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去學(xué)校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個騎螞蟻車的女人,她還是披著那頭蓬松的長發(fā),頭發(fā)的末端纏繞在一起,像一團水草。
她朝我笑了,事實上,她早就認(rèn)識我了。就在幾個月前,我和伙伴們捉迷藏的時候,我躲在靠近紫藤院的一個廢棄草棚里,干枯金黃的草鋪在里面,深藍(lán)的天空一片云也沒有,純凈得像一片海,像即將墜落的水域。那片水域就在大乘村村口的位置,“黑水潭”,他們這么叫它。夏天,那里的水滿得就像快要溢出來,顏色也會變淡,淺綠色或是淺藍(lán)色,但往中間望過去,中心還是黑漆漆的。冬天,那些黑色凝聚起來,讓我總覺得那里面潛伏著什么,“離那兒遠(yuǎn)一點”他們這么說,這讓那些未知的黑色更加神秘起來。
三歲時,奶奶領(lǐng)著我經(jīng)過黑水潭,和我的大姨奶在講家長里短時,我望見豆大的雨滴砸在干癟的土地上,像是黑水潭砸在了大乘村的土地上,有一股泥土的芬芳。雨,無窮的雨。
《寶蓮燈》里的荷花里有小孩子睡在里面嗎?如仙子一般的飄逸嗎?可以移步到黑水潭之中嗎?
雨過天晴,蟬在鳴叫。那黑色吸引著我,像是傳說中美人魚引誘迷失的水手。
“防溺水要做到‘六不’,”老師指著白板上陳舊的PPT內(nèi)容告訴我們,“不私自下水游泳。每一年夏天我們都在講,都在說……”我見過黑水潭旁聚集的人群,悶熱的蒸汽在嘈雜的喧嘩聲中脫穎而出,白布蓋在什么上,像是一個白色的瘡,大地的瘡。
接踵而至的是救護車“滴嘟滴嘟”的聲響,“這是老張家的小兒子,大兒子都討媳婦兒了……”中年男人的啜泣是那種被包裹住的喇叭,刺耳而悲鳴。
“他長得像你?!?/p>
那個女人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小伙伴們很長時間沒有找到這個草棚,我不用做“貓”了。我認(rèn)出了她,或者說村子里的人都認(rèn)識她,更多地,我感到憤怒,而不是害怕,爸爸媽媽和我說過一樣的話。
“她長得像你?!?/p>
她是我妹妹,大人們把她的頭發(fā)剃短了,她看上去更像一個男孩子。自從她出生以后,兒童房里的燈光格外刺眼,她長著一雙巨大的眼睛,像一只貓一樣審視著周圍的一切。她額頭的毛發(fā)汗津津的,我討厭這樣黏膩的感覺。那一晚她發(fā)燒了,“先吃一點藥,看看能不能退下去?!蔽蚁胂笾鴳?yīng)該是那種粉色的液體,我只是聽著,在房間能少給他們添亂,微弱的燈光透過門底透進來,細(xì)碎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混合在一起。她幾乎吸引了所有本該屬于我的關(guān)注。
螞蟻車女人把伙伴們都吸引了過來,我終于被找到了。我從她的身旁走開,她也騎著螞蟻車飛奔而去。
“自從她的小兒子淹死在黑水潭,她就騎著那輛藍(lán)色的螞蟻車到處跑。”
“那她的漢子呢?”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也沒有哪個敢去問問她?!?/p>
這是我們這一片津津樂道的故事,難道是因為這種故事里蘊含著什么嗎?她有另外一個成器的大兒子,在我們班次次拿第一,應(yīng)該是從小到大都是如此,他弟弟淹死那年他還在上一年級,之后,他得自己煮好飯,換好衣服,為他自己,也為了他媽。
我最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上自己去學(xué)校,照顧妹妹對他們來說實在太累了,于是早晨格外漆黑、黏稠,唯一爽朗的是風(fēng)和晨光出現(xiàn)之前一陣陣的螞蟻車車輪滾動的聲音。
“所以呢?你還是沒講到點子上。”妹妹坐在座位的后排,我透過車內(nèi)后視鏡瞥見她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微微張開,一副急切的模樣。
送她去車站的路上,我們談起那件事。她剛剛考上大學(xué),成了全家人的驕傲,而我高中畢業(yè)之后上了一年大專也沒繼續(xù)讀,本來上幾天就打算不去了,奈何學(xué)費已經(jīng)交了一年的?,F(xiàn)在回想起來,興許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早早出來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司機,攢幾年錢,可以付縣城房子的首付,也可以重新在村子里蓋一棟。大乘村是城中村,可以把不住的地方租給其他人,但這樣就不得不再和爸媽們住在一起。我又算了算,除去日常開銷和存下來的首付,還有該留下來還房貸的備用金,也許再隔上幾年,我是說如果全家人不出什么意外,可以換換我的二手夏利。
接著我把思緒拉回來,叫她別著急,她那時候還小,我得鋪墊一下。
我還在想著,老師把我叫了起來,提問我“六不”的第二“不”是什么,是“不擅自與他人結(jié)伴游泳”,我心里醞釀出了一個計劃。
蜻蜓蕩起的漣漪在金光的打量下,變得陌生而刺眼。那個斜坡承載著螞蟻車加速行駛,仿佛那真的是一只滑倒的螞蟻,歪歪扭扭地從山頂滾落。起初,我對伙伴們的意見感到害羞。“我們是大孩子了。”媽媽這么說。但緊接著我也忍不住騎著給妹妹的螞蟻車“梭坡坡”,妹妹漸漸會走路,但我就好像從她出生起在家里越來越透明,他們之前會陪著我去遛彎,會在意我每一次的成績,現(xiàn)在他們更關(guān)心妹妹吃沒吃飽、睡沒睡好。
有些話是我對自己說的,我沒告訴要去上大學(xué)的妹妹。
“我覺得她需要一個孩子?!蔽沂沁@么說的,可能是真的吧,也可能我把自己都說得信了。
車已經(jīng)到了車站,還有兩個小時,也罷,我可以和她把這件事掰扯清楚,至少讓她自己心里別有什么疑惑。她像是聽到我的話似的,也沒有下車,說:“還早,再坐一會兒。”我點了一根煙,繼續(xù)說。
該從黑水潭旁邊超市里那個旋轉(zhuǎn)口香糖盒說起,還是從我們熱渴了去的那個大爺?shù)哪滩钄傉f起,我喜歡香芋味。算了,還是從我經(jīng)常觀察到她騎著螞蟻車在我們家周圍轉(zhuǎn)悠開始說起,那輛螞蟻車和妹妹的一樣,是深藍(lán)色。
“照顧好你妹妹。”這句話是誰說的呢?可能兩個人都說過,可能每一次都說過。我也不是一下子有的這個主意,好幾次,我想把她直接推下坡,其實真的推了也不會怎么樣,借口就是她自己跑出去了。
吸引那個女人也不是什么難事?;蛘哒f,我本身也沒做什么,她習(xí)慣了在我附近轉(zhuǎn)悠。那雙眼睛像是在監(jiān)視我,我并不享受這樣的關(guān)注,這讓我感到羞恥,仿佛我和她是同一類人她才會看我。
周末的清晨,我?guī)妹没履莻€坡,清爽的氣流。我抱著她,心里有一些不舍。那個聲音,她也過來了,“嗖嗖嗖”螞蟻車車輪滾動的聲音,從遠(yuǎn)處慢慢來了。
丟下一個人和丟掉一件物品一樣容易。
“就是這樣,剩下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蔽彝罂聪蛎妹?,似乎是在期望她的原諒。我以為她會生氣地質(zhì)問我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但沒有,她只是像聽了一個好玩兒的故事一樣笑了笑。
“你下次回來得和我去見見馬志遠(yuǎn)?!蔽艺f出這句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說的時機不太對,接著說了句,“我是說你不想去也可以?!?/p>
從小到大,我一直沒有擺脫那件事的影響。其他人也是。自從那個周末妹妹被發(fā)現(xiàn)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之后,村里的人就不只是遠(yuǎn)離她了,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就開始罵她,叫她走遠(yuǎn)些。那時,我希望我能和所有人說出事情的真相,而且大家也不要討厭我。
妹妹從那以后一經(jīng)過黑水潭就哭,她一哭,我心里就很慌,像一團纏繞在一起的麻線。更糟糕的是馬志遠(yuǎn)在我們學(xué)校漸漸被孤立了,他性格本身就比較內(nèi)向,在學(xué)校也總是坐在他的座位上做題,也不和同學(xué)們聊天。大家只是刻意不去討論這個事,但她媽把我妹拐走的消息傳開以后,大家開始疏遠(yuǎn)他。
我越來越自責(zé),有時候在來學(xué)校的路上買早點,我會買兩份,分他一份,我就偷偷放在他桌子上,上課我一直往他的座位那兒瞄,但他一直也沒吃,一直到下午放學(xué),他才把它丟進垃圾桶。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他桌子上:
你為什么不吃?
我沒有想傷害你。
他第二天看完那張紙條還是把它扔了。
“我其實挺好奇你們是怎么玩在一起的?”我并不驚訝妹妹這樣問我,只是絕對不能從我的愧疚講起,只要說起來,我編織的故事會漏洞百出。
那時候秋天快要來了,老師關(guān)于“溺水”的宣講越來越少了,天氣冷了起來,下水游泳的人自然越來越少。那幾天家里來來往往,是村子里的人在商量趁著春節(jié)的時候大家有時間在黑水潭附近修一條籬笆,之前也修過,但不牢固,這次他們打算用鐵絲來修。經(jīng)費得提前向全村籌集,有錢出錢,有人出工。
早上,我又看見騎螞蟻車的女人,她好像和我很熟一樣,一直沖我笑,拍著螞蟻車的后座,好像是在示意我坐下,我大步向前跑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愧疚。但與此同時我想到了一個接近馬志遠(yuǎn)的主意。
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我跟上了他回家的腳步。我們回家的方向是一樣的,我在后面望著他,好幾次要接近,但還是沒走到他旁邊。他停下來往后看,一眼就看到了我,雖然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但我和他說過的話加起來沒有五句。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和我說吧。”他說。
我大步走過去?!拔覀冞呑哌呎f,我和你一個方向?!蔽艺f。
“你媽媽最近還好嗎?”我被我脫口而出的蠢話嚇了一跳。我感覺他一定會生氣地質(zhì)問我憑什么問這種問題,可是他沒有。
“其實,她的病最近越來越嚴(yán)重了。之前她會記得吃飯的點回家,最近有時候她晚上也不回家。”我沒有預(yù)料到他會和我講這么多。
“還有,我為我媽媽向你妹妹說聲對不起?!彼穆曇粲行╊澏丁?/p>
“沒……沒事的?!蔽蚁MM快敷衍過去。接著他問起他桌子上的早點是我放的嗎?我下意識告訴他不是。
“你上車的時間就要到了,你還要繼續(xù)聽嗎?你下個假期回家我可以接著和你講?!蔽覇柮妹谩K任倚“藲q,轉(zhuǎn)眼之間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仔細(xì)回想起來,我和妹妹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好,有什么事她都會找我說,可能是因為我心里一直想著照顧她一些吧,現(xiàn)在一轉(zhuǎn)眼她也是一個大姑娘了。
她看了看手機?!斑€剩五十分鐘,我再聽你講二十分鐘,然后進去時間剛剛好,否則也要在大廳里等?!彼貜?fù)我。
后來不知道怎么的,我們真的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赡苁窍挛缫黄鹱呗坊丶?,而且家離得很近的緣故吧。
天氣越來越?jīng)?,周末小伙伴們一起玩的時候我會把他也喊上,但在學(xué)校我會假裝不認(rèn)識他,我那時候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其他同學(xué)不和他玩而我和他玩,會讓我看上去也和他一樣是個怪人。
第三“不”是“不在無教師或家長陪伴下游泳”。那一年夏天和今年一樣熱,我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滿是汗,浸濕了手腕上的金包銅手鏈,我穿著一件白色背心,可能被洗過太多次,上面有些洗不掉的黃印子,我只是注意到,并不打算去做些什么。把妹妹送進車站之后,我在車?yán)镄№艘粫?,醒來時被夢驚得一身冷汗。我夢見老師在講臺上接著講第四“不”是“不準(zhǔn)到不熟悉的水域游泳”,黑水潭是我熟悉的,但它的中間總是黑黑的一片,老師帶著我們走向黑水潭的中間,我們穩(wěn)穩(wěn)地走在水上,而在中間有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我們一個接一個往下跳……
車站要打車的人很多,不必提前在軟件上接單。遠(yuǎn)遠(yuǎn)地,我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及腰的長發(fā)、修長的身形、瓜子臉,那是筱筱,我童年時代的伙伴,讀完初中,就和她爸爸一起去浙江打工了,我看到她在朋友圈發(fā)的動態(tài),最近應(yīng)該在做生意,她現(xiàn)在過得不錯,早早就給家里蓋了新房子。我在想如果我也初中畢業(yè)就去打工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我在坐墊上擦了擦手汗,咽了一口唾沫,真想點上一根煙。
我在她面前停下,一股香水味彌漫到駕駛室。我們四目相對,短短的一瞬間我看出她的眼神和小時候不一樣,也許是剛剛返回家鄉(xiāng)的緣故吧。她沒認(rèn)出我。我通過后視鏡再次看到她的臉,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好,請問你要去哪兒呢?”
她沒有抬起頭,低著頭拿著手機,似乎是在處理什么重要的事。我放大聲音又問了一遍:“你好,請問你要去哪兒呢?”
她似乎是被我的聲音驚到了,急忙說:“對不起,去大乘村?!?/p>
這下子我更加確定她就是筱筱,我脫口而出:“你是筱筱……吧?”
剛剛說出口我就開始后悔了,我總覺得我這樣突然地詢問很沒有“分寸”。我是什么時候能意識到“分寸”的呢?可能是干這行也久了,有時候聽到乘客吐槽有些司機話太多,問這問那,但如果可以,其實我也愿意成為那種隨便聊聊就能和陌生人搭上話的人。有些乘客也很沒有邊界感,比如那種喝醉酒吐在我車上的,雖然這也不是什么好車,但真的很硌硬,而且還要掏錢洗車,否則自己根本弄不干凈。
她沒有我想象得那么一頭霧水。聽到她的名字,筱筱的身子輕輕探過來,她端詳了一會兒,激動地說:“云……云來,是你嗎?”
云來是我的小名,她熱情地把它喊出來的時候我實在有點受寵若驚。我回答她:“還真是你??!好巧,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或者一起喝點什么?”
“晚些吧,我得先回家一趟。哈哈哈哈,真的很巧?!?/p>
之后車?yán)锍聊艘魂囎?,我其實有很多事想問問她,不是出于對她隱私的窺探,而是感嘆上一次見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兒,現(xiàn)在卻已然是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女郎,同樣的,我也變了,那個靦腆的男孩兒現(xiàn)在越發(fā)油膩起來,話說每天工作那么久,出那么多汗,晚上一倒頭就睡著了,怎么還會長胖呢?我本想先開口:“你結(jié)婚……”
“我真沒認(rèn)出你來?!?/p>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我就讓她先說下去了。
“是啊,人懶,閑出來的,哈哈……”
我自嘲般笑了出來。她接著提到了那個在我心里扎下一根刺的人:“你的回答和馬志遠(yuǎn)一樣。”
她頗得意地看向我,似乎猜得到我會回答她什么,于是她緊接著把馬志遠(yuǎn)的事兒告訴了我,原來她在浙江義烏批發(fā)貨物的時候遇到了馬志遠(yuǎn),他現(xiàn)在干垃圾廢品回收的活兒,別看這買賣聽著不入流,他已經(jīng)在那邊買房子了。聽到他過得不錯,我突然松了口氣。我感嘆還是大城市好,大城市機會多,像我這種留在這小地方的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一眼望得到頭。她卻勸我,嗐,一樣的,其實誰也沒比誰多賺多少,再說,就算賺得再多,她有一天還是會回來,回大乘村,她只是在那暫時歇腳,她不屬于那兒。
說到一成不變,倒是有一個好消息,家鄉(xiāng)的高鐵即將通車,她也聽說了,她接著說:“說到高鐵,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整個村子里轉(zhuǎn)嗎?有時候我們騎單車,有時候穿溜冰鞋,還有時候騎螞蟻車,你記得嗎?那兩輛藍(lán)色的?!?/p>
她說完之后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勁兒,趕忙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別再想了,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再說馬志遠(yuǎn)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蔽曳笱苤貜?fù)她:“是啊,是啊,不往前看又能怎么樣呢?”
到她家,我把車停下,她和我約定第二天晚上出去擼串喝酒,我答應(yīng)了,下午還得多去接幾個單子。
是啊,都過去了。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冬天很冷,湖面結(jié)冰,我?guī)е妹萌ゲ缺?,翻過還沒完全修好的籬笆,“踢踏踢踏”,冰面完全能承受住我們倆的重量,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為什么會冒出那個傻念頭了。我們約上馬志遠(yuǎn)去冰面上騎螞蟻車,就像雪橇一樣,在冰面上滑行,電視里是這么弄的嗎?他起初是拒絕的,但我再三向他證明我和妹妹站上去完全沒事之后,我們真的騎著螞蟻車到黑水潭旁邊。今天冷,他媽還躺在床上睡覺,他把螞蟻車抱起來,直到拿出家門才開始滑行起來。“嗖嗖嗖”好不爽快。他先是用腳踢踏幾下,然后站上去,最后走了幾步才放心,看我和妹妹完全沒事才騎了上來。后來村里的籬笆修好之后溺水的人真的少了一些,但是黑水潭愈發(fā)臟臭了。第五“不”是“不準(zhǔn)到無安全設(shè)施、無救護人員的水域游泳”。老師在第二個夏天驕傲地告訴我們宣傳標(biāo)語真的起了作用,這是文字的力量。
那天的天空很素凈,和今早的一樣,雖然現(xiàn)在是夏天,我早早地坐在車?yán)?,什么也沒吃,把遮陽板拿下來,打開藏在里面的小鏡子,覺得這張曲折縱橫的臉皮有些惡心。每天早上,我都會來這兒坐一會兒,這是我唯一獨處的地方,以后買了房子或者蓋了新房一定要和父母分開,還差一些錢,還得跑多久,每個月得給妹妹生活費,還要結(jié)婚……
我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螞蟻車的聲音,和那時候一模一樣,我打開車門下去,是一個老奶奶帶著她的小孫子往公園的方向趕去。
她的小孫子其實和我妹妹一丁點兒也不像,可能是昨天遇到筱筱吧。我們在冰面上滑行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馬志遠(yuǎn)他媽媽瘋了一樣向我們沖來,我們大叫起來,大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其實可以預(yù)料到的,冰面只能承受住小孩的重量,她又飛奔下來,真的不怪孩子,倒是籬笆得趕緊修,大人們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后這樣議論著。
第六“不”是“不準(zhǔn)不會游泳的學(xué)生擅自下水施救”。我想起老師的話,跪下來求馬志遠(yuǎn),說:“別下去,我求求你了,我們?nèi)フ掖笕?,我求求你了……?/p>
他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沒理過我,我只記得他慢慢開始不聽課,大人們說這也不是個辦法,他想不通也沒辦法。村里為她,為那個騎螞蟻車的女人集資買了一具棺材,有不少人去看馬志遠(yuǎn)。他成績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甚至可以說他幾乎是倒數(shù),初中快畢業(yè)的時候他找到我和我說:“咱們倆還是好兄弟。以后有什么困難一定記得找我?!痹俸髞恚蜎]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他去找遠(yuǎn)房親戚了。
我望著越升越高的太陽,啟動的車突然又熄火了,什么時候能換一輛呢?重新啟動,是時候重新上路了,早些完成今天的工作,早些去找筱筱。我該去浙江見他一面嗎?該帶點什么?不得不像這樣做了,除了那些愿想,我還剩下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 文慧
作者簡介
彭紫城,2004年生,云南大理人,云南財經(jīng)大學(xué)2022級經(jīng)濟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詩歌見于《滇池》《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