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信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也是中華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核心價值。作為華夏大地備受尊崇的一種價值觀念,誠信對古代法制產生了深刻影響。李唐時期,中華法系步入巔峰。翻開唐代法典,不論是價值導向層面的定分止爭,還是處理方式層面的輕重緩急,誠信對法律的影響無處不在。與此同時,唐代立法者圍繞誠信設計的一系列法律制度,又促使誠信觀念更加深入人心。二者相互影響,相得益彰。今人常言,“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而在古人看來,法律實施能否成功,要訣就在“誠信”二字。唐朝的經驗表明,誠信是法治建設必須遵循的基本定理,是決定法治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
早在先秦時期,誠信就受到了諸子百家的推崇。以對后世法律影響最大的儒、法兩家為例,孔子、孟子、韓非子、商鞅等人,都對誠信有過經典論述??鬃釉?,“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可以說是儒家對誠信內涵的最佳注解?!渡叹龝ば迿唷酚醒裕皣灾握呷阂辉环?,二曰信,三曰權。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可見其對誠信的看重。西漢以后,儒學被確立為正統(tǒng)思想,誠信作為一項基本法律原則,融入了法律活動的每個角落。
以唐代為例,在與今天法律相對應的刑事、民事、行政等領域,《唐律疏議》中皆有與誠信相關的法律條款。比如,誣告是典型的不誠信犯罪行為,《唐律疏議》共有四條法律專門規(guī)制誣告罪。在“律疏”部分,立法者用了較大篇幅來對這些規(guī)定進行立法解釋,并且列舉了許多生動的案例,幫助人們理解和運用法律。
在“誣告反坐”條中,《唐律疏議·斗訟律》規(guī)定:“諸誣告人者,各反坐。即糾彈指官,挾私彈不實者,亦如之。若告二罪以上重事實,及數(shù)事等,但一事實,除其罪;重事虛,反其所剩。”這條規(guī)定的前一句不難理解,但后面部分就顯得晦澀,容易產生歧義。長孫無忌等人在撰寫“律疏”時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律疏”部分特意用案例進行解釋,讓讀者一目了然?!奥墒琛币?guī)定:“假有甲,告乙毆人折一齒,合徒一年;又告人盜絹五匹,亦合徒一年;或故殺他人馬一匹,合徒一年半。推殺馬是實,毆、盜是虛,是名‘告二罪以上重事實’。又有丙,告丁三事,各徒一年,此名‘數(shù)事等’?!焙喍灾鲜銮闆r只要有一項重罪告發(fā)是實,那么告發(fā)者就可以免罪;如結果證明輕罪是實,重罪是虛,那么誣告者就要被判處兩罪之間的差額刑罰?!笆枳h”部分再次用盜絹與殺馬的案件舉例,說明如果事后證明殺馬是虛,盜絹是實,誣告者要處以半年徒刑。
就現(xiàn)有史料來看,誣告反坐的條款確實在唐代的司法實踐中得到應用。比如唐憲宗時期,信州將領韋岳揭發(fā)上司信州刺史李位“結聚術士,以圖不軌”,于是皇帝下令把李位押解赴京,關押在宮中。尚書左丞孔戣是孔子三十八代孫,為官公正剛直。他勸諫皇帝此案應依法交由司法機關審理,不能在宮中審訊——“刺史得罪,合歸法司按問,不合劾于內仗”。唐憲宗接受了建議,把案件移交御史臺處理。經過孔戣等人三司會審,查清了李位只是“好黃老道,時修齋箓,與山人王恭合煉藥物,別無逆狀”,于是依照《唐律疏議》相關規(guī)定,判處韋岳死刑。
除了誣告犯罪,《唐律疏議》中對誠信的規(guī)定還有很多。比如在“十惡”中有“不孝”罪,其中一項內容就是“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中國古代以孝治天下,父母去世后,官員必須丁憂三年。一些人貪戀官位權勢,生活荒淫,隱匿喪情不報,要受到嚴厲處罰,比如“匿父母及夫等喪”條規(guī)定:“諸聞父母若夫之喪,匿不舉哀者,流二千里。喪制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徒三年?!惫賳T治理地方,更要講求誠信,特別是遇到水旱災害,必須如實上報,以及時減輕百姓負擔。如果官員隱匿或妄報災情,將面臨嚴厲處罰,如《唐律疏議·戶婚律》“不言及妄言部內旱澇霜蟲”條規(guī)定:“諸部內有旱澇霜雹蟲蝗為害之處,主司應言而不言及妄言者,杖七十。覆檢不以實者,與同罪。若致枉有所征免,贓重者,坐贓論。”
在民事方面,《唐律疏議》也有許多關于誠信的內容。比如,婚姻上,《唐律疏議·戶婚律》“許嫁女輒悔”條規(guī)定,“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杖六十”“若男家自悔者,無罪,娉財不追”。與此同時,法律嚴禁冒名頂替騙婚?!盀榛橥啊睏l規(guī)定:“諸為婚而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約;已成者,離之?!?/p>
史學家陳壽在《三國志》中評價諸葛亮:“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边@句話既是對諸葛亮依法治蜀的高度贊揚,也是對中華法系誠信執(zhí)法的精妙概括。隋末大亂,失信毀法是隋煬帝楊廣身死國滅的重要原因。李唐王朝建立之后,君臣深鑒隋朝亡國之教訓,十分重視誠信執(zhí)法。
天下初定后,唐高祖李淵下令大赦天下,不再追究隋末其他割據(jù)勢力將士的罪責。不久,李淵又下令處罰這些將領,把他們流放到邊遠惡地。長期從事司法工作的大臣孫伏伽進諫道:“既云常赦不免,皆赦除之,此非直赦其有罪,亦是與天下斷當,許其更新。以此言之,但是赦后,即便無事。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赦后乃欲遷之?此是陛下自違本心,欲遣下人若為取則?若欲仔細推尋,逆城之內,人誰無罪?……今四方既定,設法須與人共之。但法者,陛下自作之,還須守之,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今自為無信,欲遣兆人若為信畏?”孫伏伽此奏深受李淵重視,不但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也為唐初政局之穩(wěn)定貢獻良多。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勵精圖治,廣施仁政,愈發(fā)重視誠信對法律實施的重要意義。貞觀六年十二月,唐太宗李世民親自錄囚。當時監(jiān)獄里關押著二百九十余名死囚,為了感化這些囚犯,唐太宗在對他們進行教育后,將其全部釋放回家,使其暫與家人團聚,約定明年秋天再回京行刑。到了第二年秋天,這些囚犯全部返回京城。李世民非常高興,認為這些囚犯能夠誠實守信,意味著可以教育感化,應當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于是下令赦免了這些人的死罪。
在中國法律史上,唐太宗釋放死囚是個著名事件,但后世對唐太宗此舉的評價卻褒貶不一。在批評者看來,唐太宗此舉“作秀”意味濃厚,是典型的毀法縱囚之舉,北宋大家歐陽修甚至為此專門寫過一篇《縱囚論》,批評唐太宗的做法不足為后世所取。依理而論,批評者的論據(jù)不無道理,但是換一個角度看,作為一代雄主,李世民恐怕也沒必要單純?yōu)榱诉@一點“虛榮”,就貿然行此“毀法”之舉。他之所以這樣做,亦應有其道理。單純就法律實踐而言,赦免死罪并不意味著直接無罪釋放,而往往“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是史書記載簡略,沒有提供更多后續(xù)信息。值得注意的是,在五年后頒行的《貞觀律》中,唐太宗把大量死刑罪名改為“加役流”。這場修法爭論自太宗即位之初就開始,貞觀六年太宗釋放囚徒之時,許多死囚所犯的罪責可能本就不在太宗心中的應死之列。為李唐王朝樹立誠信的法律觀,或許才是李世民之本意。
貞觀年間,青州發(fā)生叛亂,官府抓捕了大量囚犯關在監(jiān)獄,朝廷派崔仁師前往處理。史載仁師至州后,“悉去杻械,仍與飲食湯沐以寬慰之,唯坐其魁首十余人,余皆原免”。案件上報朝廷后,連大理少卿孫伏伽都覺得此舉不妥。他勸崔仁師道:“此獄徒侶極眾,而足下雪免者多,人皆好生,誰肯讓死?今既臨命,恐未甘心,深為足下憂也?!贝奕蕩熁卮鸬溃骸柏M有求身之安,知枉不為申理?若以一介暗短,但易得十囚之命,亦所愿也?!焙髞沓⑴扇说角嘀輳筒榇税浮!爸T囚咸曰:‘崔公仁恕,事無枉濫,請伏罪。’”無獨有偶,中唐時期,元德秀任魯山令,當?shù)仫柺芾匣⒅?。有個關押在監(jiān)獄的囚犯聽說這件事后,主動請纓去捉老虎贖罪。元德秀仔細考慮后,答應了他的請求。有人勸元德秀道:“彼詭計,且亡去,無乃為累乎?”元德秀答道:“許之矣,不可負約。即有累,吾當坐,不及余人?!钡诙欤@名囚犯果然扛著老虎的尸體回來,贏得全縣贊嘆。從這些案例來看,李世民的良苦用心,也收到了一定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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