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將從小說修辭學角度分析研究葉兆言的小說《追月樓》,基于李建軍在《小說修辭研究》中所分的宏觀修辭和微觀修辭方法,將論述分三部分展開:一是宏觀修辭中內(nèi)外視點的交替使用;二是作為微觀修辭的反諷手法在刻畫人物、描寫時代風貌、突出主題上的積極作用;三是同屬微觀修辭的象征手法對小說主題意蘊的展現(xiàn)。葉兆言對修辭手法的使用很好地服務于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和主題,不喧賓奪主,實現(xiàn)了作者與讀者之間良好的交流與溝通。
【關鍵詞】葉兆言;《追月樓》;小說修辭理論
【中圖分類號】I207.4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6-003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6.011
在葉兆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先鋒的創(chuàng)新,也有傳統(tǒng)技法的融入。“夜泊秦淮”是葉兆言“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品,包括《狀元境》《十字鋪》《追月樓》《半邊營》四篇小說。葉兆言透過大歷史的迷霧,書寫著歷史洪流中小人物及其家庭的故事,占據(jù)著正史的戰(zhàn)爭、革命被排擠到邊緣成為背景,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擴展出歷史的真實。布斯的《小說修辭學》對我國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學者李建軍不拘泥于布斯的理論,將西方修辭理論與中國本土經(jīng)驗相結合,從而完成自己的理論建構。本文就將從李建軍提出的宏觀修辭技巧和微觀修辭技巧兩個角度,對葉兆言《追月樓》中的小說修辭技巧進行分析。
一、視點的流轉
《追月樓》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講述了南京丁家的故事,丁老先生點過前清的翰林,又是老牌同盟會的會員,現(xiàn)已七十多歲,他以明代顧炎武為榜樣,看重國難當頭時的人的氣節(jié),對亡國奴嗤之以鼻。然而日本人已打到南京城下,國家搖搖欲墜,丁家四世同堂,本就瑣事不斷,加之丁老先生所秉持的觀念與子孫們產(chǎn)生了沖突,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場場鬧劇。對抗戰(zhàn)時期的敘述本是嚴肅的,但在小說的閱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一硝煙彌漫的時代背景漸漸被置于后方,丁家及其親戚們的日常生活被移到“前臺”,形成了對正史的消解。這一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葉兆言創(chuàng)作時對“視點”的使用。
視點是小說家在創(chuàng)作時選擇的切入角度,視點可以表現(xiàn)出作者的選擇和強調,甚至是他們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立場,不同視點的選擇也會對讀者的在閱讀時的取向產(chǎn)生影響。小說視點可以分為內(nèi)視點和外視點,內(nèi)視點即為人物的視點,外視點則為作者或敘述者從外進行統(tǒng)攝的視點。布斯強調作者和讀者通過小說進行交流和溝通的意義,李建軍的小說修辭理論也延續(xù)了這一基本觀念。這一觀念在視點使用中體現(xiàn)為內(nèi)外視點的協(xié)調,“作者的外在的全知視點,需要人物的視點予以補充,而人物的內(nèi)視點,也需要作者視點從外部進行統(tǒng)攝和整合”[1]121,由此,小說中的視點往往呈現(xiàn)出流動性、轉換性的形態(tài)特點。
《追月樓》中常出現(xiàn)內(nèi)外視點的流轉,兩種視點交替使用。小說中的外視點使閱讀者對整體的時代背景、生活現(xiàn)象和人物關系有全面的觀照,而內(nèi)視點則深入人物心理,讓我們得以窺探紛擾亂世中的個體內(nèi)心所想。小說第一章寫到淞滬會戰(zhàn)后學生運動盛行,作為新派人物的仲祥想與一群熱血青年去報名參軍,他來向爺爺丁老先生請辭,丁老先生雖為遺老,但他樂意看到自己的子孫精忠報國,同意了仲祥的請求并贈了他兩本書,書中還夾著一首愛國詩。這一大段情節(jié)都采用了外視點,外視點所形成的全知性、全景感適合于對抗戰(zhàn)時期的描述,我們通過閱讀可以對當時的社會風氣有整體的了解,也感受到了抗戰(zhàn)的不易與青年們的熱血。一幅宏大的歷史畫卷似乎馬上要在我們面前展開,但正在此時,作者轉向了內(nèi)視點,他以仲祥這一人物的角度看待這次遠行,仲祥“想到這次去內(nèi)地,和他心目中相思的姑娘同行,說不出的喜悅”[2]179。我們借助內(nèi)視點得以知曉,仲祥這次熱情激昂的參軍行為,實則是受到了日常男女愛情的推動,甚至他對暗戀姑娘的情感占據(jù)了其中更大的因素,這就將目光轉向大歷史中的小日常,形成了對宏大歷史書寫的消解。葉兆言在此處的敘事由外視點轉向內(nèi)視點,完成了從大歷史到小歷史的轉換,凸顯了他創(chuàng)作時的新歷史主義觀念。
內(nèi)外視點的流轉還體現(xiàn)在文本的其他多處情節(jié)中,當日本軍隊將要入侵南京時,丁家準備遷往難民區(qū)避險,外界隨時有槍聲和流彈,而丁家內(nèi)部也充滿了隨之而來的緊張感,搬走或是留下成了那刻最嚴肅的話題,丁老先生看重的是氣節(jié),而其他小輩更關注的是生命安全。內(nèi)外視點在此處情節(jié)中交替使用,外視點讓我們看到時局的危險和丁家人互相之間的勸誡協(xié)商,而內(nèi)視點則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面,即大家庭中瑣碎復雜的人倫關系。輩分高的人不愿搬走,輩分低的媳婦們想走也只能忍著,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只得發(fā)泄在兒子身上;劉氏因貪生怕死讓小文留下,危險解除后,她關心的不是別的,而是因此錯過了在丁家提高身份地位的機會。內(nèi)外視點的協(xié)調再次將全景感與個體心理相結合,嚴肅的歷史作為背景,凸顯的是歷史中的瑣屑日常。同時,在此處將內(nèi)外視點交替使用,也從側面表現(xiàn)出以丁老先生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人觀念與現(xiàn)代社會的沖突,暗示著它搖搖欲墜、即將潰散的悲劇趨勢。
二、反諷手法的補充
除了對視點這一宏觀修辭技巧的使用之外,小說還采取了微觀修辭技巧。微觀修辭技巧是修辭格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如象征、反諷、隱喻等。葉兆言在《追月樓》中多次使用了反諷手法,使得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主題更加突出,并且更深刻地反映出當時復雜的時代風氣。反諷是“一種暗含嘲諷、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質的委婉幽隱的修辭策略”[1]217,讀者需要和作者產(chǎn)生思想上的共振,才能對字句背后的真正含義心領神會。在使用反諷這一修辭策略時,“兩極對立因素的相互對比”是其重要的構成要素,強化兩種不和諧事物的對比,就可以在對照中形成反諷效果。
丁老先生給人的總體印象是一位重氣節(jié)的晚清遺老、有威勢的大家長,但這一人物形象遠不止這么單一。葉兆言便在小說中多次運用反諷手法豐滿這一人物的形象。一方面,葉兆言強化了說話人字面意思與實際含義的對比。丁老先生與小文爸爸談話,認為長大的小文已不適合繼續(xù)待在丁老先生屋中,讓小文爸爸將其接走,可人盡皆知小文繼續(xù)跟著她父親逃不過挨餓受凍甚至被賣的命運,于是此時葉兆言細膩地描寫了丁老先生的神態(tài)話語:“丁老先生閉著的眼睛一睜,說:‘你若是把小文賣了,我不饒你?!盵2]177油滑世故的小文爸此時當然能夠明白丁老先生話中有話,即丁老先生看中了小文,以這種方式讓納小文為妾變得合理,于是他趕緊接上丁老先生的話,讓小文待在丁家。丁老先生對小文爸爸的日常行徑嗤之以鼻,擔心小文離開丁家后的境遇,看似為恪守體統(tǒng)的正人君子,實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鑒于他的身份地位和文人風范不能直說,畢竟小文的年紀可以當他的孫女了。結尾他達成了目的,也保住了面子,但他仍是“臉上沒有表情”。由此,表面上是丁老先生舉止高尚,小文爸爸主動獻出小文,實際上卻是丁老先生無形中對其引導,以達成自己的目的,同時維持了自身的道德風范。在實際含義與表面意思的背離中,我們可感受到反諷的意味,丁老先生在很多時候的確有文士風范,但他也有道貌岸然的一面。
另一方面,葉兆言在描寫丁老先生時會將莊重嚴肅的話語與卑瑣平庸的內(nèi)容結合在一起,形成反諷效果。丁老先生將自己在追月樓上的臥室更名為“不死不活庵”,他還準備效仿顧炎武《日知錄》的體例寫一部不朽的傳世之作,取名為《不死不活庵日記》。《日知錄》是顧炎武所寫的學術巨著,涵蓋了經(jīng)義、史學、藝文等多方面,核心為“明道”“救世”,表現(xiàn)了時代風貌。作者描寫丁老先生寫作《不死不活庵日記》時的氛圍是莊重的,不論是寫《日記》的緣由,還是與黃計庭老先生的交流、和詩,都與他的著書志向相符。然而當我們讀到《日記》中所寫的內(nèi)容時,不禁會產(chǎn)生巨大心理落差,小說中提到了兩處丁老先生日記的內(nèi)容——二表姑逃離日本軍人奸淫的故事和一日之內(nèi)家中瑣事,都是瑣屑平庸的日?;騻€人驚險奇遇,與成為傳世著作還相差很遠。葉兆言用嚴正莊重的筆調書寫丁老先生著書的過程,然而這本被寄予厚望的“傳世之作”的內(nèi)容卻是這些平庸瑣事。在二者對比之下可見出作者反諷的意味,丁老先生的愛國之舉的確有悲壯的一面,但他的愛國行徑也不免可笑,他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從容就義的殉道者形象,然而他只是以這種方式感動了自己。
八姑娘婉和少荊的戀愛風波也充滿反諷的色彩。丁老先生和少荊誰也不肯退讓,丁老先生堅守氣節(jié),誓不與日本人、漢奸為伍。但此時的丁家已經(jīng)快敗落到極點,少荊在追求婉的過程中,給了丁家不少好處,丁家上下都用過他的錢,丁老先生應當也不除外。因此實際情況就變成了丁老先生一邊極度反對漢奸,一邊卻又因獨坐追月樓、不管家事,受了漢奸的恩惠而不自知,這一前后矛盾便使文本帶上了反諷的效果,正如上文所說的愛國行徑的可笑。同時,丁家其他人瞞著丁老先生早已暗許了二人的婚事,心安理得地受著少荊的恩惠。在丁老先生出殯前,婉和少荊趕忙完成了婚禮,所謂“棺材頭上拔青”,這更是將譏諷的意味推向了頂峰。作者反諷的對象不再限于丁老先生的行徑,更是突出他所秉持的傳統(tǒng)文人觀念在現(xiàn)代的脆弱性。
最后,葉兆言還通過反諷的手法反映了當時的時代風氣。一是在二表姑講述她的悲慘遭遇這一事件中,作者運用反諷的手法表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麻木性。二是明軒供職的和漢書院的表面風光和內(nèi)部混亂形成對比,可見當時學校的腐敗。而小文爸爸這一靠著寡婦養(yǎng)家、舍棄女兒不顧的人,卻在后來成了稅警,這樣不義之徒的得勢,更反映出當時社會的腐化混亂。三是,展現(xiàn)了類似仲祥的一批青年人在當時社會的境遇,作者在描寫仲祥離家參軍、伯祺身為長孫的無奈時都與巴金的《家》相聯(lián)系,與其形成了互文,然而具有戲擬性的《追月樓》又與母本《家》有所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仲祥這一人物身上。
《家》中的覺慧代表了五四運動時期激情的青年。仲祥雖然也出走,但他并未達到覺慧那樣的革命思想高度,更大的原因是為了暗戀的姑娘,因此他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當看到心愛的女子嫁給軍官后,他也就失去了方向,墮落麻木地生活。在兩個互文性文本的對比之下,可反映出當時的青年對于民族革命認識上的幼稚性和局限性,以及他們自我意識覺醒的不徹底性,很多像仲祥一樣的青年人雖然去參軍,但他們并不明確自己真正的志向,從而導致了出走的失敗、失敗后的幻滅。
三、文化象征意味
除反諷外,作者還使用了象征手法,依附于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主題,讓小說的主題意蘊展現(xiàn)得更加豐滿和詩化。象征往往借助自然物象和主觀情感的相似性或對應性,含蓄婉轉地表達作者的情感,使文本帶有含混性和多義性?!蹲吩聵恰分械南笳鞣沼谇楣?jié)和主題的展現(xiàn),使其形象化,不喧賓奪主。
“強調”是象征效果得以生成的重要原則,如李建軍所說:“一個形象一旦讓讀者覺得它是被強調的,常常就被人們當作有深意存焉的象征來看待?!盵1]241-245在《追月樓》中,作者有意強調象征性意象,將意象與文本的情感意蘊相結合。首先,小說中不能忽略的是“追月樓”,它既作為本部小說的題目,又在內(nèi)容中反復出現(xiàn)。追月樓舊址上原先也有一幢二月樓,但它給丁家?guī)砹瞬恍?,又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于是依照著風水,丁家又修建了追月樓。追月樓在日軍侵入后成為丁老先生蟄居的地方,他“發(fā)誓日寇一日不消,一日不下追月樓”[2]189,追月樓也是丁老先生與黃計庭、許平言等傳統(tǒng)文士小坐、品茗、交流的地方,可見追月樓以及在其中的人事物整體地象征著一種傳統(tǒng)的文化生態(tài),包括傳統(tǒng)的文士生活、道德風貌,以及一種文人式的愛國情懷。小說中,追月樓是籠罩著整部小說的一個意象,它的象征含義也正是表現(xiàn)出這部小說一個重要的主題——展現(xiàn)南京的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的變化和際遇。
其次,顏色的反復出現(xiàn)也是表達象征的一種重要方式。在小說最后一章中,作者大量運用了黑白灰的色彩,這樣的描寫在整部小說中極少出現(xiàn):
“丁老先生年老耳背眼花。耳背,有耳根清凈的好處。眼花,從追月樓上望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幾處黑房子,黑的樹影,黑黑的仿佛有人在動。黑白之間,是灰色的旋律。這旋律不斷重復發(fā)展,吞沒了白,掩蓋了黑。丁老先生無端地一陣冷,寒氣自腳心逼上來,涼颼颼的一條小蛇向上游?!盵2]222
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中也大量使用了黑色物象,黑色象征著陰郁、死亡、悲涼。在《追月樓》的這一段中,大篇幅的黑白灰色彩也有獨特的象征效果,一是象征著死亡,丁老先生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為下文做了鋪墊。二是象征著丁老先生此刻內(nèi)心的悲戚,丁家已經(jīng)極度敗落,而丁家的其他人顯然不將他對氣節(jié)和名聲的看重當作一回事,他痛心、無奈,小文爸爸的發(fā)跡也讓他對腐敗的社會失望。此刻的丁老先生從身體到心靈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強硬,他明白了自己堅守的文化已經(jīng)在崩塌,他的悲痛正如此時他眼中看到的毫無生機的人間。
最后,值得注意的一處象征在小說的結尾,丁老先生死后,伯祺常常做夢,他“有天夢到一把火。追月樓木結構,就怕火。這夢只有伯祺做”[2]226。這句話插入得很突兀,與上下文情節(jié)上的關聯(lián)都很小,表明作者是特意將其放置在這里,突出其言外之意。一方面,火和追月樓的關系在先前已有暗示,即“火克木”,伯祺的這個夢暗示著追月樓可能會被火燒毀。上文已說到追月樓整體象征著傳統(tǒng)的文化生態(tài),追月樓化為灰燼正象征著傳統(tǒng)文化的消亡。另一方面,丁老先生死前最后向伯祺交代了身后事,伯祺盡力履行丁老先生的遺愿卻遭到其他人反對,他只能妥協(xié)。出殯回來之后他獨上追月樓,看著丁老先生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感慨萬千。伯祺此刻應是感受到了丁老先生的凄涼,對他的行徑感到悲哀,因此這個夢只有伯祺做,也是印證了這個夢的象征意味,是關于傳統(tǒng)文化的挽歌。
綜上所述,葉兆言在《追月樓》這一部帶有古典氣息的新歷史主義小說中采取了多樣化的修辭手法。宏觀修辭方面,他在小說中將內(nèi)外視點交替使用,具有消解宏大歷史的效果,同時也表現(xiàn)出社會中的文化沖突。微觀修辭方面,葉兆言熟練地使用反諷和象征的手法,服務于他所要表現(xiàn)的人物、情節(jié)和主題意蘊,深化了小說的藝術性、思想性。葉兆言對修辭手法的使用讓人物更豐滿、語言更詩化、主題更深入,體現(xiàn)出他想在小說中表達的人生之思、社會之思與文化之思,讓修辭成為溝通作者、文本和讀者的重要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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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鐘依菲,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