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秦漢鄉(xiāng)村借貸既非古典借貸,亦非嚴格意義上的高利貸,它只是被當時鄉(xiāng)村社會所普遍接受的特有借貸形式。這一借貸形式具有較強內循性,多以鄉(xiāng)村居民間借貸為主,富商大賈以及城市商業(yè)資本難以介入;也有較強應急性,多是鄉(xiāng)村居民生存急需時的借貸行為,經營性或擴大再生產的借貸頗為少見;還有較強行政性,王朝官方既是重要放貸方,又是監(jiān)管者與仲裁人,直接介入鄉(xiāng)村經濟事務。這些特點減少了商品經濟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沖擊,在一定時期內有利于鄉(xiāng)村社會發(fā)展與繁榮。但是,從長時段視角看,它也影響鄉(xiāng)村社會對外來經濟要素的接納,制約鄉(xiāng)村社會進一步發(fā)展,使其長期處于簡單再生產的循環(huán)之中。
關鍵詞:秦漢;鄉(xiāng)村社會;借貸關系
秦漢鄉(xiāng)村社會借貸活動較為普遍,直接關系鄉(xiāng)村居民的生產生活,影響鄉(xiāng)村社會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長期以來,學界對秦漢社會借貸問題較為關注,并取得較為可觀的研究成果。①
但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尚有歧義,尤其是對鄉(xiāng)村借貸還缺乏深入系統的研究。筆者認為,對鄉(xiāng)村借貸的深入研究不僅有助于解決秦漢借貸問題研究中的歧義,還可以由此深入鄉(xiāng)村社會內部,考察其內在社會生態(tài)與經濟模式,發(fā)掘這一歷史時期所蘊含的農耕文明基因,從而更加深入地認識秦漢鄉(xiāng)村社會的形態(tài)與特點。
一、鄉(xiāng)村借貸的性質
借貸是指包括錢或物的財產使用權轉移,其核心要素是利率,不同的利率決定著借貸性質的不同,也制約著借貸市場的運行機制與組織方式。但是,限于資料不足,學界對秦漢時期的借貸利率尚未形成統一認識。其中,主要有兩種代表性觀點:一種是古典借貸說,一種是高利貸說,其他觀點多是在兩者基礎上的損益或發(fā)展。這種狀況直接影響了對這一歷史時期借貸性質的判斷。
古典借貸說以秦暉為代表。他認為,“就借貸關系由原始高利貸、古典借貸演進到中世紀高利貸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言,我國漢代借貸關系的基本特征是與古典西方相同的”,在利息上的體現就是借貸利率相當于當時商品經濟中存在的平均利潤率。他以《史記·貨殖列傳》為例分析道:“子貸金錢千貫”即100萬錢的借貸資本,其生息相當于年收入20萬錢的“千乘之家”,年利率為20%,與農工商賈“歲萬息二千”的平均利潤相當。同時,他提出:“這是關于漢代商品經濟中存在著平均利潤率的明確表述,同時也體現了經營利潤(‘農工商賈’及‘他雜業(yè)’的商業(yè)——產業(yè)利潤)對借貸利息的制約?!?/p>
秦暉:《漢代的古典借貸關系》,《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年第3期。
近年來,一些學者根據新出的簡牘對這一觀點進一步論證。朱德貴、齊丹丹依據岳麓秦簡所記,計算出秦的年利息率為26.7%,認為這“與傳世文獻記載大致相符”,并“與司馬遷所說大致相仿”,指出“秦暉先生的解釋是合理的,它基本符合秦漢時期有關借貸利息率的歷史事實”。
朱德貴、齊丹丹:《岳麓秦簡律令文書所見借貸關系探討》,《史學集刊》,2018年第2期。
高利貸說以劉秋根等為代表。此說并不否認前說對借貸利率的判斷,但認為“漢代借貸關系不是所謂的古典借貸關系,而是封建高利貸關系”。
他根據有關借貸利率資料分析指出:“漢代高利貸中各種高利率也很常見,但整體上說,漢代高利貸利率還是比較低的,從而在中國古代高利貸利率波動趨勢中處于波谷狀態(tài)”,并指出導致漢代低利率的原因,“與平均利潤率無關,因為在漢代商品貨幣經濟及產業(yè)條件下根本不可能產生平均利潤率”。
劉秋根:《關于漢代高利貸的幾個問題——與秦暉同志商榷》,《中國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4期。
從秦漢時期借貸的具體情況看,我們無法直接認定這一時期的借貸關系為所謂古典借貸或高利貸,兩者難以截然區(qū)分。同時,在上述兩家代表性論述中,對利率的認識也有可商榷之處,需重新加以討論。
就有關借貸利息的記載而言,從文獻到簡牘,也是諸多口徑。如岳麓秦簡載:“弋貝(貸)人百錢,息八錢,今弋貝(貸)人十七錢,七日而歸之,問取息幾何?曰:得息三百七十五分錢百一十九。其方:卅日百八以為法,亦以十七錢乘七日為尹貝(實),尹貝(實)如法而一?!?/p>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頁。
從題首所言“弋貝(貸)人百錢,息八錢”,知借貸利息為月息8%。經過對后面例題的計算,證實無誤。張家山漢簡《算數書·息錢》亦有類似例題:“貸錢百,息月三。今貸六十錢,月未盈十六日歸,請〈計〉息幾何?!?/p>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40頁。
從此簡所記,可知借貸利息為月息3%。同樣,《九章算術·衰分》有題曰:“今有貸人千錢,月息三十。今有貸人七百五十錢,九日歸之,問息幾何?”
李繼閔:《九章算術校證》,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30頁。
由該例題可知,所借貸月息也是3%。綜上可見,秦漢時期常見的借貸月息在3%~8%。
此外,在文獻中還常見更高利息的記載?!豆茏印ぶ螄吩啤懊癖顿J以給上之征”,
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一五《治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25頁。
《漢書·貨殖傳》記“(羅裒)賒貸郡國……期年所得自倍”,
《漢書》卷九一《貨殖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690頁。
此兩例之息均為倍之,亦即100%。又《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吳楚七國起兵時,“唯無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
《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80-3281頁。
無鹽氏的年利息收益是10倍,年利息率高達1000%,這應當是戰(zhàn)爭造成的特例。為更準確分析,我們必須要對上述各利息率的表述統一計算標準。
首先,關于月息3%和8%。這兩則利息率初看并不算高,朱德貴、齊丹丹計算出月息8%的年利息率為26.7%,也不算高,但其計算有誤。我們仍以月息8%為例,以貸出百錢計,若按月取息,不計復利,則1年12個月共有利息收入96錢,年化利息率為96%。若以年計息,計復利,套入標準公式:1.08^12-1=1.52,則可得出年利息率為152%。以同樣方法計算,月息3%若按月取息,不計復利,則1年12個月共有利息收入36錢,年化利息率為36%;若以年計息,計復利,套入標準公式:1.03^12-1=0.43,得出年利息率為43%。
其次,關于“倍稱之息”。從利息率看,“倍稱之息”不會是月息,仍以貸出百錢計,若月息100%,以按月取息,不計復利,則1年12個月共有利息收入1200錢,年化利息率為1200%,高于無鹽氏在戰(zhàn)爭期間的暴利。因而,“倍稱之息”應當是“期年所得自倍”,即年息100%,相當于月息3%與8%之間。不難看出,若以月計息,文獻中出現的年化借貸利率低者36%,高者96%;若以年計息,借貸利率低者43%,高者152%;年息100%的“倍稱之息”月息在6%,居于其中。這些利率可以反映哪一種借貸性質,需要多方位綜合考察。
其一,所謂高利貸應是高于社會認可的常規(guī)利率的借貸行為?!稘h書·王莽傳》記載:“又令市官收賤賣貴,賒貸予民,收息百月三?!比绱驹唬骸俺霭馘X與民用,月收其息三錢也?!?/p>
《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第4118-4119頁。
前引張家山漢簡《算數書·息錢》及《九章算術·衰分》都是漢代社會流通的算數書之類,其使用的利率應是社會認可的常規(guī)利率。由此可見,月息3%是漢代常規(guī)利率。
其二,所謂高利貸還應當是高于法律規(guī)定利率上限的借貸行為。秦漢王朝對借貸利率有明確范圍限制。如《漢書·王子侯表》記載:元鼎元年(前116),旁光侯殷“坐貸子錢不占租,取息過律,會赦,免”,師古注曰:“以子錢出貸人,律合收租,匿不占,取息利又多也?!?/p>
《漢書》卷一五上《王子侯表上》,第447-448頁。
建始二年(前31),陵鄉(xiāng)侯欣“貸谷息過律,免”,師古注曰:“以谷貸人而多取其息也?!?/p>
《漢書》卷一五下《王子侯表下》,第503-504頁。
宗親貴族因“取息過律”而被懲處,這表明秦漢王朝不僅有利率范圍的法律規(guī)定,而且執(zhí)行得十分嚴格。關于秦漢時期利率的上限未見明確記載,前引岳麓秦簡所記月息8%,應當未超出秦官方規(guī)定利率的上限,或者就是官方所規(guī)定利率的上限?!短屏钍斑z·雜令》規(guī)定:“諸公私以財物出舉者,任依私契,官不為理。每月取利,不得過六分。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
[日]仁井田陞著,栗勁等編譯:《唐令拾遺》,長春出版社1989年版,第789頁。
可見,唐代官方規(guī)定的利率上限是月息6%。以唐度漢,漢代官方規(guī)定的利率上限當不低于此。因此,秦漢王朝所規(guī)定的借貸利率上限可能在6%至8%之間。
其三,高利貸的認定標準是歷史性的,不能以現代金融法律標準判斷秦漢借貸是否為高利貸。秦漢時期沒有現代金融市場,更沒有現代信貸體系,借貸成本遠高于現代。有學者曾系統研究近代中國的鄉(xiāng)村借貸問題,得出的結論是:“交易成本導致了小額借貸中利率與借貸規(guī)模成反比,對于一個規(guī)模非常有限的市場,這一影響是絕不可忽視的。如果扣除交易成本,農貸利率將遠低于傳統的‘高利貸’描述?!?/p>
彭凱翔等:《近代中國農村借貸市場的機制——基于民間文書的研究》,《經濟研究》,2008年第5期。
近代鄉(xiāng)村如此,秦漢時期更是如此。
這樣,秦漢時期月息3%~8%的借貸利率不能與后世高利貸的利率同日而語,它是被社會接受、官方認可的正常借貸。當然,秦漢時期的借貸也不是所謂的古典借貸關系,羅馬帝國時期的古典借貸關系建立在商品經濟與金融業(yè)普遍發(fā)展的基礎之上,其借貸利率在國家規(guī)范之下,與社會平均利潤率大體一致。這種利率水平與秦漢王朝時期的利率差別較大,其性質自然也有明顯區(qū)別。
二、鄉(xiāng)村放貸的主體
秦漢社會的借貸活動十分活躍,放貸者既有富商大賈、官僚貴族、大土地所有者,又有鄉(xiāng)村富裕人戶,王朝政府也是重要的放貸者。但是,就鄉(xiāng)村社會的借貸而言,放貸主體則較為簡明。據有關文獻與簡牘資料所見,這一時期鄉(xiāng)村社會的放貸主體首先是鄉(xiāng)村居民,其次是王朝官方,較少見到來自城市的富商大賈或權貴在鄉(xiāng)村放貸的記錄。
鄉(xiāng)村居民之放貸者有富民與普通百姓之分,鄉(xiāng)村富民既包括大土地所有者,也包括中小地主。這一群體在鄉(xiāng)村社會的放貸現象較為常見,如岳麓秦簡《識劫案》記載大夫沛曾向大夫建、公士識等6位鄉(xiāng)鄰貸出68 300錢。公士識曾為沛之隸,沛“為識取(娶)妻。居一歲為識買室,賈(價)五千錢,分馬一匹、稻田廿畝,異識”,這應當只是沛家產的一小部分。沛死后,所遺家產“有市布肆一、舍客室一”,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151-152頁。
還應有田產、牲畜與房產。累計言之,沛應為鄉(xiāng)村富民。又如肩水金關漢簡載成帝永始三年(前14)七月,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孔光聯名上書,指摘鄉(xiāng)村“富民多畜田出貸”,“與縣官并稅,以成家致富,開并兼之路”,請求廢除“貸錢它物律”,禁絕類似放貸行為;八月,翟方進又上書,進一步建議“務禁絕息貸”。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肆)》下冊,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40-141頁。
再如,東漢樊重一方面“世善農稼,好貨殖……財利歲倍,至乃開廣田土三百余頃”,另一方面又在鄉(xiāng)里廣泛放貸,“假貸人間數百萬”。他在臨終之際,尚有大批資本無法收回,“遺令焚削文契”。
《后漢書》卷三二《樊宏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119頁。
從這些事例中,我們可以看到鄉(xiāng)村富民借貸現象之廣和影響之大。
這一時期,關于普通百姓的放貸記載也較為常見。在有關簡牘資料中,絕大多數關于借貸的記錄都是普通百姓間的借貸活動。如五一廣場簡所記一則借貸案例:“與我貸二千錢,波往曰:‘今各當用其錢,無有余錢?!轮^波往曰:‘今鄉(xiāng)里從若曹貸錢,何如不可得者?且用與之?!砑匆宰笫忠〔ㄓ沂种绣X八百,持去歸?!?/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叁)》,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172頁。標點系筆者所加,下引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標點均如此。
這是典型的鄉(xiāng)村居民間的借貸活動。又如“□掩宗得奴錢二百,奴從宗貸所得錢百復”,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捌)》,中西書局2023年版,第200頁。這也是普通鄉(xiāng)鄰間的借貸活動。
正因為普通鄉(xiāng)鄰間的借貸較為多見,借貸雙方同處鄉(xiāng)里,往往是熟人甚至宗親關系,所以借貸時可有抵押,亦可無抵押,僅以契約或書券為據。如長沙地區(qū)出土的東漢簡載:“中平三年二月,桐丘男子何君□從臨湘伍仲取,十月當還。以手書券信。”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編:《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頁。標點系筆者所加。
該券書為東漢中平三年(186)借方何君□與貸方仲所立書券,既無抵押,也無中人或保人。又載:“惠鄉(xiāng)(?)女子王頃自言,
以延平元年四月不處日券貸廣樂亭□”,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209頁。
該券書為自言式上訴書,其中的“券貸”即借貸券書,內容十分簡單。還有的借貸根本沒有契約。在居延漢簡中有類似事例:“甲渠卒尹放自言責市陽里董子襄馬游君?!?/p>
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頁。以下涉及此文獻的標點均系筆者所加。
這一借貸可能沒有契約,發(fā)生糾紛后,債主只能以自言方式上訴。
王朝政府在鄉(xiāng)村的放貸主要是面向貧困農民的官方貰貸。戰(zhàn)國以來,隨著個體農民家庭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的主體,其穩(wěn)定性與可持續(xù)性成為王朝政權存續(xù)發(fā)展的關鍵所在。當農民家庭出現生存危機時,王朝政權往往會采取措施進行救助,其中較為常見的方式就是提供官方借貸。鄉(xiāng)村有組織的官方借貸自戰(zhàn)國時期已經開始,秦漢時期較為常見,主要有三種類型:
其一,用于種糧的貰貸。在官方向鄉(xiāng)村農民的借貸中,以種糧貰貸最為常見。如里耶秦簡載:“廿六年后九月辛酉,啟陵鄉(xiāng)守枯、佐□、稟人矰出麥四斗以貸貧毋
(種)者貞陽不更佗。令史孫監(jiān)。自受及券。”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0-151頁。
又載:“佐操、稟人以貸貧毋簡(種)者成里□。令史□監(jiān)。自受?!?/p>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219頁。此兩
簡都是鄉(xiāng)吏向無種糧的貧民借貸種子的事例,由令史做監(jiān)督人?!白允芗叭?,即領取人所持之券。
在文獻中多有兩漢政府向貧困農民進行種糧借貸活動的記載。如文帝二年(前178)正月詔:“貸種食未入、入未備者,皆赦之?!?/p>
《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17頁。
宣帝地節(jié)三年(前67)詔:“流民還歸者,假公田,貸種、食,且勿算事?!?/p>
《漢書》卷八《宣帝紀》,第249頁。
元帝永光元年(前43),“無田者皆假之,貸種、食如貧民”。
《漢書》卷九《元帝紀》,第287頁。
和帝永元十二年(100),“詔貸被災諸郡民種糧”;永元十三年(101),“詔象林民失農桑業(yè)者,賑貸種糧,稟賜下貧谷食”,荊州雨水為災,詔“貧民假種食,皆勿收責”;永元十六年(104),“詔貧民有田業(yè)而以匱乏不能自農者,貸種糧”。
《后漢書》卷四《和帝紀》,第186、188、192頁。
這種借貸對貧困農民維持簡單再生產應有所補苴。
其二,青黃不接時官府給予的借貸。如西漢文帝元年(前179)詔曰:“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振貸之?!睅煿旁唬骸罢?,起也,為給貸之,令其存立也?!?/p>
《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13頁。
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100)閏夏四月,“賑貸敦煌、張掖、五原民下貧者谷”;永元十三年(101)二月,“賑貸張掖、居延、朔方、日南貧民及孤、寡、羸弱不能自存者”。
《后漢書》卷四《和帝紀》,第187、188頁。
上述事例均發(fā)生在青黃不接之時,對無法自存的鄉(xiāng)村貧民而言,可以起到一些接濟作用。
其三,發(fā)生重大水旱災害時的賑貸。如西漢宣帝地節(jié)四年(前66)詔:“今年郡國頗被水災,已振貸?!?/p>
《漢書》卷八《宣帝紀》,第252頁。
成帝河平四年(前25),“遣光祿大夫博士嘉等十一人行舉瀕河之郡水所毀傷困乏不能自存者,財振貸”。
《漢書》卷一○《成帝紀》,第310頁。
東漢和帝永元十一年(99)二月,“遣使循行郡國,稟貸被災害不能自存者”。
《后漢書》卷四《和帝紀》,第185頁。
順帝永建三年(128)正月,“京師地震,漢陽地陷裂”,詔“遣光祿大夫案行漢陽及河內、魏郡、陳留、東郡,稟貸貧人”;永和四年(139)“秋八月,太原郡旱,民庶流冗。癸丑,遣光祿大夫案行稟貸,除更賦”。
《后漢書》卷六《順帝紀》,第255、269頁。
可見,無論是賑貸還是稟貸,都是動用國家資源以借貸方式進行災害救助。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王朝官方貰貸并非一紙詔令,相當一部分得到貫徹落實。例如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的“鄭里廩簿”即是官方向鄭里民戶放貸的記錄,該廩簿共記錄了25戶人家的貸取種食情況,貸谷數由田畝數而定,每畝貸一斗。裘錫圭認為:“鄭里的算數與廩簿所記二十五戶能田者總數如此接近,說明鄭里的總戶數即使超過二十五戶,也只能是超過不多的幾家。”
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文物》,1974年第7期。
此論頗是?!班嵗飶[簿”中的二十五戶農民應是該里農民的主體,只有“不多的幾家”占有土地較多的富者不在其中。這表明王朝官方的種糧貰貸覆蓋了鄉(xiāng)村農民的主體。
又如,睡虎地西漢簡《質日》載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四月丙戌,“佐胡人上民弋貝(貸)(種)廷”。
陳偉、熊北生主編:《睡虎地西漢簡牘(壹)·質日》,中西書局2023年版,第63頁。
該簡所記為漢文帝后元二年陽武鄉(xiāng)鄉(xiāng)佐胡人向縣廷上報鄉(xiāng)民借貸種糧的情況,屬于貸出后的匯總上報。青島土山屯漢墓出土的木牘《堂邑元壽二年要具簿》亦載:“以春令貸貧民戶五千九十一口萬二千七百九十九?!?/p>
青島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所、黃島區(qū)博物館:《山東青島土山屯墓群四號封土與墓葬的發(fā)掘》,《考古學報》,2019年第3期。
堂邑縣總戶數為25 000左右,當年春季即向5000多戶貧民提供借貸,占總戶數的五分之一左右,由上述諸例可見王朝官方貰貸種糧的確可以得到落實。
秦漢鄉(xiāng)村社會放貸主體的構成與歐洲古代中世紀有明顯不同。歐洲諸國無論是在羅馬帝國時期,還是在中世紀時期,國家政權向鄉(xiāng)村百姓的行政性放貸都不曾出現。羅馬帝國放貸者是貴族、商人和金融機構,其放貸就是商業(yè)性逐利行為。中世紀歐洲鄉(xiāng)村放貸者雖然來源不一,但是同樣沒有來自國家政權的貰貸。歐洲諸國鄉(xiāng)村放貸者一方面是鄉(xiāng)村內部的富裕農民、領主、教士,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城市的商人和市民,
參見崔洪?。骸吨惺兰o英國鄉(xiāng)村借貸問題初探》,《中國農史》,2020年第6期。
與秦漢鄉(xiāng)村社會放貸者的構成有明顯差異。
三、鄉(xiāng)村借貸的功能
對于借貸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的功能,秦漢時人已十分關注,但對其評價卻截然不同。一種觀點認為,借貸是促使富民開并兼之路和貧民“離本逐末”的重要因素,前引翟方進、孔光的聯名上書即持此觀點。晁錯也曾尖銳指出,鄉(xiāng)村百姓在“急政暴賦,賦斂不時”面前,往往“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
《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2頁。
另一種觀點認為,借貸是鄉(xiāng)鄰互助的善舉。東漢王符曾指責那些不肯貸人錢糧者,“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貸人一錢,情知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以至于“骨肉怨望于家,細人謗讟于道”。
《后漢書》卷四九《王符傳》,第1631頁。
顯然,他認為貸人錢谷就是善舉。仲長統亦言:“天災流行,開倉庫以稟貸,不亦仁乎?衣食有余,損靡麗以散施,不亦義乎?”
《后漢書》卷四九《仲長統傳》,第1655頁。
這是把借貸與賑施并列,將其視為仁義之舉。西漢武帝時富民卜式“入山牧十余歲,羊致千余頭,買田宅”,曾經自稱“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順之”。
《史記》卷三○《平準書》,第1431頁。
由卜式之例可看出,他自認為向貧困農民的放貸是善舉,否則不會如此張揚。
從近代以來的學術史看,多數學者對這一時期借貸活動的評價往往從負面影響立論,以否定為主,著重討論的是放貸者如何進行高利盤剝,百姓如何因此家破人亡,等等。筆者認為,應當放下這些“定論”,充分利用近期以來大量的出土資料,深入考察借貸人以及他們對所貸錢物的使用情況,分析其效能和意義。只有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對鄉(xiāng)村借貸的功能得出較為客觀的認識。
就借貸活動的貸入方而言,需要借貸的多數是生活無著的貧困下戶。其中,既有農民為繳納國家稅賦而進行的借貸,如《管子·治國》所言“上征暴急無時,則民倍貸以給上之征”,
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一五《治國》,第925頁。
晁錯所言“急政暴賦,賦斂不時”,
《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2頁。
均屬此類。又有因生活無著而產生的借貸,如“秋糴以五,春糶以束”,
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925頁。
或者是“送往迎來,吊死問疾”,或者是“被水旱之災”,
《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2頁。
等等。在敦煌漢簡中,有“食盡乏愿貸谷一斛”
吳礽驤等釋校,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3頁。
的記錄,這表明借貸者因家中無糧而舉貸。五一廣場東漢簡記載:“慮久長……貧急□貸。”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89頁。
因該簡殘缺,我們無法讀出完整內容,但仍可看出,這是一位農民因家貧事急而借貸,無法慮及長久。
這種為應急而借貸應當是鄉(xiāng)村借貸活動的主要構成,因此,鄉(xiāng)村借貸的貧困人戶一般只是小額短期借貸,除非遇有重大變故,才會不得已進行大額借貸。從有關出土文獻看,小額短期借貸的確較為普遍。肩水金關漢簡有大量戍卒間相互借貸的記錄,茲過錄幾則以說明之:“貸毋次公十五、憂長公十五”;“出百卌貸單祖”。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叁)》下冊,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59、133頁。
“出錢六十王殷貸”“出錢三百卌王譚貸”“出錢百一十王武貸”;“出錢卌七常良貸”“出錢十五侯盧貸”“出錢七十一陳功貸”“出錢十四郭良貸”“出錢二百七十七李放貸”。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肆)》下冊,第104、105頁。
由簡文所記不難看出,這些人借貸少者僅15錢,多者也就是數百錢,是典型的小額借貸。從這些戍卒的借貸行為,也可折射出鄉(xiāng)村社會的借貸狀況。
從前引利息資料我們還可以看到,其借貸時間往往都是一月以內,甚至只有數日?!毒耪滤阈g·衰分》中的“九日歸之”,岳麓秦簡中的“七日而歸之”,《算數書》中的“月未盈十六日歸”等都是如此。與之相應,其計息基本都是以月計息。如岳麓秦簡載“貸人百錢,息八錢”,張家山漢簡《算數書·息錢》載“貸錢百,息月三”,《九章算術·衰分》載:“貸人千錢,月息三十”等,《漢書·王莽傳》也有“收息百月三”
《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第4118-4119頁。
的記載。這實際是為短期借貸行為提供方便。從有關事例看,一個月以上的借貸往往也是逐月收付利息。如荊州高臺漢墓木牘M46:12-4記載:“八月九月子錢八十?!?/p>
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高臺墓地M46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14年第5期。
可以看出,簡牘所記借貸是逐月收息。這種計息和付息方式與小額短期借貸相適應,應當是鄉(xiāng)村借貸活動中較為流行者。
就鄉(xiāng)村借貸的標的物看,實物借貸是鄉(xiāng)村借貸關系中比較突出的現象,其中主要以糧食為主。在漢簡中有大量相關記載,茲移錄幾例:“食盡乏,愿貸谷一斛”;
吳礽驤等釋校,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釋文》,第23頁。
“出穈子一斗,貸鄣卒張抹,十月二日”;
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第5頁。
“里張迎聟貸糜二石”;“萬歲里張歸來貸糜一石”。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懸泉漢簡(叁)》,中西書局2023年版,第444、501頁。
另外,對借貸之償還較為靈活,既可以是錢,又可以是物。如岳麓秦簡載:“凡以贏不足有(又)求足,耤(藉)之,曰:
弋貝(貸)人錢三,今欲賞(償)米,斗二錢,賞(償)一斗,不足一錢,【賞(償)二斗】有(又)贏一錢,即直(置)一斗、二斗?!?/p>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123頁。
這是貸錢后以米償還之示例,還可以以家中其他物品甚至動物償債。五一廣場東漢簡記有一則頗為生動的事例:“辟則不見,過聞知其日,往之福所,解止私舍,欲責福錢,不見福,過見福舍中蜀漆一枚,直三百,過墨盜取持歸家。其夜,福之過家,謂過:‘前貸卿錢,今以犬一頭當錢二百償卿,過可受?’”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46頁。
此簡大意是,福欠過錢,??偸潜芏灰姡^便去其家中索債,拿走過家價值三百的蜀漆案一個;福只好到過家,表示愿以價值二百錢的一犬抵債。可見,所有有價值的實物都可能用以抵債。
鄉(xiāng)村借貸活動的主要功能是應日常之急,既有應生活之急者,又有應生產之急者。在這一前提下,鄉(xiāng)村借貸額度可多可少,借貸時限可長可短,借貸與償還可錢可物,為鄉(xiāng)村居民提供了較為簡便的應急性借貸服務。就秦漢鄉(xiāng)村借貸活動的整體狀況而言,絕大多數事例都是應急性借貸,用于擴大再生產以及工商經營之例較為少見。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王朝官方對鄉(xiāng)村借貸的定位就是應急。前述官方貰貸的幾種類型都是以應急為導向,無論是賦稅繳納之需、青黃不接之需,還是生活無著之需、備耕種籽之需,皆是如此。與之相應,對用于工商經營的借貸活動則進行抑制。如肩水金關漢簡有“家貸錢市買須今償之”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 《肩水金關漢簡(叁)》下冊,第132頁。
之語,當是對貸錢交易的終止。居延漢簡還有一則根據詔書規(guī)定處理債務糾紛的記錄:“□不屬甲渠候官,詔書卒行道辟,姚吏私貰賣衣財物,勿為收責?!?/p>
李迎春:《居延新簡集釋(三)》,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610頁。標點系筆者所加。
由此例可見,對借貸買賣衣物發(fā)生糾紛者,官府不得為其收債。西漢成帝時,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孔光在聯名上書中特別指出借貸經商造成大量農業(yè)人口“流亡離本,逐末浮食者”,要求“除貸錢它物律”“務禁絕息貸”。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肆)》下冊,第140-141頁。標點系筆者所加。二是借貸利率的制約。這一時期的社會經營平均收益率為20%左右,秦暉等學者對此已有論證,
參見秦暉:《漢代的古典借貸關系》,《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年第3期。
而這一時期的借貸資金成本亦即利息率明顯高于20%,所以難以用于經營性投入。如前引岳麓秦簡《識劫案》就是六位鄉(xiāng)鄰從大夫沛處借貸經商,但經商失敗,無法償還,其根本原因還是借貸利率明顯高于一般性經營收益。
需要指出的是,秦漢王朝既然將鄉(xiāng)村借貸定位在應急,官方貰貸的性質自然就帶有一定的賑濟色彩。前引一些官方貰貸又被稱作“賑貸”或“振貸”,“賑”即賑濟之意,“振”則是振起之意,意為通過貰貸使百姓得以生存。正如前引《漢書·文帝紀》“其議所以振貸之”,師古注曰:“振,起也,為給貸之,令其存立也?!碑斎?,國家貰貸也有利息,要如約償還。但總體而言,其利率應低于社會常規(guī)利率?!稘h書·食貨志》記王莽規(guī)定:“民或乏絕,欲貸以治產業(yè)者,均授之,除其費,計所得受息,毋過歲什一。”師古注:“均謂各依先后之次。除其費,謂衣食之費已用者也。”
《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第1181-1182頁。
“民或乏絕”是指生活無著者,他們“欲貸以治產業(yè)”,不是擴大再生產,而是維持基本生計的簡單再生產,其主體應是鄉(xiāng)村貧民所需種籽或其他生產必需品,利息標準是扣除衣食所需后收益的十分之一??梢哉f,這只是象征性利息。秦漢王朝面向鄉(xiāng)村的官方貰貸的利率應當相去不遠。
更為重要的是,由于王朝官方放貸并非以營利為目的,因而常有免除之舉。比如,文帝前元二年(前178)下詔赦免上年賑貸:“民謫作縣官及貸種食未入、入未備者,皆赦之?!?/p>
《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17頁。
《漢書·武帝紀》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下詔:“諸逋貸及辭訟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聽治。”元封元年(前110),武帝封禪泰山時下詔:“行所巡至,博、奉高、蛇丘,歷城、梁父,民田租逋賦貸,已除。”師古注曰:“逋貸,官以物貸之,而未還也。”
《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69、191-192頁。
可見,雖然在通常情況下,官方向鄉(xiāng)村百姓的賑貸需按時償還,但是必要時帝王可下詔免除償貸。
從有關記載看,主要在兩種情況下官方政府會免除鄉(xiāng)村百姓的借貸。一種情況是朝中有重大事務發(fā)生,往往有免除之舉,此屬吉慶式放免。如前述武帝封禪泰山時對百姓所欠官方借貸的免除即屬此類;又如漢成帝河平四年(前25),匈奴來朝,成帝下詔大赦天下,“諸逋租賦所振貸勿收”,
《漢書》卷一○《成帝紀》,第306頁。
即免除了所有賑貸債務。另一種情況是發(fā)生較大的自然災害時,也會免除一定區(qū)域鄉(xiāng)村百姓的官方債務,此屬賑濟式放免。如前引東漢和帝永元十六年正月“詔貧民有田業(yè)而以匱乏不能自農者,貸種糧”,同年秋七月因遭大旱,又下詔“貧民受貸種糧及田租、芻稾,皆勿收責”。
《后漢書》卷四《和帝紀》,第192-193頁。
秦漢王朝對官方貰貸功能的定位必然影響著鄉(xiāng)村居民間的借貸活動,在其導引下,一些鄉(xiāng)村富民也間有賑貸或放免之舉。如延平元年(106),黃香任魏郡太守,“時被水年饑,乃分奉祿及所得賞賜班贍貧者,于是豐富之家各出義谷,助官稟貸,荒民獲全”。《后漢書》卷八○上《文苑上·黃香傳》,第2615頁。
又如前引西漢末“假貸人間數百萬”的樊重,臨終前“遺令焚削文契”。在鄉(xiāng)村普通百姓間的借貸活動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具有一定的鄉(xiāng)鄰間經濟往來與經濟互助性質。因此,一些政治家和政論家才會將其視為仁義之舉。
總之,鄉(xiāng)村借貸的應急功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貧困百姓的燃眉之急,使其得以繼續(xù)生存,繼續(xù)其簡單再生產,尤其是帶有賑貸性質或互助性質的借貸,作用更為明顯。鄉(xiāng)村借貸的這種功能對鄉(xiāng)村社會的穩(wěn)定以及小農經濟存續(xù)的意義值得重視。但是,我們還要看到,對于貸入方而言,所貸錢物只是補缺,用以維持其生活生產的接續(xù),無法產生額外收益,也無法進行擴大再生產。同時,民間借貸居高不下的貸息,也使其難以用于擴大再生產。因而,鄉(xiāng)村借貸對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的能動作用十分有限。不僅如此,對于鄉(xiāng)村貧困農民而言,小農經濟的特點決定了其基本收益的局限性,在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有明顯增長。因而,債務償還是一個沉重負擔,當債務無法償還時,或會出現晁錯所言“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的現象,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沖擊也不容忽視。
將秦漢鄉(xiāng)村借貸的功能與歐洲古代中世紀比較,可以發(fā)現有明顯不同。比如,歐洲古代中世紀并不存在官方對鄉(xiāng)村百姓的賑濟性借貸,鄉(xiāng)村社會所流行的基本都是商業(yè)性借貸。又如,歐洲古代中世紀鄉(xiāng)村中,應急性借貸與經營性借貸有著不同利率,各自占有一定比例,而且,兩者利率有較大差別,應急性借貸利率明顯高于經營性借貸。羅馬帝國后期規(guī)定的利率上限是:“干濕物產,即小麥、葡萄酒和橄欖油的借貸利息為50%;貨幣貸款利率為12%。食物或消費借貸用于消費目的,貨幣貸款可以用于商業(yè)?!?/p>
徐浩:《從高利貸禁令到例外原則——論中世紀西歐消費借貸的差別化管理》,《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進入中世紀后,雖然出現了以教會為主的對借貸的種種限制,《教會法匯要》甚至認為超過本金所要求的任何東西都是高利貸,應當嚴格禁止。但與之同時,也出現了對例外情況的認可,借貸被區(qū)分為消費性借貸與經營性借貸。前者仍被嚴格限制,后者則作為例外,由此形成了兩種借貸體系。法國學者吉爾克里斯特即認為,中世紀社會的借貸中,兩種借貸對應著兩種不同的利息率:第一種是貧困借款,利率為每英鎊每周2便士 (年利率為43% );第二種是經營性借貸,年利率最低為7%-15%。關于吉爾克里斯特的觀點,參見徐浩:《從高利貸禁令到例外原則——論中世紀西歐消費借貸的差別化管理》,《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英國學者克拉克對中世紀英格蘭埃塞克斯郡瑞特村的研究也表明,該村莊檔案中記載的債務糾紛中,由信貸形式的商品交易所產生的債務糾紛約占50%,由工資或租賃所產生的債務糾紛約占39%,直接由現金或實物借貸所產生的債務糾紛約占10%。
關于克拉克的觀點,參見高萌:《十四世紀英格蘭鄉(xiāng)村信貸探究》,碩士學位論文,天津師范大學,2022年,第32頁。
這一比例也表明,在鄉(xiāng)村借貸中經營性借貸占比之高。秦漢時期與歐洲古代中世紀鄉(xiāng)村借貸的差異對各自鄉(xiāng)村經濟結構及其發(fā)展產生了不同影響。
四、鄉(xiāng)村借貸的管理
秦漢王朝對借貸活動有較為完整的管理制度,秦律中的《田律》《金布律》《內史律》《司空律》《法律答問》,都有關于借貸的法律規(guī)范,漢代除繼承秦制外,還有專門性的“貸錢它物律”。這些法律規(guī)定涉及借貸的全過程,對于違反者有嚴格的懲戒規(guī)定。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規(guī)定:“‘百姓有責(債),勿敢擅強質,擅強質及和受質者,皆貲二甲’。廷行事強質人者論,鼠(予)者不論;和受質者,鼠(予)者□論?!?/p>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釋文注釋》,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27-128頁。
“質”,即抵押。該律規(guī)定百姓間有債務,不許擅自強行索取人身抵押,也不許負債者自愿抵押,不論何種情況的抵押,均罰二甲。這里強調的是對債務人的保護?!斗纱饐枴愤€規(guī)定:“‘弋貝(貸)人贏律及介人?!桑ê危┲^‘介人’?不當弋貝(貸),弋貝(貸)之,是謂‘介人’?!?/p>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釋文注釋》,第143頁。
介,予也,給也?!安划斮J,貸之”,意即不該借給錢的而借給了。表明秦律對借貸方也有所限制。里耶秦簡也有“貸之,不從令者皆如資□賈”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436頁。
之語,說明不按規(guī)定進行借貸活動要受到懲處。秦漢王朝這些法律規(guī)定是面向全社會的,自然也包括鄉(xiāng)村。更為重要的是,王朝官方直接對借貸活動實施管理。其中,在鄉(xiāng)村借貸活動中,有兩項管理最為有效:一項是借貸契約備案登記,另一項是借貸糾紛處理。
就借貸契約備案登記而言,秦漢王朝均規(guī)定,私人間的借貸要訂立契約文書,并要報官府備案。官府在對借貸糾紛處理時,將借貸雙方有無契約、契約是否報官府備案作為重要前提。岳麓秦簡記秦律有關規(guī)定:“十三年六月辛丑以來,明告黔首:相貸資緡者,必券書吏,其不券書而訟,乃勿聽,如廷律。前此令不券書訟者,為治其緡,毋治其息,如內史律?!?/p>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194-195頁。
“必券書吏”,意即訂立借貸文書并上報官府。據此規(guī)定,借貸雙方要事先訂立契約;未履行這一程序者,官方可不予受理。當然,岳麓秦簡所引《內史律》又補充規(guī)定,無借貸契約者的訴訟,官府只“治其緡”而“毋治其息”,亦即只受理借貸本金。
里耶秦簡中有一些債務文書應當就是借貸雙方在官方備案的文書副本。如里耶秦簡記:“粟米一石九斗少半斗。丗三年十月甲辰朔壬戌,發(fā)弩繹、尉史過出弋貝罰戍士五(伍)醴陽同□祿。廿。令史兼視平。過手?!?/p>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頁。
此文書是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十月貸方發(fā)弩繹、尉史過與借方士伍祿簽訂的借貸文書,令史兼做見證人,由過書寫。又如里耶秦簡8-1014簡云:“□出弋貝居貲士五(伍)巫南就路五月乙亥以盡辛巳七日食。缺手?!?/p>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62頁。
整理者認為,“出”前一字應是8-1328簡中“稟人娙”之“娙”字殘畫,南就為里名。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62頁。
今從之。簡文所記當為娙與路所立借貸文書,由缺書寫。
江蘇儀征縣胥浦101號西漢墓出土有一份借貸契約:“〔女〕(?)徒何賀山錢三千六百。元始五年十月 日。何敬君、何蒼菖書存〔文〕君明〔白〕?!?/p>
揚州博物館:《江蘇儀征胥浦101號西漢墓》,《文物》,1987年第1期。
此件契約表明,何賀為了應對官府的賦役(雇山錢),向他人借三千六百錢,中人為何敬君、何蒼菖,契約由文君收存保管,顯然是何姓同宗之人。連云港尹灣漢簡所記元延元年(前12)的一份借貸文書也較為完整:“元延元年三月十六日,師君兄貸師子夏錢八萬,約五月盡,所子夏若□卿奴□□□□□□□□丞□。時見者師大孟季子叔?!?/p>
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7頁。標點系作者所加。
可以看出,這是一份比較完整的借貸契約。該簡記錄的是第6號墓墓主師君兄(名師饒)貸給師子夏8萬錢,并詳細記錄了借貸的時間,約定了還款的時間,還寫明了借貸交易的見證人,即簡文中的“見者”。從姓氏來看,這應當是同族之間的借貸,見證人師大孟季子叔也是借貸雙方師君兄及師子夏之同族之人。這份契約較為完整、規(guī)則,也應當是向官府備案的規(guī)范文本。
對于備案的借貸契約,官府有登記與統計制度,將借貸雙方情況、借貸發(fā)生、債務存續(xù)情況和償付結果等都記錄在案。五一廣場簡中就有關于貸主的記錄,如“貸主汝南吳房都鄉(xiāng)市里男子王奉,年卅三,長七尺,赤色,持繅一□”,“貸主潁川昆陽都鄉(xiāng)倉里男子陳次,年廿五,長七尺,白色”,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223、227頁。
“貸主零陵湘鄉(xiāng)宜貴里男子陳迫,年廿四,長七尺,黑色持□□”。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叁)》,第151頁。
簡中所記“貸主”即出借方,官府記有其基本信息,應當是借貸記錄的一部分。又如五一廣場簡有一則收債記錄:“延平府移九江成德書收責……(A面)……元年,張英代張宗所貸直(B面)”,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44頁。
此簡表明收債情況也會被記錄在案。再如,居延漢簡有貸入方的債務償還記錄:“察微隊長卑赦之,負夏幸錢五百卅、負吞北卒陳時绔錢、負呂昌錢二百□ 、五百五十皆□,皆已入畢。前所移籍當去?!?/p>
李迎春:《居延新簡集釋(三)》,第425頁。
從簡文可見,貸入方債務償還完畢后,“前所移籍當去”,即官府應注銷有關債務記錄。
秦漢王朝對借貸契約如此重視,其本意應當是與貲稅有關。秦漢時期,借出方借出之錢物應視為其資產,利息收入也應及時計入資產。所以,秦漢王朝為貲稅征收計,亦需嚴格契約之管理。岳麓秦簡中的《識劫案》便是較為典型的一個案例。該案文書記載:大女子之夫沛曾借錢給建、昌、、喜、遺,共68 300錢,“有券,匿不占吏為訾(貲)”,即未上報官府,逃避了貲稅。最后對此事的處理是“匿訾(貲),稅直(值)過六百六十錢”。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151、154頁。
就借貸糾紛處理而言,秦漢時期的鄉(xiāng)村借貸多是應急之舉,而鄉(xiāng)村農民從事的只是簡單再生產,在正常情況下,難以增加收入。因此,若只是小額借貸,通過節(jié)衣縮食或許尚可償還;若數額較大,則難以正常償還,貸方甚至認為借貸者“貸錢有貸名無償心”,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第187頁。
由借貸而引起的債務糾紛時常發(fā)生。當無法償還發(fā)生后,放貸者最常見的做法就是反復追債。反復追債不成,便會訴諸官府。這一時期,官府是鄉(xiāng)村借貸糾紛的法定處理者,除官府外,沒有其他關于借貸糾紛的處理機構。
從有關簡牘資料看,對鄉(xiāng)村債務糾紛的處理,由縣與鄉(xiāng)、亭共同負責。在一般情況下,鄉(xiāng)村居民間的借貸糾紛會直接向鄉(xiāng)或亭訴訟,鄉(xiāng)、亭無法處理時則由縣廷處理。如五一廣場簡的一份記錄就是當事人直接向亭長上訴:“孟從伯市篷,錢不畢,伯責孟不得,詣亭長戴輔自言。輔收孟不得,得孟弟海付領訟掾淩, 五月十一日。 不詣?!?/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第191頁。
據上簡意,鄉(xiāng)民孟欠伯錢,伯向孟索要不得,遂直接向亭長輔提出申訴。輔據以抓捕孟,孟聞訊逃脫,由其弟代為受訟。又如五一廣場簡的另一份記錄則是當事人先上訴至亭,又轉訴至縣:“兼辭曹史煇、助史襄白:‘民自言,辭如牒?!虒俨芊謩e白。案:惠前遣姊子毐、小自言,易永元十七年中,以由從惠質錢八百。由去,易當還惠錢。屬主記為移長刺部曲平亭長壽考實,未言,兩相誣。丞優(yōu)、掾畼議請敕理訟掾伉、史寶實核治決。會月廿五日復白。延平元年八月廿三日戊辰白?!?/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第157頁。
據該文書可知,貸主惠委托姊子毐、小向曲平亭長訴訟易欠錢不還之事,因原告、被告對曲平亭長的處理結果均不服,又上訴至縣。
五一廣場簡還有一件較為復雜的案宗,可以反映當時縣、鄉(xiāng)、亭對訴訟案件的處理情況。該案宗大致情況如下:書佐張董欠廣亭亭長良錢若干,良死后,其妻雷旦派人向張董討債,張董稱已將錢還與良。雷旦不認可此事,遂向鄉(xiāng)部訴訟。鄉(xiāng)部受理后,無法審清,又上報至縣。上報文書曰:“上其月不處日,良病物故,旦令男弟烝柊與防俱責董錢,防、柊報旦,錢未得。董辭已付良錢,董不為良賕普。防債日備歸醴陵不處亭部,柊桑鄉(xiāng)廣”。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54頁。
在此前后,亭部也曾參與此案,但未能提供有關證明,有文書記載:“亭部皆不問,旦不敢上爰書。董付良錢時無證左,請且適董獄牢監(jiān),愿假期逐召柊考實正處,言不敢出月。唯?!?/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第172-173頁。
據此文書,張董所言還良錢之事并無證據,亦無人證。此案到達縣廷后,由右倉曹史謝豫處理。謝豫接手后,對當事人詳加考問。五一廣場簡還殘存有一批審訊記錄,其中有涉案人的基本情況、當事雙方對此案經過的詳細供詞,其間,還要求上訴人雷旦提供證詞。最后,右倉曹史謝豫將審理結果上報:“永初二年五月丙寅朔,十八日癸未,直符右倉曹史豫叩頭死罪敢言之:‘廷書曰:女子雷旦自言夫良前為廣亭長,他坐系獄,書佐張董從良少夏防?!?/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42頁。
從簡文所記可以看到,該借貸訴訟最初訴至桑鄉(xiāng),桑鄉(xiāng)無法審清,又由桑鄉(xiāng)鄉(xiāng)正廣上呈至縣,由右倉曹史謝豫進行審理。謝豫在審理中,對涉案人及所在亭,都詳加問詢,審理完成后,形成文書上報。足見官方對借貸糾紛事件的重視。
秦漢時期,鄉(xiāng)村社會的借貸雙方發(fā)生糾紛后,首先是尋求自行解決,一般是通過中人或其他途徑達成一致;當反復追債無果或借貸雙方無法就償還問題達成一致時,方訴至官府。如居延漢簡載:“隧長徐宗,自言責故三泉亭長石延壽茭錢少二百八十,數責不可得?!?/p>
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罚?頁。
“數責”就是多次向貸方索債。又如上引五一廣場東漢簡所記村民福曾向另一村民過借錢,到期未予償還。過追債無果,便直接去福家索債,直接拿走過家價值三百的蜀漆案;福要以犬一只償債。估計是過不接受福的償債方式,上訴至官府,留下了上述記錄。
當然,還有一些借貸糾紛的當事人本不愿訴諸官府,以致釀成刑事案件,官方只好被動受理。五一廣場東漢簡所記一例債務糾紛即很典型:“月廿日,叔責且錢,且不與,爭言斗,且以業(yè)刀刺叔右手創(chuàng)一。所發(fā)覺,亡命。還歸江陵,會今年正月乙巳,赦令出,五月不處日,與素所知?!?/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第215頁。
這則簡文的大意是叔向且討債,且不僅不給,而且在爭斗中還用刀將叔刺傷后逃亡。五一廣場東漢簡還有一例債務糾紛引發(fā)人命的案例:“后傅數數責守,守曰:‘但知勿憂?!浇衲耆戮湃眨祻椭厣嶝熓?,守曰:‘今無見,方假貸,暮來取之?!禋w舍。其日暮,傅之守舍,守念無錢與傅,意欲殺之。即佁謂傅曰:‘若且留?!?/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20頁。
據簡文所記,守欠傅債,傅多次索要不果。一次,傅前往守家索債,傅無錢償還,竟起殺心。這樣一來,借貸糾紛轉為刑事案件,官府自然受理。當然,這已超出本文論述的范圍。
對于借貸糾紛,官方一般不會主動介入,需發(fā)生糾紛的一方“自言”才會受理。自言即主動申訴,這是秦漢時期流行的一種司法訴訟程序,在文獻和簡牘中十分常見。如居延漢簡有一條記載:“甲渠戍卒濮陽姚樂當課,自言責箕山燧長周相,從樂貸錢千,已得六百,少四百?!?/p>
孫占宇:《居延新簡集釋(一)》,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291頁。
這是較為典型的自言上訴書。又如,長沙五一廣場簡的一則廷移府記曰:“男子王石自言,女子溏貞以永元十四年中從石母列貸錢二萬?!?/p>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第195頁。
這些都是因借貸糾紛的自言上訴。
自言又稱“自告”。前述岳麓秦簡《識劫案》文書啟始便記載:“十八年八月丙戌,大女子自告曰”,然后詳記事情來龍去脈,最后又強調:“先自告,告識劫。”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152頁。
這無疑是大女子的自告訴狀。自言也可以以口頭形式進行。如居延漢簡載:“貸錢三千六百以贖婦,當負臧,貧急毋錢可償。知君者謁報,敢言之?!?/p>
馬智全:《居延新簡集釋(四)》,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373頁。
據簡文可知,此乃債務糾紛處理文書。某人曾借貸三千六百錢以贖妻子,但家貧無力償還,只得任由官府處置。官府以“臧”罪論之,并將處理結果向上級稟報。
需要說明的是,向國家貰貸也要如約償還。秦代最主要的償還方式當是以徭役抵債。如秦律規(guī)定:“尉段言:鄭言:令曰:黔首冗募、群戍卒有弋貝直(值)千錢以上弗能償,令戍新地”,“有貲贖責(債)弋貝當戍者,皆以其錢數雇戍日,為書約。”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版,第66、68頁。
由上可知,借貸千錢以上不能償還者,可以以戍新地抵債,也可以出錢雇人代庸。秦律規(guī)定還可以以爵位抵債:“自今以來,吏及黔首有貲贖萬錢以下而謁解爵一級以除。”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69頁。
即以一級爵位可以抵償萬錢以下的債。這一做法被漢代繼承,東漢王充即言當時“貧人負官重責,貧無以償,則身為官作,責乃畢竟”。
(漢)王充撰,黃暉、劉盼遂校釋:《論衡校釋》卷一二《量知》,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8頁。
這樣,官方要直接對每一個負債人收債,并一一統計上報。與之同時,官方還需對每個村落和各郡縣的收債情況進行統計。五一廣場東漢簡記載:“錢三千、米五斛,上利丘;錢七百、米二斛,皆以付。初又正月廿七日,初將末收縛船丘女子謝何詭,責其丘得錢二千。付初皆受非等所當得,為皆共以自給。記到,亟爰。”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50頁。
由簡文可知,這些應當是具體到村落的債務統計。五一廣場簡還有關于收債簿與收債金錢簿之類的記錄,如“得二千五百屬金曹收責簿”等,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第247頁。
應是郡縣政府的債務統計簿冊。
總之,在鄉(xiāng)村借貸糾紛的處理中,官方是唯一法定處理者,不僅掌握著借貸糾紛的最終處理權,而且從借貸規(guī)則制定到借貸契約管理、債務償還等等,都統一管理,并可以按國家意志調控鄉(xiāng)村借貸活動。與之相比,歐洲古代中世紀的鄉(xiāng)村借貸管理則是分散多元。羅馬帝國政治家西塞羅在西里西亞做行省長官時,曾在信中指斥元老院貴族在西里西亞行省的放貸行為:“我替他們作好安排,叫他們在本金之上,按年加利息百分之十二,六年內償清”,但貴族斯卡潑久司“堅持要百分之四十八利息”。
任炳湘選譯:《羅馬共和國時期》下冊,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90、92頁。
年息12%是當時的統一規(guī)定,但元老院的貴族堅持以4倍于法定利率的標準放貸,地方行政長官西塞羅無可奈何,只能在書信中抱怨。又如,在中世紀英國鄉(xiāng)村,借貸糾紛發(fā)生時,當事人可以向莊園主或地方治安官提起訴訟,也可以向莊園法庭提起訴訟,教會法庭以及其他法庭也都可以受理此類訴訟。但不同的受理機構對借貸糾紛的處理方式與手段并不一致,莊園主或地方治安官的處理立足調解與仲裁;莊園法庭對借貸者具有財產處置權,可直接進行債務裁決;教會法庭只有間接處理權,無法處置當事人的財產。
參見崔洪?。骸吨惺兰o英國鄉(xiāng)村借貸問題初探》,《中國農史》,2020年第6期。
這種差異反映了東西方鄉(xiāng)村社會構造與國家體制的不同,對鄉(xiāng)村經濟與社會發(fā)展帶來的影響也各不相同。
結" 語
秦漢時期的鄉(xiāng)村借貸難以用古典借貸或高利貸等范疇界定之,它既不同于古代中世紀歐洲的鄉(xiāng)村借貸,又不同于近代金融業(yè)興起之后的鄉(xiāng)村借貸。這一借貸雖有著較高利率,但其利率與借貸成本直接相關,未必意味著高的投資收益率,它只是被當時鄉(xiāng)村社會普遍接受的特有借貸形式。首先,這種借貸具有很強的內循性,即以鄉(xiāng)村內部居民間的借貸為主,富商大賈所代表的城市商業(yè)資本難以介入其中。其次,這種借貸具有很強的應急性,多是鄉(xiāng)村居民生活無著或其他生存急需時產生的借貸行為,因生產經營或擴大再生產的借貸頗為少見。再次,這種借貸具有很強的行政性,王朝官方既是鄉(xiāng)村借貸中的重要放貸方,又是私人借貸的監(jiān)管者與仲裁人,直接介入鄉(xiāng)村經濟事務。最后,這種借貸的某些部分還具有一定的非營利性色彩,是針對某些鄉(xiāng)村百姓的賑濟性放貸。這些特點減少了商品經濟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沖擊,在一定時期內有利于鄉(xiāng)村社會的發(fā)展與繁榮。但是,從長時段視角看,它也影響著鄉(xiāng)村社會對外來經濟要素的接納,制約著鄉(xiāng)村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使其長期處在簡單再生產的循環(huán)中,中國古代社會后期的種種問題以及近代化之路的選擇與之不無關系。
責任編輯:王坤鵬
A New Exploration of Rural Loan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MA Xin
(Shool of Histor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Abstract:Rural loans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were neither classical loans nor usury in the strict sense, but a unique form of loan generally accepted by rural society at that time. This form of loan was highly self-circulating within rural areas, with loans mainly among rural residents, and it was difficult for wealthy merchants and urban commercial capital to intervene. It was also highly emergency-oriented, with loans mostly provided when rural residents were in urgent need of survival, and loans for operational or expanded reproduction were quite rare. It was also highly administrative, with the imperial court acting as both a major lender, and a regulator and arbitrator, directly involved in rural economic affairs. These features reduced the impact of the commodity economy on rural society. And they were conducive to the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of rural society in a certain period of time. However, from a long-term perspective, it also affected the acceptance of external economic factors by rural society, restricted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rural society, and kept it in the cycle of simple reproduction for a long time.
Key words:Qin and Han Dynasties; rural society; loan relationship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5.0005
收稿日期:2024-04-2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古代城鄉(xiāng)關系研究”(19BZS123)
作者簡介:馬新,歷史學博士,山東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先秦秦漢史、中國古代鄉(xiāng)村社會史。
①" 參見李均明:《居延漢簡債務文書述略》,《文物》,1986年第11期;連劭名:《漢簡中的債務文書及貰賣名籍》,《考古與文物》,1987年第1期;秦暉:《漢代的古典借貸關系》,《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年第3期;劉秋根:《關于漢代高利貸的幾個問題——與秦暉同志商榷》,《中國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4期;王彥輝:《漢代豪民私債考評》,《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朱德貴、齊丹丹:《岳麓秦簡律令文書所見借貸關系探討》,《史學集刊》,2018年第2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