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雪的語言告別（組詩）

天 街

踏雪與星相會

在白如瓷盤的夢中

生命的鴿哨縈繞在身邊

北方鶴羽留在額頭上的暗語融成春水

春水一半在燃燒，一半在奔流

人在路上，靈魂已經(jīng)抵達穹頂

夢里的事情重復(fù)過多次

現(xiàn)在，就要真切發(fā)生

我控制不住靈魂出離身體

就像閉上眼睛假裝不看

而月光仍會撩起發(fā)絲

星芒也會牽動無數(shù)根隱秘的觸須

我左右不了趨光行動

放任自己沉迷于無休無止的遐想

我虛擬了種種擁抱的方式

直到雪構(gòu)建出一座透明城堡

我們沉浸在比雪還白還柔的凝視中

我們走在空無痕跡的云上天街

松籽先生

或許是山色

來自深處的哨音

或許是風，夾雜著昨日隱約花香

松果收斂速度，輕輕落到先落下的針葉上時

有一絲反彈，但誰也覺察不出微弱對抗

這是它留給世界最后的響動

嘆息。寂靜。緩慢休眠期

黑夜前迷惑的錦繡黃昏

蘊藏著神性秩序

誰知道萬物最初的姿態(tài)

花要多久才能締結(jié)出雛形的松籽

松籽先生要在木塔里打坐多久

才能修煉出成熟，埋進比夜還黑的土壤

用盲眼捕捉越來越薄的香

用意志克制橫出不迭的叢生雜念

它感受不斷涌來的新鮮寂冷

直到桎梏朽敗，腐殖層的綠光消失

針葉上眾多露珠跳起狐步舞

它回歸寂靜

白唇鹿

我走進高原遼闊處

不為遇見山鷹

也不哀憐一只喪失了花季的蝴蝶

我在落雪的山谷尋找夢里現(xiàn)身的白唇鹿

秋天的腐殖土散發(fā)出紫色酒味

它會沉醉，它會恍惚

忘了自己并不屬于這片草甸

不屬于這些深秋的衰黃色

我不認識它

我只熟悉它純白的唇

它不認識我

它受住在我體內(nèi)永不消失的一個男孩召喚

走近我，靠在我腳邊仰望天空

天空隱去光芒，一無所有

雪停止起舞，星星還沒有顯現(xiàn)

天空講不出太多故事

我撫摸它杉樹一樣挺拔的角枝

聽風穿行其中的私語

我感到曠野里所有的芽苞都在暗暗閉合

把我裹進那一點溫暖的心核

蜜蜂與梅花

盛裝的裙裾

領(lǐng)先于霜、雪、冰凌、窗花

在惜別的時候握緊紛紛離去的手

說，再見

迎接次第到來的凋零

眾多凋零后面總有最后一個凋零

超越一切，卓立廢墟地

忍耐中間大段的寂靜而重生

眼睛看不見其中隱藏的眾神的覺悟

嘴巴只贊美風

鼻子的嗅覺被蒙蔽

躲在石縫巢穴里的蜜蜂知道

哪里有新釀的甜酒

哪里有高舉鮮花的杯盞

哪里有黃金磨成碎顆粒的聲音

它奔赴而去

擷取一抹明黃

裝飾自己的金腰帶

配合它老虎一樣兇猛的進攻

那萬物之中最美的身姿

窗臺上的伽藍菜

缺少光照的植株

伸出頎長花葶

星空虔誠的聆聽者

像潛意識中的我，舒展蜷縮的想法

細瘦的氣生根在摸索

想要抓住最后一點暖風

經(jīng)歷過恐懼，最初沒有方向的飄搖感結(jié)束了

暗香中，鮮紅的雌蕊正陡然升起

一片巨浪翻騰的金黃花粉輕柔，無所不在

我不在乎還有多少個冬天屬于我

第一片雪已經(jīng)融化

我們抵達了隱秘甬道

你雙手按壓我的骨骼

我燃燒著金屬般的光澤

讓黑夜生輝

方 向

或許是光

來自上蒼藍鈷色的拋物線

或許是嘆息

出于風轉(zhuǎn)念而逝的放手

黑夜深處散發(fā)著蘋果熟透了的芬芳

充滿野性誘惑

吸引著我一步步走進密布的波紋

忘了流星滾燙的燃燒

忘了灰燼喪失熱度后的警告

但我不會回頭

冥冥之中一只手牽著我

將我的翅膀激活

把我流放在曠野的邊緣

讓我回歸飛翔天性

我克制不住靠近浩瀚星云

我只在乎內(nèi)心

那旋轉(zhuǎn)著的巨大的眩暈

野菊花

走遍曠野

找不到一枝野菊花

黃金般流淌的液體

什么時候能漫溢漸涼黃昏的角落

落日?？嚅瑯渖覛埓娴拟徸?/p>

貓無聲地走動。新草鋸齒間鋒利的綠

綠蘿吐出的水泡。茶條槭半紅的凄美妝容

霧虛張聲勢的透明的乏力和疲累

一起擠到面前，無序雜亂

分揀。甄別。取舍

扯掉攀著褲腳的纏藤

抹平小獸留下的足跡

飛跑，引來更多的風

沖淡它的氣息和體味

虛化萬物影像，等待野菊花綻放

雪 鸮

它留戀清白的光

夜晚漸冷，恐懼退卻

它撲閃翅膀突襲一只夢游的倉鼠

一顆松果滾落下來，無聲無息

戰(zhàn)役就結(jié)束了

雪鸮有摧毀世界的破壞力

也有重建和平的魔法術(shù)

它純白的翎子可能在雪地上消失無影

但不會在黑暗中迷失心智

在香氣里淪喪鋒利

親愛的。還有多少個冬

等它在夜空留下刻痕

可愛的。還有多少個寒夜

讓它在思念中不停飛翔

告別語錄

夜空如鏡

映照出兩個我

一對孿生的矛盾體

發(fā)絲與身體合而為一

眼神與眼神近距離碰撞

我和我一起，在沒有圍墻的屋子

沒有穿過窗戶進來的光

沒有門關(guān)住外面的景致與事物

我注視著我，我注視著我自己

就在月亮升起的潮濕林間

在大地上一個微小而隱秘的角落

風像合金一樣明亮

一個我閉上眼睛

另一個我也閉上眼睛

我聽到我的呼喊

我聽到了聲音無法抵達的側(cè)面與背后

僅僅是直觀的正面

我也看不透它傳達的訊息

我留下更多需要時間與進一步發(fā)掘的東西

那山尖下巖石的根本

冬天還沒有開始

一只鳥喚醒冬天的荒涼

我唱起哀傷的歌

來遮掩鋪滿悲涼的山坡

來填平衰敗的空谷

歡愉在哪里

我像一個長途跋涉者

喪失了最后的體力

靠在石頭上喘息

活潑的夏日絕句在回響

我知道我付出了什么

卻從來不想我的籃子里會留下什么

榛子，漿果，雉羽，雪地，豹紋

都不是我本身

卻是我的一部分

我在一處林地丟失的會在另一處山澗

找到相似的替代品

卻永遠得不到最初的體驗

【作者簡介】趙劍穎，陜西西安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林業(yè)生態(tài)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星星》《延河》《椰城》《牡丹》《鹿鳴》《中國文藝家》等刊，獲第八屆中國長詩獎最佳新銳獎等，出版詩集《向光而生》《花海心田》《夢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