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漫長的出走與返回

【作者簡介】王祥奎，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青海日報》《河南日報》《詩詞月刊》《青海湖》《雪蓮》等報刊。

我十四歲考進縣師范，十七歲走上工作崗位。之后，到省城謀生，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三十余年的出走并沒有真正遠離母親的村莊。雖說父母已過世，但陪伴父母、陪伴兄弟姐妹的那個土莊廓還在那里，我的記憶的證物還在那里。

我不斷重返母親的村莊，與親人和記憶重逢。

1

母親的村莊在湟水北岸，是一個純粹的漢族村莊。再往北，就是土族、漢族、藏族雜居的鄉(xiāng)鎮(zhèn)。雖說地處彩虹的故鄉(xiāng)，但有著其他鄉(xiāng)鎮(zhèn)沒有的諸如“五月十三”廟會那樣的“中原文化”的元素。這里，中原文化、河湟文化、土族文化相互融合，卻也還各自保持著自己的特質。

我們村莊的名字比較特殊，雖說隸屬擔水路村，但村民們從沒有稱其名曰“擔水路人”。一直以來，大家都以“上沙溝人”自居。雖“上沙溝”與“擔水路”同為一個自然村，但不知何因，每年耍社火時，從不與下莊擔水路人聯合。除非下莊“擔水路”邀請，才送社火到那里。

在父母眼里，我是一個讓他們始終放心不下的孩子。母親生前時?；貞洠谖页錾痪?，就患上“抽風”的病患。不到滿月，天天打針，天天抽風。無奈，只好讓算命先生從風水命理的角度采取“認干親”的方式禳解……孰想，這一認干親，我的病痊愈了。

說起認干親，又稱結干親、拜干親，是我國流傳已久的民間習俗?！罢J干親”的原因多種多樣，舊時最為常見的是嬰兒出生不久的滿月前后，或百天左右，由父母或祖父母懷抱著上街，見到的第一成年人便認作干親。男性為“干爸”，女性為“干媽”，但往往這是預先準備好的。

干親產生的第二種方式就比較富有神秘感了，因為這涉及到了很多傳統的風水命理等文化在內，主要靠“算”，用這種方式認干親的孩子，一般會認為是命特別弱或者命特別硬。

在諸多的禳解之法里，認干親被認為是最簡便也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命硬的，就需要找一個屬相、八字相匹配的，用來中和一下孩子的氣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替孩子的生身父母分擔一下煞氣；命弱的，就需要找一個福分厚、命格硬的人，用這個“貴人”的氣息替孩子遮擋一二，或者給孩子也帶來相應的福氣。

記憶中，在我上小學時，腳脖子、手腕上還套著用百家鐵精心打造的“鐵鐲子”，且在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呵護下長大。

十四歲那年，我考上了縣師范。在拿到錄取通知單的時刻，我無法想象離開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學習生活是什么樣子。在縣師范上學的日子里，我憧憬著工作后好好孝敬父母。然而，父親并沒有給我孝敬的機會。父親在我?guī)煼都磳厴I(yè)的那年春節(jié)辭世。而母親，也于2023年4月12日辭世。他們對我山高水長的恩情，我此生再無法報答。

母親的村莊東面那個叫“陰坡嶺”的腳下埋葬著我的父母及祖先們，這是我跟它永遠無法真正告別的理由。

2

當然，父母不在了，但這個村莊，以及鄰村那個叫“蔡家村”的村莊，還有我的弟弟、姐姐，有我特別要好的發(fā)小。我每一次回村子都要跟發(fā)小見一見，聊一聊。聊過去的點點滴滴，而且年齡越長懷舊的成分越多。

記憶中，我和發(fā)小坤兒、志奎、貴山回憶最多的人就是村里的“麻爺”。關于“麻爺”，我在打算出版的散文集《上沙溝，母親的村莊》中提到過。

“麻爺”，整個村子乃至鄉(xiāng)里人人皆知。大人們稱“麻子”，孩子們叫“麻爺”。雖然麻爺是個瘸子，但他身上有許多講不完的故事。

麻爺不知何時何因腿瘸了，但從大人們的記憶與講述中他年輕時體格健全，在西北王馬步芳手下任職，每天騎著高頭大馬穿梭于河湟流域一帶，閑暇之余，領著跟班，到西寧黃河小游園聽青海“花兒”。一說到麻爺，村人臉上洋溢著一種欽佩的神情，一身得體的軍裝，腰間別著一把盒子槍，有一種威嚴。村民們講起他的故事來有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雖如此，在孩童時我的記憶中，麻爺衣著樸素甚至衣服上打著補丁，拄著雙拐，每當陽光和煦時坐在莊廓向陽的墻角曬天氣兒，身邊不時圍著幾個毛孩聽他講以往的故事。有時我想，昔時的麻爺真的像大人口中講述的那樣？

麻爺中年喪妻，膝下有三男二女，女兒已遠嫁他人，長子是個半啞人，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每逢立秋，家家戶戶煮蠶豆已成為一種習俗，每逢煮豆，父親常讓我去叫麻爺來家吃豆子，在吃豆子時，麻爺不像他人那樣去掉外皮及豆子白皮，他只將豆莢兩側的莖除去，連殼帶皮一通吃下，此舉讓我費解，事后問及此事時，父親卻說，你們不要小看麻爺，他以前還是個闊少爺，麻爺的父親在舊社會是個鄉(xiāng)間大地主，家境殷實，但殷而不嗇，家規(guī)頗嚴。麻爺的父親有潔癖，吃水從不吃后桶之水，據說傭人挑水時不慎放屁污染了后桶之水。雖說如此，記憶中的麻爺生活樸素，哪怕一粒麥子，一點饃饃渣他都不放過，在他的身上一點也看不出闊少紈绔的影子。

麻爺留給我至深的印象是和藹，每當放學，我常去他家，他常對我說一句話：娃娃，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在他身邊，我享受著童年愜意的快樂，聆聽著他對往事的追尋，也在他身邊，讓我認識了不少漢字，他，識字不多，但有見識，在那個年代，麻爺可謂是鄉(xiāng)間的讀書人。

那時，麻爺家那把指揮刀及無彈駁殼槍是我和坤兒、志奎等小屁孩們奢望摸拿的夢想，也正是他的存物讓麻爺成為我心中的英雄。

據本家西院爺爺說，麻爺年輕時有點魯莽，常惹其父親生氣，家教頗嚴的父親手操木棒教訓麻爺，而麻爺那時身穿白絲綢，腰間扎一紅綢腰帶，在逃避木棒的步子下，腰間紅綢“唰唰”迎風起舞，頗為倜儻，引來村民喝彩，在那思想落后的年代，麻爺從不忘讀書。記得在一次監(jiān)督民夫勞作中，麻爺給本鄉(xiāng)一位少年一個銀元，說：“娃娃，你到這兒干啥？回家，好好念書去……”老年殘疾的麻爺，是孩子們心中的偶像。

四十多年里，母親的村莊始終站在那里，時間的記憶，命運的輪轉，都是那么清晰。一代代人出生，一茬茬人離開。在村莊里，人們如同莊稼，眼見著長大，眼見著衰老，眼見著先后被收割。

好在，巷道里的那幾棵大榆樹、大柳樹還在，村莊西側的那條貫穿峽谷的干涸的沙溝還在。只不過因為老莊廓處在水線的原因，大部分人家的莊廓往北移了一二百米。那些老式的木質房子已經換成了二層小樓或預制板洋房，巷道老早就鋪上了水泥。浪“五月十三”青苗會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那些還在的也換了面孔——鄉(xiāng)野的風硬，鄉(xiāng)野之人就老得快。

故鄉(xiāng)。村莊。它們的變不僅僅是這些。二十一世紀初，由于村莊整體北移。記憶里的那些梨樹、杏樹、果樹，以及位于河灘樹林邊的菜園、油坊、水磨都消失了。而且橫架與沙溝上的那座石拱橋也變成了沒有個性的水泥橋了。

此外，村里的社火文化也變了。以往那種不耍龍、不唱戲、女人不演社火的慣例也變了。甚至“花兒會”也光明正大地走進了村子。

村莊的面貌總的來說呈現出一中奇奇怪怪的狀態(tài)。一方面，好多人家蓋上了闊氣的二層小樓。那些瓷磚在陽光下白得刺眼，馬路兩旁平添了幾家鋪面和飯館。就連習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村民，也不再自己動手做饃饃了，只要家里沒有饃饃了，直接到位于橋頭處的饃饃鋪里買就行了。那些平坦堅硬的水泥路在村莊中縱橫交錯。而另一方面，村莊多了些即將坍塌、無人居住的老房子，那是離鄉(xiāng)的人家丟下的。他們要么因年紀大了去投奔城里的兒女，要么在縣城買了房子。就連年輕人結婚都到城里買房，誰也不愿意留在村里了。

3

村子是老年人的村子。在村道上、巷道口溜達、聊天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

自父親去世后，母親很少去村口與老人們聊天。農閑時，要么坐在炕上做鞋墊，要么在家門口的那口杏樹下坐坐。每當周末，就拿個凳子，坐在巷道口等我。每當我與兒子回到村莊，就準備一桌好吃的飯菜，走時一定還要給我?guī)讉€金黃的焜鍋饃饃。

母親清楚我們兄弟姐妹及孫子們的喜好和口味。我們以為生活就這樣波瀾不驚卻也美好地繼續(xù)下去。但理智告訴我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不敢想象生活突然停止或破碎的時刻，盡管這樣的時刻我們早已經歷過。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終年是忙碌的，田埂、地頭、河川皆有他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那么的有才，雖然沒有進過廚師學校，雖然沒有拜過烹飪大師，但村子的紅白喜事皆是他掌勺。父親是忙碌的，父親是平凡的。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又是幸福的，因為父親的勤勞得到了村民老老少少的尊敬。每到年關，殺豬宰羊，操刀灌腸，家家戶戶都有他留下的余香?！翱鄤胖覂骸保ㄞr村對吃苦勤勞人的昵稱）這一尊稱成為他的代名詞。

那時，當清晨窗外一絲曙光透進屋內，雞叫三遍的時候，在朦朧中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接著一股淡淡的旱煙味兒飄進我的鼻孔，室內一片漆黑，只見旱煙鍋中的火星隨著父親的一吸一吸在閃著光亮，窗外七八個星星在旖旎的晨曦星空中閃爍，父親起床了。擔心影響我們的休息，他在黑暗里悄然穿衣，從那時起，父親勞作的一天開始了。

作為農民，父親精心侍弄他的土地，就像年輕的母親呵護自己的嬰兒一樣，平地、翻地，播種、澆水、施肥、除草、收割……每一樣工作都做得那么細致。父親說“土地是有情的，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它總是不會讓人落空的”。而今，記憶猶新的是平整土地。每逢春秋，父親總會帶領家人平整土地。為了田地的平整，他常常趴在地上，瞅著四方；為了土坷垃別壓住麥苗，父親讓我們把土坷垃一律敲成拳頭大小……一天下來，別說黃土滿身，腰直也直不起來，那時不懂事的我常常抱怨父親，抱怨父親過于執(zhí)著。此外，秋收之際，一到天陰，整治田埂更讓我苦不堪言，如田埂有鼠洞，父親不管田埂的高低，一挖到底，再一層一層夯實，那夯雖不大，但隨著夯的次數增多，我手臂酸痛酸痛……

望著披星戴月走出家門去拾糞（一可以煨土炕取暖，二可以作為家肥肥沃土地）的父親，無論春暖花開、還是天寒地凍，一切濤聲依舊，等到吃早飯時只見父親要么披著一身寒氣，要么帶著一腿露水走進家門。尤其是寒冬，父親胡子上掛著冰碴，那冰碴無聲地告訴我們外面有多冷，父親搓著雙手在火爐上暖手，但那一臉的收獲不因寒氣而消失，依然笑意盈盈。

一年的莊稼二年的苦，父親的精心侍弄得到了土地厚重的回報，我家年年豐收，窩碌碡（莊稼打碾收倉完畢）時，望著滿倉的糧食，我從父親的臉上讀到了勤勞與回報。記得那時，糧食入倉之時，村人皆在議論“ⅹⅹ家打的糧食真多呀！”“同樣的土地，同樣的畝數，他家為啥打得這么多……”

母親和父親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但從未吵吵鬧鬧過。父親辭世后，她一個人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家庭的重擔，從未抱怨過。即使八十六歲高齡了，依然牽掛著她的子女們。

母親去世前一年的中秋節(jié)，她還給我們做了河湟月餅。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我們在暮色四合的庭院里陪著母親吃著月餅看月亮。中秋的月亮，照著地上的幸福，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圓，也那么不真實。

人是局限的生命，你永遠無法預知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人也是幻覺動物，而生活的真相是殘酷的。比如我們以為會永遠陪伴著身邊的那些人。但我們突然發(fā)現，這世界上沒有一件恒常的事物，一切都在我們無法把握的變化中，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告別，與青春，與友誼，與愛情，與親人，與自己曾擁有的一切的一切。

4

2023年4月12日的那個上午，母親走了，走得平靜安詳。母親走了，我們兄妹幾個頓時失去了主心骨。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刻，每當回鄉(xiāng)看望弟弟姐姐時，想到或看到那個溫暖明亮的老屋和母親溫馨的臥室，那個盛滿了我們無數記憶的家，最后因母親的突然辭世，變成了我一生的心痛。而我回村莊的理由只剩下姐姐、弟弟，以及每年清明的祭掃了。完整的生活破碎至此，又怎能不心痛？

原來人無論多大年紀，都需要一個故鄉(xiāng)，需要一個有父母守著的家。

村莊，曾經是我立志要離開的地方。就如母親和大姐時?；貞浤菢印Ｐr候，母親時常問我能不能考上學。面對母親的問題，我堅定回答，一定會考上學的。因為我不能被村莊困住，不想在面對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里消耗自己的一生。

走出村莊近三十年，現在的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些東西是走不出去的。近三十年里，母親的村莊一直在我身邊。它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靈魂里。當年我是帶著它上路的。三十年里，我?guī)е仙缴嫠?，見識過城市的繁華與喧囂，感受過人性的明亮與幽暗，體驗過人情的冷暖與復雜。雖然我在時光里變了容顏，但歷經滄桑之后，心底深處依然是那個村莊里的少年。

相對于我的兄弟姐妹，相對于我的發(fā)小，我算是幸運的。我出生在鄉(xiāng)村，我擁有故鄉(xiāng)和故土，我能找到我的根。鄉(xiāng)下，有我的兄弟姐妹，有我童年少年全部的記憶，有父母對我的愛。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因海東市零碳工業(yè)區(qū)的擴建，母親的村莊、老宅將不復存在，也許有一天我與故鄉(xiāng)、村莊之間只剩下一個夢幻般的記憶，可那又如何呢？

一切畢竟發(fā)生過、存在過，生命的歷程不就是不斷地丟丟揀揀嗎？

“我想天堂一定很美，爸爸才會一去不回，一路的風景都是否有人陪，如果天堂真的很美，我也希望爸爸不要再回，怕你看到歷經滄桑的我，會掉眼淚?！?/p>

愿故鄉(xiāng)安好！愿父母安息！愿天堂真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