(xué)術(shù)界的通行看法,能夠得到各方面證據(jù)的支持,不宜輕易否認。
2. 作為幫助當時的讀書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書,《韻鏡》是在中古后期時音的框架內(nèi)展示《切韻》音系的,采用三十六字母列圖合情合理,因為三十六字母大體上正反映了中古后期的實際語音。不過,這在客觀上造成了《韻鏡》雖然以《切韻》為分析對象而聲母系統(tǒng)卻不一致的情形。
3. 時至今日,《韻鏡》尋音檢字的功能已大大降低,但是它的學(xué)理價值卻變得十分重要。現(xiàn)代音韻學(xué)界重視《韻鏡》在《切韻》音系研究中的重要作用的同時,也不應(yīng)忽視它反映時音的一面(盡管這很可能只是編制韻圖帶來“副產(chǎn)品”),以充分發(fā)揮其在中古后期的語音史價值。
附 注
[1] 中古前后期的介音形式目前尚無一致意見,表1中的擬音僅表示不同的介音類別,其中的r表示卷舌音色。《切韻》音系三等韻的介音分成-ri-和-i-兩類,其中-ri-類(即三等韻B)包括重紐韻三等,非重紐韻的唇、牙、喉音(以母除外),所有三等韻的莊組、知組和來母;-i-類(即三等韻A)包括重紐四等、精組、章組、日母、以母。詳細情況可以參看麥耘(1995)、黃笑山(2006)的相關(guān)討論。
[2] 這里說《韻鏡》和《切韻指掌圖》反映的時音信息一致,是僅就山攝的情況而言的。由于二者的編撰旨趣以及成書年代不同,它們對時音的反映程度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從整體上來看,《切韻指掌圖》反映的時音信息相對更多一些。
[3] 例如,既然輕重唇音已經(jīng)分開,為何韻圖三等位置還會出現(xiàn)重唇音的字(重紐三等唇音字),這種現(xiàn)象目前還不好解釋,或許與當時的讀圖規(guī)則有關(guān),有待于將來進一步研究。
參考文獻
1. 曹述敬. 音韻學(xué)辭典. 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240.
2. 陳廣忠. 韻鏡通釋.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37.
3. 黃淬伯. 唐代關(guān)中方言音系. 北京:中華書局,2010:130-132.
4. 黃笑山. 切韻和中唐五代音位系統(tǒng). 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115.
5. 黃笑山. 中古r介音消失所引起的連鎖變化. //何大安主編. 山高水長——丁邦新先生七秩壽慶論文集. 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6:907-919.
6. 孔仲溫. 韻鏡研究. 臺北:學(xué)生書局,1987:87.
7. 賴江基.《 韻鏡》是宋人拼讀韻書反切的工具.暨南學(xué)報,1991(2):104-112.
8. 李新魁. 韻鏡校證. 北京:中華書局,1982:125.
9. 李新魁.漢語等韻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1983:63.
10. 魯國堯.《 七音略校注》序. //楊軍.七音略校注.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a:1-5.
11. 魯國堯. 沈括《夢溪筆談》所載切韻法繹析. //魯國堯.魯國堯語言學(xué)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b:317-325.
12. 魯國堯.《 盧宗邁切韻法》述論. //魯國堯.魯國堯語言學(xué)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c:326-379.
13. 麥耘. 韻圖的介音系統(tǒng)及重紐在《切韻》后的演變. //麥耘. 音韻與方言研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63-76.
14. 麥耘. 漢語語音史上“中古時期”內(nèi)部階段的劃分——兼論早期韻圖的性質(zhì). //潘悟云主編.東方語言與文化. 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147-166.
15. 唐作藩. 音韻學(xué)教程(第5版).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28.
16. 楊軍.《 韻鏡校箋》自序. //楊軍. 韻鏡校箋. 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7:1-29.
17. 俞敏. 韻鏡. //季羨林主編. 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 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504.
18. 張渭毅. 魏晉至元代重紐的南北區(qū)別和標準音的轉(zhuǎn)變. //北京大學(xué)漢語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語言學(xué)論叢》編委會編. 語言學(xué)論叢(第二十七輯).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99-171.
19. 趙蔭棠. 等韻源流.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73.
(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教研室 江蘇 225009)
(責(zé)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