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手巧,會編織各種毛衣。耳濡目染,年少的我也學會了這門手藝。右手小拇指隨意纏一圈毛線,微翹著,食指輕挑起毛線,忽前忽后地繞于棒針上,左手則穩(wěn)穩(wěn)捏住另一根棒針,持續(xù)將線圈往前推。起針、上針、下針、滑針、鎖針……這手指的舞蹈讓人著迷。
織圍巾,織護膝,織馬甲,每天一放學,我就在家里鼓搗。母親夸我是這塊料,織得平整、松緊有度,無跳針、漏針。后來,常有同學央我教她們編織,課間休息,女生們圍在一起織小物,粗細不一的鋼棒針竹棒針,五顏六色的毛線,大伙對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玩意兒充滿了期待。
那個時候,毛衣幾乎都是手工織就。午休時,老師們也會在辦公室里織毛衣。大概四年級的某天,有幾個同學提及,最近周老師打毛衣很賣力,其他老師都是邊織邊閑聊,她一聲不吭,埋頭猛織,簡直爭分奪秒,織的好像是女孩毛衣,但周老師生的是兒子呀。大家東一句西一句,胡亂猜測一通便作了罷。
周老師是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兼音樂老師,生得白凈秀氣。那段時間,她可能惦記著打毛衣,上完課便匆匆趕回辦公室,走路跟一陣風似的,課余更是見不到她人影。同桌不知從哪得的消息——周老師是給她侄子侄女打毛衣的,天馬上冷了,要織好幾件,所以心急。幾位女同學嘰嘰喳喳說開了,大致意思就是:虞燕,你織得那么好,快去給周老師幫忙。我當然很樂意,一是真心愿為周老師分擔,另外也摻有虛榮心,想在大家面前表現(xiàn)一番。
周老師頗鄭重地把毛線交給了我,暗紅色,略彎曲,應該是由舊毛衣上拆出來的。我隱約記起周老師有過一件這樣顏色的毛衣。她說她的侄女比我低一級,個頭和我差不多,按我的尺寸織就好,樣式就是最普通的套衫。末了,周老師摸摸我的頭,又輕拍了下我的肩,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嘆了口氣轉身走了。這次,周老師走得不快,緩緩移出了教室的門。我覺得她的背影跟從前不大一樣了,肩膀塌著,身體略前傾,背了什么東西似的。
母親很支持我為周老師分憂,怕我把握不好大小,她給起了頭,而后,首尾相連,三根棒針組了個三角形,套衫的“底”就算打好了。這件毛衣除了衣身最下部和袖口是羅紋針,其他均是平針,織起來不會太費力。衣身織了一截后,我往自己身上比對了數(shù)次,確定夠大,才放心地往下織。我的手指與棒針相輔相成,默契十足,線團慢慢變小,毛衣慢慢變長,雛形漸現(xiàn),我的心就像家門口那條不斷漲水的河,滿盈盈的。
那些日子,除了書包,我還經(jīng)常帶著一個布袋子上下學,布袋里裝著那件半成品毛衣,課間、午間時不時拿出來織上一會兒。同學們把我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織到哪了?到肩了嗎?什么時候織袖子?羨慕、贊許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網(wǎng),罩住了我。周老師及其他任課老師也免不了夸獎連連,我有些飄飄然,想著等整件織完,大張旗鼓地亮相于教室,搞不好其他班乃至全校都傳開了,那該多風光。
我在母親面前流露出了這點心思,母親的臉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嚴肅,她提醒我,不能因為給別人做一點點事情就那么張揚,然后,讓我放下手里的活,認真聽她講話。我這才得知事情的原委:周老師的兩個嫂子去寧波購貨時遇到了沉船事故,四個孩子就此失去了媽媽。作為孩子們唯一的姑姑,周老師難免操心,小孩子長得快,之前的毛衣都小了,只得重新織……母親又說,女孩剛剛失去了媽媽,那個年年為她織毛衣的人再也找不見了,你若不合時宜地宣揚自己為其織毛衣,同在一個學校的女孩聽到了會怎么想?豈不勾起她的傷心事?
我半天沒說話,原先的那些雜念沒有了。再拿起棒針,已不似往日輕盈,我更加勤快地織,也更加細致,織毛衣時再也不瞄電視了,一門心思織呀織,邊織邊在心里默默祝福毛衣的主人。在分袖、分領當口,都讓母親監(jiān)督,怕萬一出錯,返工費時。我擔心萬一天氣突然變冷,女孩卻穿不上這件毛衣。
毛衣終于織好了,我一陣輕松,將其平鋪在床上,疊得方方正正齊齊整整,連同剩余的毛線裝進手拎袋,置于床頭。臨睡前,我扒開袋口,摸了看,看了摸,反反復復,那種心情難以形容,略感欣慰,又頗為不舍,還有一股憂傷彌漫開來,是的,我織的毛衣里,藏匿著另一個小女孩的憂傷。
第二天,數(shù)學課后,趁周老師經(jīng)過,我把手拎袋交給了她,有同學湊上來想瞧瞧成衣,我趕緊擺了擺手。面對周老師真誠的謝意,有一瞬間,我真想問她的侄女叫什么名字,或許我可以和她成為朋友的,然終究沒有說出口。那件毛衣里織進了我的心意和祝福,我稱它為“祝福毛衣”。偶爾,我會想象毛衣穿在女孩身上的樣子,她會喜歡嗎?她會想起織毛衣的人嗎?兩個互不相識的小女孩竟因一件“祝福毛衣”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想來也挺神奇。
某日,放學后,我在校門口等同學,學生們陸續(xù)出來,高矮胖瘦,著裝各異,我一眼認出了自己織的那件毛衣。我太熟悉它了,套頭,小翻領,它正被一個短發(fā)女孩穿著。女孩背著顏色發(fā)舊的書包從我身邊走過,她的側臉被頭發(fā)遮了大半,五官隱沒于陰影。夕陽包裹著她朝前,朝前,我心跳得很快,但還是忍住了上前與女孩相認的沖動,只呆呆望著她的背影。那抹暗紅色在我眼底一跳一跳,直至拐入小徑,像個夢似的遠去了。
這么多年來,每每見到毛衣,我總會想起那件“祝福毛衣”,想起那個女孩。她有感受到我的祝福嗎?在其不幸的童年里,那件毛衣是否曾溫暖過她的身和心呢?
虞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島如故》。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