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討論吳語(yǔ)的俗寫字“勒/辣”做動(dòng)詞、介詞的用法及其來源。從江、浙兩地的方言讀音看,其來自“來”或“落”都有可能。如今普通話“坐落”一詞,從“坐”從“落”,復(fù)合成“在某處”的意思。相應(yīng)的方言用法還有“坐、落、徛、踞、蹲、從、有”等,從江浙到海南都有類似的用法。方言現(xiàn)象是活化石,需要不斷去挖掘去比較。
關(guān)鍵詞 勒/辣 坐 來 落 徛 蹲
蘇、滬一帶表處所的動(dòng)詞、介詞“勒、勒勒”常見常用,有的寫作“辣、辣辣”。做動(dòng)詞表存在;做介詞或表處所,或表時(shí)態(tài)助詞正在的意思。例如:
我勒/勒勒屋里(我在家里)?!眨簞?dòng)詞。在
伊勒/勒勒外頭(他在外面)。
儂勒/勒勒做啥(你在干嗎)?——勒:介詞。正在。
我勒/勒勒吃飯(我在吃飯)。
我睏勒勒(我躺著呢)。 ——勒勒:動(dòng)態(tài)助詞。正在。
大家對(duì)此很熟悉,但沒做過深入討論。錢乃榮先生(1997)《上海話語(yǔ)法》說道:“辣辣”前面一個(gè)“辣”來自“在”,聲母[z]音變?yōu)椋踠],早期讀作“來[lei]”,至今上海還有人把“辣辣”讀成“來”或“來辣”,后來促音化寫作“垃拉[le? lɑ]”或“拉[lɑ]”。
(Macgowan 1862)
錢先生提供了很多信息,我們還可以用其他方言來證實(shí)。如:
浙江省桐廬縣縣志編纂委員會(huì)、北京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方言調(diào)查組(1992)編《桐廬方言志》:來 lE:在。
曹志耘(1996)《金華方言詞典》:
俫lε313
(1) 動(dòng)詞,表示人與事物的位置,在:…… (2) 介詞,表示處所,在:我~山東工作最后還說明:“俫”與“來去”的“來 lε313”同音。也說“徛 kε535 ”。湯溪說“落 lo13-24”。
231-11
王福堂先生(2015)《紹興方言研究》作“來= 東= ”lEto?55 (在某處)。
《江蘇語(yǔ)言資源資料匯編》編委會(huì)(2015)編《江蘇省語(yǔ)言資源資料匯編》第十九卷“句子卷”,海門四甲、通州、高淳,也是用“來”表“在”。
筆者以為,從上述例證,至少可以推論,吳語(yǔ)介詞“勒”,一是來自“來”(有多數(shù)方言例證),一是來自“落”,如湯溪。
張薇(2019)的《浙江方言資源典藏·海鹽》就有用到“落霍”表示“在” 的一句話:
(普通話)他在電視機(jī)前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海鹽話)伊 倷 落 霍 電 視 機(jī) 門 底 看 法 看 法, e21 ne?23 l??23 x??5 tie53 z213 t?i53 m?n24 ti53 h 55 k? fa?21 h 55 k? fa?21
愁 睏 著 辣= 哩。
ze31 hk u?n55 za?23 la?23 li21。
海鹽話既有“落霍”,又有“辣哩”。請(qǐng)教張薇老師,她口頭告知,作為動(dòng)詞表示“在”時(shí),讀同“勒、辣”。筆者以為,這個(gè)“落”也是吳語(yǔ)介詞“勒/辣”的一個(gè)來源,一個(gè)更早的來源。“落霍”者,“落下”也,表示在內(nèi),此處用作表示正在做什么義。(張惠英 2001)
胡明楊(1988)《海鹽方言的存現(xiàn)句和靜態(tài)句》提出,“落霍” lo? ho?來源于介詞“勒”在/到l??和海鹽方言中從不單用的表示處所的ho?,在連用時(shí)l??受ho?的影響同化為lo?,但是有時(shí)也還可以讀成l???!奥浠?勒霍”和上海話的“拉入海陰平”la? hE同源,用法基本相同,但不完全相同。
我們以為,海鹽“落霍”的“落”,正好是吳語(yǔ)介詞“勒”的另一個(gè)來源。可能比“來” 和“勒”的關(guān)系更接近,因?yàn)槎际侨肼暋?/p>
最近讀到覃鳳余、譚向誼(2022)《從“坐”到“在”——黔桂地區(qū)一項(xiàng)源自苗語(yǔ)擴(kuò)散的特征》,其中有些語(yǔ)言現(xiàn)象很有意思,在漢語(yǔ)方言中,也有不少類似的現(xiàn)象。
下面我們來看看《中國(guó)語(yǔ)言資源集·浙江(語(yǔ)法卷)》中出現(xiàn)的“坐、來、落、徛、踞、從、有、蹲”等做處所介詞的情況(王洪鐘教授提供)。普通話原文:
(1) 我們是在車站買的車票。
(2) 他在電視機(jī)前看著看著睡著了。
例如“坐”:
慶元 渠 坐 電視 機(jī) 前 ? ? ?? 便 睏 去 了。
k?2222so tiɑ?31 33s ts335?iɑ?52 335 33 335 33l? l? l? l???31 hk u??11 h 11 33k? l?
慶元 我 □兒是 坐 車 站 買 車 票 個(gè)。
?o22 55 2222 h 335?? s so t? iɑ tsɑ?31mɑ22 h 335 h 11t? iɑ p i? k?i11
蘭溪 渠 坐 嘞 電 視 機(jī) 面 前 望 望 望 望 望 睏 去 嘞。
ɡi21su?55l??0di??21 55s t?i55mie55zia24mo?24mo?0mo?24mo?0mo?24 hk u??45 h 45k i l??0例如“來”:
安吉 我 是來 銅= 車 站 里 買 車 票 個(gè)。
?a213 213 52z lEdo?21 h 55ts? tsE55 55li ma52 h 55 h 55ts? p i? k??0
余杭 是 來= 車 站 浪=買 個(gè) 車 票。
zo?2?a31 333 h 5533 55
l? ts o z? lɑ? ma53ɡ?? ts o富陽(yáng) 阿 拉 來 車 站 買 個(gè) 車 票。
a?5la? l?
ts o dza?13ma224k?? ts u p i?
余姚 乙 個(gè) 票 阿拉 是來 車 站 里 買 啷 個(gè)。
a?23
la?23??0 ts o p i?44i??55l?0ts o z?44 li44 mɑ55 ??0
=
嘉善 我 是有 拉車 站 浪= 向 買 拉=個(gè) 車 票。
h 35 h 35 h
?22?a13 13 22 31 z i? la ts o z?53 l?22 ?i??53 ma22 la31 ɡ??2 ts o p i?53
例如“蹲”:
普通話:他在電視機(jī)前看著看著睡著了。
揚(yáng)州話:他 蹲 到 電 視 機(jī) 跟 前 看 到 看 到 就 睡 著 了。
tha33 t?n21 t?0 tie53 s53 t?i21 k?n21 t?hie0 khi??55 t?0 khi??55 t?0 t?i??53 sui53 tsa?4 l??0。
眾所周知,介詞來源于動(dòng)詞,這些動(dòng)詞都表示處所、存在、停留、止息,辭書上都有或詳或簡(jiǎn)的記錄。當(dāng)然,我們關(guān)于方言現(xiàn)象的調(diào)查分析還很不夠。在此先簡(jiǎn)單介紹一下海南閩語(yǔ)中“徛、住、蹲、有”的情況:(張惠英等 2023)
徛(站);?。◤拢欢祝?/p>
澄邁話“徛”表示站,很多方言都有這個(gè)用法?!稄V韻·紙韻》上聲渠綺切:“徛,立也?!眳钦Z(yǔ)崇明話,就是讀的陽(yáng)上調(diào)ɡei242
。澄邁話“徛”的特點(diǎn)是,既可以用作站,也可以用作住。更值得注意的是,據(jù)吳正偉提供,瓊北一些地方,“蹲”也可以用作住。如??谠挘?/p>
lu213 t??31 33
u?e35
汝 蹲 有 帶 ? (你住在哪里?有,表示在。)
可見,至少海南北部地區(qū)閩語(yǔ),“徛、蹲”都可用作住。這和漢語(yǔ)方言中“把、持、握、取”等都可用作拿的情形一樣。
“有”用作在,在下文澄邁例句中也可見到??蓞⒁娚鲜稣憬绲?、嘉善“有”的用法。
徛,用作站,這是海南閩語(yǔ)的共同特點(diǎn)。例如:
三亞
徛 khia42
五指山 徛 khia42
東方 徛 khia13
我們看到,這個(gè)“徛”字,南部樂東、三亞、五指山,和西部的東方市,有舌根送氣塞音kh-聲母,北部則是送氣塞音擦音化,失去送氣音。又如澄邁例句:
muei31 hau42 hia44
?iat3 hun31 na?31(h?42 ?e24)。
門 口 徛 一 群 人 (許 帶)。(門口站一群人在那里)
(4) 坐著吃好,還是站著吃好?
tse44 ??33 t?ia33 h?42 , ?a22 ti44 hia44 ??33 t?ia33 h?42
坐 著 食 好, 啊 是 徛 著 食 好?
澄邁話的“徛”還可以用作居住、住宿的意思。在語(yǔ)法例句調(diào)查時(shí),就會(huì)出現(xiàn)“徛”表住宿的用法。例如:
(5) 別走了,在我們家住去吧。
按,我儂宿,是我們家的意思。“徛”是住宿義。
在筆者2023年4月調(diào)查的海南西海岸的昌化鎮(zhèn),就有如下口語(yǔ)轉(zhuǎn)寫例句(張惠英,吳正偉,張珍妮 2024):
其中的?u44,可表在、有;“落”就是在;“徛”就是住。
我們發(fā)現(xiàn),廈門話也可以用“徛”表示居住、住宿。例如周長(zhǎng)楫(1993)《廈門方言詞典》:
阮 (我、我們)條下例句:阮兜徛廈門(我家住廈門)
最后,我們回到蘇滬吳語(yǔ)的“勒、嘞勒”,無論是來自“來”還是“落”,都有理可據(jù)?!冬F(xiàn)代漢語(yǔ)詞典》第1版(商務(wù)印書館,1978)的“坐落”(建筑物位置[在某處])一詞,來源于“坐”和“落”的同義合成:坐指在,落也指在。而漢語(yǔ)方言的紛繁演變和廣遠(yuǎn)分布,都需要我們進(jìn)一步挖掘和探討。
附 注
[1][2][3] 磐安、云和、崇德,處所介詞寫的是同音字“牢”,其實(shí),我們從雷艷萍(2019)《浙江方言資源典藏·麗水》也寫作“牢”l?22可知,這個(gè)?韻字,既來自古效攝字,也來自古宕攝入聲字失落喉塞尾?。雷老師特別說明:“陽(yáng)入[23]促聲有時(shí)不明顯?!惫P者以為,所謂促聲不明顯就是促聲讀同舒聲。而“落”就是陽(yáng)入l??23。所以她寫“牢電視機(jī)前”的“牢”,實(shí)際就是“落”失落喉塞音尾而致,讀同陽(yáng)平22調(diào)。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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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周長(zhǎng)楫主編.閩南方言俗語(yǔ)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40.
16. Macgowan J. A Collection of Phrases in the Shanghai Dialect. Shanghai: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862.
(海南師范大學(xué) ???571158)
(責(zé)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