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連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詩歌、散文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青海湖》《雪蓮》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涂月記》和長篇小說《風雪一枝梅》。
已是四月末的天氣,時在晚春,氣溫漸暖,但昨晚依然下了一場雪。
這場雪不是很厚,在通往什巴村的山路上以人眼看得見的速度在慢慢消融。遠山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銀白色刺眼的光芒,和就近處背陰的積雪給人的那種藍色的錯覺,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車子很快爬上了山梁,走過一個大灣,不多遠就到了鄉(xiāng)政府。
我進去的時候, 楊主任正在打電話,示意我先坐。我把監(jiān)理合同放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便在門口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楊主任打完電話后給我倒了一杯水, 然后就拿起合同看。雖然他已經(jīng)看過電子版的草稿,但仍然看得很仔細,并且問了我?guī)讉€問題。最后,他簽字蓋章后問我要不要去什巴村看看。我說要的,我要去看看那里的環(huán)境,了解一下當?shù)氐那闆r,這樣對我以后的工作有好處。其實,這只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層原因我沒有說,我想早一點去看看這個被稱之為秘境的地方,究竟神秘在哪兒。
楊主任說他不能領我去了,因為有一個村子里出了點事,要他去處理一下。
我說,那我就一個人去吧,不麻煩你。
他說,也只有這樣了,并向我簡單交待兩句去往什巴村的路。
從鄉(xiāng)政府出來,剛走到前面的嶺子上,感覺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以為是昨晚看書太遲,休息不夠,眼睛提出了抗議。于是,我便使勁眨了幾下,但眼前依舊不能明朗。于是打開車窗,想讓冷風吹吹,方才看清原來是起霧了,而且越來越濃,整個天地仿佛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
一直是上山的路,車子開得很慢,雖然左轉(zhuǎn)右拐,也不覺得陡峭。但下山的路崎嶇險峻,如履薄冰,濃霧中似乎稍不注意,就會有跌入萬丈深淵之虞。
也許視線不好,沒看到路牌的緣故,我竟是走岔了。走到一處轉(zhuǎn)彎的地方,硬化路已到盡頭,前方有幾個人正在從一輛卡車上往下卸東西,還有一輛鏟車在作業(yè)——顯然是過不去了。
我從車上下來,想打聽一下,但走上前去,問了幾聲竟沒一人回答。許是鏟車的聲音太大,他們沒聽見我的問話吧。正躊躇間,突然看見有人背身蹲在前面的路邊上,便徑直走到跟前。他勾著頭,地下流了一灘血。我問他怎么了,他歪了頭看了我一眼,方才看清他捏住自己的鼻子,滿手都是刺眼的紅。
哦,流鼻血了,嚴重嗎?我從兜里掏出紙巾遞給他,也在他的旁邊蹲了下來。在他接過紙擦血的當兒,我隱隱約約看見路基的下方不遠處有一汪水,很大的樣子。
問一下,這是通往什巴村的路嗎?我見他不擦血了,又看他沒有抬起頭來的意思,便忍不住問。
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因為捂著鼻子的緣故,說話不太清晰,但我依然聽出他是外地人。原來他們都是外地人,難怪我用方言問他們的時候,他們明明看著我,竟然沒一個人吭聲。
下面是不是有個水庫?我又用比較生硬的普通話問他。
這回,他點了點頭。
可能是高原反應了,快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拖著不好。我站起來對他說。聽到他“嗯、嗯”的回答以后便離開了他。因為在我們的談話里,我已經(jīng)知道這不是我要走的路。
回頭路沒走多遠,我竟然又一次迷了路。這回,我是跟著另一輛車子走岔的,一直走到了那一汪水的跟前,最后被幾塊放在路上的大石頭攔了下來。
原來這是通往什巴村的舊路,已經(jīng)在修水庫的時候廢棄掉了。
水庫占去了原先的村道,新修的道路因勢而建,剛夠兩個小車錯開。頭一次走這樣的山路,上山下洼,拐彎抹角,很讓人擔心在哪一處拐彎的時候出點狀況,只得不停地按著喇叭。好在只走了三四公里后,下了一個較直的斜坡,過了一座小石橋,便到了村口。
路兩旁有高大的楊樹和松樹,底下立了兩尊塑像,是手捧哈達迎接客人的藏族男女的形象,在濃霧中卻給人一種突然冒出來的感覺。幾百米后,才是村街,眼前也敞亮了些,看見街道兩旁有好幾家店鋪的門面,外墻的粉飾和景觀擋墻有著濃郁的藏族特色。
穿過這一塊比較“繁華”的街道,再走一陣左拐就到了村委會的所在地。我把車子停在了村委門前的小廣場上,正打算去村委辦公樓,突然看見一個穿著藏式大襟棉襖的漢子,背著手抬頭向遠處張望。迷霧中他不會看得太遠,所以我想他是在思考什么問題。在諾大的廣場上,他的姿勢或者說是造型,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孤獨。我靈機一動,便沒有進辦公樓,而是站在門口按下了楊主任給我的號碼。
接電話的正是那個很酷的藏族漢子。他很熱情,也很直爽,后來在我們的交往中了解到他姓那,是什巴村幾起幾落的支書。
寒暄過后,那書記就領著我去看了一下“工地”。什巴村散落在兩條分岔的溝里,因為大多是景觀墻、道路修補和岸坡治理的環(huán)境美化工程,所以,大都在村道的兩旁,就連植樹的項目也在路邊不遠的山坡上,所以我們坐在車上幾乎沒有下來。
最后,那書記把車子停在了一段彎道的旁邊。下車以后,他告訴我,這是十二道灣,再往上那戶人家的上面,拐過那個山嘴就到了林場的北溝檢查站,進去就是什巴村的北溝牧場。
這好端端的路旁邊為什么要堆一道砂楞呢,連路也占去了許多?看著這一整個彎道上臨河的一邊堆了一道高高的砂楞,我問那書記。
這是為了擋冰才堆起來的。那書記說。
擋冰,這么小的河水,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溶冰期,冰還會漫到路面上來嗎?
現(xiàn)在不會,但冬天會。那書記看了我一眼,說。
冬天,冬天這水不是會更小嗎?
正因為它小,到了冬天,一天一層,過年前后就漫到路面上了。
哦,這樣啊。
因為路上結了冰,前年過年的時候還出了一場車禍,死了人。我把報告打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又打到縣上。縣上的領導來了說,要在這里修一道攔水壩,但又沒錢,一時半會兒修不了,要我們自己想辦法暫時解決。等來年給我們一個大的工程,把該修的都修好。你也看見了,這幾年,縣上給我們也花了很多錢,修木棧道,修景觀墻,打造3A級景區(qū)。聽領導這樣說,我們也不好再說啥。正好村里有個養(yǎng)挖機的,我就出了點油錢,堵了這么個砂楞。難看是難看了些,但總算沒有再出事,不然的話,莊子上的人會用炮兒石把我的頭打爛哩。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笑了。
你別笑,這是真的。我們這里到處都是山溝溝,如果有人在哪個溝里給你一家伙,你都不知道是誰打的。牧人多,最擅長的就是掄炮兒石。
那你可得小心些。俗話說,頂上籮兒就是天,你可要把這籮兒頂好喲。
頂好這個破家什,可不容易。還好,領導說話還算數(shù),雖然叫我們多等了兩年,但終于是有了結果。但我一直放心不下,不知道你的圖紙上是怎么畫的,是攔水壩嗎?
哦,這個我可以在手機上查查,藍圖還沒有送來,但今天早晨楊主任把電子版轉(zhuǎn)給了我。我拿出手機,對照路邊紅色的標記,很快找到了這段河道治理的施工圖。
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這里。我說著,一頁一頁仔細翻看圖紙。
圖上怎么說?
不對啊,那書記,我的圖紙上沒有攔水壩,只是對這個岸坡進行美化治理啊。
怎么治理?那書記聽了,湊過來看。
你看,按圖紙上的設計,是要把這個岸坡上原有的砂石,當然還有這些堆積的砂子都要清理掉,而且在原坡上挖下去一米多深,然后擺上裝滿石頭的鐵籠,然后做成一個斜坡……
就這些?
差不多。最后還要鋪上一層腐殖土,上面還要種上草……
你那個岸啥……岸坡有多高?
嗯,差不多跟這個路面一樣高。
?。磕菚洿蟪砸惑@。我這是冬天擋冰的,跟路面一樣高,還能擋個啥?
可能……那我再看看,是不是弄錯了。我說著,按標注重新對照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說,沒錯,就是這里。
還是跟路面一樣高?
一樣高。
這幫吃刀把,日他的,這么點事都指不著。那書記咬牙切齒地說。
那書記,等他罵完了,我勸他說,你別生氣了,生氣也沒用。你看現(xiàn)在的河床這么窄,如果按圖上的設計修出來,河道肯定比現(xiàn)在寬了些。而且,一抹的向下傾斜,平平展展的沒有地方會坐住水,這樣的話,或許冬天也就不會坐冰了。
你這是給我吃寬心丸吶。那書記苦笑說,你想不到,為了這個彎路上不坐冰,我不知道往縣城里跑了多少回,遭了多少白眼,也不知道挨了莊員們的多少罵呀。
哦。要不,修的時候,我讓施工隊盡量把這個河道往那邊拓寬一下,也能起到疏通的作用。我指著河對岸的小樹林說。
拓寬不了。這邊是路,那邊是林場的地界,里面又有這些大樹。能加寬的話,我們早就加寬了。那書記指著對面的林地說。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把圖紙改過來,只有這個法子。啥設計嘛,尿……那書記又罵了一句臟話。
把圖紙改過來,怎么改?我問。
我去鄉(xiāng)上反映,大不了去縣城。
那你可要快點兒,我聽說五一的時候就要動工,只剩三四天時間了。我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在想,要改圖紙,恐怕有點難。時間緊迫不說,還牽扯到地堪、設計等單位,最頭疼的還是資金……
嗯,我下午就去。斧頭找鑿子,鑿子尋眼眼,不信這個邪。
告別那書記,從什巴村出來,眼前的視線有些清晰起來??匆姶蹇谵D(zhuǎn)彎處立了塊什巴村旅游景區(qū)牌,趕緊停下車子,走到告示牌前,只見圖上的什巴村就像從夸父的手杖上隨意刳下來的一根枝條,被扔在大山的深處。這根枝條上衍生出來的每一根枝杈都對應著一條條青青翠翠的山溝溝,并且在這些山溝溝里蘑菇似的長出二三副散散漫漫的莊廓院。
別看這些看似零散的莊廓院,統(tǒng)共起來也有四五十戶人家。
因為什巴村的自然環(huán)境相對封閉,村里的路也多有曲折。兩條溝里的路匯合在一起,像一個“丫”字,兩個分岔的溝里都曲曲彎彎地陪著一條扭扭捏捏自由自在的小河,像蟒蛇似的氣喘吁吁地拐了二九一十八個彎。它們時分時合,把山與山之間本來就不寬展的莊田和人家分割得七零八落。而那書記領著我去的十二道灣就在左邊的這個杈椏里面。
看罷告示牌,過了小水泥橋,走到半山腰上,感覺眼前一下子明亮起來。原來,天氣轉(zhuǎn)晴,那漫天的大霧在將近中午的陽光照射下,也漸漸地散開。路轉(zhuǎn)峰回,再向什巴村的方向望去,只見霧嵐像大幕似的徐徐拉開,什巴村在娘娘山阿葉秀毛的懷抱里隱約可見。
再到什巴村是五一節(jié)的早晨。因為兩個施工隊不約而同要在這一天開工,所以,我把行李也帶了上去,看來,勞動節(jié)真不是勞動者的節(jié)日,而是勞動的節(jié)日。
項目部的帳篷就搭在渡槽前面高高的臺地上,緊靠著村里的醫(yī)務室。
臺地的中央是一個具有濃郁的藏傳佛教特色的和睦四瑞塑像。它的基座上鑲鉗著八寶圖案,上面是一頭白象,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悠閑自在地甩著它的長鼻子,仿佛踏著祥云要從上面走下來似的。白象的背上蹲著一只調(diào)皮的猴子,雙手舉著一只白兔。白兔的頭上又站著一只鷓鴣鳥,振翅欲飛,活靈活現(xiàn)。
村道在臺地的前方繞到右側(cè),隔開小學校以及小學校上方的寺院和村舍通向北溝。
從北溝里流出一條潺潺小溪,用一條小水溝引到路的下方,轉(zhuǎn)動著寺院的一個水動經(jīng)輪,然后從支撐渡槽的攔水壩下面的孔洞中流出,在臺地的左側(cè)直沖村委的辦公樓而去,然后在辦公樓的后面匯聚了另一條從東溝流出來的小河,攜手穿過橋洞,再從什巴村大廣場的右邊嘩嘩啦啦地向什巴灘那段繁華的地段流去。
剛開始的時候,施工隊在平臺底下離溪邊不遠的草地上搭了一頂帳篷,但被一個年老的喇嘛阻止了。喇嘛捻著佛珠叫施工隊不要住在這里,并指著身邊的小溪流微笑著說,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它看似溫順,實則脾氣暴躁得很,尤其在夏天。它要是耍起脾氣來,山呼海嘯,連上面這個平臺也被它淹掉過,到時候你跑都來不及……
初時,我們看著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溪流,還以為老喇嘛在嚇唬人呢。它帶動渡槽上面的那個轉(zhuǎn)經(jīng)筒,尚顯得力不從心,吱嘎亂叫,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漫到這里來?后來,聽工地上干活的當?shù)卮迕褚策@樣說,我們才相信了老喇嘛的話,并且搬離了那塊秀美的草地。
看來,這確實是一條不安分的小溪流。夏天的時候起洪水,冬天的時候想方設法漫到路面上去,結成冰溜兒,給什巴村人們的出行帶來很大的安全隱患。
什巴村是一個半農(nóng)半牧的村落,在山里坐圈放牧的人很多。因為路遠溝深,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便是摩托車。牧民們喜歡騎著摩托車放牧牛羊、接送上學的孩子和走親串友,所以,路面上如果結冰的話,他們的處境和困難就可想而知了。
那書記心心念念的擋水墻在圖紙上成了一段護坡,這使他在開工之前瘋?cè)d四地跑了三天也沒跑出個結果來。所以,施工隊在十二道灣還沒有清理完那道擋冰的砂楞,就被村民給攔停了。沒辦法,施工隊只有報告給楊主任。楊主任又把情況報告給縣上的領導。于是,領導召集了相關單位的負責人,第二天就來到了十二道灣的施工現(xiàn)場。
為這一段路和水溝,那書記在我的辦公室里上了三天班。當時,我去了外地,不在局里。今天,我把地堪、設計上的人都請到了現(xiàn)場,大家看看在規(guī)定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能不能按那書記的意思把設計改一下。領導環(huán)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然后開宗明義說了他的開場白。
那書記說說吧。領導看沒有人接茬,便把目光投向了那書記。
我就問問,這是怎么設計的?那書記開門見山地問,矛頭的指向很明確。
當時,我們接受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委托,設計單位的張工程師聽了那書記的問話,不得不站出來解答。不得不說他的答辯有條不紊,充滿了理性,他說,為什巴村的環(huán)境美化工程進行了一系列的調(diào)查、走訪和測量。我們本著美化環(huán)境、打造景區(qū)的方針,對在現(xiàn)場收集的數(shù)據(jù)和什巴村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被走訪人的談話記錄等進行了科學分析,這才制定出當前的施工方案和設計藍圖。
你說你走訪,我怎么不知道,你走訪了誰?那書記問。
我們來了兩次,兩次都沒有攆上你,那書記。張工程師看著那書記,用手比劃著分辯說,后來就碰見了一位四五十歲的牧民,騎摩托車的,還有一位念瑪尼的老人,在他們的口中得知,這里的水很小,遇到天旱的時候連水也會干掉……
他是不是眼睛瞎了?怎么沒說遇到暴雨的時候,還會發(fā)洪水呢?有位年輕的村民不等他說完,就搶過話頭問。
其實……張工程師的臉色變了變,但又接著說,我們也查過這條小溪的水文資料,這是設計之前必須要做的準備工作,但沒有。一條連水文資料都沒有的溪流能有多大的水量,尤其是冬天。我們這里的天氣都是比較干旱的,我不信這水能漫到這路上來?
水當然不能,但冰能。如果上不來,還堆這道砂楞干什么,好看嗎?別看才讓拄著拐杖,但說話跟那位年輕人一樣沖。因為在這段路的冰面上,自己被摔成了殘疾,還不到一歲的女兒卻殞了命,他的心里始終過不了這道坎。
他這條腿,就是在這里的冰面上出的車禍。那書記指了指才讓的腿,又指著出事的地方強調(diào)說。
別說這路了,前年,它還漫過了這道砂楞。你說它能漫多高?先前嘲諷張工程師的年輕村民又說。
是的,他們說的沒錯。楊主任恐怕他們吵起來,趕緊給張工程師解釋說,就因為它小,所以,冬天的時候沖不出比較固定的水道,水就在冰面上自由地漫流。這樣一天天地疊加,整整一個冬天,也能一層層漫到一米多高。如果它的水流相對大的話,在冰面以下形成固定的水道,反而漫不上來了。
既然這樣,那就按你們的說法修改設計吧。張工程師聽了楊主任的話,像泄了一半氣的籃球,但仍然漲了紅臉說,但我說清楚,如果在這里修一道五百多米長,高一米二的鋼筋水泥擋墻,按先前設計投入的資金是肯定不夠的。如果甲方能追加投資的話,這一段設計就按你們說的改一改也不是大問題。
顯然,張工程師把難題傳給了領導。
追加投資是不可能的,這是以工代賑的工程,沒有預留款。只能在工程以內(nèi)進行適當?shù)恼{(diào)整。領導聽了張工程師的話,肯定地說。
那就在別的工程上挪點過來吧。那書記沒有理解領導的意圖,還想著有轉(zhuǎn)圜的余地,用請求的口吻說。
專款專用,不可能從別的項目上挪呀。領導對那書記語重心長地說。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在今年的這個項目上挪。那書記說到這里,又轉(zhuǎn)向了張工程師。因為心里堵,話說得很直接??纯茨銈冊O計的那個景觀墻,一米高的墻,基礎是一米二,有這個必要嗎?這個錢挪過來不行嗎?
那書記,我不是說了嘛,張工程師聽那書記又把矛頭對準了自己,只得辯解道。景觀墻一米二的基礎是有科學道理的,不是隨便設計的。
啥道理?我們的二層樓房也就一米多的基礎。按你的道理,不得要七八米???那個年輕的村民又上前兩步,反駁說。
你知道什巴村的凍土層是多少嗎?
不就是三四尺嗎?
就是。所以,我們的設計沒有錯,建筑物的基礎至少要達到凍土層以下。三四尺,不就是一米二嗎?
那得看情況,我的工程師。房子倒了會壓死人,一米高的景觀擋墻就是倒了,也不見得壓死人吧?它只是為了好看,只起個擋、擋牲畜的作用。聽了張工程師的話,那書記有些來氣了,又指著上面村民家的土莊廓墻說。十八板的莊廓墻,它至少有三米高吧,基礎不到一尺,過一遍夯就起墻,幾十年也沒見倒,這是啥原因,跟凍土層有那么大的關系嗎?
張工程師被那書記的氣勢所壓倒,一時語塞,但又很快回答說,景觀墻不是夯土墻。我們曾經(jīng)給一個公園設計了一個四五米高的亭子,就是木頭的那種,挺輕吧,但它的基礎跟它的高度是一樣的……
我看你們設計公司姓胡吧?年輕的村民問。
怎么說?張工程師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但警惕地問。
胡設計。年輕的村民嘲笑說。
怎么是胡設計呢,這是科學。
科學,拉倒吧,別唬我了。就你設計的那個擋墻,基礎是磚,墻是石頭。這不是頭朝下,尻子朝上,反過來了嗎?我們藏民也不會這么弄。年輕的村民說完,“呸”了一聲,還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磨兒,看他人都輕輕地笑了起來。
下面是頁巖磚、頁巖磚……張工程師漲紅了臉嘟囔了半句,后面的話再沒說出來。
頁巖磚也是磚。放在石頭的上面什么樣的造型砌不出來,而要埋進土里去?
說不響。
我看你才說不響,要不然也不會弄出這么個破設計來。
……
好了好了,這樣討論,也出不來個結果。這是幾標段?領導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問。
三標段。羅老板站在跟前,回答說。
這樣吧,如果壓縮三標段別的項目,挪一部分資金到這里,大概需要多少?
如果這段擋墻的高度是一米二,基礎也是一米二的話,那就是兩米四,厚度按……羅老板掏出手機,一邊說著一邊按。
上窄下寬,平均就按六十公分算,領導說。
按六十公分,大概需要、需要混凝土七百多方。再包括鋼筋、施工費等,還有運費……主要是運費,至少需要五十多萬。羅老板說。
就按五十萬算,能挪嗎?領導又問。
不行。三標段總的投資才一百多萬,變更設計超過百分之三十就要重新招標。張工程師揶揄說。
重新招標?這可能不成。我們?nèi)龢硕我膊皇侵桓蛇@一塊兒,在其他地段也已經(jīng)干了大半個月了,怎么能重新招標?羅老板說。
這不是我說的。白紙黑字,就是這么個規(guī)定。張工程師的話有點義正詞嚴的味道。
既然有這規(guī)定,那肯定不行。領導說到這里,沉思了很久,方才站直了身子對大家說,鄉(xiāng)親們,這個工程是上面為打造什巴村3A級鄉(xiāng)村旅游景區(qū)給我們的一個環(huán)境美化工程項目。換一句話說,這筆錢就是為了環(huán)境美化而撥下來的,不是為了治理河道,希望大家能夠理解。剛才,設計公司的張工程師也說了,他們的設計也是本著美化環(huán)境的目的而設計的,是有科學依據(jù)的,不是胡設計,啊,我們要相信科學,先按已經(jīng)設計好的圖紙修出來吧,看看實在不行,到時候我們再說。但我給你們保證一點,再也不會讓這河里的冰在冬天的時候漫到這條路上來,給鄉(xiāng)親們帶來安全隱患。我們千方百計想盡辦法,再也不會讓這條路上出事故了。如果那樣的話,按你們的說法,拿炮兒石把我的頭打爛,好不好?
領導的講話言簡意賅,情真意切,句句說在點子上,說得在場的人都輕松地笑了起來。
為了把十二道灣的岸坡治理工程做好,我每天都要在這段工地上站多半天時間,有時候甚至親自作示范,當指揮。從五月中旬到七月下旬,我們用了兩個多月時間,把原先堆積在路旁的砂楞清理掉,又在原坡和河道的基礎上按設計要求下挖了一米二深。很多地方甚至挖出了赤裸裸的山根石底。為了達到設計圖紙的要求,我們把石底高出的部分也鑿平了,隨即在挖好的基底上面擺上方正的鐵籠,連在一起按大小比例裝滿河卵石,又在鐵籠的上面用鐵絲襻好網(wǎng)蓋。最后又在上面鋪上了一層砂子,砂子上攤了一層厚厚的腐殖土,種上草籽,蓋上了綠色的保護膜。
我們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原先清流的小溪不見了蹤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日子過得很快,不上一個星期,種下去的草籽兒陸陸續(xù)續(xù)地頂出了地面。
又過了大約二十天時間,羅老板來項目部叫我。他說十二道灣鋪在草地上的綠膜叫太陽曬爛了,下面的綠草也都有一寸高了,像綠地毯似的非常好看,叫我去看看。
我正在辦公桌上整理監(jiān)理資料,順口說,都在那兒干了兩個多月,不就是一片人工草地嗎,想也想得出來,有啥好看的,不去。
不由我分說,羅老板拽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拉出了帳篷。
我們很快就到了十二道灣,老遠就看見一幫人在路邊的那戶人家門口忙著呢。到跟前才看清都是先前的民工,當然還有這家的一個小伙子。他們殺了一只羊,正在拾掇下水。我搭不上手,就站在路邊,看岸坡上幾只家養(yǎng)的土雞在我們種的平展舒緩的綠草地上覓食。尤其是一只老母雞,走一步,“咯”的叫一聲,它的七八個小兒女就跟著它跑幾步,非常有趣。不一會兒,老母雞找到了一條蚯蚓,就“咯、咯、咯”地叫個不停,那些小雞崽聽了,一溜煙地聚攏來。先到的一只小雞從媽媽的嘴里叼住了蚯蚓的這頭就跑,后來的那只又叼住了蚯蚓的那頭。兩個小雞正爭得不可開交,又跑來一只小雞,從中間叼住,一下子竟把整條蚯蚓都搶了過來。這只小雞撒丫子就跑,一群小雞,“嘰嘰嘰”地叫著,都向它攆了過去……
這有啥看的,走走走,到那邊去。羅老板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
不是你拉我來看咱們種的草地的嗎,這會兒又不讓看了?我問。
我這不是找的由頭嗎,不然你還肯來嗎?走走走,羅老板說著,拉我過了一個用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易小橋。
對面的小樹林里早已搭上了一個簡易的棚子,下面擺著活動桌子和幾只小馬扎。羅老板的妻子正在忙著收拾東西,他的小兒子在草地上捉螞蚱玩。
羅妻讓我們在小馬扎上坐下來,就去切西瓜。
羅老板給我打開了一瓶啤酒,遞給我。
我說我有痛風,不能喝啤酒,吃一塊西瓜吧。說著,就從羅妻端來的盤子里取了一牙西瓜,一邊吃一邊跟她聊了幾句關于小孩子的話題。這當兒,羅老板跳過林地的圍欄,從他的車上拿了兩瓶白酒過來。
啤酒不能喝,那就喝白酒吧。可不要說連白酒也不能喝啊。說著,就在一個紙杯里給我倒了半杯,自己也倒了半杯,舉起來說,來,走一個。
本來我還想著推辭,見他這樣爽利,便不好意思逆了他的興致,只得勉強呷了一口。
不行,得喝干。羅老板說著,把喝完酒的紙杯子在我面前倒過來。
喝不了,喝不了。你是大酒量,我可不敢跟你比。
讓監(jiān)理先吃上點吧,誰能跟你比啊,清口巴早的就要喝酒,還要開車呢。羅妻埋怨說。
不是有你嗎,正好讓我放松一天。
這天,平常不甚喝酒的我竟然喝得微醺。我跑到我們種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正好,太陽鉆進了云層,微風拂過,覺得格外愜意。我仰身在草地上躺了下來,覺得坡度正合適,索性閉上了眼睛,感覺身子底下軟軟的非常舒服,耳聽得溪水從草地下面鐵籠的石頭縫隙間流過,潺潺有聲,音似彈琴,煞是好聽。
原來,這家伙竟然藏到下面去了。聽著聽著,我竟然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先去了東溝一、二標段的工地,從那里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還沒到住的地方,就接二連三收到信息。打開手機一看,有好幾個電話都是羅老板打來的。因為東溝工地上沒有信號,電話自然接不上。再看微信上有他的留言,說是十二道灣有事,叫我趕緊過去。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連中午飯也沒顧得吃,就直接去了北溝。
剛轉(zhuǎn)過山嘴處的那兩戶人家,就看見十二道灣的路旁停了好幾輛車子,還有縣上的公務車和鄉(xiāng)上楊主任的車也停在那里。我知道縣上的領導也來了,人很多,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到跟前才看清多數(shù)是什巴村的村民,此外還有設計、地堪、水務甚至林場的人。我知道是為了攔水壩的事,而且聽他們的說話已經(jīng)到了尾聲。于是,趕緊照了幾張照片,就聽縣上的領導跟林場的負責人交涉,無非讓林場讓出一點林地,以便盡量取直和擴大河床,避免冬天的冰水漫到路面上,給村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等等。
領導你看,你們的工程隊在施工的時候,已經(jīng)把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嗯,還有這些樹的根部都挖懸空了,稍微有點水沖一沖,這些樹都倒了。還有這邊,這邊的草地都快要被水沖掉了,你還要叫我怎么讓些地出來呢?林場的負責人拉著領導一邊走,一邊用手指著對岸的樹和草地說。
我聽了他的話有些不解,我們在施工的時候根本沒敢往林地那邊靠,連一鍬砂土也沒有挖過,更別說是把那么大的樹底下挖得懸了空,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難道你看不見邊界的鐵絲網(wǎng)還在那些界樁上掛著嗎?石頭壘砌的邊墻不是還在嗎?何況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水,拿什么沖掉你的草地……
我正納悶他們兩個為啥要打這樣的啞謎,領導已經(jīng)走到那書記跟前,指著對面的林地跟他說了好一陣子。起初,那書記還一邊聽一邊點頭,但聽著聽著就有些不自然起來。
領導啊,我就是一個莊稼人,一個牧民,這么大個工程,你跟我說,我又沒錢,怎么做???還有,這么大一塊地,這挖出來的砂石往哪里堆???那書記說著,用手向河對岸畫了半個圓。
你先別急嘛,我還沒說完呢。領導說著,又把羅老板叫到了跟前。
這活少不了還是要你做,因為你熟悉下面的地形結構。領導開門見山地對羅老板說。
可是……羅老板囁嚅說,他一時竟沒有領會領導的意思。
你怎么也這樣吞吞吐吐的?放心,不會放你的血。這么辦,你出機械,我出油。這樣總可以吧?
可以,可以。羅老板聽了,笑著滿口答應。
怎么樣,不會讓你做。領導看羅老板爽快答應,轉(zhuǎn)頭又對那書記說。
嗯。那書記也笑了,顯出撂挑子后的那種輕松。
得多少?領導又問羅老板。
羅老板“嗯”了一聲,接著壓著指頭算了算,回答說,如果不把挖出來的砂子運到別處,幾萬塊也就夠了。這樣吧,我按加油的發(fā)票算總賬。
好。領導點了點頭,又對那書記說。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這油錢還得你出。
我出?那書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相信地問。
你不出誰出?讓我出,我一個轉(zhuǎn)手的清水衙門,哪來的錢?領導又把擔子壓在了那書記的肩膀上。
啊,那我哪來的錢吶?那書記張大了嘴巴,既吃驚,又無奈。
錢你可以在村里歷年的收益中支出。領導看著那書記的表情變化,碰了碰他的胳膊,又說,你從今年植樹造林的資金中也可以挪一部分出來啊。領導提醒那書記,又轉(zhuǎn)問楊主任說,楊主任呢,他們(指那書記)的錢打完了沒有?
還沒有,還有三分之一。楊主任回答。
這不是有錢嗎?哭啥窮。領導嗔道。
領導,我起的樹苗還沒栽完呢,這里面還有養(yǎng)護的錢和明年補栽樹苗的錢。那書記有些為難地說。
就這么定了。明年,明年我再給你跑跑,爭取河道治理的工程,把兩條溝里該治理的地方全部治理好,你看怎么樣?
可是,也好,你可不要哄我們老實人,領導。那書記聽了,只得苦笑著點頭答應。
你還老實?在我打過交道的村支書里面,你是裝得最憨厚,但其實是最奸滑的一個人。再說了,我還怕你把我的辦公室當成你的旅社,老實。
領導,還有個事,這些挖起來的砂石,你叫我放哪兒呀?這可是個大問題。羅老板笑著問。
領導皺了皺眉,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林場的負責人。先放在對面你的小樹林里呢,行不行?
不行。還沒等領導說完,林場的負責人已經(jīng)斷然拒絕。
運到別的地方呢?
那幾萬塊錢……看著領導皺起了眉頭,羅老板沒敢再說下去。
領導看看岸坡上綠茵茵的草坪,又看看在場的每一個人,看得現(xiàn)場的氣氛都要凝固起來,這才大手一揮,指著腳下的草地說,好,就這么辦。挖出來的砂石就不要往別的地方運了,還是放在這些草的上面。明年河道治理的時候一并清理掉,重新鋪點土種上,也花不了幾個錢。
大家聽了,有些吃驚,但本著解決問題的良好愿望,都覺得領導的決定又高明又節(jié)省又有魄力。
領導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村民們聽了,議論紛紛地回家去了。地堪、設計以及林場的負責人也一個個開車走了。看著他們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我初到什巴村和那書記到這兒看到的情景……
最后,領導又把我們召集到一起,指示羅老板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做好竣工驗收的一切準備工作,待驗收過后即刻進行拓寬河道的工作。
誰也沒有想到,兩天后的那個上午,我還在縣上的質(zhì)監(jiān)站開周會,楊主任打來電話,問我在不在工地。我說不在,還在縣上開例會呢。楊主任說,你快別開了,趕緊到工地上來。我問怎么了?他說,什巴村腦山地區(qū)昨天傍晚下了一場大雨,洪水沖掉了幾戶人家,你趕緊去看看工地上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知道了,我這就去。我說。
你趕緊,聽說縣上和省上的救援車輛已經(jīng)出發(fā)好一會兒了,還上了好幾輛鏟車和挖機。如果遲了,事發(fā)現(xiàn)場就被推平了。沒有影像資料,你連個對照都沒有,到時候說也說不清。
聽了楊主任的話,我知道事態(tài)嚴重,不敢怠慢,來不及再到會議室打聲招呼,就走進了下樓的電梯。心里話,十二道灣這回是真出大事了。
我在電梯里向羅老板打了電話,把楊主任的話重復了一遍。并且強調(diào)讓他最好找一架無人機,拍攝出事現(xiàn)場的俯瞰視頻。他說好,并說他已經(jīng)在路上,快要到了,無人機的事會叫人送過來,叫我放心。
因為趕著開會,我還沒吃早飯呢。這會兒不敢耽誤,只好在路邊的攤點買了幾個包子和一杯豆?jié){,一邊吃一邊上了路。
什巴村離縣城有六十公里。前半段路況較好,沒多長時間就過去了。但車子拐到山路上,速度一下子就降了下來。 雖然心急如焚,但也只得耐著性子左沖右突,翻山越嶺,偏偏又遇上一輛送完挖機后返回的半掛車,倒車停在路邊寬展的地方等它慢騰騰地過去。就這樣走沒多遠,又遇著一輛,如此四五次,才轉(zhuǎn)到那個能望得見什巴村的山埡豁。
我趕緊停下車子去看,但太遠了,啥也看不出來。只得收起性子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半山腰,才遠遠地望見村口的什巴河污水泛濫,向不遠處那一汪藍瑩瑩的水庫里不停地傾瀉著。
車子下得山來,還沒到橋頭,就被一個警察攔了下來。還有兩輛被攔的車輛正在掉頭,看來閑雜車輛是不讓進的。我下車說明情由,警察聽了,就讓我進去了。過小橋的時候,我看到橋下的水比往日大了許多,一股腐臭的味兒鉆進了車窗。過了橋左轉(zhuǎn)就是村口,道路上淤積的泥砂雖然已經(jīng)被鏟車推到了河溝的一邊,但泥水已然淹到了車梁,路兩邊的樹林里滿是泥濘。那兩尊手捧哈達迎接客人的景觀塑像,此時也被加速沖過的車輛濺起的泥水,裝扮成兩個泥人兒,慘兮兮的樣貌不忍目睹。
車子很快進了什巴街。這是什巴村的農(nóng)業(yè)區(qū)和商業(yè)區(qū),藏漢混居,是人員最為密集的地段。街道里還在流水,有幾個人用鐵锨把地上的淤泥鏟起來,堆成了一個個墳包似的泥堆,兩邊的店鋪和整齊的景觀墻上滿是泥濘,面目全非。不一會兒,車子就到了路上面的村委會,前面的小廣場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淤泥,里面卻停了許多高級轎車,仿佛陷在橡皮泥里面似的。村委門前和小廣場上看不見一個人,大約都集中在村委會的二層辦公樓里。偌大的集會廣場上也鋪滿了泥漿,旁邊的樹林和草坪上一片狼藉。
我停下車子,原想著去村委看看。但看著那些高級轎車,心里便有些發(fā)怵。心想,里面來的肯定都是那些當官的人,我去了不是自投羅網(wǎng)自討沒趣嗎。于是,繼續(xù)前行,轉(zhuǎn)過小學校門前的時候,順帶看了一眼項目部所在的臺地。幸好一切依舊,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后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得益于我們新修的景觀擋墻的緣故。巷道里多有被水沖下來的石頭和泥砂,又被履帶壓過,很不好走。還好,兩邊新修的景觀墻底下的墻面上除了有一道洪水淌過的痕跡之外,基本上完好無損。
前面有一輛鏟車在鏟路面上的石頭和淤泥,擋住了去路。趁這機會,我看見往山外調(diào)水的渡槽被洪水沖成了一張大大的彎弓,下面的壩基上有水漫過的痕跡,村委后面的木棧道和廊橋不見蹤影。壩基上游的楊樹上還架著好幾截沖下來的木頭,其中一截木頭差不多跟樹杈上的喜鵲窩一樣高。河兩邊農(nóng)田里的莊稼都被抹平了,幾乎辨不清種的是什么作物。還好,壩基下面的泄洪洞小了些,把一部分洪水蓄積起來,大大地減緩了它的勢能和沖勁,不然,村委會的廣場上現(xiàn)在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層淤泥,而可能是辦公樓的廢墟和瓦礫。還有下面什巴街臨河的人家和店鋪,不知道會成為什么樣子。
錯過鏟車,路面逐漸增高,離小河越來越遠,終于有了一段沒有淤泥的路段。從車窗里放眼望去,右邊的農(nóng)田依然有很多留下了被水漫過的痕跡。走了不到一公里,路面上又有了河卵石和淤泥,左邊的幾戶人家因為地勢較高,并沒有受到多大影響,但右邊石頭磊砌的田埂被洪水沖毀,石頭全被沖到了抹平的莊田里,到處都是。樹林里補栽的松樹被連根拔起,橫七豎八的跟鐵絲網(wǎng)纏在一起,堆在大樹的根部。沒有被沖下來的樹苗也歪著身子,連樹冠上也裹滿了泥漿,可憐兮兮的竟看不出一點兒松樹那種傲然的模樣。有的鐵絲網(wǎng)中還裝著石頭,分明就是十二道灣岸坡工程上沖下來的。更有小汽車、三輪農(nóng)用車和手扶拖拉機被半埋在亂石叢中。三輪車像仰身曬在砂灘上的斷腿青蛙;小汽車雖然沒有傾覆,但埋得只剩下沒有玻璃的駕駛棚,上面覆蓋著一些樹枝和鐵絲網(wǎng);手扶拖拉機斷成了兩截,機頭找不著車廂,車廂找不到機頭……
路邊的河溝被填平了,渾濁的河水卻在十米開外的地方歡快地流淌,襯托得路邊上亂石堆中一座精致的小石橋一臉的懵逼,失落和寂寞使得它恨不能生出一雙大手,把它上面橫七豎八的幾塊大石頭扔進遠處的臭水里。
又過了一個彎道,看見一輛紅色的桑塔納轎車停在路邊,走到跟前才認得是二標段的安全員,他在查看被沖毀的擋墻。這里的河道和路面加起來足有八九米寬,又是斜坡,但挾裹著木頭、鐵絲網(wǎng)等雜物的洪水被路和河中間的一溜楊樹稍一攔阻,竟然跨越了一米二三的擋墻,把里面種的青稞當成了池塘里的水草,淹沒殆盡。低處的擋墻受不了積水的壓力和沖擊,倒塌了十多米,把那些原先當成水草的青稞又抹平,像曬在沙灘上的漁網(wǎng),渾身沾滿泥漿和雜物,再也無力挺起它的胸膛。
告別安全員,再轉(zhuǎn)過兩道彎的時候,路邊上一溜停了十幾輛車子,顯然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偏偏這時候又下起了雨,我只好把車子停好,顧不得雨大雨小,綰起褲腳便下了車,一腳就踩進沒腳踝深的泥水中。
我在大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帶眼看見路邊上的那些車輛中都有人影在晃動。我想這究竟是些什么人,在干什么,怎么沒一個人下車去看看前面的災情?帶著這樣的疑問,我一直走到?jīng)]有車子了,才遠遠看見前方有人影在忙碌,待走到跟前才看清那些忙忙碌碌的身影都是村里的鄉(xiāng)親,還有戴著藍色頭盔的緊急救援隊員。
原來,這里的兩戶人家被洪水沖毀了外院,我先前看見被洪水沖走的那幾輛車子多半就是他們停在車庫里的。忙碌的人群中有人在廢墟里抬木頭,有人在搬磚,有人在扒埋在泥漿中沒有被沖走的糧食。我看見了鄉(xiāng)上的楊主任也在里面,他高大而又單薄的身軀在人群里分外顯眼,衣服被淋濕了,并且濺滿了泥漿。他抹了一把頭發(fā)和臉上的泥水,抬頭的工夫看見了我,并沖我點了點頭。
——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位在第一線救援的政府官員。
我沒有在救援現(xiàn)場停留,而是加快了腳步往前走。
我走到十二道灣的時候,已是上午十一點整。從縣城出發(fā)到現(xiàn)在整整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鏟車和大型挖機已經(jīng)在清理路面,清理處頂部的砂層足足有一米四五的高度。不是原先路邊上有一截突出來的石崖,我已經(jīng)分辨不清這地方就是干了兩個多月岸坡治理的施工現(xiàn)場。
我一邊察看,一邊用手機拍照錄像。七八百米長的岸坡工程,只在最上面的轉(zhuǎn)彎處看到了一片兩三平米的人工種植草坪和它下面的鋼絲鐵籠。
幾十萬的投資被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得只剩了這么一丟丟,不禁叫人扼腕嘆息。還好,曾經(jīng)在門口宰羊的那戶人家還在,煙囪里的炊煙昭示著它的存在。和下面的那兩戶人家一樣,他們的外院也被沖走了,而且沖得干干凈凈,連一塊磚頭也沒留下。門前原本傾斜舒緩的草地蕩然無存,只有石頭和流沙填滿了我目光所及之處。
你是哪個單位的領導?這時,兩個打著傘、穿著雨靴的村民走近前來看著我問。
我不是領導,我是這個工程上的。我回答說。
難怪,雨這么大了,還在這里。
領導們都在村委會的洋樓里,要不,也在下面的車里。這么大的雨,路上又都是泥漿,誰還上這邊來。
看著兩個村民嘟嘟囔囔地走遠了,我也走下來,爬上了那段突出來的石崖。羅老板從老遠的地方見了我,也爬了上來。他和我一樣沒帶雨具,淋得像個落湯雞,哭喪似的臉上寫滿了酸楚。只有吊在脖子上的相機晃來晃去,怕冷落了它似的。
羅老板也不說話,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煙,又想起我不抽煙,便自己叼在嘴里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來,像嘆了一口氣似的,然后蹲在了我的旁邊。
照完了,我問。
嗯。他回答,停了片刻又說,你要的無人機還在路上,估計也快到了。這該死的洪水,你讓我怎么交工吶?說完,繼續(xù)抽他的煙。
看他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我也不好跟他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出神。
不得不說,大自然魔鬼一樣的搬運能力強大得無可比擬,令人嘆為觀止。本來我腳下的路和下面的河床加在一起也超不過十米,再往前便是那個碧草如茵、綠樹參天的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林地。如今,除了那十幾棵楊樹被砂石埋了半截以外,路、河床和林地都成了一片起伏不平的砂灘,上面擺滿了大小不一的石頭和石頭上纏繞的雜物。而那條時隱時現(xiàn)的清澈的溪流卻變成了混濁的臭水,從上面的山口處直直通向了下面的轉(zhuǎn)彎處,在農(nóng)田里開辟出了一條深深的壕溝,在距離我四五十米的地方流淌。
不難想象,昨天傍晚的洪水像一頭發(fā)瘋的猛獸,一路咆哮,挾風帶雨,摧枯拉朽,從上面不遠處的山口里裹挾著泥石流洶涌澎湃,滾滾而下,把我們干了兩個來月的岸坡治理工程從河床的山根石底上連根抄起,把那些裝滿石塊的鐵籠,席卷著向下游推去,再把沖下來的砂石填滿了整個河床和村道,以及一切它認為所有低洼的地方,而后從容不迫地開辟了一條新的捷徑,志得意滿地高唱著凱歌奔涌而下……
我和羅老板在那截突出來的石崖上蹲了很久,看著滿眼的砂灘,看著下面的鏟車和挖機轟轟隆隆地清理路面,把挖起來的砂石在路邊堆成比人還高的小山。我想,如果當初按那書記和那些淳樸的村民們的意愿,修的是一道鋼筋水泥的擋墻,那么,這幾家的外院就不會被沖走,甚至十二道灣的這段村道也不會被泥石流所覆蓋……而我們?yōu)榱怂^的“美化環(huán)境”,竟然機械地遵循在辦公室里憑空想象出來的設計圖紙,挖破了自然形成的砂層,使得洪水從裝滿石頭的鐵籠里乘隙而入,并將它們掀起來,而后翻滾著推向下游……
我甚至想,如果今天上午,這些挖機和鏟車不把路面上堆積起來的這些砂石挖起來堆在路邊,而是在這些砂石的上面重新修一條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嗎?如今,路面雖然被清理了出來,但對路邊上堆起來的砂山作何處理?如果再來一次這樣的洪水,這條清理出來的路還會充當什么角色,這些堆起來的砂子會給下游的人們和農(nóng)田帶來怎樣的災難……
我有些后怕,不敢再胡思亂想了。不是嗎?在大自然面前,一切人為無知的索取和改變,無異于破壞,必將招致大自然無情的報復。這條平時看起來憨厚而又不起眼的小小溪流,突然間暴發(fā)出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按它自己的意愿進行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改道,給人們留下了一段哭笑不得的扯皮公案,不知道最后會以怎樣的方式收場。
愿什巴村這片祥和的土地永遠祥和,愿什巴村的人們白天幸福地生活,晚上也睡得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