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柔內(nèi)剛，鯁直持正，秉持氣節(jié)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5.0003

收稿日期：2024－06－22

作者簡介：范金民，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研究方向為明清史和江南區(qū)域史；張彭欣，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①" 《明史》卷一七○《于謙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543、4545頁。

②" （明）王鏊著，吳建華點校：《王鏊集·震澤紀聞》卷下“徐溥”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27頁。

摘" 要：

人們心目中的江南士大夫形象，無論峨冠博帶的飽學之士，擅長鴻篇巨制的文學侍從之臣，還是嫻熟典故參贊朝政的藻飾能手，能言善辯的博雅君子，似乎儒雅有之而缺乏膽氣，溫婉有之而少陽剛之氣，小心謹慎有余而開拓進取殊少，馳騁疆場斬將搴旗者更加罕見。這其實只是江南士大夫治國理政、行為出入的一個面相，遠非江南士大夫人文精神的基本面貌。江南士大夫外表貌似柔弱，內(nèi)心實無比強大，態(tài)度似乎和順，意志則極為堅定，往往是外柔內(nèi)剛，力重千鈞。他們學養(yǎng)豐厚，恂恂儒雅，其實是非分明，原則問題絕不退讓；其談吐多溫文爾雅，少見其過激舉動，但事關國家興亡和社稷安危等大事，則雖九死而不悔，多能置生死利害而不顧。

關鍵詞： 明清；江南士大夫；人文面相；外柔內(nèi)剛

“大江以南士大夫”是明清時期諸多“天下第一”中極為突出的人文現(xiàn)象，也是江南簪纓望族拔地而起的代名詞。江南士大夫，仕途輝煌，人數(shù)繁夥，在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進步、文化繁榮和民生福祉各個方面樹立起一座座豐碑。然而人們心目中的江南士大夫形象，無論峨冠博帶的飽學之士，擅長鴻篇巨制的文學侍從之臣，還是嫻熟典故參贊朝政的藻飾能手，能言善辯的博雅君子，似乎儒雅有之而缺乏膽氣，溫婉有之而少陽剛之氣，小心謹慎有余而開拓進取殊少，馳騁疆場斬將搴旗者更加罕見。這其實只是江南士大夫治國理政、行為出入的一個面相，遠非江南士大夫人文精神的基本面貌。明清時期的江南士大夫，在其治國理政過程中，往往展現(xiàn)出至今仍不為人所重視的另一面，形象地體現(xiàn)出江南人文精神的重要特點。

一、外柔內(nèi)剛，持正不阿

大度持正最為著名者為明中期的錢塘人于謙和宜興人徐溥。于謙是明永樂十九年（1421）進士，以兵部右侍郎巡撫河南、山西，正統(tǒng)十一年（1446）遭太監(jiān)王振迫害下獄論死。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土木之變，于謙力排南遷之議，堅持固守，擁立景帝，整飭兵備，部署要害。在明朝存亡的危急關頭，上下倚重其人，于謙自身也“毅然以社稷安危為己任”，是明代有名的“救時宰相”。①

因為其性格剛直，憂國忘身，反遭人忌恨，而獻出了生命。徐溥是明代宗景泰五年（1454）榜眼，弘治五年（1492）任首輔，制敕誥命，務崇簡雅，啟沃謨謀，必據(jù)正義，為政寬和，大體持重，見人有成行可用，極力引援，寸長片善亦加甄錄，而“行政不必出于己，惟其是；用人不必出于己，惟其賢”。②為官四十余年，休休有大臣之度，崇正祛邪，造就眾正盈朝的局面，號稱明代“相業(yè)第一”。（明）何良俊撰：《四友齋叢說》卷八《史四》，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6頁。

江南士大夫外表柔弱，內(nèi)心強大，外柔內(nèi)剛者比比皆是。明中期無錫人華山，進士出身，“平居恂恂，而遇事激發(fā)抗直不撓”。歷任河南許州知州、兵部郎中，出為湖廣參議，以清介稱，值歲饑，發(fā)粟賑施，不待報可。萬歷《無錫縣志》卷一四《人物志一·宦望》，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蘇歷代方志全書·常州府部》第26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299頁。無錫人華昶，中為進士，選為庶吉士，出為戶科給事中。不到半年，七次上疏，皆軍國大務。其中“論天下之財聚于大臣，大臣之財聚于內(nèi)宦”的疏文，尤被中外傳誦。出守韶州，清操益勵。升任四川左參政，鎮(zhèn)守內(nèi)臣饋送金鉸扇百把，華昶當場全部焚毀，來人又以重寶啖誘，欲市茶西番以規(guī)利，華昶峻卻不許，其事得寢。武宗寵臣江彬用事，部曲四出，索貨于藩臬，唯獨懼憚華昶威名，不敢肆行。萬歷《無錫縣志》卷一四《人物志一·宦望》，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蘇歷代方志全書·常州府部》第26冊，第302頁。

無錫人邵寶，成化二十年（1484）進士。他為學生時，同窗迎接知府。等到二更天，知府仍未到。邵寶對同窗說，此非接官時，可以回去了，大家便都回家了。直到三更天，知府才到。次日，掌教遍責知府蒞臨時不在場者，點到邵寶時，說你在，邵寶卻說，寶不在。掌教說，你亦當責，邵寶說，寶當受責。其他人紛紛應答“不在”。結果受責者20多人，都說我們寧愿受責，而不能欺瞞，以愧對邵某也。堂堂正正，不欺不隱，敢于擔當，邵寶在受業(yè)成長階段就體現(xiàn)出了這一氣概。任官從不攀附權勢，大義守正，剛直不阿。任職江西提學副使時，寧王朱宸濠向他索要詩文題贈，被嚴詞拒絕。此后寧王謀反兵敗伏誅，有司核查官員與其交通信函，唯獨沒有發(fā)現(xiàn)邵寶之作。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漕運總督，值太監(jiān)劉瑾用事濫施淫威，邵寶一身正氣，絕不與其通好往來。劉瑾因此懷恨在心，數(shù)次令人以威脅性口氣警告他，但邵寶一概置之不理，根本不為所動，被勒令致仕。（明）楊一清：《資善大夫南京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謚文莊邵公寶神道碑銘》，（明）焦竑編撰：《國朝獻征錄》卷三六，廣陵書社2013年版，第1491-1492頁。

江陰人王格，弘治五年舉人。授為南京工部官，太監(jiān)劉瑾用事，王格堅執(zhí)素志。擢為南京刑部員外郎，留心欽恤，詳明公恕，不事苛刻。每次斷案，有權貴為請托者，則毅然曰：“吾知有法耳，安敢容私？”（明）陳寰：《明故奉直大夫南京刑部員外郎懼齋王公傳》，張耀宗編：《顧山文獻錄》卷六，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527頁。

無錫人秦金，弘治六年（1493）進士。武宗正德時授為戶部主事，監(jiān)督倉場糧斛，出差檢勘順天災傷，諸事畢舉，宿弊盡除，更綜合諸司章奏，事無難易，處理均極得當。升任戶部郎中，專理邊餉。當時宦戚勢要普遍通過獲得鹽引謀取巨額好處，阻壞鹽法，侵奪國家財政。秦金精勤籌劃，調(diào)劑緩急?；缕蒎挚〉热似蛘垉苫贷}引30萬引，皇帝已經(jīng)允準，但秦金堅持不可。出為河南提學副使，升任布政司參政，分守開封。大盜楊虎肆橫，所過燒城池、殺吏民，秦金堅守孤城封丘，邀同參將宋振內(nèi)外合擊寇盜，擊滅楊虎，保全了封丘城。升任湖廣巡撫后，時值地方連年大水，餓殍遍地，秦金大力蠲租賑饑，清除貪吏，先上奏八事，請求便宜行事，發(fā)放倉糧救饑，全活數(shù)萬人，再上奏十事，規(guī)劃災后重建。藩王宸濠叛亂，武宗南巡，鎮(zhèn)守太監(jiān)怙勢營求賄禮，秦金抗奏不避，百姓賴以安寧。入為戶部侍郎，攝理部事，清理鹽法，稽查羨余，撙節(jié)冗費，清理皇莊。永福長公主乞請寶坻、武清一帶地畝，因秦金之言而不得不減少。撫寧、山海一帶魏國公莊地早已還官，魏氏后裔乞請復歸，秦金力持不可。內(nèi)府監(jiān)局軍匠溢額多至數(shù)千人，秦金清退大半。監(jiān)梁諫奏請采辦金玉珠石，秦金堅決反對。（明）毛憲撰，（明）吳亮增補：《毘陵人品記》卷八，《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41冊第179頁；《明世宗實錄》卷五七，嘉靖四年十一月戊午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525頁。秦金長期主持戶部，頂住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殫精竭慮，孜孜為國，守護國庫。嘉靖初年就任南京兵部、戶部尚書，皇帝要以生父興獻帝為皇考，秦金堅持不可，不但參與伏闕廷爭，而且與人一起條陳如此做法之非。秦金為人樂易，但面臨國是大局，毫不動搖，絕不避讓，展示出少見的錚錚風骨。

宜興人杭濟，弘治六年進士，任吏部主事，暮夜有千金，嚴詞拒受，說：“吾寧愛此尤物也耶？吾寧忍撓吾素知者之法耶？”開示以禮，而裁抑以法，眾皆帖服。后補河南左參政，分守南陽，懲治豪強，開釋冤枉，表態(tài)“吾不能殺人以媚人”，執(zhí)法以抗藩王道：“殿下不宜以讒殺人，參政不能以殺人媚殿下。”（明）湛若水：《福建布政使杭公濟墓表》，（明）焦竑編撰：《國朝獻征錄》卷九○，第3897、3898頁。

無錫人顧憲成，萬歷八年（1580）進士。幼負大志，主張官員應在三方面自勵，這就是官輦轂志在君父，官封疆志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在世道人心，否則就不是君子所為。初任戶部主事，正值首輔大學士張居正聲隆日上，居正生病，朝中官員群體為其禱告，祈祝他早日康復，憲成不以為意。同僚代他在聯(lián)名吁請單上簽名，憲成特意進署，將自己的名字鏟削而去。萬歷十五年（1587）大計京朝官，主持大計的辛自修因違忤了執(zhí)政之意而罷官，憲成懷抱不平，上疏語侵執(zhí)政，被旨切責，降為桂陽州判官。后為泉州府推官，舉為公廉第一。升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聯(lián)合同官上疏，論說三王并封之荒謬，更致書大學士王錫爵，反復辯論，其事遂寢。萬歷二十一年（1593）京察，時為吏部文選司郎中的顧憲成，又因會推閣員與執(zhí)政相牴牾，終至被削去官職，發(fā)遣回家。至萬歷三十六年（1608），朝廷起用其為南京光祿少卿，顧憲成力辭不就。顧憲成在官前后只有十來年，行事唯從國家朝廷出發(fā)，凡事從不顧及私情，持論往往與執(zhí)政相左，因而未盡其才，但他屢遭挫折，卻心篤志堅，始終不改其節(jié)。（明）高攀龍：《高子遺書》卷一一《南京光祿寺少卿涇陽顧先生行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1292冊第678-682頁；《明史》卷二三一《顧憲成》，第6029-6031頁。

長洲人韓菼，清康熙十二年（1673）狀元，官翰林院掌院學士，官至禮部尚書，以善作制藝文章著稱于時。其所撰制義，“清真雅正，實開風氣之先，足為藝林楷則”。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九《韓菼》，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57頁。長期充任康熙帝的侍從之臣，深得皇帝信任，康熙帝多次下諭，稱他是“天下才，風度好，奏對亦誠實”。（清）朱彝尊：《禮部尚書兼掌翰林院學士長洲韓公菼墓碑》，（清）錢儀吉纂，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一《康熙朝部院大臣下之下·韓菼》，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99頁。蘇州同鄉(xiāng)老名士沈德潛評價他“于經(jīng)義有起衰之功，奏敕撰述及一切碑版之文，足以潤色鴻業(yè)，左右史乘”；（清）沈德潛等編：《清詩別裁集》卷一○《韓菼》，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95頁。陳康祺稱頌他“學問經(jīng)術，蔚然儒宗”。（清）陳康祺著，晉石點校：《郎潛紀聞二筆》卷一一“韓文懿以時文受知圣祖”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35頁。這樣的一位博學鴻儒，平時沉默寡言，好像不善言辭，實際卻脾氣耿直，敷陳治理時，不徇虛聲，不留己見，便宜獻替，持論侃侃不阿，以敢言著稱。當年在殿試廷對策中，對吳三桂等三藩指陳深切，力言三藩當撤，毫無顧忌，皇帝讀后為之動容。永定河工程興工時，道府官員采用捐納事例銓選，戶部擬大力推行，韓菼明言“道府不當捐納”。國子監(jiān)祭酒阿理瑚上疏請將已故大學士達海從祀文廟，韓菼與議，公開聲明，達海創(chuàng)造國書，只是一藝，“不合從祀之典”。御史鄭惟孜上疏，說國子監(jiān)多江浙人，其中有冒籍赴試者，請全部發(fā)回原籍應試，韓菼不以為然，反駁道：京師是首善之地，遠人向化，聞風慕義而來，若因一兩個不肖之子便改變考試定制，悉為驅(qū)除，太學且空，非是國體。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二六六《韓菼》，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955頁。著名理學家禮部尚書湯斌說，表里洞然，不可奪以非義，只有韓公一人。康熙帝親試翰林，擬罷黜二人，當時韓菼與法良同掌院事，皇帝授意掌院上章彈劾。韓菼對法良說：“姑緩之，此民譽也?！痹饺?，法良入見，皇帝大怒，削奪其職，隨本旗供役以羞辱之。眾官向韓菼商量緩解之策，韓菼說：“法以吾言至此，而吾乃茍免乎？”過了數(shù)日，皇帝面召詰責，韓菼從容答道：“此二人于院中不在應斥之列，文雖不工，惟上寬假之?！被实坶_顏。平時入值朝廷，每當皇帝怒責大臣時，眾官均伏闕請罪，只有他從容解釋，曾對人言：“吾身可危，臣節(jié)不可辱也?！保ㄇ澹┲煲妥穑骸抖Y部尚書兼掌翰林院學士長洲韓公菼墓碑》，（清）錢儀吉纂，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一《康熙朝部院大臣下之下·韓菼》，第698、699、700頁。最能體現(xiàn)韓菼耿直個性的是江南地方報銷皇帝南巡開支一事。江南布政使張志棟，虧空庫銀30萬兩，兩江總督阿山上言，說虧空并非侵牟，而實因皇帝南巡地方接駕所致。有人說總督與藩使是姻親，所以為之開脫。皇帝大怒，下九卿議。左都御史說，阿山之罪在大辟無疑也。韓菼與阿山并無私交，也不認同其行事風格，但出于實情，秉公正色而言：“果有連，其情私，而語則公也。且斯言得上達，所益不細?！保ㄇ澹┓桨骸斗酵ぜ馕摹肪砹队涢L洲韓宗伯逸事》，中國書店影印本，1991年，第343頁。韓菼率性正直，行事光明磊落，又固守節(jié)義，感念私誼。他由昆山徐乾學識拔，徐乾學失勢罷官，在洞庭東山修《一統(tǒng)志》，兩江總督傅臘塔承望意旨，興起大獄以打擊徐氏，徐的門生舊人紛紛避匿，撇清與徐之關系，韓菼在籍，毫不避忌，常常盛輿不分朝夕前往徐處，并想方設法在當?shù)狼盀樾燹q白澄清。

二、剛方清介，不徇私情

常熟人瞿景淳，嘉靖二十三年（1544）榜眼，任編修，典掌制誥。所謂制誥，是為官員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錦衣衛(wèi)都督陸炳先后娶了四個妻子，卻想讓最后娶的妻子獲封，此舉明顯與定制不符。陸炳先是親口叮囑瞿景淳撰寫誥詞，遭嚴詞拒絕，后又通過首輔大學士嚴嵩干請，瞿景淳仍然不答應。陸炳又送上金銀，瞿景淳笑笑，依舊謝絕。陸炳大權在握，一般人要巴結都無門，嚴嵩是宰輔大臣，主持朝政，更加得罪不起，陸炳所請，也非無法通融的大事，但景淳毫不含糊，嚴格遵照制度辦事，體現(xiàn)出其非凡勇氣。這也體現(xiàn)了他日常的人生修為。他雖被久困于鄉(xiāng)試卻并不悲戚，后來高中榜眼日益隆貴也無開心之顏，平時接見匹夫寒生從不盛氣凌人，謁見公卿宰相也無卑下之態(tài)。鄭王朱厚烷因上書觸怒嘉靖皇帝，被廢為庶人，禁錮于鳳陽。瞿景淳奉敕封其子朱載堉為世子理國事，朱載堉內(nèi)心驚懼，饋贈豐厚財物，不料瞿景淳正直廉潔，堅決推辭，拒而不受。其實當時瞿景淳的上司，恭順侯吳繼爵擔任此行正使，原本已收取錢財，因見瞿景淳如此正直，于是自慚形穢，也予拒絕。不久，吳繼爵對瞿景淳說，原來皇帝另外派遣使臣秘密監(jiān)察此行，如果不是瞿景淳堅持拒絕，恪守廉正本心，二人恐怕難逃法網(wǎng)。

宜興人錢焜，萬歷元年（1573）舉人，官至兵部司務，清慎毖飭，運餉金數(shù)十萬兩，不入積羨，垂橐而返。會職方推用西寧徇私忤旨，職方以故相子有內(nèi)援得免，竟謫兩司廳，錢焜降為慈利教諭，未幾投牒歸。曾以三不識自許，謂：“心直道，不識人世有機械事；淡食敝衣，不識人世有嗜好事；委心任運，不識人世有徑竇事。”（明）毛憲撰，（明）吳亮增補：《毘陵人品記》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541冊第202頁。

昆山人葉方藹，順治十六年（1659）探花。曾入值南書房，官至刑部右侍郎。為人正直，不徇私情。早年剛考中進士，有人密奏其居鄉(xiāng)不法，江蘇巡撫田雯覆核，其地方輿情非常好。順治帝因而感嘆道：“朕固知方藹不如是也。”葉方藹為官，極為清廉，不徇私情。死時以板扉為臥榻，支以四甕，布帳多補綴，無以為殮。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二六六《葉方藹》，第9944頁。

宜興人任宏嘉，任為御史，剛正不阿，康熙帝褒獎其為“直臣第一”。（清）孫家鼐：《宜興任氏傳家集序》，（清）任光斗：《宜興任氏傳家集》卷首，同治十三年刻本，第1頁。江陰人楊名時，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其父楊履泰是個誠實老成人，常說人必有禮法，乃能久立，教導楊名時道：“讀書求明理，非求仕也。出仕為澤民，非營私也。”（清）錢儀吉纂，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四《卿貳二十三·楊名時》，第798頁。楊名時任直隸巡道，主管刑獄，兼管驛傳。其地吏胥大多是紹興人，有事必投其門，以貨資輕重上下其手，獄案往往累年不決，監(jiān)牢內(nèi)囚滿為患。楊名時先對書吏考試，文法不通者被淘汰，通而素有能名者被安置在內(nèi)署，給其飲食，連其家人都水火不得相通。凡有州縣案卷報來，書吏僅僅加以簽記即報送給他。他一早理案，收受文卷完畢，即將二門下鎖，不再會客，而細心研勘一番，然后升堂審訊，公正判斷。所有命案盜情，不過幾日全部審斷明白，百姓叩頭拜謝，歡呼而去。案件自受理到審斷的全過程，胥吏無從干沒詐取一分一厘。若有膽大妄為貪蠹奸謀者，一律斥革，絕不容留。時間不長，人們都知道他清廉嚴正，治吏嚴厲。有禮部侍郎的鄉(xiāng)人涉案，最初仍想通過賄賂吏胥之慣常手段干請，吏胥立即制止道，現(xiàn)在情勢不同，我非仇視錢財，案件未審時，官意指向保密無從而知，審斷后，內(nèi)幕判詞也無從而知，我豈能以詭言欺誑，如果與判決結果相背，我有何面目見當事人。從此，貨賄之道行不通，人多服帖而知恥，衙風較前大為轉(zhuǎn)變?？滴醯勐勂湔?，謂大臣道：“楊名時不特是清官，實好官也?！保ㄇ澹┍R文弨：《楊文定公家傳》，（清）錢儀吉纂，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四《卿貳二十三·楊名時》，第792頁。后任直隸學政，貴戚權要不能干以私情。人見其酷暑閱卷，所著白布衫汗?jié)n成淺皂色而無暇更換，常常秉燭至深夜不歇息，都笑他自討苦吃。為公正考錄、選得人才，不遺余力。（清）徐用錫：《楊凝齋先生名時傳》，（清）錢儀吉纂，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四《卿貳二十三·楊名時》，第788頁。后來他巡撫云南，蒙自知縣宜興人王忠武進見，楊名時問他，君是吾鄉(xiāng)名孝廉，亦知《論語》《孟子》二書首章之義乎？王忠武不知。楊名時進一步說：“《論語》首章‘人不知而不慍’，是把名字去了，《孟子》首章‘何必曰利’，是把利字去了，我輩居官，須去得此二字，故二書以此為開章第一義?！保ㄇ澹﹦㈢H絃：《桑梓見聞錄》卷二《叢談·楊文定》，咸豐七年正誼山房刻本，第28-29頁。雍正年間，大學士鄂爾泰為朝中重臣，先前曾在西南邊疆大規(guī)模改土歸流，未免剿殺過濫，楊名時毫無顧忌，對鄂爾泰說：自從公在苗地用師，吾數(shù)次力言此不可，天道甚神，人不可獨殺，唯君子為能改過，請公好好思量。最后，皇帝聽從楊名時之言，撤兵除稅，邊疆安寧。（清）彭紹升：《事狀》，（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卷六三《卿貳二十三》，廣陵書社2007年版，第3156頁；（清）盧文弨：《楊文定公家傳》， （清）錢儀吉纂， 靳斯校點：《碑傳集》卷二四《卿貳二十三·楊名時》，第795頁。

無錫人顧奎光，乾隆十五年（1750）進士。他任湖南瀘溪知縣時，決獄無滯，公正謹慎，囹圄一空。徽商與瀘民訴訟，先是厚賂，計不得行，乃托監(jiān)司運作，顧奎光不為所動。顧奎光生平砥行勵學，當時稱他為人有三不惑，曰酒、色、財；居官有三不愧，曰清、慎、勤。為政之暇，輒博覽群書，有人問他何以如此勤謹，他回答說：“學所以補吾政之不及也?！蓖蹒姾颤c校：《清史列傳》卷七二《文苑傳三》，第5897頁。

武進人莊存與，乾隆十年（1745）榜眼，著名經(jīng)學家，常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生性廉鯁，主持浙江鄉(xiāng)試時，巡撫饋以銀兩，不受，遺以二品冠，受之。從人告訴他，此冠之頂珠是真珊瑚，值銀千兩。莊存與大怒道：何不早說！立即安排人，馳使千余里，返回珊瑚冠。他充當講官之日，皇帝御文華殿，講解經(jīng)義結束后，同官都等待皇帝起身，莊存與忽然奏言，說講章有舛誤，他認為不是如此解釋。他奉書進講，瑯瑯盡其大旨，同官大驚失色，皇帝為之留步，聽講頷首。《清朝野史大觀·清人逸事》卷六“莊侍郎廉鯁”條，上海書店1981年版，第76頁。此舉足見直臣之勇氣。

三、力避權門，不事交結

無錫人華金，正德十六年（1521）進士。姑母為吏部尚書陸完之夫人，華金與陸完同時在朝，而從不登姑丈之門。但陸完失勢敗落，家人皆散，華金撫恤其孤，并代為料理陸完之母后事。同年張璁驟貴，主持朝政，邂逅于朝，張璁說：“華兄獨不能共事乎？”華金卻說：“公為相，當以天下為心，乃私一同年耶？”張璁慚罷。萬歷《無錫縣志》卷一七《人物志一·宦望》，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蘇歷代方志全書·常州府部》第27冊，第104頁。

長洲人文徵明，書畫并負盛名，吳中四才子之一。正德末，以歲貢生詣吏部試，授翰林院待詔。嘉靖二年（1523），他參與編修的《武宗實錄》完成，理應遷官，有人說宜先謁見當?shù)?，文徵明竟不往，官也不遷，唯被賜銀幣而已，徵明也無所懟。新貴張璁被文徵明父親文林所賞拔，張璁柄政，文徵明卻與之保持距離。他致仕后，對辭受界限要求極嚴，四方求書者紛至沓來，文徵明多數(shù)均會應付，而豪貴人所請，多不能滿其愿望。對于諸王府以厚幣欲與之相交者，絕不與通。（明）文嘉著，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附錄二《先君行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5頁。唐王曾以黃金數(shù)笏，遣一承奉赍捧到蘇州，求其作畫，文徵明堅拒不納，竟不見其使，書不啟封。（明）何良俊撰：《四友齋叢說》卷一五《史十一》，第128-129頁。

華亭人陸樹聲，嘉靖二十年（1541）會試第一，官至禮部尚書。通籍六十余年，而任官不過十一二年，與徐階同里，與高拱同年，為張居正所推，前后三任首輔大學士，他均不攀結比附，居鄉(xiāng)四五十年，教子齊家。兒子高中進士之日，以手書相飭：“毋趨捷徑，毋昵權門，澹泊寧靜，守吾家四字箴，乃吾子也?！保鳎┯谏餍校骸段亩ㄆ饺壬懝珮渎暷怪俱憽?，（明）焦竑編撰：《國朝獻征錄》卷三四，第1400頁。

宜興人萬士和，嘉靖二十年進士，庶吉士散館，以不合首輔大學士嚴嵩之意，授為禮部主事。母病重，所司考慮其重念母子情，議假一便節(jié)取道歸省，萬士和認為不妥，說：“豈有人親臥床而須假節(jié)以行者？”后任江西按察使，嚴嵩因與之有前嫌，同時見其屢調(diào)，且按察其鄉(xiāng)，意殊不懌。嚴嵩于是授意給事中摭拾雜事奏劾，萬士和不予置辯，巡撫為其澄清。穆宗繼位，萬士和升為南京禮部侍郎，典國子教事。禮部尚書陸完致仕，首輔張居正為收輿望，以萬士和繼任。萬士和在任，因為禮部郎中王象坤申辯和朱成國封王事，以及大太監(jiān)為方士乞醮壇供奉事，均違忤了張居正。給事中余懋學坐直言褫職，萬士和對張居正直言：“近日處分得毋太甚？”張居正為之色變，從此就有了斥逐之意。萬士和立朝持正，敢作敢為，前后忤逆嚴嵩、高拱和張居正三任首輔大學士，歷經(jīng)挫折而始終不悔。大學士太倉人王錫爵褒頌其為“出處皆真”的“完人”。（明）王錫爵：《明故資政大夫正治上卿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謚文恭履庵萬公墓志銘》，宜興市文體廣電和旅游局、宜興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編：《宜興碑刻集》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89-291頁；（明）毛憲撰，（明）吳亮增補：《毘陵人品記》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541冊第194頁。

江陰人趙與治，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任曹州知州，以廉介稱。時嚴嵩擅權納賄，與治入覲無所饋送，調(diào)廣安，六年不遷。（明）毛憲撰，（明）吳亮增補：《毘陵人品記》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541冊第198-199頁。

前述長洲人韓菼，不但為制義大家，敷陳政治耿直無忌，敢作敢為，而且從不趨炎附勢，見風使舵。他自我總結道：“吾為亞卿，未嘗一至官正之門也。吾為學士，未嘗一至執(zhí)政之門也，自趨朝外，輿馬未嘗入內(nèi)城。”他在任前后“發(fā)吏之奸為永禁者七百余事，鋟諸版”，被學士方苞贊為“沈飲人”。（清）方苞：《方望溪先生集外文》卷六《記長洲韓宗伯逸事》，第343頁。

錢塘人袁枚，乾隆四年（1739）進士，詩壇巨擘，清中期“江左三大家”之一，是“性靈派”的倡說者。不獨如此，袁枚也是一個為官廉明的賢吏，他頗為自得地說：“貧賤時未嘗受人一餅金，通人一關節(jié)”；（清）袁枚著，夏勇注釋：《小倉山房尺牘詳注》卷五《再答稚存》，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61頁。通籍后，“居家在廉讓之間，行己在清濁之際”。（清）袁枚著，夏勇注釋：《小倉山房尺牘詳注》卷一《再與西圃》，第24頁。其歷任江蘇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知縣，清理詞訟，審案公正，深受百姓愛戴，兩江總督尹繼善也極為賞識。但是袁枚自恃才高，生性高潔，在仕途上，打定宗旨：“士大夫?qū)帪闄嚅T之草木，勿為權門之鷹犬。”（清）袁枚著，王英志校注：《隨園詩話·補遺》卷一，南京出版社2020年版，第340頁。他辭官歸隱南京隨園時，恩師尹繼善在兩江總督任上，前后十余年，抱怨袁枚與他往來太疏。袁枚呈詩一首以自白，詩云：“不是師門意懶行，尚書應諒草茅情。聽來官鼓心終怯，換到朝靴足已驚?！保ㄇ澹┰吨?，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卷一七《望山公嫌枚蹤跡太疏賦詩言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94頁。袁枚一生，仗恃學問和詩文，而絕不以高官達人為護符。

陽湖人孫星衍，乾隆五十二年（1787）榜眼，少擅辭章，與同里洪亮吉、黃景仁、楊芳燦齊名，與洪亮吉并負才望，世稱“孫洪”。又深研經(jīng)史、文字、音訓之學，博覽群書，旁及諸子百家。科考進士及第時，值權臣和珅當國，一時英俊多屈收門下，而孫星衍獨不與之往來，由是和珅銜恨在心。翰林散館時，和珅指摘其館試文中有別字，抑置二等，以部員改用。按故事，一甲進士散館，或奏留館，當時掌院學士希望孫星衍至和珅處懇商，孫星衍不從，聲言：“吾寧得上所改官，不受人惠也?！庇钟删幮薷墓?，前有成例，可得員外郎，有人說，只要君前往和珅處一見，即可照前例分發(fā)。孫星衍倔強，仍然不為所動，慨然說道：“主事終擢員外，何必汲汲求人?！薄肚宄笆反笥^·清人逸事》卷六“孫伯淵不阿權貴”條，第48-49頁。同書“孫淵如洪亮吉氣節(jié)”條謂，孫星衍回言為：“天子命，何官不可為！某男子，不受人惠也?！保ǖ?8頁）從此編修散館分為主事，遂成定例。受爵公室，絕不謝恩私門，孫星衍耿介自持，不隨流俗，堪稱典型，而時當乾隆后期和珅操控用人大權時，實在難得。孫星衍抱慈惠之心，守耿介之操，其同官蘇州人石韞玉稱頌他，“凡一事之有利于人者無不為也，凡一事之有蠹于國者無不革也，百姓愛之若父母，百吏尊之若師?！?。（清）石韞玉著，董粉和點校：《獨學廬文稿·獨學廬四稿·文》卷三《孫淵如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603頁。星衍官刑部直隸司主事總辦秋審處，前后六年，準情酌理，以求平恕，多所全活，深受大學士領部務的阿桂器重。后來他出為山東兗沂曹濟道，權署按察司，在7個月時間內(nèi)，就平反冤案近百起，開釋死罪誣服者十余案。《清朝野史大觀·清人逸事》卷六“孫伯淵不阿權貴”條，第48-49頁。洪亮吉、孫星衍和管世銘等常州人士，故有“尚氣節(jié)者固甘為戇物”的時評。故近人劉禺生論道：“乾隆朝和珅用事，常州諸老輩在京者，相戒不與和珅往來。北京呼常州人為‘戇物’，孫淵如、洪稚存其領袖也”，“和珅氣焰薰天時，最重翰林，翰林來無不整衣出迎，而翰林多相戒不履和門”。劉禺生：《世載堂雜憶》，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23、24頁。

四、抗劾權幸，不畏強御

抗劾權幸，如常熟人蔣欽，弘治九年（1496）進士，最初選授衛(wèi)輝府推官，后因治績突出，被擢為南京陜西道御史。蔣欽為人剛正不阿，在任御史期間秉公直言，數(shù)次進諫。武宗正德年間，權臣太監(jiān)劉瑾當?shù)溃谡略辏?506）驅(qū)逐大學士劉健等人。蔣欽對于劉瑾擅權亂政、禍國殃民之舉憂心如焚，于是偕同十三位忠誠正直的同僚薄彥徽等人共同冒死進諫，彈劾劉瑾累累罪行。劉瑾聞知蔣欽進諫，雷霆大怒，下令將蔣欽等人逮捕，投入詔獄，施加杖刑，并貶為平民。與蔣欽共同進諫的任諾等人遭受杖責、牢獄之災的接連打擊，便心灰意冷，不再堅持抗爭。獨有蔣欽堅貞不屈，決意與劉瑾抗爭到底，三日后，獨自向正德皇帝遞上奏疏，揭發(fā)劉瑾罪狀，希望皇帝能夠聽其一言，立即誅殺劉瑾，以謝天下，而后再殺他以謝劉瑾。只有這樣可使朝野上下風氣一正，萬邪不能侵入。此疏一上，劉瑾愈發(fā)懷恨，蔣欽再度遭受三十板杖責，并被投入詔獄。蔣欽依然不屈不撓，過了三日，再上奏疏稱：臣與逆賊劉瑾勢不兩立。此疏上后，蔣欽第三次遭受三十杖刑。當蔣欽起草最后一封彈劾劉瑾的奏疏時，于獄中昏暗的燈下似隱約聽到筐間傳來陣陣聲音，似為鬼聲戢戢。蔣欽明白此疏一旦上奏，必然兇多吉少，定會為自己招致殺身大禍。這聲音大約是先人之靈，希圖提醒自己就此收手，不再上奏，以求得一條生路。蔣欽沉吟片刻，奮筆疾書，在紙上寫下：“死即死耳，此稿不可易！”《明史》卷一八八《蔣欽傳》，第4982頁。既是對自己的激勵，又似回應先人，告慰父祖。蔣欽多番遭受杖刑，傷勢嚴重，又被投于詔獄，性命岌岌可危。與他一同受杖責的官員紛紛延醫(yī)問藥，積極治療，頗為惜命，唯有蔣欽堅持不肯醫(yī)治。在最后一次遭受杖刑三日后，傷重不治，死于詔獄，年僅49歲。

江陰人湯沐，弘治九年進士。正德初，曾奏劾中官苗逵、保國公朱暉等罪，出為湖廣僉事。劉瑾用事，湯沐“清不染俗，勇不避難，剛不徇物，介不趨時”，劉瑾銜恨在心，謫為武義知縣。嘉靖初年，洊升至大理寺卿。修謹明慎，凡所審鞫，志在奉公，曾對僚屬說：“法者，天下之公，茍惟意輕重，非示天下以公也。”又說：“因情求法，故有不可入之刑；移情合法，則無不可加之罪。”受命三次復審李福達獄案，違忤上意，與刑部尚書顏頤壽等并坐，免官歸。（明）張璧：《大理寺卿沂樂湯公沐傳》，（明）焦竑編撰：《國朝獻征錄》卷六八，第2964頁；《明史》卷二○六《湯沐傳》，第5431頁。

江陰人李應昇，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天啟初年任都察院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時，太監(jiān)魏忠賢一手遮天，順其者昌，逆其者亡，朝政黑暗，上下烏煙瘴氣。李應昇素來懷抱忠君報國之心，一腔熱血，寫信給父親，表明自己為監(jiān)察官的心跡，說：“立朝居身，品識為重，趨小人之路，為功名之計，豈父親響慕賢哲之心！”更斬釘截鐵地說：“做言官怕不得生死”，“即一言罹禍，勝于做大官”。他一當御史，就連上三疏，其中有一疏論天下有三患，說夷狄是吭背之患，盜賊是肘腋之患，小人是腹心之患，三患不除，是生三病。疏文切中時弊，為人稱道。此后不到兩年，李應昇前后上疏十五件，又代替堂官起草奏文六件，其中揭露魏廣微等閹黨的劣跡，而以皇帝逸游為戒一疏引得一眾宦官在內(nèi)閣衙署大嘩，說“李御史何人，教萬歲燈也不看”！這些奏章，或者有關朝政大端，或者抨擊太監(jiān)擅權，都切中要害，大權在握的魏忠賢等人對之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李應昇才智通敏，議論廉悍，對朝廷大事發(fā)表看法，動中機宜，面對魏閹的胡作非為，李應昇羅列魏閹大罪16條，準備上章彈劾。他的堂兄李奕茂時任序班，意識到這樣做會引來殺身之禍，就將奏稿搶奪過去，立即焚燒掉。李應昇說：兄長你可以搶去我的奏稿，但不能攫奪我腹中之稿，仍然秉燭捷書。聽知楊漣已上了彈劾魏忠賢24大罪的奏章，便上疏改論別事，為楊漣伸張正氣。天啟五年（1625）三月，李應昇被削籍歸里，回到江陰老家。次年，魏閹利用織造太監(jiān)疏參東林領袖的機會，大肆抓捕忠直正士，興起詔獄，將他們一一收監(jiān)。當李實派出的緹騎來到江陰時，李應昇大義凜然，與父母等親人一一訣別，摳衣肅拜，鎮(zhèn)定安詳猶如平時。父親撫摸兒子的后背安慰道：“兒子大膽前行，國有忠臣，我有孝子了?！崩顟獣N料定此番被逮，必死無疑，道經(jīng)山東德州時，李應昇作書告誡年僅九歲的獨子李遜之，諄諄教導，殷切期望兒子仰體長輩苦心，孝敬祖父母和母親，懂得節(jié)儉持家，發(fā)奮學習，隨時警誡，“等到長大成人之日，就是我不死之日”。抵京后，他被關在錦衣衛(wèi)東司房，雖頸系鐵鐐，仍從容討要紙筆，為剛剛?cè)ナ赖牡艿茏髂怪俱?，寬慰隨行的兄長，“兄歸事二親，我有亡弟相隨九原耳”。在詔獄中，李應昇同其他人一樣，遭受拷掠毒打。但他強忍劇痛，每當疼痛難熬時，大聲呼叫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始終不肯屈服。關在同牢獄的忠貞之士，不少人先后被杖責斃命，只有御史黃尊素還奄奄一息活著。在李應昇遇害前3天，黃尊素在別的監(jiān)室以拳捶壁叫喊：“仲達，我已先去?！崩顟獣N聞聲回應道：“君行，我亦至矣?！逼湟曀廊鐨w如此。李應昇年少登科，出仕為官，整整十年，由地方官而立朝為御史，為國為民，連章參奏權勢熏天的巨閹魏忠賢，為澄清朝政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清）吳偉業(yè)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梅村家藏稿》文集卷一九《福建道御史忠毅李公神道碑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61-863頁；《明史》卷二四五《李應昇傳》，第6364-6366頁。

不畏強御，如無錫人王鑑，萬歷初年任武定知州，敕屬吏道：“若所不飭，以夤緣為奸利者，有法在刺史，所不自飭借脂膏自潤者，神鑒知之?！北娢ㄎ?，莫敢犯法。不久，府官以他事揭府帖下州，氣勢張揚，王鑑當面詰責，府官偃蹇出不遜語，王鑑怒叱道：“若豈以守故嚇我耶，吾視棄州篆若敝屣耳。”遂收之，以狀白守，守不能平，然卒無以中之。鑑亦不為屈，益勵廉節(jié)。（明）過庭訓：《本省分省人物考》卷二八《王鑑》，《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533冊第590頁。

無錫人成心學，萬歷后期以舉人身份署任上?？h教諭，儀容和藹，口不善言辭，但言傳身教，獎掖識拔后學，一言一行為學生所效仿，深得學生愛戴。六年一次考察地方官的大計，從無官員敢于與主持銓選的上官當庭對質(zhì)。成心學升任浙江浦江縣令，鄰府推官誣告他貪墨，清官反被認為是貪官，他忍不下這口氣，憤然抗言道：作為縣令，若因為不稱職而離任，有田可耕，有書可讀，有子孫可教，則甘之如飴，但如果誣稱我貪墨，我如何再上先人墓冢面對祖宗？吏部尚書查清真相，不禁感嘆，差點被此推官誤了大事，遂改成心學為教官。

吳縣人石韞玉，乾隆五十五年（1790）狀元。嘉慶十二年（1807），韞玉時任山東按察使，左都御史周廷棟和刑部侍郎廣興到山東復審京控案件。兩位大員尤其是廣興，到了山東，擺出朝廷大員的架勢，責令地方進獻供奉，其標準遠超相關規(guī)定，并且毫無節(jié)制，大肆需索受賄。石韞玉是個清正廉明的官員，對廣興等朝廷要員的過分需索并不買賬，凡是超過接待標準的供張一律拒絕，額外需索更不予理睬，而且告誡下屬官員，絕不能為了向廣興等人進獻財物而轉(zhuǎn)向百姓勒索，受賄行私。對此廣興極為惱恨，奏劾石韞玉讞獄失當，部議革職。嘉慶帝顧念石韞玉川省功績，賞給編修，國史館行走。石韞玉因剛正獲罪，受此不公正對待，極感委屈，又因為在四川多年罹受瘴濕之氣而得的軟腳病復發(fā)，于是引疾乞歸。（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一九五《疆臣四十七·石韞玉》，廣陵書社2007年版，第6372-6374頁。嘉慶十四年（1809）正月，廣興以贓敗，處斬，籍沒家產(chǎn)；周廷棟亦以徇情獲咎。消息傳來，在杭州主持紫陽書院講席的石韞玉，心情舒暢，特意作了一首《雙旌謠》長詩，一吐胸中郁積之氣，生動細致地描摹了廣興等人前往地方的煊赫聲勢和不法行徑，以及受到法律懲治的凄慘下場：當他們的車駕行進時，高張朝廷使者的旗幟，聲勢十分顯赫，觀者屏氣而立；抵達時，地方已先期鋪張陳設，應有盡有，隆重接待，唯恐有不盡心處；地方官進見時，有的官員先奉送上金銀，如果禮數(shù)不周惹怒了這些天朝執(zhí)法大臣，立即上奏章予以彈劾，家財充公，全家關押；在處理案件期間，地方官不分晝夜地趨奉供應，隨時被呼來喝去，而清查案件則明碼標價，直接依據(jù)案情輕重論萬論千，勒索錢財。如此違法亂紀，顛倒黑白，大肆勒索，回到朝廷竟然還得到皇帝的褒獎肯定。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作惡多端，終有敗露之日。天道好還，等到朝廷弄清真相，這些貪婪不法之徒終究遭到了應有的懲處。轉(zhuǎn)引自眭佳：《石韞玉年譜》，中國書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12-113頁。

五、昌言主德，耿直進言

無錫人劉元珍，與顧憲成是同鄉(xiāng)，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最初被授為南京禮部主事，后任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主要掌管疆域圖籍。在任審核假冒兵籍者，裁汰年老羸弱兵卒，清退冗濫之員，積極整頓兵備，訓練軍隊，僅一年就節(jié)省了南京庫銀開支二萬余兩白銀。元珍人品端方，疾惡如仇，一旦有奸佞之人，便如鯁在喉般難以忍受，必要吐之而后快，故時人說他“所秉者，剛德居多”。朝廷京察官員時，他犯顏直諫，被除籍削名，遣返歸家。《明史》卷二三一《劉元珍傳》，第6050-6051頁；（明）高攀龍撰，尹楚兵輯校：《高攀龍集·高子遺書》卷一一《劉本孺行狀》，鳳凰出版社2022年版，第707-708頁。

無錫人孫繼皋，萬歷二年（1574）狀元，清不近名，峻不絕俗，而獨持大體。任吏部左侍郎時，攝銓官事，論救諸譴謫言官及逮系御史無所避諱。孝安皇太后安葬之日，皇帝稱疾不送，孫繼皋上疏極諫，謂陛下即使艱于步行，猶可扶掖而行，奈何即一時之安以虧大體，而蒙天下萬世之譏議哉？章上，皇帝大為不懌。于是給事中劉道亨上章奏劾，孫繼皋乞歸?？滴酢稛o錫縣志》卷一八《宦望》，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蘇歷代方志全書·常州府部》第 27冊，第114頁。

無錫人顧棟高，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被授為內(nèi)閣中書，雍正時引見，以奏對越次罷職，乾隆十五年由薦舉授國子監(jiān)司業(yè)。顧棟高是主治《春秋》的經(jīng)學大師，號稱經(jīng)行明修。據(jù)說他應舉在京荷蒙皇上召見，皇上面諭道：“看汝年衰，是以準令回籍頤養(yǎng)，將來朕巡幸江南，尚可見汝。”顧棟高奏云：“皇上還要南巡嗎？”乾隆帝默然。（清）陳康祺著，晉石點校：《郎潛紀聞二筆》卷四“顧棟高奏對質(zhì)直”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85頁。顧棟高奏對質(zhì)直，就是這次召對，他進言首及三吳敝俗，請以節(jié)儉風示海內(nèi)，皇帝褒嘉之?！肚迨妨袀鳌肪砹恕额櫁澑摺罚?476頁。

錢塘人杭世駿，少舉于鄉(xiāng)，乾隆元年（1736）以博學鴻詞官翰林院檢討，生性伉爽，能面責人過。乾隆中葉，時逢亢旱，乾隆帝思得直言及通達治體者，特設陽城馬周科試翰林等官，杭世駿上疏數(shù)千言，語過戇直，疏末又言“滿洲人官督撫者過多”，“部臣自尚書至主事皆滿漢并列，請外省自督撫至州縣亦如此”?；实壅鹋?，提檢其卷于地下者再三。忽然內(nèi)廷傳片紙出，言罪且不測，同官愧恐不安，催促其急歸。杭世駿笑道：“即罪當伏法。有都市在，必不污君一片地也，何恐?！睂さ弥挤艢w。（清）洪亮吉著，劉德權點校：《洪亮吉集·更生齋文甲集》卷四《書杭檢討遺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38頁；（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一二六《詞臣十二·杭世駿》，第4652頁。

陽湖人洪亮吉，乾隆五十五年榜眼。嘉慶三年（1798），大考翰詹諸員于正大光明殿，洪亮吉《征邪教疏》慷慨千余言，指陳時事，直言無隱，都下盛傳其疏，“競相傳寫”。（清）洪亮吉著，劉德權點校：《洪亮吉集·卷施閣詩集》卷二○《哭任軍門承恩注》，第938頁。閱卷大臣嫌其過于切直，將其名列三等三名。洪亮吉以國士自期，自始至終秉持初心，好不容易中第為宦，仍然毫無顧忌，上書直諫，痛陳時弊。就在嘉慶帝親政之初，以諤諤一疏，震驚朝野。嘉慶四年（1799）八月二十四日，洪亮吉上了近六千言的《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其中謂：“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孔迫矣，而機局尚未轉(zhuǎn)者，推原其故，蓋有數(shù)端?！匀脑乱詠?，視朝稍晏，又竊恐退朝之后，俳優(yōu)近習之人熒惑圣聽者不少”。具體而言：一則處事太緩，一則集思廣益之法未備，一則進賢退不肖似尚游移，如果聽之任之，則“何以言吏治則欲肅而未肅也”？（清）洪亮吉著，劉德權點校：《洪亮吉集·卷施閣文甲集》續(xù)卷《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第223-229頁。洪亮吉的疏章，涉及面很廣，舉凡用人行政、開通言路、整頓吏治皆有論辯；涉及人事也多，既抨擊已死之和珅等，抨擊其私黨或親信，又指斥當下一批領軍大員。嘉慶皇帝見有“視朝稍晏”“小人熒惑”等語，以為論及宮禁，震怒，即交軍機大臣與刑部嚴審，以“大不敬”律，擬“斬立決”。后奉旨免死，發(fā)往新疆伊犁，交將軍保寧嚴加管束。結" 語

明清時期的江南士大夫，其群體形象，既有峨冠博帶、小心謹慎，呈現(xiàn)柔和溫婉和含蓄內(nèi)斂的一面，也有慷慨激烈、風骨凜然、剛直不屈，充滿血性膽氣和鐵骨錚錚的另一面。江南士大夫，保位安身者有之，競趨時習者有之，曲學阿世者有之，也不乏遇事干求請托、瞻徇彌縫、鉆營打探、柔媚卑顏之徒，但不事交結攀附勢要者有之，抗權幸陳疾苦者有之，立身堅定不慕榮利者有之，不為聲色貨利所誘惑者有之，諤諤不回如古人者也有之，更多見持正不阿、直言無隱、恥于諱飾，不畏強御甚至犯顏直諫之士。

江南士大夫外表貌似柔弱，內(nèi)心實無比強大，態(tài)度似乎和順，意志則極為堅定，往往是外柔內(nèi)剛，力重千鈞。他們學養(yǎng)深厚，恂恂儒雅，辨識是非分明，原則問題絕不退讓。他們談吐多溫文爾雅，少見其過激舉動，但事關國家興亡、社稷安危等大事，則雖九死而不悔，多能置生死利害而不顧。江南士大夫多數(shù)人“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梁）劉峻：《論絕交書》，（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五五《論五》，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14頁。力挽狂瀾的救時宰相于謙，主持大局、造就眾正盈朝盛況的徐溥，立身持正、不徇私情的邵寶、秦金、瞿景淳、楊名時、顧奎光，直言無忌、敢作敢為的劉元珍、孫繼皋、任宏嘉，一生致力于國家、百姓和世道人心的東林領袖顧憲成，耿介自持、不隨流俗而大膽上言、針砭時弊的洪亮吉，清操亮節(jié)、體用兼賅，不肯交結權貴的孫星衍，堅守節(jié)操和不畏強御的湯沐、石韞玉，崇尚氣節(jié)、力避權門的華金、萬士和、趙與治、袁枚，抗劾權貴的節(jié)烈之士蔣欽、李應昇，以及顧棟高之質(zhì)直，韓菼之耿直，杭世駿之戇直等，從各個方面和不同途徑，展示出江南士大夫的人文風貌，反映了江南士大夫的人文秉性。清中期無錫人錢泳說，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約“不以直聲廷杖，則以書畫名家”。（清）錢泳撰，張偉校點：《履園叢話》卷一○《收藏·總論》，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63頁。江南士大夫，長期接受儒家人倫大義的教育熏陶，大多懷抱遠大理想和先憂后樂的人生境界，富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唐）杜甫著，（清）朱鶴齡輯注：《杜工部詩集》卷一《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81冊，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

的家國情懷，具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南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6頁。

的大丈夫氣概，秉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北宋）張載：《張載集·拾遺·近思錄拾遺》，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376頁。

的堅定信念，以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人生境界。

責任編輯：孫久龍

Gentle Exterior with a Firm Interior， Upright and Adhering to Integrity：

One Facet of the Humanistic Spirit of the Scholar-Officials in Jiangna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AN Jin-min， ZHANG Peng-xin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a

）Abstract：The image of Jiangnan scholar-officials in peoples minds， whether they were scholars in formal attire with high hats and broad sashes， literary attendants who were good at writing magnum opuses， or those who were adept at using allusions to assist in court affairs， or refined and eloquent gentlemen， seemed to possess the spirit of elegance but lack courage， have gentleness but lack masculinity， be overly cautious and seldom enterprising. And it was even rarer for them to behead enemy generals and seize their flags on the battlefield. This is actually just one aspect of the Jiangnan scholar-officials concerning their involvement in governance and their daily behavior， and it is far from being the fundamental feature of their humanistic spirit. The Jiangnan scholar-officials seemed weak in appearance， but were actually extremely powerful inside. Their attitudes appeared gentle and harmonious， yet their wills were extremely firm. They were often gentle on the outside but firm on the inside， with great strength and power. They were knowledgeable and refined， polite and elegant. In fact， they had a clear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 and would never give in on issues of principle. They talked in a gentle and cultivated way， rarely had extreme actions. However， no matter what dangers they faced， when it came to major issues concerning the fate of the nation， they would never waver or retreat and most of them were able to disregard life and death as well as personal gains and losses.

Key words：Ming and Qing Dynasties; Jiangnan scholar-official; humanistic facet; gentle exterior with a firm interi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