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遠法在《早春圖》中的運用

《林泉高致》是郭熙山水畫的經驗總結，后由其子郭思整理而成。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了“三遠法”這一概念。本文主要探討三遠法在郭熙的畫作《早春圖》中的運用，同時分析這幅畫作的空間構成，以了解這幅畫作是如何實現“可游”“可居”的。

一、郭熙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從北宋以來就有記載郭熙本人及其作品的著錄。蘇軾就曾在詩中贊頌過郭熙的畫，“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熙畫春山”，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郭熙在北宋的繪畫地位。《宣和畫譜》《圖畫見聞志》當中也有記載有關郭熙及其作品的內容，到了元代、金代，關于記載郭熙的作品數量更多。

郭熙（1023—約1085），河陽府溫縣（今屬河南）人。關于郭熙的事跡，目前可以確定的，有下面兩件事：一是他在宋神宗時期頗受寵遇，為御畫院藝學、待詔；二是他是著名的長壽翁，同代人黃庭堅和金代元好問都不止一次提及他的長壽。

郭熙是促進山水畫轉型的關鍵人物，在唐、五代山水畫家追求描繪自然本身的基礎上，他提出了山水畫創(chuàng)作要實現“可游”“可居”，即從只是可以觀看畫面到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畫面當中，感受畫作，使得看者在欣賞畫作的時候，仿佛通過畫面游賞、居住在作者所創(chuàng)作出的山水世界中。

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郭思編訂《林泉高致》。至今已有九百年，這九百年間，《林泉高致》始終被視為畫學著作，先為歷代畫家、鑒賞家所寶愛，后為現代理論家所重視。在北宋人眼中，郭熙是李成的繼承者。黃庭堅曾說郭熙早年為前輩名士蘇舜元臨摹六幅李成的《驟雨圖》，由此筆墨大進。政和七年，徽宗在垂拱殿召見郭思，還說卿父之畫，“畫的全是李成”?！渡剿枴分杏涊d，郭熙教導郭思學畫當“兼收并攬，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郭熙學習并繼承了李成的創(chuàng)作方法，但不以李成傳人自居。此外，他可能還臨習過另一位神秘的大師郭忠恕的作品，據說他的雪景技藝就源于郭恕先。郭熙還樂于探索新的材料和技藝，他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類似浮雕的山水壁畫：用手把泥巴甩到墻上，任其凹凸，俱所不問，待到泥干，隨形賦墨，暈染峰巒林壑，點綴閣樓人物，宛然天成。

郭熙有寫“手志”的習慣，主要記錄的是歷年所受之恩遇。郭熙不僅羅列清單，還記下了神宗皇帝的神情言語。對郭熙父子而言，這些都是值得記錄的榮耀，他們不僅在乎，而且堂堂正正地表達這種在乎。1082年，郭思考取進士，郭熙大喜。他在故鄉(xiāng)溫縣縣學的宣圣殿內畫山水窠石四壁，用畫來慶賀家族的榮耀，可謂是大大方方為榮耀而畫的人。

二、《早春圖》與三遠法

關于山水畫的技法和山水畫的構圖這兩個問題，許多畫家都通過自己的實踐去解決，如五代時期的荊浩、關仝、郭忠恕，以及北宋三大家的董源、李成、范寬。宋神宗時期，山水畫發(fā)展水平達到巔峰，郭熙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已成熟。郭熙在創(chuàng)作山水畫時，所運用的構圖方法就是三遠法，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這個“遠”字是有側重的，它指的是空間，高遠是縱高，深遠是縱深，平遠是橫向。三遠共同構建出了畫面的結構，也就是全景山水的三個維度。按照郭熙的觀點，如果一幅山水畫在上述三個維度失去空間感，就會出現“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的問題。其中，“無深遠則淺”是指畫面沒有深遠之景而缺乏縱深感，“無平遠則近”是指畫面沒有平遠之景而欠缺寬廣，遼遠的感覺，“無高遠則下”是指畫面沒有高度而欠缺全景感。

高遠的主峰因為正面受光而顯得十分明亮，所以色彩清明，人在仰面近距離觀察山峰時，會感覺到山勢突兀，光線明亮使得山色在人近距離觀察時顯得很清晰，整座山川都可以在正面呈現，壯觀遼闊，一目了然，這就是高遠者明了的原因所在。主峰里面深處的山谷受不到光所以顯得幽暗，顏色比較深，從谷口向山谷的縱深看去，映入眼簾的是石巖層層堆疊，山體互相掩映，看山谷的人視線受到了限制，只能看到山的局部，比起高山與山谷，位于人視野最遠處的群山更顯朦朧縹緲。郭熙提出的三遠法是北宋山水畫集大成的理論，在郭熙之后有許多學者和畫家提出類似理論進行補充，如宋徽宗時期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提出了闊遠、迷遠和幽遠的新三遠法。

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對于郭熙的山水美學的探討，這種探討更多的是圍繞郭思整理的《林泉高致》的記述展開的。很多人關注三遠法，部分人認為三遠法就是古代繪畫的透視方法，并和西方的透視畫法進行了比較，用來說明透視法的科學性，還有一些人認為三遠法是中國繪畫畫面的構成形式。種種觀點都體現了人們對三遠法的關注。

三遠法是郭熙繪畫實踐的總結，《早春圖》是最能體現三遠法理論的作品?！对绱簣D》被公認為是繼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之后北宋山水畫的又一個里程碑。與范寬擅長表現大自然的莊嚴不同，郭熙更擅長捕捉山水在一年四季中不同的風貌和煙云變換的氣氛，這在《早春圖》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对绱簣D》中的樹木山石慢慢地展開，對稱而又富有韻律的變化，借著墨色的深淺營造出來的光影效果更為畫面添加了空間的奇幻感，體現出了北方的山川健康而旺盛的生命力。

在這幅山水畫中，山峰被煙云樹木環(huán)繞，分為近景、中景、遠景三個部分。近景山體用了卷云皴，層層交疊的山石給畫面奠定了穩(wěn)定的基調，順著生長在巖石上數目的枝丫，中景呈現的是氤氳朦朧的山腰，左右兩邊是縹緲虛幻的山谷，畫面中的水氣從中景的山體和樹頭向后方遠山延伸，觀者的視野隨之漸漸向挺拔的山頂與水天相接的背景推移。為了全面地展示早春山水的朦朧與生機，郭熙在這幅畫面中散了許多不同的視點，而非以單一角度去描繪風景。他充分運用了三遠法，以高遠、平遠、深遠相結合的全景式構圖，從不同的角度展現出山水無窮的生機。

高遠的山勢貫穿于《早春圖》，郭熙將作為主體的高山置于畫面的中軸線處。這座高山拔地而起，氣勢磅礴，自上而下呈“S”型，走勢穩(wěn)固又不失動勢。高山通體視角為仰視，自山下而仰山巔，前有云霧鎖山腰，山頂之處仿佛豁然開朗，光線明亮，清明通透，完美地呈現出了高遠之色，使人產生敬畏之感?！对绱簣D》的深遠主要體現在右側云霧繚繞的山川瀑布之上。在畫面的中部，郭熙將視點層層抬高，平視與俯視的雙重視點使觀者可以從山前看到后丘，從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瀑布如一匹白練，從山間垂下，匯入山谷，岸邊的漁人順流打撈，重重樓閣掩映在山崖叢林之間，朦朦朧朧，依稀可見，雨霧置于建筑之后，飄飄然中顯現著雨山。煙林遮蔽了光線，霧深露重，景象一片朦朧，表現出了重晦的深遠之色。放眼望去，山谷重疊掩映，寺廟庭宇遠離喧囂，幽深空靈，觀者似乎可以聽到誦經之聲，整幅畫面中部的樓閣使天地合二為一，此般景物的層層推進，充滿哲學意蘊，有隱有顯、有藏有露，把重疊的深遠之意表現得淋漓盡致。

平遠主要體現在畫面的左半部分，郭熙以俯視的視角，連貫地呈現出了從近景到遠景中的平遠變化。例如，從近處蒼茫層疊的圓崗到溪水邊掩映在圓崗后的堤岸，再到岸上挑擔嬉笑、偕幼趕路的人們。右側山崗上挺拔有力的松樹或直或倚，或疏或密，像是在歡迎著友人的到來。左側渾圓的巨大山石引接著主山悠然飄蕩的云氣，連接了后方突然縮小、拉開距離的平遠山川，表現了有明有暗的平遠之色。山路蜿蜒，溪澗曲折，將觀者的視線引向遠方群山所在的地平線，視野開闊，胸中豁然開朗，心情瞬間豁達愉快，仿佛醍醐灌頂，陰陽之氣再次相交，沖融而縹緲的平遠之意躍然紙上。

三、散點透視的運用

山水畫的散點透視是一種用來表現遠近景深的透視方法，即通過點的散布和大小給予畫面以遠近的感覺，讓人仿佛置身在畫面當中，切身體會到物體間距離與空間的變化。要在畫面中運用散點透視，山水畫家需要根據具體描繪的景物遠近關系來分配不同密度和大小的點。遠處的景物可以使用稀疏的小點，近處的景物可以使用密集的大點。同時，山水畫家還可以結合其他的透視法則和技巧，如線性透視和大畫面小人物等，來進一步提升山水畫的空間感和逼真度。

郭熙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早春圖》體現出畫面空間的廣闊性，郭熙打破在時空方面的限制，為了全面展示所要描繪地方的風景，在畫面中散置了許多不同的視點，而非以單一的角度去描繪固定的風景。散點透視是中國畫中有著悠久歷史的一種獨特手法，南北朝時期的畫家就已經開始使用。南朝劉宋的著名畫家宗炳就曾在其代表作《畫山水序》中明確提及散點透視的原理。

到郭熙所處的時代，透視法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當中已經運用得非常成熟。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的山形步步移和山形面面看就是標志。郭熙在創(chuàng)作《早春圖》時集合了一座真山的多個角度或數座真山的多個角度，匯聚了遠近與上下四方的四角，融入了春夏秋冬四時，朝暮陰晴之意態(tài)。這是一個具有主觀意識和哲學性、透過表面描摹事物本質的過程。寥寥幾筆，畫家就將大自然的神韻表現得淋漓盡致。觀者從畫中可以感受到自然的力量與神韻，感受到自然的美麗與和諧，重巒疊嶂，云霧繚繞，讓人陶醉。

山水畫中以郭熙三遠法為代表的散點透視，是一種具有共時性的觀察方法。山水畫家雖然也寫生，但創(chuàng)作時是依據自己觀察時所保留的記憶來作畫。山水畫家會在心里對山的各種角度、各種形象進行自由組合與銜接，現實中的秩序被大膽打破。雖然山水畫家創(chuàng)作的畫面呈現出靜態(tài)的、片段的效果，但其所表達的意象，仍然保留在畫面空間。通過這種方法畫出的山水本身就是在不斷變化的，畫面中精致的山水蘊含著山水畫家對畫面構圖與真實山水空間的反思。

通常而言，繪畫中的空間與時間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如果在三維的物象上引入第四維的時間，則三維性被減弱，縱深感被減弱，反之亦然。山水畫可以達到一種時間與空間的平衡，這依托的是中國山水畫獨特的筆墨皴法，山水畫家不會因為引入時間而將三維的空間壓縮成高度的二維平面。郭熙的三遠法理論和《早春圖》中的構圖技法，正是這方面的典范。

五代的荊浩、關仝等多在畫作中表現高遠空間，不常表現深遠。郭熙的《早春圖》則是將三遠空間聯系起來，將高遠、深遠、平遠相結合，構成平衡、靜謐的布局。可以說，《早春圖》是真正的“可游”“可行”“可居”的山水畫。

（西北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郭佳啟（1993—），女，河北秦皇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學。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