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衡《昔昔鹽》的再闡釋

摘 要：“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鹽》詩中名句。歷代詩評家主觀化經(jīng)驗化的點評對名句生存的整體篇章鮮有關(guān)注?！耙饬x回譯”缺少了生命生活的直觀空間，淡漠了自然景物的自然性與“人”的痕跡——思婦隨景物變化自然細膩的情感轉(zhuǎn)換，使得今人但知美之為美卻不知美之何以為美?！段粑酐}》整體的藝術(shù)風致、情感思理也不應(yīng)被忽視。詩話、史書多記載隋煬帝妒殺薛道衡，名句經(jīng)典化歷程烙上了深深的煬帝印跡。是以作家創(chuàng)作時調(diào)動的思辨、美感深度、修辭的想象力、意象的表現(xiàn)力、語言使用的新鮮性被遮蔽；“以破敗的環(huán)境描寫刻畫思婦的凄涼心境”的當代闡釋具有學理性即具體深入的分析，然人云亦云中“落”字作為“開始”的意義失落，其背后昂揚的精神也隨之失落。再闡釋《昔昔鹽》全詩及“空梁落燕泥”，將細讀文本并借鑒美學批評以揭示：詩篇以巧設(shè)轉(zhuǎn)折的技法建構(gòu)了基于人普遍的情感與認知的主觀時空結(jié)構(gòu)；名句將生命的本質(zhì)力量注入具體意象，形成了富有生命氣息的“人化”自然并達成了不同歷史情境下對自我處境的積極昂揚的關(guān)照與認識，因而得以成為千古名句。

關(guān)鍵詞：“空梁落燕泥”；薛道衡詩歌；《昔昔鹽》

中圖分類號：I22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7-0032-10

收稿日期：2024-01-30

作者簡介：韓健豪，男，江蘇徐州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文學闡釋學碩士研究生。

李 丹，女，四川夾江人，文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一、前言

“空梁落燕泥”的經(jīng)典化歷程在中國古詩詞的闡釋史上非常典型，與野史傳聞密切相關(guān)，以傳奇性收獲了關(guān)注度。唐代劉餗筆記小說集《隋唐嘉話》：薛道衡因“空梁落燕泥”見妒于隋煬帝，是有關(guān)《昔昔鹽》最早的記載。宋代歐陽修《歐陽文忠公文集》、司馬光《資治通鑒》、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等重要的詩話與史書收錄了這條傳聞。可見，薛道衡作詩見罪煬帝的公案推動了后世對“空梁落燕泥”的關(guān)注。唐代趙嘏、清代乾隆更以薛道衡《昔昔鹽》每一分句為題，擬作五律組詩“昔昔鹽”二十首。野史生動、鮮活的敘述籠罩著詩句的接受進程，遮蔽了其“理念”的美。黑格爾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其義：文學藝術(shù)的美感是“理念”，形式是形象，“理念”蘊含在形象之中并借之展現(xiàn)出來。[1]文學藝術(shù)借形象展現(xiàn)“理念”的過程是具體、直觀、感性的，而被展現(xiàn)的“理念”是概念與客觀存在的統(tǒng)一，并非抽象、空洞的代表主觀意志的情感，更偏重文藝作品引人思索考辨從而產(chǎn)生的理性愉悅。情感是主體統(tǒng)一在有機生物上的表現(xiàn)，與情感表現(xiàn)一起顯現(xiàn)出“靈魂”。情感是“靈魂”的表現(xiàn)形式。情感與“靈魂”的統(tǒng)一才能構(gòu)成文學藝術(shù)的顯現(xiàn)內(nèi)容——“理念”。李澤厚先生提出“美是人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這一觀點的大意也被黑格爾、馬克思論述過，因此本文將使用這一美學觀點對詩歌形象進行深入闡發(fā)。

之前有關(guān)薛道衡《昔昔鹽》的闡釋基本停留在藝術(shù)風格、意象美感、音韻格律等外在形象層面。對《昔昔鹽》全詩及“空梁落燕泥”的再闡釋必須立足文本再出發(fā)，對遮蔽于詮釋史中的詩歌的形象、情感與理致進行發(fā)覆，從而管窺詩人在訓致繹詞、揮墨運斤的創(chuàng)作中觸及的靈魂深度。

二、前人對《昔昔鹽》的闡釋

古代文人較少提及《昔昔鹽》全篇。范晞文在《對床夜語》中感嘆“空梁落燕泥”過于有名、時人不知其出處，引述了《昔昔鹽》全文；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評論《昔昔鹽》“大都是唐人排律，時有失粘耳”。除此之外，沒有關(guān)于《昔昔鹽》全篇或其中詩句的評述。可見，古代文人僅發(fā)現(xiàn)了《昔昔鹽》篇章的韻律和諧、對仗工致之美。

古代文人十分重視“空梁落燕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lián)，或只一篇，雖其余別有好詩，不專在此，然播傳于后世，膾炙于人口者，終不出此矣，豈在多哉？……‘空梁落燕泥’，則薛道衡也”，胡仔激賞“空梁落燕泥”并認為僅此一句足令薛道衡留名后世。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永叔詩話稱謝伯初之句，如‘園林換葉梅初熟’，不若‘庭草無人隨意綠’也；‘池館無人燕學飛’，不若‘空梁落燕泥’也。蓋伯景句意凡近，似所謂‘西昆體’，而王胄薛道衡峻潔可喜也?！薄熬崱笔菍π蜗竺栏械闹饔^概括，主要指詩句的文辭簡練、風致清新、氣象開闊，有一種令人喜悅的情致而非平淡無味的客觀描寫。

“‘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物相停然，覺下語韻勝，以得景之佳也。故詩人賦物，取其景之最勝者。二語悠然雅韻，凡實境自成，真情自涌，此是詩家第一義。若點綴推故，雖極精工，終非其至，此謂要道不煩?！标憰r雍也認同歐陽修的看法，認為：詩句韻律和諧，富于韻味，形成了十分自然可感的意境。

《詩藪》評《昔昔鹽》：“齊梁陳隋句，有絕是唐律者，匯集于后，俾初學知近體所從來……如薛道衡‘少昊騰金氣，文昌動將星’，‘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胡應(yīng)麟激賞“空梁落燕泥”的合律性。古代文人的點評集中于宋明兩代，主要以主觀化、印象式的藝術(shù)概括說詩歌某一妙處卻不作詳談。古代文人大多學養(yǎng)深厚、泛覽詩書，有較佳的藝術(shù)品味。因此他們的評點往往切中肯綮、頻見真知、清要簡練，如牖中望日。其評點集中在“聲韻”“文辭”“意境”“情感”等印象批評層面，對《昔昔鹽》整體篇章不夠重視，也缺少對名句的具體、客觀的學理分析。

今人學者對《昔昔鹽》的闡釋主要體現(xiàn)為文學史論著中具有一定學理性的籠統(tǒng)評述。曹道衡、沈玉成編著的《南北朝文學史》認為：《昔昔鹽》風格頗似梁陳，其閨怨題材常見于《玉臺新詠》，其思婦形象也受前人作品影響?！斑@種藝術(shù)上的渲染、暗示，在南朝作品中也不時可以發(fā)現(xiàn)，薛道衡這兩句盡管工巧自然，卻很難說有多大新意。其成為名句，或許正是煬帝的忌恨在客觀上起了宣傳作用。由此，全詩也隨之為人傳誦”。今人學者認識到《昔昔鹽》對前人作品的接受，關(guān)注到非文學因素對文學傳播、接受活動的影響。隋煬帝妒殺薛道衡，源出筆記小說《隋唐嘉話》?！端鍟凡⑽从涊d此事。河東薛氏是清貴顯赫的山東士族。雖然薛道衡之子薛收在《隋書》修撰前去世，薛氏家族仍有薛元敬等子弟出任高級官僚。與薛收并列“秦王府十八學士”的孔穎達參編《隋書》，應(yīng)能收集到充分、可信的史料。煬帝妒殺薛道衡的傳聞并不可信，卻被重要的詩話及《資治通鑒》收錄。這助推了“空梁落燕泥”在后世的接受。將詩句經(jīng)典化的原因歸納為“小說家之言”，無疑遮蔽了詩歌文本的美感，也忽視了文學接受活動對審美、情志的重視。

葛曉音評價：《昔昔鹽》在融合南北詩風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自己的風格，尋找新穎的構(gòu)思方式和藝術(shù)形象，突破了當時沿襲舊題舊意的樂府格套，具有華美輕靡的艷情風采。“薛道衡通過細膩的觀察找到了新的更有表現(xiàn)力的角度：暗窗上布滿蛛網(wǎng)，顯示出女子無心灑掃屋塵，甚至無心倚窗守望的慵懶，這就比寫庭中不見履跡更深地揭示出內(nèi)心的絕望。以燕子春天雙雙飛歸反襯女子虛度青春的孤獨，在齊梁詩中亦屢見不鮮，此處卻從秋天燕子離開，只在空梁上落下幾點窠泥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著眼，將思婦春天見雙燕歸來的怨慕都包容在深秋燕去之后的惆悵里了?！盵2]葛曉音以學理性的評述判定名句“以破敗環(huán)境的描寫刻畫思婦的凄涼心境”，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人云亦云中，“落”字作為“開始”的意涵及背后的昂揚精神失落了，使人但知為美、卻不知美之何以為美。葛曉音的解讀仍有可商榷之處：一、詩歌的時間，是從春至秋，還是處于春日季節(jié)的當下？二、“空梁落燕泥”，是深秋燕去的惆悵，還是乍而生發(fā)的富于光、熱的希望？

今人學者雖有了些具體深入的學理分析，但脫離了歷史語境、缺少了切實體驗，在“意義回譯”（指讀者閱讀傳世文本，以當下語境中產(chǎn)生的認識，對作者之意進行闡釋）的過程中，并未真正進入抒情主人公和抒情者生命生活的直觀空間，產(chǎn)生真摯的共情體驗，而是以思婦遭遇見證者的視角，將富有生氣的生活空間當作故事發(fā)生的“彩色幕布”，忽略了景物變化上體現(xiàn)的細膩情感痕跡。

三、《昔昔鹽》全詩再闡釋

重新闡釋《昔昔鹽》全詩，將以整體關(guān)照、實證的方式探討詩歌敘事的具體時空，借此揭示：《昔昔鹽》采取插敘的敘述方式，從當下回憶過往；在變動的觀察視角、生新的多樣圖景背后，存在一處固定的敘述方位。通過對詩歌的敘述方式、思婦所處方位的分析，能夠發(fā)覆詩人隱藏于具體直觀的美感形式下的創(chuàng)作邏輯，并意識到：當思維進入詩歌語言的“迷宮”，將從感性體悟演變?yōu)槔硇运妓?，給接受者帶來參與還原藝術(shù)場境的興奮和愉快。意識活動具有雙重性，包括情感反應(yīng)和理性認識，在《昔昔鹽》文本中突出表現(xiàn)為情感寓于意識流動——抒發(fā)的情感涉及對境遇的思考，因而具備理致、體現(xiàn)出“理念”的特質(zhì)。

《昔昔鹽》全詩如下[31]：

《昔昔鹽》：

垂柳覆金堤，靡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guān)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1. “巧設(shè)轉(zhuǎn)折”與時空變換

《昔昔鹽》前兩句寫女子所見的景象。“金堤”，黃土壘成的堤壩，常見于河湖邊，有較大規(guī)模，非庭院之景?！按沽毖粤鴺渲θ~繁茂，垂落下來。“覆”，柳樹枝葉，能覆蓋堤壩，突出枝葉繁茂?！稗率彙?、“芙蓉”、“桃李”都是春夏常見的景物。詩歌未言明開花或結(jié)果，故不能因“芙蓉”便斷定為“夏天”。“花飛桃李蹊”或可解作“桃李之花，飛于林間”，大致在春末夏初。根據(jù)“水溢”二字可知，近期雨水較多，大概是谷雨前后。雨水增多，萬物茁壯生長，故有垂柳掩堤、花飛水溢。觀察事物的角度主要是俯視、遠望。從較高的地方望去，忽視了植株間的參差錯落，看到蘼蕪的整齊。柳樹遮蔽堤壩，故為居高望下所見?！耙纭笔菨M而出的意思，池沼滿滿都是水甚至淹沒了原來的邊際。若駐足岸邊，觀察池水，往往只能從局部的視角注意到漲落、波瀾，無法有如此廣闊的視角。女子觀察景物的視角暗示其位于高處。從此觀之，女子應(yīng)位于門樓上的窗戶邊。

另外，從文字學的角度更能進一步推斷出：窗戶是朝南方向的?！按┍谝阅緸榻弧鲆病钠?、戶、甫。譚長以為甫上日也，非戶也——牖所以見日”，“牖”作為接受陽光照射的通道，應(yīng)是朝陽一面的窗戶?！啊Ｓ屑玻訂栔?，自牖執(zhí)其手’皇侃疏‘牖，南窗也’。”[3]從文獻可知，“牖”一般指代朝南的窗戶。古代民居，坐北朝南，宅院大門往往朝南而設(shè)，故“牖”是最能受陽光照射的窗戶?！墩f文》曰‘在墻曰牖，在屋曰囪’。墻，《康熙字典》引述：“《說文》本作墻，垣蔽也?！稜栄拧め寣m》：墻謂之墉?！稌の遄又琛罚壕畹駢Α！对姟ぼL》：墻有茨。〔傳〕墻，所以防非常?！眽哂休^強的抵御、防護作用，應(yīng)處于宅院外圍，并非是臥室、閨院等地的房壁、擋板?！败薄皦Α蓖x，《康熙字典》認為“筑土壘壁曰墉”，同時“《禮.王制》〔注〕：小城曰墉?！薄啊夺屆罚很菀?，所以隱蔽形容也?！备鶕?jù)《康熙字典》及引述文獻可判斷：墻、墉是宅院最外面的土壁，較高、厚，起保護庭院的作用。按照《禮記》所言，墻的規(guī)模較大，甚至能與小型的城池媲美。這也佐證女子優(yōu)渥的家世。此等規(guī)制的墻壁一般會設(shè)置附帶窗戶的門房或門樓，以便于觀察、聯(lián)絡(luò)外界?！半弧弊鳛槌系脑O(shè)于外墻的窗戶，充當窺探院外的渠道。結(jié)合思婦居于高處，《昔昔鹽》的“牖”位于門樓上朝南一側(cè)。

“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按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盤龍”是銅鏡上的裝飾，“隨鏡隱”指鏡子因長久不用而隱藏在匣中；“彩鳳”是錦幔上的花紋，“逐帷低”言帷幔不上鉤而長墜。帷幔不上鉤而低垂，有一種落寞、慵懶的氣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多疏于懶散、缺少精氣。這句詩渲染了相思的愁苦。女子因落寞孤獨而放棄裝飾自己、收拾閨閣?！安缮Ｇ厥吓保_敷采桑，以言辭巧拒使君追求，勤勞、聰慧、堅貞不二；“織錦竇家妻”，蘇蕙織錦、作回文詩，賢德、聰慧、機敏多才。女子以羅敷、蘇蕙自比，不會放任臥室布結(jié)蛛網(wǎng)，更不會房門大敞、由燕子多次進出。女子所處的位置應(yīng)是她不常到的地方。這個地方能激起對丈夫的思念、看到院外的風光，應(yīng)是自家門樓上的小房間的窗戶旁。

除開頭前兩句外，最能體現(xiàn)時間季節(jié)、空間位置的是“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葛曉音認為該幕發(fā)生于深秋，燕子在空梁上落下幾點窠泥。這種判斷是有待商榷的。第一、全詩沒有任何跡象能佐證“深秋”的說法。蜘蛛網(wǎng)，一年四季都有。落下“窠泥”也可能是春天、夏天，不一定是秋天，況且深秋一般不會有燕子。第二、“窠泥落于梁木”的行為不具備生活邏輯。“窠”，《說文解字》謂“空也。穴中曰窠，樹上曰巢。從穴，果聲?！部嗪糖小场薄榜侥唷笔侵给B巢的泥土，非常微小、輕盈。時值秋日，燕子不再筑巢，為何將泥土落在梁木上？“窠泥”落在梁木上面，屋子的窗戶已結(jié)蛛網(wǎng)，說明：此屋乏人清掃、積累塵土。女子站在梁木下，如何能看到梁木上面的幾點窠泥？若女子看到了窠泥，則表示窠泥有一定體積，應(yīng)是燕子多次勞動所形成的，不大可能是“幾點”。這種情況更常見于春日燕子搭建巢穴，而非深秋飛走前。第三、從訓詁學的角度說，“落”除“落下”外更有“落成”的意思。據(jù)《康熙字典》“宮室始成，祭之為落”，“落”有“宮室始成”之意。綜上所述，“窠泥”落于屋梁多是燕子的筑巢行為。從結(jié)果分析，“窠泥”累積的成果是燕巢的筑就。雖然燕巢未必完成，但有了體積、略顯雛形也可借之代稱。“空梁落燕泥”可以解釋為“空蕩的梁木上新落成了一個燕巢”。從藝術(shù)性的角度看，“落”不應(yīng)解釋為“落下”。按照葛曉音所闡釋的內(nèi)容，“落燕泥”形成了較為肅殺、清冷的氛圍，與“暗牖懸蛛網(wǎng)”形成句意的合掌。

“齊梁陳隋句，有絕是唐律者，匯集于后，俾初學知近體所從來?！缪Φ篮狻吧訇或v金氣，文昌動將星”“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薄把Φ篮狻段粑酐}》等篇，大都是唐人排律，時有失粘耳?！盵4]薛道衡《昔昔鹽》是永明體影響下的新體樂府詩，為齊梁調(diào)。①后人以律詩的成就評價“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故此詩句應(yīng)全然符合律詩規(guī)范為上。律詩對仗的要求是避免出現(xiàn)合掌現(xiàn)象，令上下句保持句意的不同，形成錯落、靈動的應(yīng)和。上下句都繪寫肅殺、凄冷之景象，意思重復，形象板滯，有損詩歌的美感，為推崇律詩的評論家所不贊賞。因此，“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發(fā)生的時間應(yīng)是春季?？梢姡簝商帋в袝r空指向的詩句都發(fā)生在同一處地點的春天。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前年”與“今歲”對仗，在相近時期的詩歌中常見。蕭子顯《日出東南隅行》“六三前年暮，四五今年朝”，“六三”是十八歲，“四五”是二十歲，故“前年”是今年往前推算兩年的年份。蕭綱《從軍行·其一》“前年出右地，今歲討輪臺”，說的是貳師將軍李廣利第二次征討西域。第二次征討西域花費了兩年的時間，因此“前年”之說同于蕭子顯《日出東南隅行》。前年是今年往前推算兩年的年份，可知女子至少經(jīng)歷了兩個春天?！安缮Ｇ厥吓肫饝洺侩u”僅是女子日復一日的毫無變化的深閨生活常態(tài)，是所處當下內(nèi)心意識活動主導的回憶陳述，無法定位到具體的時間。如果開頭兩句和“空梁落燕泥”的春天，并非一年之中、一日之內(nèi)，往往應(yīng)取相互對照、參見變化的意思。為何一句寫戶外春景，一句寫室內(nèi)陳設(shè)，既沒有對比、變化，句意也重疊冗余？

全詩實際寫的是同一天的一個地方。在實寫明媚春景后，以虛筆宕開，講述自己的遭遇。夫婿離家已有兩三年。長久垂淚、收斂笑容、徹夜難眠，都是自己無論季節(jié)更迭的恒常遭遇。從登樓所見的春光世界，到回憶中的幽暗閨房，至當下目睹的蛛網(wǎng)、梁木。實則卻在一日之中。詩歌運用了插敘手法，虛實結(jié)合，敘述流轉(zhuǎn)。從開闊遼遠、愜意慵然的暖日春景，突然邁入狹小幽閉的閨閣，疾快鋪陳悲思、愁怨，感觸于當下的“空梁落燕泥”后，女子的思緒飄飛到塞外、未來，進入更為廣闊的宇宙時空。

2. 意識流動與抒情高潮

陸機《文賦》“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鐘嶸《詩品》“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劉勰《文心雕龍》“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德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西晉至南朝梁代的文論觀念凸顯一種“感物”——心靈受外物形象之感發(fā)而生出某種情感，此后情感以文學的形式展現(xiàn)。這是六朝文論中重要的認識，也反映了當時人們認為文學得以生成的心理機制。因而，以“感物”的視角分析《昔昔鹽》的整體篇章會發(fā)現(xiàn)全詩有十分自然的意識流動。

前兩句的春日景象是溫馨明媚、愜意安詳?shù)?。柳樹覆蓋堤壩、芙蓉池水漫出、雨后蘼蕪葉子繁茂，在春日陽光下，生新可愛，溫暖愜意。林間花飛，原本微小的細節(jié)卻被思婦敏銳地捕捉，寫活了思婦的悠閑安適與心情的空靈愉悅。開頭兩句僅是刻畫物象，但畢肖的筆法展露出對良辰好景的喜愛。萬物得時，饒有生機。情感表露于詩歌，造就了輕松愉快的氛圍。短暫的愉悅卻被久積心中的孤寂淹沒。“關(guān)山別蕩子……倦起憶晨雞”，幽居空閨令女子悵然自失，眼前浮現(xiàn)孤寂度日的景象。敘述流轉(zhuǎn)，疾快若奔，詩歌為真摯的情感牽引，縱橫鋪敘，氣力飛騰。

“關(guān)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迅捷一轉(zhuǎn)，開啟回憶，渲染具體的情形，如空房獨守、容笑恒斂、玉淚長垂、睡夢飄忽、難眠輾轉(zhuǎn)。在密集的言說中，時間以強勁的力度迅速剝奪了女子的所有，從笑容、睡眠到精氣甚至容貌。春日暖意洋洋，惠風和暢，天晴月朗，雜花散芳。被相思所困的人只得悵恨于難挨的凄涼。四行詩句以驚人的速度展現(xiàn)了離愁對思婦的步步緊逼，與首句春景形成突兀的反差，將女子置于生活的寒冬、運命的深淵，也興發(fā)作者對思婦的憐憫。短短數(shù)句一變溫馨氛圍為刺骨的寒涼，一改惠風的和暢作銷魂的肅殺。愈是春日，愈見悲冷，可謂力透紙背。郁積的情感在“空梁落燕泥”處以轉(zhuǎn)折的形式得以迸發(fā)。

“空梁落燕泥”以忽焉一轉(zhuǎn)令女子的思緒，躍出簾幕重重的閨房，擺脫苦悶、煩郁的牢籠，直面望夫幽居的普遍性境遇，興發(fā)貞剛、樂觀的情調(diào)，懷著美好的希冀、追問堅守的結(jié)局。作為體式上的“轉(zhuǎn)折”，“空梁落燕泥”令敘述、抒情波瀾起伏，使詩歌結(jié)構(gòu)搖曳多姿，更添生新、蘊藉之感，又增高雅、清麗之態(tài)。不同于借意象言情述志的幽微隱約，此詩句抒情較為直率，以顯見的樂觀情致一反層層鋪敘的愁苦。在情感的變換中，抒情性達到了高潮?！翱樟郝溲嗄唷焙螅姼柩杆偈瘴?，留下“那能惜馬蹄”的輕輕抱怨，不再言說，戛然而止，令讀者繼續(xù)遐想。前文鋪敘的煎熬、苦痛被全然消解；所有不好的預(yù)想化為對夫婿不體恤行為的嬌嗔。

“宮體詩著力描摹婦女的內(nèi)心世界，或襲用樂府舊題，或即事自創(chuàng)新調(diào)、有描寫思婦月下懷人……語言聲調(diào)更趨華美，內(nèi)心世界展示得更蘊籍豐富?！盵5]宮體詩關(guān)注幽微情感的生發(fā)、轉(zhuǎn)化，力圖通過形式技巧的形式，使得情感婉轉(zhuǎn)、曲折流露從而情意連綿、感喟深沉?！段粑酐}》似不出宮體詩格套。然以巧設(shè)轉(zhuǎn)折的方式加快敘述的速度、增添拗勁，避免了為文造情的造作，不見頹弱、纏綿的氣息，令詩歌氣力充沛、情感真切。

《昔昔鹽》作為解曲，其演唱的節(jié)奏、聲律形式也服務(wù)于情感的抒發(fā)、氛圍的營建。

敘事性的片段在演唱時較容易被聽眾理解。思婦自敘身世，沒有使用晦澀的典故，基本以明白曉暢的語言講述日復一日的遭遇。因此，演唱的節(jié)奏得以加快。音樂的開頭往往輕緩。描寫景色的詩句，如果較快帶過，將不利于聽眾聯(lián)想、體悟。“暗牖懸蛛網(wǎng)”是插敘回憶后、對現(xiàn)實的回歸，是敘述方式的變化，更是時間、空間的轉(zhuǎn)折，所以必須略微放緩速度、加以強調(diào)?！扒澳赀^代北……那能惜馬蹄”，抱怨丈夫、期盼團聚應(yīng)是一種明快的作結(jié)。節(jié)奏因意識活動有所區(qū)別，而情感在緩急交替中呈現(xiàn)得愈發(fā)明晰。

清代徐大椿《樂府傳聲序》：“漢魏之樂府，唐不能歌而歌詩；唐之詩，宋不能歌而歌詞；宋之詞，元不能歌而歌曲?！绷_根澤《樂府文學史》：“初盛唐詩人，率先為樂府，然后以樂府為詩。樂府在漢魏雖有曲譜，而至唐代則久已亡佚，故唐人為樂府，不過效法歌詞，并不能依照樂府曲調(diào)?！蹦君S、侯海榮也認為初唐樂府主流是不入樂的。[6]按斯言，薛道衡《昔昔鹽》在唐代大抵不能用曲調(diào)《昔昔鹽》演唱?，F(xiàn)有材料不能證明：樂府詩《昔昔鹽》在北齊、北周、隋朝時代已經(jīng)去樂。故本文仍以樂府詩歌的音樂性為評判《昔昔鹽》的標準之一。即使《昔昔鹽》不入樂，詩歌的敘事內(nèi)容和韻律也可作吟詠的憑據(jù)，令其富于音樂美。音樂美將以愉悅聽覺的形式在文本之外，悄然展開意義，令氛圍浸潤情感，使聽眾性情搖曳。

《昔昔鹽》稍有不合律之處，但處處體現(xiàn)對聲韻美的追求。每句詩依照五言律詩的四種句式，總符合格律規(guī)范。上下聯(lián)則易“失粘”，且遠不符合近體詩的句數(shù)要求。《昔昔鹽》中，“水溢芙蓉沼……織錦竇家妻”“飛魂同夜鵲……空梁落燕泥”“暗牖懸蛛網(wǎng)……今歲往遼西”平仄完全合拍，壓齊聲韻，可分離出來，作規(guī)范的近體詩?！翱樟郝溲嗄唷焙喍棠?，但從聲韻角度探析，起承接之妙用，在聲音之外悄悄展開詩義。“空梁落燕泥”所在句與上句、下句都相粘，承轉(zhuǎn)流暢，可作兩首“近體詩”共同的部分。該句也是兩種不同情感的轉(zhuǎn)折——由傷感到樂觀、釋然。聲韻的流轉(zhuǎn)順暢，伴隨著情感的轉(zhuǎn)接自然。《昔昔鹽》是解曲，起收尾作用，避免樂曲演奏拖沓、冗長。誦讀詩歌時，自“飛魂同夜鵲”始，語速加快、文氣順暢、韻律和諧，如行云流水，至“一去無消息”處，借輕輕的反問戛然作結(jié)。入聲字“落”，突然短促，語氣一緊，富有力度，對“燕泥”起強調(diào)作用?！奥洹薄氨薄薄耙弧?，在末尾三句，均勻分布，間或短促有力，令文氣充沛、有變化，易于升華情感，同時避免入聲多以致拗硬、阻塞。

“空梁落燕泥”具有鼻音韻母ɑng[ɑ？耷]兩個、ɑn[ɑn]一個；“暗牖懸蛛網(wǎng)”，有一個ɑng[ɑ？耷]、兩個ɑn[ɑn]；“前年過代北”有兩個ɑn[ɑn]、一個ɑi[ai]。帶有鼻音韻尾的字錯落分布。細致品讀，鼻音的松弛、慵懶之感，回環(huán)往復，方落又起。聲韻上的力度、變化、輕躍，體現(xiàn)出自然、和諧的美感。詩人似乎以獨特的聲音形式提醒讀者反復體味深切而真摯的情蘊。

《昔昔鹽》以“巧設(shè)轉(zhuǎn)折”的形式暗含了時間、空間的變化，并呈現(xiàn)出意識流動，從而真摯抒情。時空變換蘊含了精微的構(gòu)思、高超的氣力，體現(xiàn)了詩人對精巧結(jié)構(gòu)的追求。這種精巧的敘述結(jié)構(gòu)絕非生澀地炫技，而是以意識流動的形式使詩歌情感抒發(fā)更為自然。正是在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融洽中，意識活動悄然展開，抒情性逐漸凸顯，并在“空梁落燕泥”時令詩歌的藝術(shù)效果達到高潮。

詩篇有客觀具體的時空標志。能借助對其的考證，追溯作者在構(gòu)思寫作、創(chuàng)造形象時調(diào)動的深刻思辨，體悟作者對客觀景物特征與結(jié)構(gòu)的深切把握——賦予了自然景觀“人化”的屬性。從詩的藝術(shù)真實分析，《昔昔鹽》的敘事超越了具體的客觀時間，也不隸屬某個特定的地點。在意識活動的驅(qū)使下，詩人和思婦的才能、天賦、欲望以本質(zhì)力量的形式①改造了外在的客觀世界，令自身的生命底色、情感思考化入到“人化”的自然環(huán)境中，形成自然特質(zhì)與自我風貌的混一，建構(gòu)了基于人普遍的情感與認知的主觀時空結(jié)構(gòu)——也是思婦存在、生活的場域。

詩中自然意象，“象”外有“意”，超越了自然事物本身，躍升為人自然性情的直接載體，產(chǎn)生了自然性②。自然意象的互動拼接形成具體可感的景象場面。不宜“片葉遮目”、將其視作人物抒情的“彩色幕布”，而應(yīng)從整體與聯(lián)系的視角出發(fā)認識到生命生活的直觀空間。從春日美景、閨房擺設(shè)到燕巢梁木，處處具有思婦個人的色彩和烙印，就連想象中的邊地也在充當思婦心靈神游的場域。隨景物的變化，思婦情感自然發(fā)展、細膩轉(zhuǎn)換，并在自然意象上留下了“人”的痕跡。“美和藝術(shù)的根本特征之所以是形象，就因為美和藝術(shù)起源于“理念”要把自己顯現(xiàn)為感性形象的需要?！盵7]“理念”是人的自由心理活動，需要借助感性形象得以認識與關(guān)照。詩中場景自情感意識被喚醒后，流逝變動，在真摯澄澈的情感作用下，于意識思索的升華過程中成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的產(chǎn)物、生命生活的直觀空間。在直觀空間中，思婦通過對“燕泥”這一“對象化”產(chǎn)物的“體悟”完成自我命運的認知。通過對詩歌整體的發(fā)覆，可見作家創(chuàng)作時調(diào)動的思辨深度。

四、名句“空梁落燕泥”再闡釋

——兼論其何以成為千古名句

“空梁落燕泥”能夠被經(jīng)典化且成為千古名句，主要在于：人成功地發(fā)現(xiàn)并選擇自然對象，將全部生命的本質(zhì)力量灌注進去，創(chuàng)造了富有人性光輝、熾熱情感、強大藝術(shù)感染力的形象?！翱樟郝溲嗄唷笔惆l(fā)的是積極樂觀、貞剛的情感，并非葛曉音認為的“以破敗的環(huán)境描寫刻畫思婦的凄涼心境”。“燕泥”由“燕”與“泥”兩個意象合成，具有高妙的意象表現(xiàn)力，體現(xiàn)了修辭的想象力和語言使用的新鮮感。

不考慮同義詞的情況下，生物屬性的“燕”僅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一次，即《國風·燕燕》。

據(jù)《毛詩箋傳》“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燕燕，鳦也”，《國風·燕燕》未繪寫成雙之燕，而是以燕子（更可能是孤燕）的飛翔比喻親密無間的友人的分離，寄托一種離愁、傷感。燕子承載了友人間的情誼。莊姜、戴媯的情誼和夫妻別離具有相似性。東漢文人五言詩《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燕子”在詩歌中首次以象征夫婦之情的形式出現(xiàn)。南朝閨怨詩貫以成對出現(xiàn)的燕子象征忠貞、圓滿、熾熱的愛情，而在變換難測、世事多瑕的現(xiàn)實中常用以抒寫夫妻別離的思念、牽掛。鮑令暉《古意贈今人》“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見。誰為道辛苦，寄情雙飛燕?！?，王樞《古意應(yīng)蕭信武教》“人生樂自極，良時徒見違。何由及新燕，雙雙還共飛?！保瑒⑿⒕b《春宵》“春宵猶自長，春心非一傷。月帶園樓影，風飄花樹香。誰能對雙燕，暝暝守空床？”，庾肩吾《詠得有所思》“佳期竟不歸，春物坐芳菲……不及銜泥燕，從來相逐飛?！?，蕭綱《金閨思》“游子久不返，妾身當何依。日移孤影動，羞覩燕雙飛”，“燕”既會讓獨守空房的女子不平、“羞惱”，也給她們帶來希望——她們希望燕子能為自己“傳書報信”，欣羨于燕子的幸福因而內(nèi)心稍得紓解。

“《詩》云：燕燕于飛。一名玄鳥，齊人呼鳦?！疲阂幻B，齊人呼鳦此燕燕，即今之燕，古人重言之。《詩》云：燕燕于飛。《漢書》童謠云：燕燕尾涏涏是也?！对姟吩疲貉嘌嘤陲w者，《邶風》衛(wèi)莊姜送歸妾之詩也。云一名玄鳥者，案《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以其色玄，故謂之玄鳥是也。云齊人呼鳦者，案《商本紀》云：簡狄行浴，玄鳥隋其卵，取而吞之，因孕生契。諸緯■言：簡狄吞鳦卵而生契。是玄鳥又名■也?！睋?jù)《說文解字》，“燕”也有“玄鳥”的意思?！把唷痹诠糯缙谖幕镉猩⒎毖艿囊饬x。愛情的象征義后來居上，也自然兼有了生育子嗣的意涵。

“燕泥”意象能夠給詩歌注入樂觀、積極、貞剛之氣，更多依靠“泥”這一意象。《玉臺新詠》所有有關(guān)“銜泥”行為的詩句，羅列如下：《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保U照《詠雙燕》“意欲巢君幕，層楹不可窺。沉吟芳歲晚，徘徊韶景移。悲歌辭舊愛，銜泥覓新知。”，《春月二首》“春蠶方曳緒，新燕正銜泥。野雉呼雌雊，庭禽挾子棲?！保瑒⑿⒕b《古意》“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對此歸飛燕，銜泥繞曲房。差池入綺幕，上下傍雕梁。故居尤可念，故人安可忘?！薄膭幼鞯男再|(zhì)分析，“銜泥”是為了筑巢，是一種有強烈主觀意圖的行為。筑巢非一日可就，須得無數(shù)次堅持、操勞。風吹雨打、人獸侵擾，燕子面臨“殘酷”的生存境遇，卻從未放棄對安身之所的積極營建。《玉臺新詠》有關(guān)“燕泥”的詩歌都將燕子銜泥與“新”聯(lián)系起來。不難理解：梁上燕泥指涉的不是深秋的惆悵而是告別過去的嶄新的開始。

“燕泥”作為自然形態(tài)的巢穴，是燕子棲息、繁衍之所。“燕泥”的精神屬性來源于人對其結(jié)構(gòu)、特征的深入把握以及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主體意志的投影，增添了生育、愛欲、忠貞甚至孤傲等人性特征?！澳唷痹从谠嫉淖匀?，與人工制作相對，通常給人十分新鮮清新的感受，是對“燕泥”富有想象力的修辭——令雕琢形成的巢穴與原始自然的泥土形成了形象上的深度關(guān)聯(lián)。因此，“燕泥”意象既能發(fā)揮“燕”的意義，又可擺脫束之臺閣的浮麗俗艷，更貼近健康自然人性的審美趨向，洋溢著自由生命的感染力。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解讀認為自然景觀“燕泥”觸發(fā)了思婦的情感，但在這一“感物”機制的背后應(yīng)該認識到“燕泥”是被注入生命之力的自然性景觀，并非“意義回譯”時脫離歷史語境浮現(xiàn)的單調(diào)形象。是以思婦能借助“燕泥”實現(xiàn)對自我處境的新認知?！把嗄唷薄粋€承載積極昂揚精神的意象，在昏暗斗室中散發(fā)光熱，與布塵的梁木、黑沉的房頂形成和諧、溫馨的美感，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

女子閑散度日，無可聊賴，懷著尚未絕望的心境，飽受愈發(fā)深沉的相思折磨。賢德、才思、勤勞、善感……，她的美德似乎并未帶來美好的結(jié)局，更令她想起收于木盒中的精美銅鏡，進而困于個人的愁郁。精巧的銅鏡當被欣賞、使用時，才具有本體的價值；不被使用、藏于木匣時，只是一塊等待生銹的金屬。此前，女子經(jīng)常來到窗邊并從高處眺望，一次次的失落后呆在閨院以逃避一切。尚未絕望的思婦再次臨窗，深覺時間迅速流逝——窗戶長久不開合，已結(jié)上蛛網(wǎng)。窗戶為界，窗外是正天好時的暖意春色，窗后是蕭條、冷寂而壓抑的亭閣樓臺，似乎是一熱一冷的兩個世界。

“落”作為動詞，體現(xiàn)了修辭的力度，充盈著文學語言的新鮮性?！奥洹弊钟卸嘀氐囊夂?。其表示“開始”的義項是不太常用的，一般見于“新屋落成”“宮室始成”之類的語境。燕巢建成與“宮室始成”“新屋落成”具有相近性?！奥洹弊肿畛Ｖ复奥湎隆薄Ｆ淅淦Яx項在“空梁落燕泥”中的使用既能夠延長人們審美反應(yīng)的過程，形成陌生化的效果，也產(chǎn)生了文本闡釋的開放性、含混性的特征——不少的文人學者將“落”訓為“落下”，也能描述出一番美感?！奥洹笔侨肼曌帧Ｈ肼暤奶攸c是短促迅急、有力度。“落燕泥”強調(diào)視線對“燕泥”的倏然察覺。“落”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蛛網(wǎng)的“阻攔”，使春天以不可擋的力量推進至思婦的狹小世界，并以強勁的生命氣力將女子從欲墜深淵的絕望中拽出，以融化一切堅冰的暖熱提醒她春天已經(jīng)到來，以獨特動詞的強勁力度感給詩歌語言帶來了新鮮氣息，以“燕泥”這一靜態(tài)的形象關(guān)聯(lián)燕子銜泥的動態(tài)過程給困頓中的思婦以勉勵?！队衽_新詠》有關(guān)“燕泥”的詩歌都將“燕子銜泥”與“新”聯(lián)系起來。不難理解：梁上燕泥指涉的不是深秋的惆悵，而是告別過去的嶄新的開始。

女子的思緒從狹窄的閨院天地，飛躍至前年、今年、代北、遼東的時空坐標中，游依動遷，進入一個宏闊的宇宙空間。在此之前，詩歌中尚未展現(xiàn)出女子如此強烈的時空意識。她開始直面這個世界，重新以樂觀的心態(tài)抱怨丈夫不愿歸家，想象、期盼著丈夫歸家的那一天。

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人一方面賦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是作為秉賦和能力、作為情欲在他身上存在的；另一方面，作為自然的、有形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人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他的情欲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在他之外存在著的。但這些對象是他的需要的對象，這是表現(xiàn)和證實他的本質(zhì)力量所必要的、重要的對象。”人的本質(zhì)力量，一是自然力、生命力，這些力量表現(xiàn)為人的稟賦、能力、情欲；一是受限制、受動的自然、有形體、感性、對象性的存在。這些也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的產(chǎn)物是美的載體。思婦的情欲是盼望與從軍的丈夫早日相見、消除離別、過上兒女滿堂的幸福生活。這是兼?zhèn)湮镔|(zhì)屬性與精神屬性的盡善盡美的本質(zhì)力量，屬于復合型的結(jié)構(gòu)。

詩人作為抒情者，通過塑造思婦這一抒情主人公實現(xiàn)自我的傳記表達。思婦（詩人）發(fā)現(xiàn)并選擇了“對象化”的最佳載體，將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化入自然景觀，令其成為活的形象、顯現(xiàn)出主體自身的特質(zhì)，并以“燕泥”的“人化”自然達成對自我處境的積極昂揚的關(guān)照與認識。詩歌情感主題的表現(xiàn)并非抽象概念的陳述，也絕不是脫離理性節(jié)制的宣泄，嚴格遵循著情理合一、以理制情的原則（名句的情感抒發(fā)，有深刻的構(gòu)思）。詩歌呈現(xiàn)出異于同時期宮體詩的生命生活的時空——藝術(shù)世界，洋溢鮮活的生命氣息，充斥著人的真實的‘痕跡’，隨處可見立體飽滿、有生命活力的形象。“空梁落燕泥”的“燕泥”作為“人化”自然，除了寄托積極樂觀、貞剛忠誠的情感，還在于以蘊藉的形式展現(xiàn)理性的思考。當作為本質(zhì)力量的欲望、能力、稟賦被無力掌控的黑暗現(xiàn)實壓抑時，詩人逐漸體歷了低沉、苦悶到抑郁、恍惚甚至不安的心境，也將尋求一種自我安慰和自我實現(xiàn)。于是，“燕泥”這一積極情感的載體以孕育希望的特點成為了理性思索的答案——面對無意義、無希望的人生，唯一該做且能做的是堅持自己的理想、保持向上的人生姿態(tài)。

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復合結(jié)構(gòu)在社會歷史的變化中保持相對的穩(wěn)定性，例如：偏向于自然層面的物質(zhì)屬性也能指代薛道衡等文人輔政恤民、安邦定國的政治抱負——這種近乎文化本能的欲望受制于黑暗專制的封建制度，而精神層面是歷代儒者“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道德堅守。在這種情況下，薛道衡將自己對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思索化入具有相同結(jié)構(gòu)的思婦游子敘述，遙旨深遠，真摯感人。

薛道衡生于東魏，歷仕北齊、北周、隋代，經(jīng)逢亂世，深蒙北齊鮮卑皇室猜忌，不得重用；深膺儒學、精研禮制，卻目睹高卑易位、禮樂崩弛；正直忠誠、不善逢迎，也因此受官場排擠、觸煬帝逆鱗①[32]。幽暗冷寂的閨房隱喻詩人所處的動蕩、黑暗的社會，托寫其寓居其間的無奈、冷落，而“燕泥”則是詩人牢牢抓住的希望。即便如女子責問丈夫“路遠不歸”般，希望或許是渺茫、虛幻的，但一絲微光足以支撐他對理想的堅守，便能讓他以樂觀、剛強的態(tài)度對待早已銅墻鐵壁般禁錮自己的世界。

思婦思念丈夫、幽居苦悶，也象征在亂世中不得志、感時傷世、前路迷惘的詩人。以思婦為詩人代言，用女性的口吻婉轉(zhuǎn)陳述，以堅貞守節(jié)、樂觀度日隱喻：在安危禍福前，堅守節(jié)操、獨善其身、不渝初心，更感人至深、蘊藉悱惻。帝王的冷血猜忌、政治爭斗的黨同伐異、災(zāi)疾的不時而至、時局的風雨飄搖將薛道衡置于“被安排”的境地。明哲保身、守正持節(jié)、樂觀入世或是薛道衡在熱切理想與冰冷現(xiàn)實間達成的最佳抉擇。

“燕泥”這一意象承載樂觀、剛直、昂揚的精神，體現(xiàn)薛道衡最為積極的本質(zhì)力量?！翱樟郝溲嗄唷蓖ㄟ^“燕泥”這一富有生命活力的形象展現(xiàn)積極昂揚的精神以及面對困境的哲理——面對沒有意義、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唯一該做且能做的是堅持自己的理想、保持向上的姿態(tài)?！把嗄唷弊鳛槿吮举|(zhì)力量的對象化，其自然屬性是穩(wěn)定的。由于作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欲望、稟賦、能力，無論古今都受到客觀環(huán)境的制約。名句“空梁落燕泥”在漫長的文學接受歷程中都能與人的本體生命互動、契合，在昂揚的精神基調(diào)下演繹出新的時代內(nèi)涵，令讀者的閱讀視域與文本視域不斷融合，形成具體情境下的個性化詮釋。詩歌自然也成為了古今樂道的千古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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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