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葉榆這家伙,最能把春天弄得像秋天。睡夢中,心里閃過這個念想后,她旋即睜開了眼。一如往常,蠕動一下身子,將目光看向柵欄外的原野,越過豐茂的荒草,穿過黃河渠邊零星疏落的柳樹,再往遠(yuǎn)處,便是氤氳寥廓的山形,像同樣攏著被子和她遙遙對立側(cè)睡著的人。半山坡上就是墳院,一個小斜坡,沒有圍墻,但有個綠色的小門,每次葬禮,參加葬禮的人們都是從門里走進(jìn)去,走出來,好似那里有一堵看不見的圍墻。此時山頭上已嵌入一絲細(xì)細(xì)的金線,黑云和太陽在做最后的較量。但潰敗是轉(zhuǎn)瞬間的,山脊凹洼處已洇開一片熾烈的血紅,最底下有些黏稠,越往高處漸變成了淡粉色,像老撒粗粗的毛筆,來回浮掠了幾下。過一陣子,山坡下的針茅草,會被照射出銀光來,它們弓著身子,朝著一個方向,毛毛的草穗在細(xì)風(fēng)中靜靜顫動。老撒和曼蘇爾就在那些針茅草之中,她想。
小區(qū)門口的減速帶傳來噠噠兩聲,是熱哈麥的車子出去了。她開著可愛的老年代步車,粉色的,前臉兩個大大的燈,像無辜滑稽的小眼睛。熱哈麥起得早,她要去地里,車子會穿過網(wǎng)格一樣的公路,向平展的田野駛?cè)?。一會兒后,在公路和鄉(xiāng)村小道的交接處停下來,她走進(jìn)田里,站到毛渠邊兒上,擩著鐵鍬瞇著眼瞧著自家的田地,偶爾翻一翻土,保證黃河水漫過她的每一條犁溝,每一塊土坷垃。從田上回來后,熱哈麥第一時間來看桂芬,她進(jìn)門瞧一眼桂芬,開一句玩笑,姨娘,又活了一天喲。接著直直走進(jìn)廚房,咣咣當(dāng)當(dāng)響一陣子,煮上粥飯后,拿出水壺,給桂芬的花澆澆水,之后拖一下地。拖地的時候會說幾句俏皮話,或者哪里聽到的讓她震驚的故事。等她的幽默段子和新聞時間結(jié)束后,米香也就溢了出來,她走進(jìn)廚房、端一碗粥,一碟小咸菜出來,再將自家?guī)н^來的餅子打開,規(guī)整地放到小盤子里,扭頭沖桂芬喊,開飯。接著端起小盤子,走到桂芬跟前,放到她身邊的炕桌上。
桂芬給熱哈麥微信上轉(zhuǎn)過錢,如今,點開微信,從她六個月前下樓摔斷腳脖子到今天,轉(zhuǎn)賬和紅包都已褪了色。熱哈麥不收,發(fā)過來語音,罵罵咧咧,說,你要是再給我錢,我可就不來看你了,你就會一個人死在屋子里,你想那樣嗎?緊接著是哈哈大笑。熱哈麥還會給她發(fā)一些野外的視頻。頭年冬天的時候,她發(fā)外面大雪撲簌簌地下,發(fā)雪停后曠野的一片白,發(fā)社區(qū)門前打雪仗的孩子們,還有他們堆得丑丑的雪人。開春后,她發(fā)得更多的是姐妹們種樹的視頻,點開來看,風(fēng)聲呼呼響,她們散布在山林里大聲說笑,笑聲伴著鐵鍬與土地刮擦的聲響。
曼蘇爾去世后,熱哈麥很擔(dān)心她,害怕桂芬也會得那個病。她告訴熱哈麥,那是老撒家的遺傳病,肝子上的,老撒家族有好幾個人都是因為那個病走的,治不好,要換肝子,得花很多錢。曼蘇爾最早說是胃疼,去醫(yī)院看,一下就是晚期。起初好好兒的一個人,從醫(yī)院出來就開始吐血,只幾天的工夫,以前圓乎的臉,走的時候,完全凹陷下去,只一層細(xì)細(xì)的皮裹著。那些天,她沒再顧得上她的花草,最后一株仙人球枯萎栽倒的那天,曼蘇爾沒再醒過來。爺兒倆只隔了兩年,如今,墳院里,他們之間也是幾步的距離。她和他們隔著十幾公里,從小區(qū)到遠(yuǎn)處墳院。小區(qū)柵欄外的荒野里有針茅草,一小塊一小塊的,時而密,時而疏,像大地上巨大的腳印,一步步跋涉,從遠(yuǎn)方到眼前,從眼前又到遠(yuǎn)方。站在針茅草中,她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眼,兩次看著送葬的隊伍,像一條窸窸窣窣移動的藤蔓,攀上山坡,丟下兩顆種子,慢慢鼓起兩個褐黃的土包。從墳院里走出,藤蔓們散開,及至進(jìn)入坡下的屋舍、院子,再遠(yuǎn)一點,進(jìn)入小鎮(zhèn)街區(qū)后不見。她兩次站在田野里,出神看著,納綏爾兩次走到她跟前,說:嬢嬢,別看了,回了;嬢嬢,別看了,走了。納綏爾是她本家侄子,大她五歲,六十多了,老撒和曼蘇爾的葬禮,都是他操辦的。老撒走的時候,曼蘇爾當(dāng)時說,我納綏爾哥,試墳,躺在里頭不出來,我們在外面喊,還沒輪到你呢,趕緊出來。他爬出來,拍拍身上的土,說,笑什么笑,我先提前適應(yīng)一下,你下來也試試。于是,曼蘇爾蹬著墳?zāi)箖杀诘狞S土,跳了進(jìn)去。兩年后,他也躺在了里面。
她把眼神從曠野中收回來,挼了挼自己的右手,右手背上鼓了一個小疙瘩,醫(yī)生說是腱鞘囊腫,不礙事。她往下掐了掐,靜默地瞧著,小包又緩緩升了起來,像老榆樹上的疙瘩。她如此舉著手,對著外面的光線看,血管隆起的地方,皮膚皺皺的,好似粥冷卻后上面那一層浮皮,這會兒,有小學(xué)生戴著黃色帽子三三兩兩從她手縫里走了出去。她想,門口應(yīng)該停著那輛黃色公交車。小鎮(zhèn)空曠,人丁稀少,僅一輛公交,沒有固定的線路和站點,哪里有上學(xué)的孩子就去哪里,隨時停車發(fā)車。司機是個年輕女人,經(jīng)常戴著一個鏤空的花頭巾,停車的時候,伏在方向盤上,不瞧不看,等孩子們上車了,她直起腰背,發(fā)動車子,打轉(zhuǎn)方向緩緩開出去。熱哈麥說以前也是植樹隊的,后來考了駕照,就開起了公交車。熱哈麥羨慕得不行,也去考駕照,只去了幾天就不去了,說駕校老師罵得兇,一被罵,她手腳就不知道怎么放,方向盤不會抓了,腳也不知道該踩哪一個,整個人蒙坐在座位上。她和駕校老師犟,吵架,能不能不那么兇,駕校老師不兇就好像不會教開車。她說什么也不去了,還是老老實實握著鐵鍬種莊稼、種樹更適合自己。
熱哈麥跟桂芬沒有親屬關(guān)系,只是同住在一個小區(qū)里。熱哈麥四十歲剛出頭,老公在外面跑卡車,兒子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也是一個人。老撒是熱哈麥初中時的音樂老師。她給桂芬回憶,說撒老師那時候上課,站在講臺上,抱著手風(fēng)琴像拉皮筋,邊拉邊唱“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fēng)。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田野小河邊,紅梅花兒開……”
有一回,熱哈麥給她收拾屋子,翻到一個紅色小本本——獨生子女父母光榮證,問她,咱們可以生兩個,你和撒老師為什么就要一個?桂芬說,我是想多要一個,你們老師是那種國家讓他做什么,他就會做什么的人,國家不用他做的,他也要做。熱哈麥嘴快,說,要是多生一個多好,按概率,可能都會留一個。熱哈麥說完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沖她憨笑,虛打自己一個嘴巴,哎呀,你看我這嘴。
曼蘇爾走后,她睡不踏實,每天晚上翻來覆去,要是睡著了,也是在一種焦灼中的,一點兒聲響就能驚醒。好些次,睡夢中,床軟軟地塌陷下去,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抹布,被扔在水里,喘不上氣來。醒過來,走到客廳,外面月光如銀,灑進(jìn)房間,客廳涼涼的,她干脆躺在地板上,這才好好睡了一覺。如此睡了一些日子,心里踏實了很多??捎刑炷莻€奇怪的感覺再次回來,又是睡不著,地板那么硬,她又覺得自己浮在半空,像一朵云。一天半夜,她敲開熱哈麥家的門,熱哈麥看她臉色蠟黃,一身熱汗,以為她感冒了,只找藥的工夫,桂芬竟然睡著了。熱哈麥家在小區(qū)另一棟樓上,她家一樓,臥室里,熱哈麥做了一個小小的炕,桂芬躺在炕上美美睡了一覺,三年多來頭一次睡得安穩(wěn)沉靜。第二天,她去集上找了做木工的納綏爾,給自己家里也要做一個炕,但不是在臥室,她將炕做在了陽臺上。自打老撒和曼蘇爾走后,她有種奇怪的感受,當(dāng)睡在臥室里的時候,總感覺客廳空空的,那個空間里需要有個人。納綏爾建議她用木板,都什么年月了,哪兒有在樓上用土塊壘炕的,也不叫炕了,年輕人叫榻榻米。她不要,她知道那一晚在熱哈麥家是怎么睡著的——炕味兒,土香。她讓納綏爾用老舊的做法,用泥土和著麥草做了一個十幾厘米厚的土炕。等泥土干后,一根根麥草在泥土里清晰可見,像個長方形土豆餅。
太陽升了起來,幾小塊陽光分散灑在墻壁上,如明亮的湖水一樣波動。窗外斜對角有幾行密密的無患子樹,它們將陽光打散,斑斑點點先散在草叢里,慢慢會爬上里層一些粗壯的樹,樹干粗壯,外皮皸裂,光斑在上面跳躍,抖動,好似光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生長,流動,直至匯集于最高的樹梢上,那里,太陽早照得一片通亮。桂芬看著墻上晃動的陽光,隨著它們擴大,慢慢往下?lián)u移,最下頭的一塊光斑搶先落到墻上的畫上,那是老撒最后那年畫的山水畫。畫里有高聳的石頭山,山壁上長滿了樹,畫右側(cè)伸出一枝枯干的松樹枝,枝下是個空空的亭子,再遠(yuǎn)處是水,水里有一只小船,隱隱能看到船頭撐篙的漁夫,他昂頭看,天上一只白鶴雙腳垂著,像枯樹枝一樣,飛向遠(yuǎn)處氤氳的白。光斑還在移動,好幾塊已經(jīng)連接在了一起,變得更大,已經(jīng)走過畫底岸邊稀疏的樹木,越過了畫軸邊緣,緩緩落向電視柜上的小書架。小書架上厚厚的《古蘭經(jīng)》攤開著,陽光將會在那里停留一陣子,直至擴大鋪在大半個客廳里。小書架是納綏爾給她做的,兩塊木板交叉在一起,像個叉號。它是納綏爾用死掉的樹做的。納綏爾不種樹,但每年開春都會跟在植樹隊屁股后面。鎮(zhèn)上的園藝師走在最前頭,拿著一把剪刀,碰到枯干的樹,會剪下個小枝杈,或者挖一截樹根來瞧一瞧,舔一舔斷面。被他判定死了的,植樹隊就會挖走,在原來的樹坑里種上一棵新的。納綏爾開著三輪車收走死掉的樹,將它們搬回院子曬一曬,做成小板凳、小炕桌,拿到集上賣。
園藝師是個漢民中年男人,戴個厚厚的眼鏡片,每年開春,穿一件曬得泛紅光的黑色夾克,牛仔褲,黑運動鞋。每次種什么樹,碰到大家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都會像演講一樣給植樹隊講一講,像極了老撒年輕時的樣子,說什么都不容他人多嘴,振振有詞。他有一種讀書人才有的幽默,要是走到一個還沒栽種的山坡上,看著焦黃的一片,就擩著鐵鍬感慨一句,呵,這地方,干得跟伊拉克一樣。他說的次數(shù)多了,熱哈麥也就一遍遍問,你真的去過伊拉克???他說,你一直問問問問問,這是個比喻。熱哈麥也大咧咧說,你一直說說說說說,我還不能問問問問問了?他說,怎么,你想去伊拉克???熱哈麥說,我才不稀罕呢,不是打仗就是打仗,窮得要死,咱們西海固才是好地方。熱哈麥還要和他斗嘴,他狠狠掀起一鐵鍬土,沖植樹隊大喊一聲,聯(lián)手們,來吧,咱們美化地球。
今年是錯過了,花期已經(jīng)過去,不知道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光景,她翻出往年的記憶咀嚼——每年立春后,會下好幾場大雪。及至三月,路上,樹林背風(fēng)處,曠野低洼的地方還有殘雪堆著,到了中午,會化一點,雪水洇濕一圈,到了傍晚又再次凍上。一天天過去,直至雪堆終于消失不見。當(dāng)?shù)厣狭粝碌囊蝗θ駶櫽∮浺膊灰姾?,西北初春的勁風(fēng)中,白楊的枝條上便有了一點點小疙瘩,小米粒一樣,睡眼惺忪的。不過,不用擔(dān)心它們,它們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只要醒了,會麻利地跑起來。它們身旁的柳樹枝條內(nèi)里早已柔軟,推推搡搡的,有時候甚至打鬧起來,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像秒針噠噠噠地快走了好幾步。
小鎮(zhèn)是被認(rèn)真規(guī)劃過的,政府為了吸引山區(qū)的人們從山里出來,最初是以縣制來規(guī)劃,因為人煙稀少,最終成為了鎮(zhèn),除了一條商業(yè)街熱鬧些,其他街區(qū),空曠得沒個人影子。以前,它還是個村莊的時候,植被稀疏,只有零星的榆樹和白楊長在田間地頭。如今,站在山巔上看,更遠(yuǎn)處仍舊是一片褐紅,那里還沒有栽種樹木,山腳下的小鎮(zhèn),則是一片陰綠。有一年夏天,桂芬、老撒和曼蘇爾,他們一家三口登上最高的山頭,天地遼闊,大地如一個巨大的紅色盤子,穩(wěn)穩(wěn)托著小鎮(zhèn)如一小塊綠色的蛋糕。初春的蛋糕里,其他樹木還在沉睡,金葉榆站在密林子里,早已金燦燦,要是乍看過去,像林子里站著幾個衣著鮮艷的女子,被初春的勁風(fēng)吹著,衣袂飄飄。這讓桂芬有些擔(dān)心,以為到了深秋,它們隨時會被吹落。她突然琢磨,如果真到了秋天,它會變成怎樣的顏色,會一直黃下去?她想不起來它們在秋天是怎樣的顏色,決心無論如何,今年要好好瞧瞧它們。三月末,那些用來點綴路邊的,開得過早的山桃們蓬松松、急躁躁的,一夜放出白嫩嫩、粉嘟嘟的花,昂起臉來,歡樂得笑出了聲。山桃旁側(cè)的紫葉矮櫻這個時候,和山桃是分不清楚的,它們倆擠在一起,輪廓又都如同從地上剛炸出來,要是風(fēng)吹,就有了前擁后搡的攀比勁兒。紫丁香們在另一條路上,它們和松樹長在一起。松樹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顏色像穿久了的綠色衣服。紫丁香受了影響,也就有了耐性,不過,死亡是誰都害怕的,四月的某天,早上它們還在沉睡,剛過中午,仿佛商量好的,趕緊先開起來再說,植樹隊的歡笑聲、鐵鍬的聲音可離著不遠(yuǎn)呢。這個時候,山桃和紫葉矮櫻的花已經(jīng)敗落下去,山桃綠色的枝葉越發(fā)細(xì)密,紫葉矮櫻的葉片開始紅得發(fā)紫。等到四月末,它們倆就有了一種別著勁兒的樣子,紅紅綠綠擠在一起,如同老撒和桂芬,很多時候,兩人就是如此,他們雖然色彩不一,但生活中親密無間,只是偶爾被風(fēng)吹攜著互相推搡推搡罷了。
小區(qū)門口又開出去幾輛可愛的小車,有人扛著鐵鍬大聲說話。桂芬久久盯著墻上的山水畫。老撒無常后,有天納綏爾來看她,建議她把那東西燒掉,上頭還有活的鳥,不太合適,不行就收起來,畢竟人都沒有了。桂芬說她習(xí)慣了它掛在那里,看得久了,突然拿掉,墻上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這個時候,她看著畫里的山水樹木,白鶴從她心頭橫掠過去,發(fā)出振翅的噗噗聲,她看著它飛出畫軸,在屋子里飛了一圈后,無處可依,便收起膀子落在地上,像個干瘦的小老頭邁著步子,左看看右瞧瞧地。它走到桂芬跟前,探頭啄了啄桂芬的被子,桂芬伸手要去摸它,它嘩啦展開翅膀,細(xì)長腿往下一壓,再蹬直噗嚕嚕一下飛回畫軸中,穩(wěn)穩(wěn)地懸居在蒼茫白色之中。桂芬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又打開抖音視頻,刷到的第一條是外國打仗的視頻。熱哈麥給她說過,說一個穆斯林國家被另一個國家打。她看了一會兒,視頻里,城市亂糟糟的,一個戴白色禮拜帽的外國男人哭著從廢墟里抱出孩子,孩子臉灰土土的,雙手耷拉下來,已經(jīng)死了。她不忍心看,趕緊滑了過去。第二條視頻是個會議,一個一臉嚴(yán)肅的中國男人在說話,她反復(fù)看了一會兒,聽明白了那個男人的態(tài)度,心里竟安穩(wěn)了不少。
她扭了扭腳脖子,好了不少,已能走路,但熱哈麥不讓,笑著說,你躺著,萬一沒好全,再給斷了,我可照顧不過來。桂芬擩著炕面,起身,穿上拖鞋,左腳使力氣,點著右腳走到玄關(guān),抽出皮鞋小心穿上。走了兩步,不舒適,便又拿出松軟的運動鞋穿好,剛要翻找拐杖,熱哈麥回來了,著急忙慌走進(jìn)廚房,說要做快一點,大部隊都要出發(fā)了。桂芬讓她別做,不餓,趕緊去上工,她也想去。熱哈麥說,賺錢不要腿了?桂芬說,你帶上我,我就出去看看,我待得急躁。熱哈麥看她笑意盈盈,狀態(tài)好了不少,說,那還等什么,出發(fā)。她戴好一個褐色碎花頭巾,熱哈麥要扶她,她沒讓,握了拐杖一點一跳地走了出去。
社區(qū)門口,野曠天闊,幾株巨大的國槐蓬松得像幾團(tuán)綠色蒸騰的云。公路兩旁停滿了大大小小各種車子,一輛紅色的大卡車停在前面,車廂里裝滿了樹苗。熱哈麥的代步車跟在大卡車屁股后面,后頭還綴著植樹隊女人們的代步車,一長串,紅的、藍(lán)的、粉的、白的、淺綠的、橙黃的,三輪的、四輪的,帶小車斗的,都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路面。還有小貨車、皮卡、農(nóng)用三輪車、電動小三輪,還有摩托車,車后座上鐵鍬柄長長伸出去,像林子里偶爾瞥見的拖著長尾的野雞。大卡車跑在前頭,是一只大鵝,帶著一串它的小鵝在公路上走得晃悠悠、急匆匆。
車子們停在路邊,大卡車上的松柏被大家搬了下去,每個人扛著一棵,朝著坡下樹林走。熱哈麥提著鐵鍬跟在園藝師后面,兩人說笑著什么。不一會兒,他們就會三三兩兩爬上山坡,散在早上的林子里。等到了地點,她們躬身翻土,隱在樹木之間,有時候只一爿彩色頭巾飄飄。山上密布著粗粗細(xì)細(xì)的黑色塑料滴灌管子,像血管,將一棵棵樹連接起來,不遠(yuǎn)處就是黃河渠,有個巨大的水泵,粗壯的管子將水分散給每一棵樹。
看植樹隊散進(jìn)了林子里,瞧不到了,桂芬從小車上下來,走到路邊一棵大刺槐下,側(cè)倚著樹干朝遠(yuǎn)處瞧。有風(fēng)吹來,刺槐花從她眼前撲簌簌落下,樹坑里似堆著白白的雪。收回眼神的時候,地磚縫里孤單的一根針茅草抓住了她的眼睛,那家伙連個草基都沒有,只一棵草穗子。她朝幾步外看,果然,在小坡底下,一片針茅草,白白的,像地皮上懸浮著一層白霧。她又想到了老撒和曼蘇爾,他們父子倆此時也一定在針茅草之中。老撒和曼蘇爾都是春天里走的。送曼蘇爾那天,她從墳院下的田野里回來,納綏爾要送她回家,她沒讓,到了鎮(zhèn)上,她走下車,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慢悠悠地走,路邊綠化帶里,樹木吐綠,花兒們隱在綠草之中,像星星一樣眨眼。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正眼瞧過那些樹、那些花。她被那些樹和花朵吸引,每走到一棵樹下,抬眼看看,湊到花朵跟前,俯身呆呆盯著,要是瞥到另一棵、另一朵,就又走過去,等走遠(yuǎn)了,又回過頭看著遠(yuǎn)處的它們。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昏禮時間,寺里的邦克悠揚遼遠(yuǎn),似一聲聲拽著山邊燃燒的云霞趕緊黯淡下去。熱哈麥下工回來,看到她的時候,她呆站在金葉榆一條街上。金葉榆在昏冥的夜色中一片金黃,道路外側(cè)是濃稠的丁香,一縷縷像絲綢一樣,纏繞在金葉榆枝條上,她好似站在深秋里,盯著金葉榆路盡頭的三個小黑點,那不是她真切看到的,那是時空另一頭的畫面——他們一家三口參加完一場鎮(zhèn)上的葬禮后,去了集上,桂芬買了一個小盆栽,曼蘇爾抱著紫背萬年青。他高高舉起花盆看,說,這東西真神奇,從上往下看是綠色的,從下往上看,卻是醬紅色的,一片葉子,正反面兩個顏色。老撒也是納罕樣子,接過手,低頭看看,又舉到高空中往上看,說,嘿,這家伙兩個顏色,融合得可真好。
中午的時候,植樹隊回來了,吃完飯要換下一個地點。女人們從車?yán)锬贸鰩У娘埵常今R路牙子上吃飯。園藝師站在一邊,腋下?lián)沃话谚F鍬打電話,問要栽的樹苗什么時候到,今年最后一次栽種了,車子本來早上就要到的,只來了一車松柏,裝龍爪槐的車到哪兒了。熱哈麥問桂芬,龍爪槐,怎么沒聽過,以前種過嗎?桂芬說,可能是新品種。園藝師一下提高了聲調(diào),罵罵咧咧,那個蠢蛋司機,把車開渠溝里去了,開不上來,快點兒吃,我們?nèi)ツ沁叞褬浒徇^來。
到了地方一看,拉樹的卡車斜栽在溝渠里,一身的泥水,側(cè)旁還停著一輛卡車,兩個車之間連著鋼索,前車嗚嗚地使力氣往出拉拽,司機坐在駕駛室里給園藝師喊話,拉不上來,要叫吊車。桂芬看到車廂里冒出一根根枯干的枝杈,像死掉的金葉榆,她心頭頓時一緊,心像被人提了一把。熱哈麥說,這不就是干死的金葉榆嗎,什么龍爪槐。園藝師剜了熱哈麥一眼,幾個男人圍在他跟前,嘀嘀咕咕說著什么。園藝師走出去,站到馬路另一邊看了看,又走回來,手在空中一邊繞圈一邊大喊,卸,卸,太陽太毒了。男人和女人們一下就攀到車上,將那看著快要枯死的樹往下搬。大家伙兒將樹搬下來,裝到各自的農(nóng)用三輪上、小貨車上,要拉到該種它們的地方去。有個傻大個,建議就地種得了,費那勁做什么。園藝師氣沖沖喊,這是賞形樹,要孤植,知道什么叫孤植嗎?就是你得讓它孤獨,遠(yuǎn)遠(yuǎn)那么一棵才好看,栽這里干什么?樹木是有數(shù)的,鎮(zhèn)上是有規(guī)劃的,明不明白?有人喊了一句,這野坡,它栽這里我看就挺孤獨的。園藝師被逗笑了,又朝四野瞧了一眼,喊道,好好好,栽栽栽,栽他一棵。
樹快栽好的時候,納綏爾的農(nóng)用三輪車才噗嚕嚕從一邊繞到跟前,車上坐著一個年輕小伙子,那是納綏爾的孫子——舒爾布。他看到桂芬拄著拐杖站在一邊,于是湊過去,叫了一聲姑奶奶。她問納綏爾怎么沒來。舒爾布說,嘿,他病倒了。她問,不嚴(yán)重吧?舒爾布笑瞇瞇,說,嘿,夠嗆,他要是能活過今年春天,算他厲害。舒爾布沒見過園藝師,讓姑奶奶給指一下,以后收死樹可就是他的活兒了。
撇什尼時間的時候,龍爪槐栽好了,山坡后頭是村子里的清真寺,邦克從林子里飄過來,隱隱顯顯的。熱哈麥坐上車,開動車子,跟在園藝師的車后頭。桂芬回頭瞧著后面的斜坡,果然它栽在半坡上,跟其他樹一點兒都不合,看著是挺孤單,腳底下是翻出來的土,堆成了一個大土包,像個墳堆子。車子掉頭,緩緩離開,桂芬仍舊回頭瞧,車子繞到一側(cè),孤傲怪譎的龍爪槐下,原來有三個小土堆,另外兩個掩在大的后面。她倏地心頭一縮,好似在哪里看到過,繼而心穩(wěn)穩(wěn)的,像是鐵鍬在種好樹后,在大地上重重拍了幾下。
這個時候,桂芬空空的屋子里,陽光早已散開,連點成面,將客廳照得通亮。炕斜對著的墻壁上,小書架的上方,老撒的那幅畫里,也是如此的一棵樹,枯瘦孤傲,旁邊是三個小圓弧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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