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巴蒂一樣的慶祝方式

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往后扯，周圍的景物在我眼中一閃而過，像播幻燈片似的。其實(shí)也沒什么景物，一根電線桿、一個信號鐵塔、一攤爛泥，就是這些東西。

現(xiàn)在我坐在火車上，我的鼻子已經(jīng)不流血了，但左邊的眼眶還有點(diǎn)疼。我打算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就是我過去兩天的經(jīng)歷。這兩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我打算把這些倒霉事統(tǒng)統(tǒng)記下來。我記得有誰說過，人類很大一部分的快樂都是來自于看到別人比自己更倒霉。所以呢，我希望你看完這些以后，能真的感到那么點(diǎn)快樂。該死的快樂。

說起來這兩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火車上度過的。我的故事要從昨天中午開始，我在火車站傻站著，等待去往連城的火車。我穿著一件阿根廷國家足球隊的隊服、一條牛仔褲，背著一個破了洞的書包。書包上那個指頭粗細(xì)的小洞是上晚自習(xí)時被蠟燭燒的。那個時候天氣好得不得了，車站上空空蕩蕩，有一只灰不溜秋的瘦貓蹲在花壇里打哈欠，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在“堅守崗位”的牌子下撒尿，幾個拎著大皮箱的人站在樹蔭下聊天。那些拿皮箱的人們身上散發(fā)出濃濃的羊毛味道，整個火車站都聞得到。

我清楚地記得那趟火車晚點(diǎn)了，晚了有一個半鐘頭，大喇叭里說前面一個路段被水沖垮，正在搶修。這兩天一直在下雨，上午剛放晴，但一塊大黑云又從南邊追過來。我不著急，火車總是會來的。只是樹蔭下那些人們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他們吐痰的聲音讓我很不舒服。我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但要是有人在我身邊吐痰，恰巧我又看到了那口痰飛出去的軌跡和最后的落點(diǎn)，我就會很不舒服，就好像那口痰吐在了我褲子上。

過了一會兒，火車來了，像頭耕地的老牛一樣慢吞吞地停下來。我跟著人們爬上車，發(fā)現(xiàn)車廂里還有不少空位。我找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旁邊沒有人，對面有一個戴眼鏡的女人，看樣子有三十多歲，短頭發(fā)，穿著那種體育老師們都喜歡穿的戶外背心。她正在吃一包餅干，桌子上放著一個保溫水杯，還有一塑料袋橘子皮。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什么表情，然后把餅干袋放在桌子上，想擰開水杯喝水。她一定是把水杯蓋子擰得太緊了，嘗試了好幾次，她的眉毛都快要跑到鼻子上面了，也沒能擰開水杯。最后她抬起頭，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

老實(shí)說，對擰水杯這件事我沒什么把握。但這次我的運(yùn)氣還不賴，我把水杯放在座椅上，用兩腿夾住，使勁一擰，就把蓋子擰開了，里面的水差點(diǎn)灑出來。

我把水杯和蓋子都放在桌子上，裝作一副很輕松的樣子。

“謝謝你?！?對面的女人說。

她拿起來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來，把喝到嘴里的茶葉吐在放橘子皮的袋子里。她的皮膚不怎么好，臉上還長了一些雀斑，但老實(shí)說她的身材還不錯。

“你是放暑假了嗎？” 她問。我猜是我給她的印象還不錯，她一副很高興我正好坐在她對面的樣子。

“是的，” 我說，“是放暑假了?！?/p>

“你是去連城嗎？”

“對，我是去連城?！?我挪挪屁股，坐直了一點(diǎn)，把背靠在座椅上，蹺起了二郎腿。我得說，我真的很喜歡蹺二郎腿，在班里上課的時候，我經(jīng)常是這個姿勢。

“你是回家還是去旅游？” 她接著問?？吹贸鰜硭悄欠N很健談的人，并且，她的聲音也很好聽，有點(diǎn)收音機(jī)里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的味道。

“都不是?！?我說。我顯得一本正經(jīng)，其實(shí)這個問題讓我有了一種可以借題發(fā)揮一番的感覺。我得承認(rèn)，我喜歡在女人面前吹牛，我喜歡和她們講一些存在于我想象里的東西?！拔沂侨フ遗笥??！?我接著說。

看得出來她愣了一下，顯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猜，也許她還沒結(jié)婚呢。不過很快她就換了一副神態(tài)。她笑著說：“那你很厲害，都有女朋友了。是你同學(xué)嗎？”

“是我同學(xué)?！?我說，我又往高坐了一點(diǎn)，為了更好地蹺我的二郎腿。哈，我都恨不得抽根煙了，要是我有的話。

我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子下面，在那幾根胡須上來回移動。這一招是我從電影里看來的。

就是這個動作把她逗笑了。當(dāng)時我正認(rèn)真地看著她，臉上沒什么表情，這樣會讓我看上去成熟一些。但是她突然就捂住嘴巴，大笑起來。她又問了我一些談戀愛方面的問題，比如我是怎么追到女朋友的，可是她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她說她現(xiàn)在是幼兒園老師，接著又開始說她以前讀書時候的事情，一大串名字從她嘴里冒出來。

她越說越興奮，我只能一面應(yīng)付她，一面透過車窗往外看?；疖囌┻^高海拔的曠野，地里種了一大片土豆和油菜花，現(xiàn)在正是油菜開花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淡黃色的小花，在火車?yán)锒寄苈劦较銡?。過了一會兒，路邊閃出一大片楊樹林，樹很高，有幾棵挨著鐵道種的樹枝都快要伸進(jìn)車窗里。又過了一會兒，地勢越來越平坦起來，農(nóng)田也少了，都是些野草和野花。沒有了參照物，火車的速度顯得慢起來，幾座光禿禿的石頭山貼著地平線緩慢地往后移動，太陽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云彩投在山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看不到什么景物，我又轉(zhuǎn)過來聽她說話。她講起高中時候的一件事情，剛講個開頭，就笑得前俯后仰。我真擔(dān)心她笑岔氣暈過去。還好這時候我又陷入到自己的幻想中。這是我第一次去連城，我聽說那里的天氣變化很快。連城最近挺出名，那里的人在修自來水管的時候從地下挖出一個足球場大小的恐龍墳?zāi)箒怼Ｈ缓笏麄兙团艘粋€很大的恐龍博物館，還說要把連城改名為恐龍城。不少附近的學(xué)校都會在暑期組織學(xué)生們?nèi)ツ抢锟纯铸埢Z文老師還會布置一篇作文，讓你寫下去恐龍館的見聞和感想。你知道的，你要是在這種作文里寫什么奇怪的東西，說你看到的恐龍就是些用螺絲連接在一起的石膏柱子，那你就慘了。你得說你看著那些骨架的時候眼里是多么地飽含熱淚，因為它再也不能一口把你吃掉了。

事實(shí)上，我也沒有完全撒謊。我去連城的確是為了找一個女孩。她叫丁小荷。她現(xiàn)在還不算是我的女朋友，我猜是這么回事。她是我隔壁班的同學(xué)，她家就住在連城。

嘿，說起丁小荷我就變得激動起來。我記得是去年的冬天，我們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用水管在操場上澆水，操場上結(jié)了一大塊籃球場大小的冰，他們弄來一批二手的溜冰鞋，在每周五和周六的晚上搞起了溜冰場的生意。有一天晚上我和宿舍里的幾個家伙也去了。我們每人租了一雙硬邦邦的溜冰鞋，在操場的看臺上換好鞋子，一個扶著一個慢慢往冰場上挪。那天可真冷，但出來溜冰的學(xué)生很多，冰場周圍裝上了大功率的探照燈，冰面上到處都是被拉長的影子。很快，和我一起出來的幾個家伙就各自走了。沒過一會兒，開始下雪了，冰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我開始感到有點(diǎn)無聊，就四處張望。這時候我看到了丁小荷。她一個人坐在冰場邊上，正在穿一只溜冰鞋。

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像她那樣穿溜冰鞋。我是說她穿得十分認(rèn)真，把腳小心翼翼放進(jìn)溜冰鞋里，然后把牛仔褲腿都塞進(jìn)襪子里，她把襪子拉得很高，都要扯壞了，確保能把牛仔褲都裹在里面。最后她開始系鞋帶，我看到雪花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落在她的衣服上和鞋子上，但她一直緊緊盯著溜冰鞋的鞋帶，認(rèn)認(rèn)真真把每個孔的鞋帶都拉緊，最后把兩截剩余的鞋帶使勁拉長，綁了一個活結(jié)。她認(rèn)認(rèn)真真系鞋帶的樣子真的很漂亮，我猜我就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她的。

過了一會兒，我對面的女人拿出一本雜志開始閱讀。因為火車晚點(diǎn)的緣故，沒過多久太陽就開始往下落了，車廂里有人打起了鼾。我對面的女人也靠在車座上睡著了。這下我倒是可以對她仔細(xì)觀察一番，我確實(shí)看了一小會兒，但是我覺得這樣做有點(diǎn)下流。于是我也閉上眼睛，但沒有一點(diǎn)睡意，想到與丁小荷的距離越來越近，我感覺心跳也變快了。可我突然又想到，如果晚上八點(diǎn)才能到連城，去找丁小荷會不會太晚了？也許應(yīng)該找地方睡一晚上，明天上午再聯(lián)系她。這和我之前想的有點(diǎn)不同，我原來是計劃下了車就給她打電話，那是吃晚飯的時候，她聽到我的聲音一定會嚇一跳，如果不是她接電話，我就說我是丁小荷的同學(xué)。

嗯，她一定會嚇一跳的，這就是這次我來連城的全部目的。接到電話的她一定會壓低聲音問我，你怎么把電話打到這里了，我就會裝腔作勢地說，我隨便坐了一輛火車就來到了這里，隨便進(jìn)入了一家電話廳隨便撥打了一個號碼，就找到了她。這個想法讓我興奮極了，所以火車晚點(diǎn)也問題不大，那我就明天上午再聯(lián)系丁小荷。

我沒有去過連城，也不知道丁小荷的家在什么地方。但目前為止我還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天已經(jīng)黑下來，外面開始下雨。車開得很慢，車廂里開了燈。我托著下巴，看著車窗外漆黑的夜空，雨滴打到窗戶上水花四濺，只留下了薄薄的一點(diǎn)水跡，雨滴越來越多，這點(diǎn)水跡也越來越大，終于聚集成了一滴水珠，沿著玻璃滾落下去，留下一道痕跡。有時候恰好湊齊了四五個這樣的水珠，一起滾落下去，像參加比賽的短跑選手。

火車終于在晚上九點(diǎn)半到達(dá)連城。連城是終點(diǎn)站，人們都拿著行李，打著哈欠，擠在過道里。在等列車員開車門時候，我對面的幼兒園老師給我分享了一條她做幼兒園工作得到的啟示。

“你知道嗎？” 她說，“當(dāng)小孩子一直哭鬧，怎么樣都停不下來的時候，你可以隨便拿本什么書，像朗讀課文一樣給他讀上一段。不要管他聽不聽得懂，你就一直讀下去。很快他就不哭了。”

我嚴(yán)肅地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我明白她在說什么。

“我對我們家孩子也是這樣的，很管用?！彼χf，“你遲早有一天也會用上這招的?！?/p>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已經(jīng)有小孩了。我略顯失望，不過還是很紳士地幫她把她的大個行李箱從火車上拎下來。很快，我們就在人流里分開了。我背著書包，跟著人群穿過一個地下通道。車站外面濕漉漉的，空氣也濕漉漉的，雨剛停，人們走過積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我回過頭，看到出站口上方有幾個鐵皮做的字，有一點(diǎn)反光，是連城火車站。

我感到很興奮，只要有人告訴我一個地址，我就可以立刻跑到那里去找丁小荷。我看到火車站外的馬路旁有公共電話亭，就想進(jìn)去給她打個電話。事實(shí)上我差點(diǎn)就進(jìn)去了，走到門口又停下來。我想了想，覺得這么晚了打電話還是不太合適，她也不可能晚上出來。如果今天打過了明天再打，就更不合適了。我在電話前站了一會兒，幾個舉著住宿牌子的女人從我的遲疑中發(fā)現(xiàn)了商機(jī)，一路緊跟著我，說附近就有旅店，三星級的，可以洗澡，看有線電視。我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女人們都回去了，只有一個一直跟著我，不停對我說，一晚上連住宿才八十元。我告訴她我全身只有六十塊錢。她半信半疑地走開了。

我沒有騙她。我確實(shí)只有六十塊，也許還多一點(diǎn)，也多不了幾塊錢。我母親只給我拿了八十塊錢。我以為她至少會給我拿一百，但她確實(shí)只給了我八十。這也許是因為，我告訴她我來連城是找同學(xué)，她不贊成我這么遠(yuǎn)坐火車就是為了找同學(xué)玩。她告訴我，如果是去另外一個城市，就一定要有比找同學(xué)玩更重要的事情。我在書柜里翻騰了半個小時，又摸出五枚一塊錢和三枚五毛錢的硬幣。買火車票花了十八塊，剩下的錢就是我現(xiàn)在所有的錢，就裝在我插著右手的口袋里。

我在口袋里翻弄著那幾個硬幣，走上了連城的街道。我就這么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我跟著的從火車站出來的那些人一下都消失了。我剛才還看見他們拖著行李箱，背著大挎包，抱著孩子，走在我前面。但現(xiàn)在一個人也沒有了。也不能說一個人都沒有了，街上還有很多人，但那些從火車上和我一起下來的人，都不見了。雖然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但我感覺我們是一伙的，現(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我不算合群，但如果我覺得在一個環(huán)境里和一些人呆慣了，我又不想離開。

我站在街上發(fā)了幾分鐘呆。夜晚像是被仔細(xì)擦拭過一樣，透出一種明亮的黑色。這時候又下起雨來，雨不大，但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可以說幾乎沒什么人了。我沿著一條還有些燈光的路往下走，路旁隔十多米就種著一棵樹，或者立著一根電線桿。桿子上綁著路燈，借著路燈的亮光，我看到一些飛蛾、蒼蠅之類的昆蟲圍著路燈亂飛一通。雨點(diǎn)像是一根根細(xì)絲，和蜘蛛網(wǎng)似的，從黑色的天空鋪到黑色的大地上。我突然覺得踏實(shí)下來。我想起我的背包里有一個黑色的隨身聽，也許我應(yīng)該聽一會兒歌，我走的時候帶了一盤崔健的卡帶。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聽崔健的歌吧？但事實(shí)上我還算是他的一個歌迷呢，因為我聽歌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是一個傻蛋，所以我就特別喜歡那些聽起來像是寫給一個傻蛋的歌曲。我最討厭的是那些鼓勵人們參與到跑步中的歌曲，那些歌曲里都有一些差勁的像是標(biāo)語一樣的比喻，他們總是把人生比作跑步或者是游泳，只要你愿意撲騰你的兩條腿，你就能撞到終點(diǎn)線或者撞到游泳池那一頭的瓷磚上。期末考試的前幾天，我們班主任天天在教室里放這些歌曲，都恨不得給我們每人發(fā)一套泳衣，然后一腳把我們都踹下去。但我覺得人生不一定是一條跑道或者一個泳池，即使它確實(shí)是一個泳池，你也很可能是從泳池中間出發(fā)，而且最大的問題是人太多了，人們都在往四面八方游動，好多個家伙的屁股都快壓著你的腦袋了，躲開那些屁股比往哪個方向游可重要多了。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我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一個人拉住了我。我回頭看，竟然又是那個剛出火車站就跟著我的女人，手里還舉著那塊寫著旅館電話的牌子。這可把我嚇壞了，她不會是一直跟在我后面吧？像《盧浮魅影》里那個幽靈一樣。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過她確實(shí)把我給震住了，她簡直是拉住我的手把我?guī)У揭粭l小巷里。這里是一片平房，沒有路燈，黑咕隆咚的，我們走在水里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我感覺鞋子都濕了。最后我們來到一間挨著路邊的小房子里，她告訴我這就是旅館，有電燈、電視、兩張單人床，然后她要了我三十塊錢就走了。

走的時候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問我，“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我說。

她點(diǎn)點(diǎn)頭，她轉(zhuǎn)過去的時候我聽到她笑了出來，說了句“看得出來”什么的，然后她就離開了。

舉牌子的女人離開后，我打開電視，挑了一張床躺下來，把書包放在床頭。這里的電視沒有遙控器，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起來換臺。就在我又一次起來的時候，門被鑰匙打開了。那個女人又回來了，還帶了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就是這里?！?她對男人說。中年男人正在抽煙，提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他看到我，面無表情?！岸嗌馘X？” 男人問。女人告訴他一晚上三十。男人掏出二十塊錢，不知道說了點(diǎn)什么就把女人打發(fā)走了。

我換到了體育頻道，當(dāng)時正在播一場足球賽，我回到床上躺著，把枕頭豎起來靠在上面看電視。中年男人把行李箱放在挨著墻的那一頭，他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足球，一邊看一邊彈煙灰，好幾次煙灰都要飄進(jìn)我嘴巴里了。他嗓子似乎有毛病，不停地清嗓子，一面清嗓子一面發(fā)出劇烈的咳嗽，然后把痰吐在地上。他抽完一支煙又點(diǎn)了一支，然后把煙盒和打火機(jī)都遞給我，“小兄弟，怎么稱呼？” 他說。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抽出一支煙點(diǎn)著了。我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蒂，吸了一口?！拔医欣畋??！?我說。我把班里我最討厭的一個傻蛋的名字告訴他。不過中年男人對這個名字沒什么興趣，他告訴我叫他劉哥就行，接著問我，“電視怎么換臺？”

我告訴他電視不能遙控，要蹲在電視機(jī)前面，按下面那個黃色的一排按鈕中的前兩個來換臺。他就開始照著我說的做，把電視臺挨個換了一遍。沒什么好節(jié)目，最后他還是回到了體育頻道。劉哥站起來后，就開始脫衣服。他很快把自己脫得精光，就剩下一條內(nèi)褲，他的動作十分迅速，他脫掉褂子襯衣什么的就像摘掉帽子一樣快。這時候電視里的球賽進(jìn)球了，一個球員頂進(jìn)去一個角球。他的隊友們發(fā)瘋一樣跑過來，幾個家伙要按住他，他想甩都甩不掉。最后他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壓在了七八個人下面。

“你喜歡哪種慶祝方式？” 劉哥突然問我。

“什么？”

“你喜歡哪種慶祝方式？” 他說，“就是進(jìn)球后的慶祝方式?！?/p>

“哦。” 我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真是有意思?？吹贸鰜硭皇请S便問的，但是我確實(shí)為這個動了些腦筋?！跋癜偷僖粯拥膽c祝方式，”我說，“就是跑到球場邊緣，單腿跪在地上，用雙手?jǐn)[出機(jī)槍掃射的動作，朝著人們瘋狂掃射的那種方式。”

老天，我是真的喜歡那種進(jìn)球后的慶祝方式。我們都知道，是阿根廷的球星巴蒂斯圖塔創(chuàng)造了它。我踢球不太行，但我喜歡模仿他進(jìn)球后的慶祝動作。在學(xué)校里，他們在球場上都拿我尋開心。

“巴蒂，” 他們說，“來慶祝一下?！?/p>

于是我就像瘋了一樣繞著圓圈猛跑，一邊用雙手?jǐn)[出機(jī)槍掃射的動作，對著周圍亂射一通。他們都大笑起來。我知道他們不懷好意，但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歡這個慶祝動作。

我是縮在被子里說這些話的，當(dāng)時我的眼睛正在盯著屋頂上的電燈泡看，那是我見過最惡心的電燈泡了，起碼有一億只蒼蠅曾經(jīng)在上面拉過屎吧。我不知道劉哥是不是相信我說的這些，他看起來還是很感興趣的，不過我剛說完或者在我還沒說完的時候，他就睡著了。他張著嘴，腦袋歪在一邊，他的呼嚕打得可真響，差點(diǎn)把屋頂上那只電燈泡震下來。

外面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幾聲狗叫，然后是一陣摩托聲音。這地方的窗簾上都是洞，月亮從洞里照進(jìn)來，一道月光剛好照到我被子上，我久久地注視著這道月光，心里又想起了丁小荷。我想著明天就可以見到她了，心里又緊張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大概是真的累了，第二天劉哥什么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我醒來后只看到那邊床上空空蕩蕩，被子掉在床下面。電視節(jié)目從球賽變成了早間新聞。我突然間有些失落。這就是我的問題，我總是毫無防備地被一些失落的感覺找上門來。

接下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刷牙。去見小荷前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我倒不是有什么潔癖，但刷牙這件事確實(shí)很重要。我可以幾天都不洗臉什么的，但如果早上起來不刷牙，我就什么都干不了。而且我每次刷牙都特別用力，特別仔細(xì)，經(jīng)常洗出來一點(diǎn)血跡什么的。我媽總是在這件事上批評我，因為我用壞了太多牙刷。

就在我想要刷牙的時候，一件事就那么發(fā)生了。我的那個黑色的書包，側(cè)面有一個洞的書包，找不到了。我昨天就把它放在床頭，但現(xiàn)在我找遍了整個屋子，都沒有我的書包。我的牙刷和牙膏，還有隨身聽，還有一件我為了拍畢業(yè)照買的白色襯衣，幾枚硬幣，一個歌詞本，這些東西都在里面，現(xiàn)在隨著書包都不見了。但最重要的是，里面還有一個電話簿，是一個正方形的用黑色皮革包裹的小本，里面記著一些電話號碼和幾則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聽來的笑話，最最重要的是，我在來連城之前把小荷家的電話就寫在里面（因為我太激動了，所以無法把這個號碼背下來，這聽起來很傻蛋，但事實(shí)就是這么回事）?，F(xiàn)在，這些東西都隨著我的書包不見了，我覺得我變成了那些傻蛋笑話中的一個，還是最好笑的一個。

我當(dāng)然知道是哪個卑鄙的家伙拿走了我的書包，你可能以為我當(dāng)時會想著怎樣追上他然后揍一頓。但事實(shí)上我并沒有那么生氣。我心里只有沮喪，如果我再誠實(shí)一點(diǎn)，我會告訴你當(dāng)時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因為每次沮喪的時候我的鼻子就會發(fā)酸，酸得像秋天里的一罐泡菜似的。我首先想到的是到了連城卻見不到小荷了，連她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這種感覺真是要了我的命。接下來我又想到了我的書包，那是我在高一的時候從一個在學(xué)校外面擺地攤的家伙那里買的，那是個大冷的天，書包上落了一層雪。我現(xiàn)在都能想起那時候我有多喜歡那個書包，我告訴那家伙，我身上沒帶錢，讓他等著我，我就在雪里跑回去又跑回來，他果然還在那里等著。嘿，我的傻蛋書包，我都想得到那個卑鄙的家伙會怎么對待一個破了洞的書包。

我當(dāng)然不會蠢到在那里等著他把書包送回來，拍拍我肩膀說，“哥們，我拿錯了東西?！蔽译x開了旅館，大概在早上八點(diǎn)的時候。我拖著兩只腳往前走，腦袋和肚子都空蕩蕩的。一頭大黑豬躺在一攤爛泥里，一動不動，就那么很享受地躺著。路邊的野草，長出了翠綠葉子的榆樹，都好像離開了地球表面，漂浮在七月早晨的陽光里。我沿著一條窄巷子走出來，看到人們打著哈欠出來倒垃圾。一些煙囪開始冒煙了。

我走了一會兒，直到離開那片破爛屋子，回到街道上。就在我站在馬路邊的一棵松樹旁發(fā)呆的時候，一輛送牛奶的自行車載著兩個箱子從我身邊經(jīng)過，箱子里的空瓶子撞得咣當(dāng)響，自行車也像要散架似的渾身在響動。但是騎車的那個家伙卻一臉高興，好像他騎的是一輛什么寶貝，看上去你用一輛汽車和他換他也不肯的樣子。

可能就是這個送牛奶的家伙臉上的這種表情給了我靈感，我突然想到，要是我運(yùn)氣好的話，我可以在連城的街道上、某個小吃店里、某個賣衣服的商場里，或者是路邊的一個也會賣書的音像店里，我推開門進(jìn)去，傻蛋老板正嚼著口香糖在看一本漫畫，我往里走，就會看到小荷正在從貨架上面拿下來一盤卡帶，她的側(cè)臉，還有她剛剛蓋住耳朵的短頭發(fā)，都能要了我的命。

我這么想著，于是決定在連城隨處走一走。也許是我運(yùn)氣好，我很快走過一個早上八九點(diǎn)鐘的小廣場。一群老太太在扭秧歌，音樂放得特別大聲。也不全是老太太，有一些年輕的女人們也跟著跳，打鼓和敲鑼的倒是幾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老頭子。小荷會不會就住在附近？也許她母親會喜歡扭秧歌，她就跟著來這里跳。 她當(dāng)然不會喜歡扭秧歌，但如果她高興，她也可能會站在人群的末尾，隨意地跳上一陣子。小荷是個很隨和但很有主見的女孩子，我這么說，你不一定能想象到她是怎樣一個女孩子。我就說一件事，高二年級上實(shí)驗課的時候，小荷和我一個小組，她負(fù)責(zé)收實(shí)驗報告。但她從來不會站在你身邊催你交，你什么時候做完了，放到她桌子上就可以了。就算在星期六的上午，你也可以把報告給她，并且不需要討好她幫你交。我想說的是，小荷不會因為你傻蛋就擺出一副瞧不起你的樣子，這是我喜歡她的全部理由。

我在小廣場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老實(shí)說我還挺喜歡這種吵鬧的氣氛，這讓我想起來我們放假離開學(xué)校那天，人們都要在我穿的襯衫上寫他們的名字，誰都沒有成功，我跑開了。我跑到教學(xué)樓的天臺上，從上面看著他們打鬧。有些家伙把書都撕掉了，揉成紙團(tuán)，或者疊成紙飛機(jī)，這些東西飛得到處都是。我們校長的辦公室里有一面商場那樣的落地鏡子，你說他要這么一塊鏡子能干什么？那天他也站在教學(xué)樓下面看我們打鬧，我們把紙飛機(jī)對著他的腦袋飛過去。

約莫過了一會兒，音樂停止了，人群開始散去。我也正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穿紫色裙子的女孩。她背對著我，正穿過人群往遠(yuǎn)處走去。一霎時，我感覺呼吸開始困難，因為她的背影和小荷一模一樣。尤其是她的短頭發(fā)，像是被雨水洗過的夜晚那么明亮。我立刻跟上去，跟在她后面十來米的地方，我當(dāng)然想跑上去拍一下她的肩膀，但當(dāng)時我太緊張了，而且我沒有穿那件白襯衣，要是我穿那件白襯衣的話我的膽子能更大一點(diǎn)。

她走得很快，一個拐彎就來到一個大樓前。這樓倒是很氣派，你都想象不到連城會有這樣的樓。這時候她好像在樓梯上遇到一個熟人，她就停下來，站在那里講話。我還沒有爬上樓梯，我站在下面往上看，當(dāng)時就變得很沮喪。因為單單是看她站在那里的樣子，就知道她不是小荷。

你就是能認(rèn)錯一個天天想的人，因為你都沒有勇氣去仔細(xì)看她一眼。當(dāng)你覺得某個人就是她的時候，僅僅是這種想法就夠你頭昏腦漲了。我花了點(diǎn)功夫從這種眩暈中恢復(fù)過來，那個女孩已經(jīng)不在了。她可能是進(jìn)了大樓里面。天氣可真熱，我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里就渾身冒汗，于是我也鉆進(jìn)了大樓里面。

你不會想到我走進(jìn)去以后看見了什么。這里有一個十多米高的巨大展廳，上面是一個圓錐形的穹頂，穹頂上畫著一片明亮的綠色草坪，草坪上是各式各樣的恐龍，一只像是霸王龍的家伙追著一只小蛇頸龍跑，另外有三只劍龍和兩只角龍在周圍，還有數(shù)不清多少只翼龍在空中盤旋。這里面到處都是放在玻璃櫥柜里的恐龍蛋化石、恐龍骨架化石、有恐龍腳印的石頭、恐龍的牙齒這些東西。

你也猜得出來，這棟樓竟然是一個恐龍博物館。這地方還真不賴，有空調(diào)，也算得上干凈。不過這是我剛進(jìn)來的想法，很快，一群小學(xué)生模樣的家伙沖進(jìn)來占領(lǐng)了這個地方。你肯定也遇到過這樣一群小學(xué)生，他們穿得、長得都差不多，他們誰的話都不聽，只聽那個帶頭的手里拿著一個擴(kuò)音器的女老師的話。這個女老師讓他們排成一行，挨個從玻璃櫥柜前走過，有不少穿著統(tǒng)一文化衫的家伙給他們講一些關(guān)于恐龍的東西。

“巴蒂。” 這時候突然有個家伙在后面叫我，我剛轉(zhuǎn)過身，肋部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被給了一下。

這個家伙是我們同年級的一個男生，叫李國棟還是李國柱什么的，我忘了。我們一起踢過足球，在球場上我們都叫他山羊，因為他總是用鼻子聞來聞去。嘿，你可以想象一個在球場上總是用鼻子聞你，還被叫做山羊的家伙。不過他的長相倒是和山羊不太掛鉤，他是個矮墩子，長著一張狒狒臉。

“巴蒂。”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里的一卷硬紙戳我肋部。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了，他們都叫我巴蒂。

“你怎么在這里？” 山羊問我。

“來看親戚，” 我又問他，“你怎么在這里？”

“我怎么在這里，你看不出來嗎？” 他扯著他的T恤說，“我是今天的解說員，我要給他們講故事?！?他口中的“他們”自然就是那些小學(xué)生。

“講什么故事？” 我問他。老實(shí)說我對這家伙為什么來到這里，講什么狗屁故事，一點(diǎn)都不感興趣。我對他僅有的一點(diǎn)好感在他用一卷硬紙戳我的時候就消失了。

“講什么故事？恐龍的故事唄。” 他說。他回答你的時候總要重復(fù)一遍你的問題，好讓你知道他覺得你有多傻蛋。

“我要站在這里連著講三天恐龍的故事，今天是第一天。他們要把全市的小學(xué)生都弄到這里來參觀，我們就負(fù)責(zé)哄他們高興，讓他們不要把這里給拆了?！?他一邊說一邊用鼻子聞那些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小學(xué)生，他一分鐘都不能安靜下來。他們有工作餐，用一個塑料盒子裝著，里面還有魚肉串呢，我就是為了魚肉串才來的，三天的時間他們還會給我們一百塊錢……”

他告訴我他和他弟弟都來了，他還指給我他弟弟站在什么地方。想不到這家伙還有弟弟呢，這點(diǎn)倒是讓我有點(diǎn)羨慕。不過我沒太看清楚他弟弟長什么樣，我眼睛近視了，但我不喜歡戴眼鏡。

“你都給他們講些什么故事？” 我假惺惺地問他。

“恐龍滅絕，” 他說，“你知道恐龍是為什么滅絕的？”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打開手里的紙，開始朗讀，“6500萬年前，恐龍們還在地球樂園中無憂無慮地盡情吃喝，一顆直徑10公里相當(dāng)于一座中等城市般大的巨石從天而降……”

“學(xué)著點(diǎn)，哥們，” 他拍拍我，“你真應(yīng)該看看我講這些的時候，那些小學(xué)生的嘴巴都快掉下來了?！?/p>

“不，山羊，其實(shí)你應(yīng)該把實(shí)話告訴他們?！?/p>

“實(shí)話？什么實(shí)話？”

“恐龍滅絕的實(shí)話啊，” 我說，“其實(shí)恐龍滅絕是因為他們個子太高了，它們又笨又傻，所以那些石頭、火山灰從天而降的時候就砸到了它們。唉，所以你一定要告訴那些小學(xué)生，他們在每天吃晚飯前都應(yīng)該祈禱自己不要長高?！?/p>

我以為山羊一定會生氣，他倒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澳氵@小子，” 他說，“你以為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是哄小孩嗎？我們可是科普解說員……”

他開始喋喋不休，講他和他的弟弟在這個暑假如何到處打工掙錢。他們做過牛奶促銷員、餐廳服務(wù)員什么的，還送過報紙，他們這么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買一部手機(jī)。我承認(rèn)他們倒是有點(diǎn)本事，可我實(shí)在受不了他那副嬉皮笑臉總是想著占便宜的樣子，最受不了的是他總是用鼻子聞來聞去。我打算走了，但這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靈感。

“幫我個忙好嗎？山羊。” 我說。

“干什么？” 他不耐煩地說。

“你要在這里呆三天，對不對，今天是第一天，你剛才說的，” 我說，“這個恐龍展覽館在連城也算是個地方，對吧，我是說要是你在這里見到一個人的話，你幫我轉(zhuǎn)個紙條給她。好嗎？山羊兄弟?！?/p>

“什么紙條？” 這家伙看著我，眼珠子一直在轉(zhuǎn)。

我立刻從他手里抽了一張宣傳單出來，又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拿了夾在上面的圓珠筆?！澳愀墒裁矗　?他大叫起來。

“借我用一下?！?我說。

我蹲下來，把紙放在地上，背面朝上。飛快地在上面寫了幾句話。我是打算讓山羊把這個轉(zhuǎn)交給小荷，告訴她我來連城找過她，讓她有空的時候給我家打個電話。寫好以后我把紙折起來，遞給山羊。

“給誰??？” 他說。他沒有接過去。

“就是你們班里的丁小荷，短頭發(fā)的那個，你們班里跑得最快的女孩，那次運(yùn)動會上她跑了第三，對吧，第一和第二都是體育生?！?我說，“她家就住在連城。我猜她也有可能來這里。你要是見到她，你就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好嗎？”

“你怎么不自己給她？”

“我今天必須回去了，我沒錢了。山羊，你會幫我這個忙的，對吧？”

我當(dāng)時可真是用乞求的口氣在說話，但山羊的眼睛珠子一直在轉(zhuǎn)，想讓這家伙幫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哼了一聲?！岸⌒『桑克以谶B城嗎？我可不想看見她。我和你說，大一的時候，她失戀了，你知道嗎？她的男朋友把她甩了，她天天哭，還喝啤酒什么的。我給她買了好多吃的，薯片、面包、餅干、瓜子、花生、干脆面、可樂……這些我都買了，花了我一百塊呢。她呢，她從書桌里看到這些東西，看到我在里面夾的信紙，她把這些都給她閨蜜吃了?！?/p>

“她不吃不可以退給我嗎？” 山羊吼著說，“真他媽的，難怪她的男朋友把她甩了。我和你說，她可不是什么好貨色。”

他這句話真的激怒了我。我才不在乎她有沒有過什么男朋友呢，但是我受不了山羊這種家伙用這么難聽的話說她。

“你從來不用你的傻蛋鼻子聞你自己嗎？山羊?！?我說。

“你說什么？”

“我說，你從來不用你那只傻蛋鼻子聞聞你自己嗎？你沒聞到一股惡心的味道嗎？你可真是錯過了世界上最惡心的味道，你知道嗎？”我當(dāng)時真是氣急了，他那么說小荷，真是把我氣急了。每次我氣急的時候說話就特別刻薄。

“你他媽說什么呢？” 山羊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我他媽就說你呢，把情書裝在一堆薯片里送出去，你可真是惡心到家了?！?我大聲吼著。

我估摸就是這句話把山羊給惹惱了，他一下子朝我撲上來，我們扭打起來。他力氣真不小，很快我就被他弄到地上了，這還不算，他弟弟也跑過來。他們扯著頭發(fā)摁住我，我拼命地大罵，山羊的鼻子都快氣歪了。我也不知道是他還是他弟弟，反正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給我鼻子上來了一拳，我感覺鼻子一定被打斷了，變得黏糊糊的，腦袋也犯迷糊。

我不知道是怎么爬起來的，周圍一群小學(xué)生像看恐龍化石一樣張大嘴巴看著我。

“流血了。” 我聽見一個家伙說。

“你眼神還真不錯?！?我說。

山羊和他弟弟已經(jīng)跑掉了，也或者就躲在哪個玻璃櫥柜后面?！吧窖?，多他媽聞聞你自己吧，你個孬種！” 我大聲喊。整個樓里都在回響我的聲音，最后我聽到一串連續(xù)的回聲，孬種、孬種、孬種……

我一邊罵一邊走，最后走出了恐龍大樓。嘿，恐龍大樓，這名字可真不錯，但是里面太吵了，我只想安靜一下。我下了臺階，就那么往前走。天氣可真熱，走了幾步我就感覺頭疼得厲害，還有眼眶、鼻子、嘴巴，半邊臉都在火辣辣地疼。我感到鼻子里有東西流進(jìn)嘴巴里，就抹了一把，看到手上都是血。這血還甜絲絲的，真該讓山羊聞一聞這個味道。

我走出一條街，心里充滿了沮喪。我開始有點(diǎn)后悔，后悔和山羊打這一架。倒不是因為我沒打過他。打架這事我不太擅長，從小到大我沒打過幾次架，那幾次里也大多打輸了，就是這么回事。我在想如果不打架，也許山羊還可以幫我轉(zhuǎn)告小荷，雖然這種希望不大，但現(xiàn)在是徹底不會了，因為那張我在背面寫了字的宣傳單現(xiàn)在還在我口袋里呢。我琢磨我整個暑假都聯(lián)系不到小荷了，這點(diǎn)讓我特別沮喪。

在街道的拐角處，我看到一家小賣部，就是那種拐過任何一個路口都可以看到的小賣部，巴掌大的地方，一個老頭躺在一把搖椅上，柜臺上擺著一塊錢一本的筆記本和各式各樣的泡泡糖，墻壁掛滿了那些原來賣一毛錢、現(xiàn)在賣五毛錢一包的巧克力豆，還有一些報紙、飲料等東西。

“來瓶可樂。要冰的?！?我說。

“可樂沒有，只有汽水?！?老頭躺在椅子上說，眼睛還閉著。

“汽水也行，是冰的嗎？”

“冰，也冰不到哪里去，你自己看一下?！崩项^說話慢吞吞的，還閉著眼，真讓人生氣。

我掀開一個蓋著棉被子的冰柜，從里面拿出一瓶汽水。黃色的汽水，冒著涼氣，壁上掛著水珠。雖然里面沒有冰塊，但我得說這是一個夏天里你能遇到的最好的東西。

冰柜上掛著一個開蓋器，我剛打開汽水，老頭從椅子坐起來，“兩塊錢一瓶?！?他說。

我從褲兜里掏出昨天剩下的錢，昨天交過旅店住宿費(fèi)后我兜里還剩下不到四十塊，我給了他兩塊錢。扇子老頭接過錢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澳懔餮恕！?他張大嘴巴說。

我喝了一口汽水，感覺好了很多。

“怎么流了這么多血？你感覺不到嗎？”扇子老頭有點(diǎn)慌張，最好笑的是他緊張的時候就拼命在搖晃扇子。

“能感覺到，但也沒那么厲害，” 我說，我舉起汽水在他眼前晃了晃，“就像這個，冰，也冰不到哪里去。我得自己看看才知道。你有鏡子嗎？”

他還真找到了一面鏡子，他說不少路過的女人們都會找他要鏡子，他就準(zhǔn)備了一個。我猜這面鏡子應(yīng)該幫他賣出不少汽水。我對著鏡子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都是血，可能是我剛才抹了一把的緣故。鼻子倒是不怎么流血了，但是我的左眼眶疼得厲害，我不得不瞇著眼才能看東西。

“用這個洗洗臉。” 老頭給我拿過來一瓶礦泉水。

我擰開蓋子，喝了一口，馬馬虎虎把臉洗了。血水順著胳膊流下來，我在褲子上蹭了蹭。我想我當(dāng)時真是狼狽極了。不過我沒那么沮喪了，因為我想起來山羊把情書放在一堆薯條里送出去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你要是了解山羊，你就會知道他有多看重這些薯片。我是說哪怕我們校長去找他，校長都別想從山羊那里拿到一片薯片。

“謝謝?！?我對扇子老頭說。

他已經(jīng)重新躺在搖椅上了，搖著扇子，和我剛過來的時候一樣，好像他根本就沒有起來過。

“礦泉水，兩塊。” 他說。他用食指和中指比畫出一個二，對著我。

天氣可真熱。我喝光了剩下的汽水，還有剩下的一點(diǎn)礦泉水，又給了扇子老頭兩塊錢。我沒剩下多少錢，我想我該回去了，否則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了。我回到連城火車站，運(yùn)氣不錯，我用十八塊錢買到了一張下午三點(diǎn)的火車票。

等火車的時候，我變得心煩意亂。那里有一個庫房的大門，門口有點(diǎn)陰涼，我就蹲在那里，拿著一塊不知道什么時候撿起來的磚片，在水泥地上寫一個傻蛋的“蛋”字。我寫得非常用力，寫了一遍又一遍。如果當(dāng)時我仔細(xì)想，我就會想起來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過飯了。不過我根本沒去想，我被空腹的感覺弄得火燒火燎的，我琢磨著我還剩一點(diǎn)錢，可以買點(diǎn)什么吃，但我就是不愿意停下來。我琢磨我大概寫了九百二十一次“蛋”這個字，就在這時候，突然下雨了。這雨可真大，但火車偏偏在這時候進(jìn)站了，人們都是一副狼狽的模樣往火車廂里鉆，有的女人還大聲地喊叫，這場景可太有意思了。我就站在離火車幾米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們。人們從我身邊繞過去，像是河水遇到了一塊石頭。雨水把我渾身都打濕了。

后來我還是上了火車，沒多久火車開動了。我在車門口站了很長時間，雨水從頭發(fā)上流下來，滴滴答答掉在車廂里。我透過車窗和雨霧看著連城。過了很長時間我走進(jìn)車廂，找到一個空位坐下。

這時候我對面坐著的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孩哭了起來，旁邊的人應(yīng)該是他奶奶。奶奶怎么哄都哄不住，小孩越哭越起勁，他和奶奶之間有一種獨(dú)特的溝通語言，其他人都聽不懂，奶奶一個勁說，小孩就一個勁哭?！靶』镒?，你是連城人吧？”他奶奶看著我說。

“哦，不是，我只是去旅游。”

“那你去過連城的恐龍展覽館嗎？他就是想去，沒去成，逼著讓我講恐龍的樣子?！蔽也滤窍胛抑v點(diǎn)什么關(guān)于恐龍的東西，哄哄這個小孩。

老實(shí)講，以前我很煩小孩子，但剎那間，我想到了那位坐我對面的幼兒園老師給我的建議。我想起那張我從山羊那里拿的、寫著我家電話號碼的宣傳單還在我褲兜里。于是我把那張紙拿出來，找到上面的一段開始念：

“6500萬年前，恐龍們還在地球樂園中無憂無慮地盡情吃喝，一顆直徑10公里，相當(dāng)于一座中等城市般大的巨石從天而降，以每秒40公里的速度一頭撞進(jìn)大海，掀起的海嘯高達(dá)5公里，并以極快的速度擴(kuò)散，巨大的海水力量引發(fā)了強(qiáng)烈的火山噴發(fā)，那是一場多么可怕的災(zāi)難啊，在以后的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里，天空依然塵煙翻滾，烏云密布，地球因終年不見陽光而進(jìn)入低溫中……”

我胡亂念了一通，那孩子真不哭了。他奶奶高興得不得了，從包里拿出一塊自己曬的牛肉干，非要給我吃。我接過牛肉干，大口嚼著，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我打定主意，下學(xué)期開始我就給丁小荷寫信，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告訴她我在溜冰場看到她系鞋帶的樣子對我來說多么重要。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要去更多地了解她，了解她喜歡吃什么零食、喜歡聽誰的歌、喜歡哪位電影明星、哪種笑話能把她逗笑……諸如此類的事情。一切都是有時間去完成的，我想。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這么想。

【作者簡介】陳旺，1987年6月出生于內(nèi)蒙古，該作品為作者處女作，現(xiàn)居廣東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