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當代大學歷史教育中,存在著教師缺乏所授內容實際經驗的問題,讓學生通過歷史學習獲取經驗,達到以史為鑒的傳統(tǒng)歷史教育目標難以實現(xiàn)。針對此問題,教師可以從公眾史學的實踐出發(fā),改變、拓展歷史講授與課程考核的內容,引入更多下沉的視角與鮮活的大眾歷史,可以視為提升學生學習興趣并為其提供歷史經驗指導的可行路徑。
[關鍵詞]歷史教育;公眾史學;以史為鑒
學習歷史到底有何用?這或許是多數(shù)高校歷史教師在教學中不可避免要面對的問題。與中學階段不同,大學生在失去升學考試的壓力之后,對歷史學這類缺乏明確就業(yè)導向與短期經濟功效的學科對學習的有效性產生疑惑,從而導致學業(yè)動力缺乏,歷史學的學習意義出現(xiàn)危機。筆者以為,此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從根本上講是現(xiàn)代學科建制后,歷史(教科書)書寫的對象與書寫者、講授者身份的分離所導致的。歷史課程講授的內容多為以政治變遷為主線的國別史,書寫與講授這些歷史的人卻主要是書齋型學者,絕少有參與上述宏大敘事的經歷。講授者能否僅僅依據(jù)自身的專業(yè)知識為學生提供歷史經驗的指導,真正做到讀史明智、以史為鑒是值得懷疑的。那么,歷史課程除了達成家國情懷的培養(yǎng)、人文知識的學習這類傳統(tǒng)目標之外,能為學生提供何種個人價值成為當下高校歷史教育中急需化解的矛盾。筆者以為,從“公眾史學”的視角出發(fā),引入教學內容的變革可以視為解決前述問題的一種可行
方案。
一、史家身份的轉變對歷史教育的影響
從學科歷史的角度來看,政治史一直在歷史書寫與教育中占據(jù)顯著地位。但歷史書寫者的身份在近代卻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以西方為例,19世紀專業(yè)科學建制以前,政治史的書寫者多為業(yè)余作者,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具有實際的政治參與經歷。比如,作為西方政治史寫作鼻祖的修昔底德,本身曾被推選為十將軍中的一員,率軍親自參與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也由此以對政治、外交以及戰(zhàn)爭活動的清晰洞見,成為政治史寫作上的經典。公認的羅馬史學之父費邊·皮克托的身份是公元前3世紀的羅馬元老,第一位拉丁史學家老馬庫斯·伯奇烏斯·加圖曾經擔任過監(jiān)察官,之后的薩魯斯特也是有過從政經歷的史學家,著名的執(zhí)政官凱撒同時也從事過歷史寫作活動。塔西佗除了撰寫歷史之外,還擔任過羅馬的財政官與執(zhí)政官,并擁有指揮軍團的實際經驗??梢哉f,古典時期的歷史學家多多少少都有過從政經歷。(這一點,李維算是例外,他沒有任何軍事和政治經驗,是職業(yè)研究員和作家。)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政治史作者馬基雅維利與圭恰迪尼,一位曾在佛羅倫薩政府供職,另一位則是美第奇家族的幕僚。19世紀著名羅馬史學家尼布爾曾擔任丹麥財政大臣的私人秘書,《法國文明史》的作者基佐是法國第二十二位首相,與基佐相同身份的更有同一時期著名的歷史學家梯也爾。喬治·古奇在他的《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中對梯也爾的作品有過這樣的評價:“《執(zhí)政府與帝國史》,一定會在歷史編纂學中占據(jù)一個卓越地位。它是由19世紀第一流政治人物之一所編寫的。它也是形成拿破侖傳說的主要因素之一。[1]”在同一時期的德國,幾乎所有重要的歷史學家在政治上都很活躍。卡爾·羅特克和卡爾·威爾克是議會成員,德羅伊森、卡爾·威爾克、魯?shù)婪颉ずD返榷荚欠ㄌm克福國民議會的成員[2]。
從以上對史學家的身份考察中,我們不難看出,部分是由于前現(xiàn)代社會知識被精英所壟斷的緣故,歷史書寫者(講述者)皆有豐富的從政經歷。但是,在史學專業(yè)化浪潮影響下,現(xiàn)代的歷史學者成為專門的職業(yè)。一個人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學習語言、史料批判技能,了解相關的研究動態(tài)與前沿理論,最終通過學業(yè)答辯后方能獲得歷史研究從業(yè)的資格,并且在此后需要在檔案等史料的海洋里浸潤多年,方能撰寫出被同行認可的史學作品。雖然市面上仍然存在不少如《明朝那些事兒》等非專業(yè)學者撰寫的歷史,但顯然在高校歷史教育層面,專業(yè)史家才是占主流地位的歷史書寫者與講授者。
上述身份轉變帶來的問題是,歷史學家開始遠離政治活動成為專門的從業(yè)者,課堂上所講授的內容卻仍然以政治史為主線,講授者與講授對象之間的距離導致史學教育在提供個人價值方面出現(xiàn)了危機。以《中國古代史》為例,全書共十五章,講述了從原始社會到清朝的中國歷史。雖然編寫組強調按照唯物史觀的治史方法,將階級分析與歷史主義相結合,注重使用社會學、人類學等跨學科的研究手段,使書本內容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帝王將相”的政治史,特定時期的文化、風俗、經濟等方面的內容皆有兼顧。但政治仍然在整個歷史敘事中占據(jù)主要地位。那么,在這種教學內容的安排下,歷史教育除了提供課程本身設定的培養(yǎng)家國情懷,堅定理想信念,增進專業(yè)知識的目標外,在為學生提供其他方面的個人價值,并真正做到讓學生從對歷史的深入思考中“汲取智慧、走向未來”層面遇到了直接的挑戰(zhàn)。
歷史學傳統(tǒng)上常被人提及的意義——以史為鑒,是希望通過對歷史事件和經驗的研究和理解,從中獲取教訓和智慧,以指導當前和未來的行動和決策。學生需要通過對國家政治歷史的發(fā)展與變動的學習與研究,充分了解社會運行的一般機理,在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形成新的思考和決策的框架,以更好地評估當下的局勢和挑戰(zhàn),并獨立做出明智的決策。唯有如此,所有接受參與歷史課程的學生,無論其將來是否從事相關職業(yè),都能在歷史教育中收獲個人價值,為將來進入社會打下堅實的基礎。然而,象牙塔內的學者的訓練和專長側重于研究方法、文獻回顧和歷史理論,他們擅于考訂文本、分析、解釋歷史事件。但政治活動中畢竟有相當一部分屬于波蘭尼所謂“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它們區(qū)別于以文字、圖表、邏輯形式表現(xiàn)出來顯性知識,很難直接通過文本習得。紙面上的制度在落到實處之時,總是會視不斷變換的具體情況做出權宜與妥協(xié)。缺乏政治經歷的學者講述政治史,好比霧里看花,尤其講述的歷史敘事到底是否能夠對不同政治力量的相互作用和沖突有深入的洞察,能否真正理解政治決策的復雜性,并最終把這些知識總結出來作為一種社會經驗傳授給學生,為其在日后人生決策時提供可靠的參考是要打上一個問號的。
二、公眾史學帶來的啟示
歷史講授內容與研究者(講授者)之間的內在張力,導致傳統(tǒng)意義上以史為鑒的教育理想陷入危機。筆者以為或許可以從公眾史學的角度出發(fā),歷史教學的視野下沉,用更加貼近研究者(講述者)身份的大眾歷史學習與研究為學生提供真正可靠的歷史經驗與個人價值。
所謂公眾史學(public history)狹義上指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歷史學者試圖突破傳統(tǒng)學院歷史研究的限制,推動專業(yè)史學朝向公共領域應用的產物。它是一種強調實用取向,迎合普通讀者趣味,在內容上更貼近普羅大眾的歷史學。廣義上,有學者認為:“公眾史學的研究對象是公眾歷史的寫作及傳播,公眾史學是研究公眾歷史的寫作及傳播的學問體系。所謂公眾歷史,指公眾可以消化的歷史作品。所謂公眾可以消化的歷史作品,是指用白話文寫作的、敘述性的歷史作
品。[3]”公眾史學把歷史的閱讀對象從精英階層轉變?yōu)橐话愦蟊?,在敘述內容方面摒棄傳統(tǒng)以“帝王將相”的政治史為中心的做法,突顯小歷史的書寫,將個體、民間組織、家族以及特殊群體視為歷史寫作的對象。
公眾史學區(qū)別于傳統(tǒng)從精英視角出發(fā)的政治史敘事,其關注的目標是與高校教師、學生同等身份的普羅大眾。若能將公眾史學的種種實踐有機地融入現(xiàn)有的歷史課程中,那么對解決前文所述的歷史教育中以史為鑒等個人價值達成困難的問題將有著積極的意義。首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一直強調“人民群眾是歷史的主體,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重視普通民眾在歷史進程當中發(fā)揮的作用?,F(xiàn)有的歷史教材從內容上也一直關注工人、農民階層的歷史,并在章節(jié)設置上把一個時期的社會、風俗、大眾文化納入講授范圍??梢哉f,除了在內容上傾向于體現(xiàn)社會整體變革的宏大敘事,缺乏對個體歷史的關注外,從整體立意上看,現(xiàn)階段國內高校歷史教材與公眾史學是相契合的。
同時,公眾史學可能不僅僅意味著“職業(yè)史學人士介入的,面向公眾的歷史文化產品創(chuàng)制與傳播”,隨著互聯(lián)網與自媒體以及人工智能語言模型的發(fā)展,歷史學以文獻占有、語言為代表的職業(yè)門檻正在不斷降低[4]。公眾勢必要參與歷史學的創(chuàng)作、討論與傳播過程。在此趨勢中,公眾取代精英成為歷史的受眾、歷史書寫的主角甚至直接參與了歷史書寫。這使得上述歷史講授者的身份與傳統(tǒng)歷史教育精英視角之間的矛盾蕩然無存。當教師在課堂上用下沉的視角講授以公眾為主角的歷史時,身為普通大眾的他與所授內容之間不會有太多的隔閡。教師可以在文本之外更加充分、深入地理解歷史事件的背景、原因和結果,并將自己鮮活的人生經驗分享給學生,使其更容易理解歷史事件對個人和社會的意義,進而引發(fā)他們對歷史的興趣和思考。對比講授政治史時因缺乏經驗帶來的弊端,類似的社會經歷能夠讓教師、學生在教授、學習歷史時建立共鳴,激發(fā)學生學習的熱情,使其能夠對歷史問題有真正意義上的理解,并轉化為相應的歷史經驗,為后續(xù)的人生道路上的決策提供指引。如此,教師能夠真正將歷史講透,學生也會自覺地將歷史學的學習視為與未來切身相關的事情,以史為鑒才不再變得困難。
三、公眾史學實踐融入教學的一點思考
筆者以為,在不影響現(xiàn)有的教學目標的前提下,可以從章節(jié)內容的拓展與課程活動的增設兩方面入手,將公眾史學有機地融入高校歷史課程中。以《中國古代史》課程為例,全書對每個朝代的社會、文化、風俗等都有相關論述。但這部分社會史在以往的教學實踐中多為理解特定歷史時段的全貌服務,不少內容僅僅讓學生做知識性的了解。在具體教學過程中,我們不妨對這些教學階段進行拓展,在時代背景之下主要關注普通人物的命運與歷史發(fā)展。用微觀的、下沉的民眾視角,反照宏觀的歷史變動,即所謂“以小見大”。史景遷在《王氏之死》一書中,通過描述清代山東農村一個普通婦人的一生勾陳出近代北方的百姓生活,從側面表現(xiàn)出了當時的社會風貌與政治運行情況。羅新《漫長的余生》用北魏宮女的一生描述了從獻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八十年的北魏歷史。我們在講述書面材料更多的明清兩朝乃至19世紀之后的歷史時,同樣可以從具體、鮮活的小人物出發(fā),闡述他的生平及其所處的時代。不僅如此,在應對每一個宏大的歷史敘事與歷史變革時,也可以從微觀人物展開講解。比如,在講述一條鞭法、火耗歸公等財稅改革的歷史時,不單單只從制度層面入手,也可以談談在稅收政策下地方的縣官、抗稅的秀才們之間的微觀歷史。例如,汪輝祖記載的清朝湖州秀才吳青華“吃漕飯”的案子便可以作為引子,用來講解清朝財政體系中附加稅問題[5]。這樣處理不只可以增添學生的學習興趣,使其更容易產生共情,通過鮮活的歷史敘事總結、反思,進而獲取歷史經驗,還能增進對原有的宏大敘事的理解。
公眾史學的實踐當然也能通過課程作業(yè)、實踐的方式融入現(xiàn)有的教學框架之中。一般而言,高校專業(yè)歷史課程的中期考查與課程作業(yè)以考查學生的知識掌握情況與學術能力為主,通常采用讀書報告、小論文的形式。這里,課程考核的形式無須發(fā)生改變,但書寫的內容可以從公眾史學的視角出發(fā),鼓勵學生親自參與歷史的書寫。學生可以在教師的指導下,用專業(yè)的方法撰寫小人物的歷史,這樣既能鍛煉學生的史料閱讀組織能力,也可以起到寫作訓練的作用。未來,學生中出現(xiàn)《八月炮火》這樣學術與文學性結合的佳作也未必沒有可能。同時,學生也可以挖掘本就存在于民間的屬于個體的歷史。如果能將他們與親朋、長輩日常聊天、采訪中所透露出的生活經歷梳理、記錄下來,便是對現(xiàn)有民間歷史書寫的有效補充。同時學生亦能從歷史書寫的過程中,體會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處境與應變,這是從歷史的視角得出的鮮活的人生經驗,能夠直接為學生日后的社會生活提供指引,真正意義上讓歷史教育達成以史為鑒的目標。
結束語
在大眾傳媒飛速發(fā)展、全民識字率不斷提高、歷史學專業(yè)門檻開始降低的新時代。高校的歷史學教育可以從公眾史學的實踐出發(fā),通過教學內容的拓展與課程考查內容上增加更多以大眾為中心的歷史敘事和寫作活動,解決歷史講述者(研究者)與講授內容之間的張力問題,為學生提供真正能夠運用的歷史經驗指導生活。然而,從宏觀層面來看,要真正意義上達成上述目標,歷史教育工作者要做的可能不僅僅是教學內容方面的修補,更需要在觀念上走出歷史研究與教務只服務于專業(yè)史學的思想,重新反思歷史學在新時代的社會價值,唯有如此,才能讓以史為鑒這樣的傳統(tǒng)教育目標重新散發(fā)光芒。
參考文獻
[1]古奇.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全2冊)外國歷史[M].耿淡如,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2]伊戈爾斯.德國的歷史觀[M].彭剛,顧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
[3]錢茂偉.公眾史學的定義及學科框架[J].浙江學刊,2014(1):7.
[4]陳新.“公眾史學”的理論基礎與學科框架[J].學術月刊,2012(3):7.
[5]巖井茂樹.中國近世財政史研究[M].付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孫逸凡(1988— ),男,漢族,江蘇興化人,重慶第二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
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教學、史學理論及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