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節(jié)和饃

“再看看，再看看。”

門口換了新展板，“公園畔觀景臺悅享小洋房”，右下角黑字“七十九萬起”。小伙子穿著雙黑色網(wǎng)面膠鞋，左腳大拇指頂?shù)镁W(wǎng)眼凸起，一個不小心踢歪了展板，罵了一句，領(lǐng)著女友和老媽過馬路去了。

經(jīng)常有年輕人帶著老人來。老人的潛力都是在買房的時候爆發(fā)的，畢竟，為了孩子嘛。但他們提起了賣房，說老鋼廠的房子，有人要。我沒想到，我一個天天聽房子名字的，現(xiàn)在胸腔像被麻繩絞住。

去年夏天，我借了朋友的車，給一個嫁到榆林的高中同學(xué)出禮。頭天下了一晚的雨，車?yán)飪羰秋L(fēng)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瀟灑的307國道。想想，為了撗①面子，借車，來回油費就得六百，過路費還沒算，這又得先自掏腰包飽肚子。閃過去個紅牌匾，“陜北特色雜糧抿節(jié)②”。掉個頭，吃它一頓抿節(jié)。看看這地方到底有啥好的，從銅川嫁來這兒。

板凳一個比一個亮锃①，要了一碗豆面素抿節(jié)。眼見服務(wù)員兩手端一個大紅木質(zhì)托盤過來，上面擺著三五一十五個小碗碗！“哎呀，還不會吃你們這兒的特色了?！蔽倚χf。服務(wù)員也笑著說：“這些隨便吃，面不夠了能加，不另收錢?！背死庇汀⒗虾卺u、香菜、黃瓜絲和泡菜，還有線辣子、肉末炒醬、西紅柿醬和花生豆豆，快成了我們的鍋盔饃夾菜了。

旁邊那男人，把湯喝得吸溜吸溜的，他偏過頭說：“你等等再把湯澆上吃一碗?！狈?wù)員不光給我放下一碗黃澄澄的面，面跟公司后面那家剪刀面一樣粗細(xì)長短，還有一碗落著豆腐塊和土豆塊的臊子，從藍(lán)邊瓷碗的底子上堆起來。這么舍得，賺得多？

“你是啦了②人？”男人看著我說話。他穿著件卡其色長袖襯衣，一圈一圈，把袖子卷在胳膊肘子下面，光看上身還挺洋氣?！般~川的。隨禮來?！薄班?，我就說嘛，這家是大車司機(jī)吃的多嗎？我在旁邊開汽修鋪子?！蹦腥艘豢邳S牙。嚯，那他叼著煙撬輪胎，這臉傲氣還掛得住嗎？

“叔今年多大歲數(shù)？胳膊上都是肌肉?！蔽彝炖飺苤蚬?jié)。這面比剪刀面筋道，拌上西紅柿醬和肉末，再舀兩勺香油和蔥花，確實好。“平六十了，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你是干甚馬③工作的？”男人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面湯，他的喉結(jié)像跳龍門的鯉魚。“賣房的?！蔽見A了兩顆花生喂進(jìn)嘴里，鹵的，我還以為是水煮的?！班?？在銅川賣房？”男人問我。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咦，遇對人了，我兒子談了個銅川的對象，說是想在那兒買房了。”男人說完，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服務(wù)員一眼。“女子，再給這后生④加一碗抿節(jié)?！彼麑χ芭_喊了一嗓子?！笆澹阢~川買房也沒那么容易啊?！庇芰职l(fā)展得再好，再有錢，你也是勞苦大眾。

“我知道，我要是沒準(zhǔn)備，我也不跟你說這個?！狈?wù)員把冒著熱氣的抿節(jié)，嘩啦啦倒進(jìn)我手邊的碗里，一點兒也沒把我燙上?！靶?，叔，我給你留意，有老板的頂賬房，買了就是賺了?！?/p>

“我年輕時候給別人打工，學(xué)下了補胎手藝。自己開這個店已經(jīng)有二十五年了，掙的錢一直把兒子大學(xué)供出來。大車、小車、三輪車我甚馬生意都做，只要是輪胎的事，方圓幾里的人都找我?！?/p>

也就是我今天出來了，要是上著班中午吃這一頓，還不把我那經(jīng)理著急死?！拔覀儍煽谧泳瓦@一個兒子，房肯定要給買嘛?！边@話我沒少聽，這種父母最后也是真能掏錢。不過要是從我媽嘴里說出來，放一百二十個心，哄人呢。

我家把著城邊住，比起我哥，我算趕上好時候了。他跟著爸媽，在菜市場的活動板房住了兩年。我一出生就住小二樓。我們那一片，家家都有二層筒子樓。我媽說，咱這樓前后建了三次才完美。我早忘了是哪三次，只記得突然有一天，來了個推車賣米皮的，問前面那兩間租不租，我媽說租，然后就開始蓋現(xiàn)在我們吃飯睡覺的那一棟了。

小時候，我爸每天默默用小獨輪車推沙子。自從幾年前，他干上保安，話是更少了。我哥隨我爸，談了對象以后，我媽說，給他在我們老家地上蓋個莊子，他不，撇下一句話：“一家人住一起挺好的。”也是這句話，讓我媽死心塌地地給他領(lǐng)娃兒，風(fēng)雨無阻天天接送幼兒園。

我也覺得住一塊好。在公司旁邊吃頓午飯就得十幾二十塊，如果回家吃晚飯，能節(jié)省下不少。我媽是不可能管我買房的。以她買了一套打鼓的東西，喜滋滋培養(yǎng)晚年愛好的架勢，我是別想撈著什么好。我呢，好歹也攢攢，說不定買個老城的二手房。

其實我家租出去的房子，一間一個月三百，三間一年也有一萬，應(yīng)該多少給我點兒。但她總說我就是賣房的，最后說不定能撿個漏兒。我這個替別人賣房的，還撿漏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男人讓我去他的修理鋪坐坐，順便幫我看看車的輪胎。這車是別人的，用不著看。“不看了，回去還有事兒。叔咱們加個微信，給你發(fā)房子信息?！蔽艺f著話，喝了一口臊子湯。男人對著二維碼掃了三十塊錢?！鞍?！叔，你這，我還能讓你付?！薄霸蹅z遇上也是緣分，后生，給我看個稍微好點兒的，別的咱們微信上聊。”

開車上路。我想，其實人活得咋樣，都是注定的。我信不信命？也信。我就不是那住好房開豪車的命。我知道，我媽她也知道，買房，是個天文數(shù)字。她常講她以前在菜市打工，一天就八塊錢，為了多拿一塊錢，晚上不吃飯。言下之意就是，你媽我，靠著幾個租房的和擺縫紉機(jī)掙的錢，能把你們拉扯大已經(jīng)不錯了。而且，她最得意的就是給我哥娶了媳婦。媳婦多么好，人家根本沒提買房買車的事兒。四川的女子，吃得起苦。

不過我還是覺得，會說關(guān)中話的女人好！可惜了，我這高中同學(xué)多少人追啊，跟了那榆林小子，算他有本事。不過好像聽誰說，公積金貸款買的房。這也等于是還欠款呢嘛。

我媽蒸得一手好饃饃，她跟我開玩笑說：“沒再生一個女娃，現(xiàn)在這門手藝要失傳哦?！薄吧覀冞@倆兒子那你也有福的嘛。真是有些來看房的，四五十的人，快跟我爺爺一樣了，受苦受得滿臉溝溝。”我邊喝油茶邊說。我媽照著我的后背拍了一巴掌：“你心里不能覺得有多容易吧！房我買不起，吃飽穿暖我可是給了你們二十多年?！蔽疫B聲應(yīng)道：“知道知道！我也沒說過讓你給我買房呀?！?/p>

“叔的兒子在哪兒就職？我給哥看了兩個房?！蔽医o男人發(fā)消息?！八请姽ぃh(yuǎn)著呢。他對象在新區(qū)當(dāng)會計。反正買在新區(qū)就行?！蹦莻€男人回復(fù)我。我把某小區(qū)的戶型圖、鳥瞰圖和周邊設(shè)施圖發(fā)給那個男人，說：“一百一十一平方米，一手手續(xù)。好價！”中午他回了消息，說不行，平方米的數(shù)字不好，也不要轉(zhuǎn)手的，要新房呢。我冷笑加嘲笑：“還有個套內(nèi)面積呀，而且?guī)资诌@也是毛坯??！”送嘴邊的烤鴨怎么還嫌烤熟了？男人讓我再幫幫忙，再給看看。

沒少看，前前后后給他發(fā)了五六套。他說，免貴姓薛，喊老薛就行。喊過一次老薛，卻很長時間沒有回復(fù)我，大約兩個星期。要是因為兒子談的對象分了手，不用老爹買房了，我這單也黃了。

一上班，見的人就像暖氣片里的水，流完一片又一片，我和墻上的表一樣，轉(zhuǎn)完一圈還是那一圈。倒是也有些顯眼的變化，我成了銷售組長，工資能漲三百。微信朋友圈亮了紅點，我一下就認(rèn)出老薛的頭像，不知道多少年前他跟西安鐘樓的合照?！巴伡笔邸迸淞藦堈掌?，是他的汽修鋪子。我評論：“叔，另擇下好地方啦？”然后，又像溺了水。

我媽把油潑在一大碗面上，讓我喊哥哥嫂子吃飯。手機(jī)屏突然彈出來消息，我手長，立刻點開了。老薛說：“后生，鋪子不開了。前段時間麻煩你了。房暫時不用再看。兒子臉上長了個疙瘩?！?/p>

我媽那勺熱油，好像澆在了我心口上。燒燥，吃了半個饃夾辣子，放下了。以他的技術(shù)，在銅川再開個汽修鋪子，肯定也是好生意！就是不知道他兒子咋樣了。

天越來越冷。天天忙著沖業(yè)績。本想著問問老薛住哪兒，看看他，也忙亂著忘了。倒是小年這天的我媽，讓我久久不能失憶。

“你要是領(lǐng)個媳婦回來過年，我就給你準(zhǔn)備房子首付錢?！彼桓耐詹[眼笑盈盈的模樣，在廁所門口拉住我說。我哈哈大笑：“媽，別戲耍人咧，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難道咱們家要分家呀？”我媽翻了我一眼，說：“介紹的姑娘，你都聊著聊著不聊了。真想把你攆出去，看見心煩?！?/p>

她好像，嘆了口氣。她好像，只是長呼氣。她的白頭發(fā)在黑夜里驚慌失措。我以為，沒有什么事能讓她發(fā)愁。

窗外又灰又黯，筒子樓的冬天只擁有不到三百分鐘的日照。我換下西服皮鞋，去了老薛的住處。他說在老鋼廠院，兒子租的房。兩間臥室兩張床，但老薛好像住大臥室外面的沙發(fā)上，小臥室的床上堆著CT片子、注射液和他的行李。老薛的臉像是幾天就皺了，跟我手里那一塑料袋的蘆柑一樣。他花了二十萬，給兒子在西安的大醫(yī)院切了瘤子。過段時間排上號了還去西安，做修復(fù)。

走出搖搖晃晃的大鐵門，我沒再回頭看一眼。我怕，看見那間房，怕看見那裹住臉的紗布，也怕看見老薛耷拉的眼皮。

他不買房了。也不會再到我這兒買房了。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① 撗，陜北方言，意為“充”。

② 抿節(jié)，在陜北方言中讀“抿節(jié)兒”，也寫作“抿尖”，是榆林一種粗糧細(xì)做的傳統(tǒng)面食小吃。

作者簡介

文羊，本名劉洋洋，1999年生于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蒙古族，西北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有作品發(fā)表于《青春》《微型小說月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