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正人君子

從正面描寫正人君子，一般說來，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寫法?！度龂萘x》著力寫了劉備的“長厚”，魯迅的感覺是：“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薄端疂G傳》著力寫了宋江的“忠”“孝”，而金圣嘆在評點中尖刻地說，《水滸傳》一部書中，最不能信任的就是宋江，這個滿口“忠”“孝”的人，做的全是不忠不孝的事。今天拉一群人去上梁山，明天拉一伙人上梁山，這能說是忠于朝廷嗎？口口聲聲說孝順父親，卻天天結(jié)交江湖強人，不是相當(dāng)于把父親往火堆里推嗎？金圣嘆甚至說，最壞的不是殺人放火的張青之流，恰好是那個滿口“忠”“孝”的宋江?！都t樓夢》里寫了一個寶釵，待人接物，比黛玉周全多了，可好些讀者，寧可喜歡黛玉，也不喜歡寶釵。有的讀者甚至說，她就是個典型的偽君子，比王熙鳳還要可惡。從這些例子來看，寫正人君子，挺難的。然而，吳敬梓不僅寫了正人君子，還寫了一群正人君子。這樣的小說，居然也有人喜歡讀，足以顯示吳敬梓的能耐。魯迅是個眼光挑剔的人，《醒世姻緣傳》他只讀了一半，而《儒林外史》卻能讀很多遍，可見哪怕是這些部分，魯迅也有興趣。

《儒林外史》從正面描寫正人君子，最為用心的人物是虞博士。從《儒林外史》對他的描寫來看，吳敬梓理想中的讀書人，應(yīng)該具備這樣一些素質(zhì)。

第一，“無意于功名富貴”，對做官沒有興趣。虞博士之所以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是為了解決一家的生計，正如他年輕的時候靠算命、看風(fēng)水謀生一樣，不是為了飛黃騰達(dá)，只是要養(yǎng)家活口。《儒林外史》中有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考進士報名，填履歷表，大多數(shù)人填的是“官年”（表上的年齡），比實際年齡小一截，而虞博士填的是“實年”（實際年齡）。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要填“官年”呢？因為，朝廷任命職務(wù)，通常年紀(jì)輕的給要職，年紀(jì)大的給閑職。虞博士填的是實際年齡，朝廷說他老了，于是讓他做了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閑職；好些實際年齡比他大的，倒被派到六部的要害部門任職。換了個熱衷于功名富貴的人，一定會垂頭喪氣。而虞博士并不放在心里，只是淡淡地說，國子監(jiān)博士也是要人做的。我本來也不圖升官發(fā)財，何必計較這檔子事。做了幾年博士之后，攢夠了一家的生活費，他就準(zhǔn)備退休。虞博士這種超然于功名富貴的性情，是吳敬梓所推崇的。只有具備了這種品格，才算得是有儒家操守的士大夫。虞博士重視操守，但并不高立崖岸。一次監(jiān)考，他發(fā)現(xiàn)一個考生作弊，只是加以制止，并沒有對外公開。后來那個學(xué)生來道謝，虞博士說，我沒見你作弊，我也不認(rèn)識你。別人問虞博士為什么這樣，他說，保全讀書人的體面是要緊的事。如果你把他作弊的事公之于眾，他沒有了體面，就可能破罐子破摔；你給了他體面，他可能會從此自重?！度辶滞馐贰酚幸痪渥h論：虞博士并不口口聲聲教別人做君子，但周圍的人受了他的感化，那些邪門歪道的事自然就做不出來了。這是說，虞博士不是獨善其身的人，他的君子人格也帶來了周圍風(fēng)氣的改善。

第二，有養(yǎng)家活口的能力。一個讀書人，如果沒有能力養(yǎng)家活口，還談什么品格獨立？吳敬梓寫虞博士的人生經(jīng)歷，重心是如何完成對家庭的責(zé)任。他十幾歲時，跟隨一個叫云晴川的詩人學(xué)詩，詩寫得不錯，只是掙不了錢。于是他聽從鄰居祁太公的建議，學(xué)了看風(fēng)水、算命之類。吳敬梓對這些行當(dāng)其實不太看重，但虞博士學(xué)這些東西，卻得到他的認(rèn)可，因為這可以掙錢養(yǎng)家。到了二十歲左右，他對考秀才本來興趣不大，祁太公說，干嘛不考?。靠忌现蟆梆^也好坐些”。果然，他一考上秀才，就有人請他去教私塾，一年三十兩銀子。虞博士一路考去，考了舉人，又考進士，主要是為了增加收入，讓父母安度晚年，讓孩子受較好的教育?！度辶滞馐贰穼懥艘粋€有趣的細(xì)節(jié)：一年年末，他帶著坐館所得的十二兩銀子回家，在渡口看到一個男人跳河自殺，他讓船工把這個人救了上來。問起緣故，原來是欠了別人的債，年關(guān)已近，怕人來催。一個大男人不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實在是沒有臉面活下去，干脆一死了事。虞博士問清了情況，說，我這里有十二兩銀子，不過不能都給你，我家里也等著錢過年。給你四兩吧，你把欠的錢還了，剩下的以后做點小本生意，再不要想著尋短見了。虞博士雖熱心資助別人，但沒忘記給家里留幾兩銀子。記得《水滸傳》里，魯智深資助金氏父女，是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李忠只拿出一兩多銀子，就被魯智深嘲笑為不夠爽利，不是豪俠的做派。如果魯智深見了虞博士的舉動，可能也要說不夠爽利。而這正好顯示了儒家君子和豪俠的區(qū)別：儒家君子看重對家庭的責(zé)任，豪俠則是沒有家庭觀念的。

第三，有詩人氣質(zhì)。一般人總以為，儒家就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過的是一種沒有色彩的生活。其實，名教中自有詩意。《論語》所記載的“吾與點也”的掌故，“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那種情調(diào)，放在張岱的小品文中，也是般配的。南北宋的理學(xué)家也對自然風(fēng)景情有獨鐘。程顥有一首《春日偶成》：“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痹娗闋€漫。讀朱熹的詩，也能感受到濃郁的詩人氣質(zhì)?！度辶滞馐贰穼懹莶┦?，也沒有忽略這一側(cè)面。小說這樣寫虞博士的住處：“轉(zhuǎn)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奔t梅不多，只栽了一樹；花開得也不算多，只有幾枝。但這幾枝紅梅花與虞博士沖淡的心境是一致的。儒家講究自然事物的比德功能：虞博士栽的是紅梅（春梅），而不是臘梅（冬梅），在平和雅淡的春梅與傲霜斗雪的臘梅之間，春梅更接近虞博士的溫潤氣質(zhì)。虞博士見紅梅開了，心里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著，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樽去探望一回。”這個細(xì)節(jié)讓人聯(lián)想到南宋葉紹翁的名作《游園不值》：“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據(jù)錢鍾書《宋詩選注》說，這首詩脫胎于南宋陸游的《馬上作》：“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另一位南宋詩人張良臣的《偶題》也有相近的取景：“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边@三首詩，都表達(dá)了那種從出墻“一枝”想見萬樹爛漫的意趣，以有限的視覺形象傳達(dá)出了春天來臨的無限生機?！度辶滞馐贰冯m易“杏”為“梅”，然而神情依舊相似，吳敬梓不經(jīng)意地點出虞博士的哲人氣度和詩人氣質(zhì)，豐富了人物的性格。

作者：陳文新，武漢大學(xué)二級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武漢大學(xué)珞珈杰出學(xué)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小說史、明代詩學(xué)和科舉文化。著有《中國文言小說流派研究》《中國筆記小說史》《中國傳奇小說史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