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靜

塤，樂器也。以土為之，六孔。從土熏聲，況袁切。

——《說文解字》

曾小桃從未曾感覺月光像今晚這樣充滿了柔情，她的心徹底亂了，照照鏡子，兩腮上竟然酡了兩團紅，是那種十七八歲才會有的羞紅。她趕緊把鏡子反扣在桌上，鏡子里有一道鋒利的箭鏃，能透過慌亂，直射她怦怦亂跳的心臟。

她把塤埋進衣櫥最底層，仿佛那是一塊燙手的木炭，又仿佛那里面一不小心就會伸出一雙小手，扒開她心中的秘密，公之于眾?；艁y讓人顧此失彼，這邊剛掩埋掉那雙小手，那邊又倔強地生出一個小人，持鐮荷鋤，開荒拓土，在構建一座尋覓已久的秘密花園，那是一處像水晶般透明無瑕又生機勃勃的隱秘空間。

鎖孔里傳來鑰匙旋轉的聲響——康正回來了，曾小桃趕緊閃進臥室，快速關上門。客廳里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之后，另一個臥室的門關上了，曾小桃提著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下來?？嫡诟舯诜块g大喊，“曾小桃，過來，立馬給我滾過來！”小桃重新提起那口氣，僵硬地躺床上，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不知他今天是幾分醉？聽他說話時舌頭的僵硬程度，應該是沒少喝，如果是八九分醉，他嚷嚷幾聲之后就會爛泥一樣昏睡過去，今晚的噩夢就會躲過；如果只是醉到了五六分，那……為了今天的酒局，康正下午專門回家換了衣服，看來入席的人分量不輕，估計少喝不了。有時候，她真希望這個男人一醉不醒，曾小桃被這想法嚇了一跳——我是不是太惡毒了？

側耳聽了一會兒，那邊傳來粗重的呼嚕聲，今晚應該平安無事。

曾小桃起身拉開窗簾，月亮大如圓盤，月光撥動夜的呼吸，把她的心情也撥亮了。她喜歡月亮，有月亮的夜晚，這么好，這么靜，靜得能聽見秘密花園里那些種子破土生長的聲音。剛才的曲子又在耳邊一遍遍回響——《空山靜》，空山無人便是靜，這美好和寂靜，又讓她沒來由地傷感起來。

同一首曲子，我的指法不可謂不純熟，氣息也不是不對路，怎么就少了那么一縷魂呢？她不曾想到，在這個小城，還有人和她一樣喜歡這種古老的樂器，他吹的曲子太驚艷了，猶如置身洪荒，聽見風吹過樹林，拂過曠野，聽見露珠沿著枝條慢慢滑動……難道他的塤里住著一位小魔仙，給音震里注入了讓人靈魂出竅的仙法魔力？

你在這樣的曲子里加了類似花舌的東西，是不是就失了一份莊重？還有，你的氣束在不該分叉的地方分叉了，影響音質。那一刻，小桃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慍怒，這么多年，沒人這樣批評過她，吹塤，她可是童子功。等他把曲子重新吹了一遍，小桃沉默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空山靜》？此曲只應天上有啊。

隔壁猛然傳來康正一聲嘶吼，小桃嚇得一哆嗦，好在喊了一聲之后又響起了鼾聲——是說夢話。

明天是“婆婆”生日，天一亮，他倆便要粉墨登場，開始上演神仙巷里你儂我儂的模范夫妻，回家關上門，卸下面具，就重新做回互不侵犯的中國好鄰居。說互不侵犯也不確切，比如康正喝醉了的時候，她就要忍受暴力的凌辱。也不是沒想過反抗，反抗過后往往是加倍的暴力；也不是沒想過徹底離開，每次動念換來的是——你是不是想毀了兒子的質問和威脅。兒子上初三，想擠入市重點中學，正是精神課業(yè)都緊張的時候，分不得神。也不是沒想過逃離，思來想去終是難以舍下孩子和父母，還有什么舍不下的么？雖然不想承認，其實也還是有的，比如連續(xù)多年的市級“新時代最美女性”“三八紅旗手”……這代表那委員，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東西，也會在權衡的時候讓天平傾斜那么一下。還有別的嗎？剛近不惑，康正在事業(yè)上野心勃勃，他承諾，只要小桃不生事，他會給兒子一個最好的未來。

婚姻是什么？曾小桃不止一次問自己，其實從字面就已經明了，“女”字旁邊一個“昏”，可不就是昏嗎？這純粹就是一場陰謀，跟愛情無關，一根捆綁的繩索罷了?？纯础睹穹ǖ洹逢P于婚姻的部分，百分之九十都是在講怎么分錢。人生大舞臺，這說法對他來說再確切不過，整天戴著面具涂著歡喜出出進進，可不就是演戲么？

日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從康正第一次強迫她在生理期交歡，還是從康正一耳光把她扇到左耳失聰半年？離婚，我讓你提離婚，以后還提不提離婚了，康正抓著頭發(fā)一次次把她摁進浴缸的水里，那種窒息的恐懼無數次讓她從夢中驚醒。

蓋著月光躺在床上，此刻，曾小桃的身體是放松的。她在這月色里一遍遍回味《空山靜》，那聲音飛到晃動著月色的銀杏樹梢上，飛到云彩上，飛到月亮上。有那么一瞬間，小桃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思忖半天，她才篤定地告訴自己，他叫沈鴻鈞——是不是只有這等古雅的名字，才能與這塤曲相配？

“我是西安指法你是京氏指法，當然不一樣嘛?！毙√夜室夥瘩g沈鴻鈞。

“不管是什么指法，指關節(jié)不能起梗，手指不能這么僵硬，要用指肚最豐滿的部位，要不然會漏風，連音要把時值吹夠，還有啊，逢吸必留三分氣，你再看你?！彪m是帶點批評的意味，沈鴻鈞的話語是那么動聽，那么撩人心弦。這些話，都說在了點子上，小桃心里是服的，嘴上卻要狡辯一番——用那種撒嬌的語氣。小桃自己也一愣，用這樣的語氣跟一個男人說話，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吧？

他的額頭和鼻翼泛著瑩瑩月光，那么光潔神圣，眼神里似乎有無限的光與暖。

大多數時候，小桃是一個傾聽者。小桃已經很多年沒這么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了。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頻繁地照鏡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在意自己的不完美。明明面部弧線那么流暢，她偏偏覺得下巴不夠尖；明明嘴唇那么豐潤飽滿，她偏偏覺得顏色有點暗淡；明明眉眼那么鮮媚，她偏偏覺得眼睛不夠有神。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次康正醉酒打了她之后，小桃拎起包逃出神仙巷。她無處可去，轉來轉去轉到神仙巷后面小公園的一片銀杏林里。小桃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盯著枝葉間漏下的星光發(fā)呆。初冬時節(jié)，一片片銀杏葉從樹上落下來。草木過完一秋還能歸根，她的根又在哪里？包里有她下午給學生上課用的陶塤，剛才黑暗處跌了一跤，不知摔壞了沒有，小桃拿出塤，試了試，音還算正常。她吹起了最愛的那首曲子——《空山靜》。往常吹，這曲子里是空靈和靜謐，此時此刻卻盡是蒼涼，吹著吹著，小桃的眼淚流了下來。

有時候她也告訴自己，人生這么短，忍忍就過去了，畢竟人不能只為自己活。想通了，怎么都是過，睜只眼，閉只眼，難得糊涂，別太認真。有時候她又想，這輩子很長的，真的要這么過到頭嗎？

前幾天去醫(yī)院看母親，母親問，“桃子，小康咋沒來，你倆沒吵架吧？”

“沒有，他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再忙，你出院的時候也要讓他來接您，放心好了。還嫌放的支架不夠多呀，這么能操心?！?/p>

“哎，只要你們好好的，我這顆老心臟就是現在停了也無所謂了?！?/p>

“說啥呢，真是的?！?/p>

小桃臉上的肌肉硬得像風干的臘肉，不知母親是否發(fā)現這笑容里摻了多少假，出了病房，手里的紙巾，早已被揉搓成了紙漿。

有人說運動產生的多巴胺能緩解壓力，讓人心情愉悅。她試著去學游泳，康正反對她游泳，說男男女女光不溜秋混一起，像什么話？后來她又加入悅跑團練習跑步，康正也反對她跑步，說網上都說跑步的女人要么離婚要么正分居，但凡有條腿壓著，也不會起那么早，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婚姻走得踉踉蹌蹌，她的事業(yè)卻還算一帆風順，初中音樂教師，兼著學校團委書記，除了教學，學校的各項文體社團活動她也組織得風生水起。小桃連年被評為市級“新時代最美女性”“優(yōu)秀教師”“三八紅旗手”。因為常年資助貧困學生，再加上做志愿者，她還屢次被評為“愛心媽媽”“山東好人”。

同事們羨慕她，學生們更喜歡黏著她，誰會不喜歡這樣一位漂亮又和藹可親的音樂老師呢？有些孩子根本不喊她老師，直接喊“桃子姐姐”，有的直接喊“桃子”，語氣里滿是親昵和信賴。受“桃子姐姐”影響，孩子們喜歡上了這稀奇冷門的樂器——塤，每天放學，好多孩子圍著她，跟她學吹塤。遇到確實喜歡，家里又有點困難的學生，她就自己掏腰包給他們網購陶塤。音樂課上，她也偶爾穿插著講一些塤的指法和氣息，孩子們對塤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很多學校請她去給學生們做關于塤的講座。她老是跟孩子們這樣講：塤的聲音博厚悠遠，根據考古出土，這可是穿越幾千年的回響，能不動人嗎？塤仿佛就是她的全世界。有時候她也想，這些光環(huán)和那些羨慕的目光，是不是困住她往外跨出一步的藩籬？

沈鴻鈞目光灼灼，輕聲問，“就沒想過改變這種生活？”小桃沒回答，拿起塤開始吹，吹出的曲調像風中的燭火，搖擺不定。

她看到了他臉上的失望。

那晚回來以后，小桃懊悔得一夜無眠，如果他再提一次，她就豁出去，答應他。下定決心后，她的心平和下來，那晚睡得美美地，一覺到天亮。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在街上看到一個像他的背影，她就會停下腳步，直到那個背影消失在拐角，她還癡癡地站在那兒。上課的時候，每當學生向她請教某個指法，她就會想起他給她指點時，呼到耳畔的溫暖氣息，酥酥的，癢癢的，摸摸耳后，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騰地紅了。

交往時間長了，小桃知道，沈鴻鈞也有沈鴻鈞的難。妻子乳腺癌去世了，他獨自一人帶著兒子。

沈鴻鈞說，“小桃，找機會我?guī)闳€地方，你敢不敢去？”“有啥不敢的？”小桃反問?！叭_的發(fā)源地西安，我們去探根求源，親自去看看塤的制作過程，同時也拜訪一下國內吹塤最頂尖的大師?！毙√耶斎煌饬?，目光里寫滿對遠方的渴望。小桃知道，沈鴻鈞最近不順，兒子畢業(yè)找工作，面試了幾個單位都沒著落，這次遠行，也有出去散散心的意思，她又何嘗不是呢。

后來，康正去外地出差。她想，正值學校放假，康正不在，兒子住校兩周回來一次，正是出行的最好時機。十幾天，足夠她出去放飛一次，跟沈鴻鈞一說，他倆一拍即合。

決定出行以來，小桃一直睡不好，心里像揣著一只頑皮的小猴子，時不時撓她一下，讓她興奮、忐忑，又充滿期待。

擦旅行箱，買運動鞋，拍防曬衣，下載12306，小桃暗暗準備著。訂車票的時候，她向沈鴻鈞要身份證號碼。沈鴻鈞說：“各訂各的，以免留下痕跡?！彼睦镄⌒〉赜魫灹艘幌?，不過很快又釋然了。

明天就要出發(fā)了，小桃把一應物品整理好放進行李箱，紙巾、面霜、口紅、身份證、替換的衣服，還有早就準備好的性感睡衣。她把口紅拿起來，擰開蓋子，在掌背上試了一下，長時間不用，口紅有點硬，顏色也暗淡了不少，她在猶豫要不要重新買一管。折好的睡衣拿起來，穿在身上對著鏡子比畫，紗質的睡衣里，那些妖嬈的曲線看得她自己都耳熱心跳，趕緊脫下來，掖進箱子最底下，又用旁邊的衣服把它遮得嚴嚴實實，像在掩藏一個秘密，帶甜味的秘密。臨睡前，小桃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行李箱，她要確保萬無一失，努力不讓任何一點小意外影響放飛的心情。她已經很多年沒為一個人這么用心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興奮了一夜剛要迷糊的小桃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是兒子學校打來的。她的心一緊，這個時候打來的電話，總是讓她心驚肉跳……接完電話，小桃眼里的光沒有了——學校保安處說——兒子晚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邁臺階失了腳，現在正趕往醫(yī)院。

“嚴不嚴重？摔哪兒了？”她問。

保衛(wèi)處的人說到醫(yī)院檢查完才能知道嚴不嚴重。小桃腦子一片空白，她渾身哆嗦著，掛完電話就朝醫(yī)院奔去。

孩子進了手術室后，小桃給沈鴻鈞發(fā)了個信息。

孩子住院期間，親戚朋友同事一撥一撥來探望，有拿營養(yǎng)品的，有送鮮花的，一個下午，病房里的禮品和鮮花已經快放不下了，曾小桃把生鮮果品類的送給值班醫(yī)生護士，病房里的其他病友都投過來艷羨的目光。

兒子入院那天，小桃無數次掐斷沈鴻鈞打來的電話，孩子在手術室，她顧不上沈鴻鈞。不是發(fā)信息了嗎，不接電話肯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怎么還一遍遍打？都是成年人了，難道連這點都想不到嗎？

兒子康復出院以后，小桃心里又空落起來，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沈鴻鈞等不到她，著急問一下不是很正常嗎，當時怎么就那么不耐煩呢。沈鴻鈞已經好久沒與她聯系了，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會怎樣。小桃想問問，打開微信，寫了刪，刪了寫，終于鼓起勇氣摁了出去——你好嗎，上次兒子出了點狀況，在醫(yī)院顧不上接電話，抱歉。

手機一響，曾小桃屁股底下像有根彈簧，一下子把她彈起來，抓起手機，小桃又失望地撇一邊。

他還是在意了，換了是我，會不會在意呢。小桃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手機一響就立馬抓起來，一看不是廣告就是群發(fā)公告，看都不看立馬刪除，把手機扔回原地。她拿起塤，去了小公園的銀杏林。

“領了離婚證怎么了，你以為領了證就萬事大吉了？告訴你，離了婚你也別想再找，我看在這里哪個男人敢接盤。”小桃知道，康正說這話不是虛張聲勢。

“媽媽，這次?？?，我拿到了年級第二，我一定要上全市最好的高中?！眱鹤拥倪@個信息把她從濕漉漉的失落中打撈了出來?；蛟S只有兒子還能讓她繼續(xù)忍下去，離婚不離家，還要不定期忍受康正酒后的欺凌侵犯。按說，她可以去告他的，回頭一想，真可以這么做的話，當時就不用聽他的離婚不離家了。

想起以前，總是會讓小桃感覺到無邊的涼意，她裹裹衣領，背靠一棵老銀杏樹，吹起了《空山靜》。

連續(xù)吹了十幾遍之后，小桃手冷得都有點拿不住塤了，臉上一片冰涼，她把塤收起來?；丶?。

剛轉身，她手里的包一下掉到了地上，眼淚瞬間傾瀉而下，沈鴻鈞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這個男人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子抱住了她。小桃一開始還抗拒，掙扎了幾下之后，她摟住沈鴻鈞，眼淚鼻涕都蹭到沈鴻鈞肩上。

“別委屈了，我都知道了?！币宦犨@話，小桃哭得更厲害了?！皼]事，以后還有機會，只要想出去，誰都擋不住我們。”分別的時候，沈鴻鈞遞給小桃一個做工考究的錦盒，還叮囑小桃回家再打開。小桃回到家，關上臥室門，小心翼翼打開盒子——是她一直沒舍得買的望月塤。盒里還有指法表、實木底座、塤袋、擦塤布，大錦盒里還有一個小錦盒。塤身呈拙樸的茶色，考究的手工拉坯，看得出吹孔都細致打磨過，通身遍布透著精致古樸光澤的石頭紋，試了試音，正聲合鳴，音域寬闊，純，而且正。小桃把塤貼在臉上，久久不舍得放下，那一晚，她把《空山靜》吹得出神入化。

到家之后，小桃的微信響了一聲，她趕緊掏出手機，是沈鴻鈞發(fā)來的，不過她還沒來得及看，信息就撤回了。她會心一笑，回了信息：我們之間還有什么需要撤回的，說錯了也沒關系，不是嗎？

過了好一會兒，那邊回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小桃對著那個綠色小人兒看了好久，才舍得關機。

出差回來以后，康正滿臉得意之色，對小桃也和顏悅色起來。小桃知道他又要升職了。那段時間，康正的脾氣好了起來，無論對兒子還是對她都好得不得了，當然也沒忘了強調他對孩子的承諾?？嫡砭拼螖得黠@少了，偶爾出去應酬回來，人基本是清醒的，多的時候，頂多是微醺。一天晚飯后，康正提了一句，“要不，咱們把離婚證換回去吧？”小桃面無表情，他就沒再提。

三個月之后，擱置已久的出游計劃終于成行了?；疖嚿?，小桃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訴沈鴻鈞，他倆必須找到另一條出路。

火車上，沈鴻鈞和她故意隔開了幾個座位，到了外省以后，他過來看看小桃旁邊的座位空著，才敢坐過來。到站有新旅客上來的時候，沈鴻鈞就又站起身，不安地瞅瞅這個看看那個。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不是明星，你也不是總統，沒人認識，更沒人在意我們?！毙√亦凉种f。可到了下一站，沈鴻鈞還是坐立不安，直到確定沒有“敵情”，他才會重新坐回小桃旁邊。

“干嗎呀這是？”

“你不知道，我上車之前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起來那邊啥都沒說就掛了，別是他發(fā)現了什么吧？是不是在警告咱？現在到處都是監(jiān)控，還是小心點好。”

“想多了吧？說不定就是打錯了?！?/p>

沈鴻鈞把那號碼研究來研究去，梗著脖子，繃著臉，好半天不說一句話。

消停了沒一會兒，沈鴻鈞的微信開始響個不停，他瞅瞅微信，回了幾個字，把手機扔一邊。一會兒，微信又響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一眼，皺皺眉頭，把手機揣進兜里。過了一會兒，微信又響了，沈鴻鈞站起身，去到車廂連接處。隔著玻璃門，曾小桃看見沈鴻鈞對著手機指手畫腳講了半天。

“誰呀，生氣了？”

“我妹妹，一點瑣事，叨叨沒完，咱不說她，影響心情?！?/p>

到了目的地已經是晚上了，登記房間的時候，服務員問定幾間房。小桃說，“一間。”沈鴻鈞眼神游移地看了她一眼，沒吱聲。進了房間，沈鴻鈞放下行李，一下把小桃摟進懷里，他的呼吸灼熱又濕潤，一下子把小桃點燃了。

“你真大膽，只要一間房，就不怕……”小桃捂住了他的嘴巴說，“沒啥好怕的，我整天怕這怕那，既然出來了，就放下一切，好嗎？”小桃從一開始就明白，孤男寡女奔赴外地意味著什么。既然心里是堅定的，那就沒必要半推半就做樣子了，演戲太累了，在沈鴻鈞面前，她要放下所有的矜持，做個真實的自己。

手機不合時宜地突然響了，沈鴻鈞渾身一震，他拿起手機——那邊沒說話又掛了。放下手機的時候，他罵了一句。沈鴻鈞的目光在房間逡巡了一圈，又抬頭朝天花板上的消防探頭瞅半天，問，“這里面一閃一閃的，不會有貓膩吧？”他又把臉貼墻上，瞅電視側面的電源指示燈，“聽說，所有星級賓館都在隱蔽位置安了監(jiān)控探頭……”

他又挨個摁了摁墻上一排開關，窗簾自動往一邊拉開了，他趕緊又摁了一下按鈕，窗簾才又慢慢合攏，像要守住一個秘密。真不應該開一個間房，現在大數據很容易查到的。

沈鴻鈞絮絮叨叨半天，終于認定沒啥“敵情”了，才又過來擁住小桃。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小桃沒好氣地問一聲，“誰呀？”“服務員，剛才您摁了請求服務按鈕，請問有啥需要幫忙的嗎？”小桃乜斜了一眼沈鴻鈞。

“不用不用，謝謝您，我剛才可能摁錯了?！鄙蝤欌x說完，進了衛(wèi)生間。

沈鴻鈞放在床頭的手機亮了一下，小桃掃了一眼，是一個標注為妹妹的人發(fā)來的信息，跳進眼睛里的“曾小桃”這幾個字讓她拿起了手機，迅速瀏覽了一下信息記錄。

“哥，你別惹曾小桃，她男人家里背景深得很，雖說是離婚了，兩個人黏黏糊糊扯不清?！?/p>

“我也是前幾天剛知道，怎么辦呢？我也想干脆利索一刀兩斷，可是，正趕上沈可找工作，聽說她二姑姐正好負責這事?！?/p>

“她能幫上忙？”

“萬一能幫上呢，只要我和她維持住，她該會想辦法幫我。小可這事過去之后，再看情況，實在不行找個理由一刀兩斷。你以后少跟我微信聊這個，這段時間我老是心神不定，上次給你回信息，神神叨叨竟然發(fā)她那兒了，幸虧撤得及時?！?/p>

小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扔下手機，毒素沿著指尖快速擴散到心臟，沖擊著腦絡，她雙手撐在茶臺上，才沒癱軟下去。

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小桃掙脫從背后摟過來的那雙手，她打開門，喊了一聲——請等一下，就噔噔噔跟著服務員下樓去了。等小桃再次回到房間的時候，手里拿了一張房卡。她拖起行李箱，說，“咱各住各的吧，別把你嚇出個好歹來?！鄙蝤欌x想跟過來，小桃止住了他。

半夜的時候，沈鴻鈞發(fā)來一條微信：桃子，睡不著，想你，身體和靈魂都想你。小桃把信息刪掉，關機，又把手機打開，點開沈鴻鈞頭像，點了刪除。

人到中年，竟然還想從別人那里得到想要的幸福，曾小桃啊曾小桃，你是弱智，還是腦子被門夾了？她突然明白了，女人第一要放下的，就是情執(zhí)，否則，要么做牛做馬，要么被當猴耍。推開窗，外面窸窸窣窣，滿是夜蟲啃噬黑夜的聲音。她拿起那件鏤空睡衣，手一抖，把它披在了黑夜的身上。

重新躺回床上，曾小桃打開12306，定了最早的一班回程車票。做完這一切，似乎耗盡了畢生的力氣，她渾身綿軟無力，瞬間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康正咆哮著質問，“孩子找不著你，打電話不接，你去哪了？”

“去哪還要跟你匯報嗎？別忘了，從法律上來說，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你管不著?！?/p>

康正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甩到了小桃臉上。那一刻，小桃想過從樓上跳下去，永遠遠離這些讓她惡心的男人，可她知道自己沒這個勇氣，要跳的話早就跳了，不會等到現在。兒子、父母，那些喜歡她的孩子一個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曾小桃，你什么時候能徹徹底底為自己活一次呀？她問自己。

小桃摔門跑了出去，陽光直射神仙巷。強光之下，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小桃想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從此躲開所有的紛擾。她又一次來到那片銀杏林，拿出那只陶塤，吹了起來。她第一次在《空山靜》里吹出了冷靜又凄美的腔調，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吹完，她把塤使勁擲了出去，遠處傳來破碎的聲音，正如此刻她心中的破碎。

閨蜜以前勸她：有些東西，你擁有的時候覺得沒什么，可是一旦失去，你心理就會有落差，就會不平衡；就像有的人，一直窮也就忍了，富過之后讓他窮，他就會加倍地不適應，加倍地不平衡。不用別人講，這道理她明白。這些年，她的父母乃至親戚，多多少少都借了康正家的光。

從法律上講，兩年前他們就已經不是夫妻了。就在上一次康正即將升職的時候，小桃遭受了一次最嚴重的家暴，小桃以向公司反映情況為條件，要康正答應她離婚，而康正以給兒子一個好的未來為條件，要小桃答應他離婚不離門，直到他坐上想要的位置，而且必須要保密，在外，兩人還是好夫妻。小桃想了一夜，還是答應了。

她這只無數次想要跳出溫水的蛤蟆，卻因為貪婪這溫水帶來的舒適，一次又一次主動潛到了水底。這次，是跳出去，還是繼續(xù)在水里溫吞等死？小桃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又對著滿眼的虛無搖搖頭，意識在一片混亂里左沖右突，紛亂如麻。

“你知道塤最早是用來干什么的嗎？”某天酒后歸家的康正問。曾小桃不理會，康正的狗嘴里什么時候吐出過象牙？“古代的人為了誘捕獵物，才制作了這種東西。”康正嘴角掛著習慣性的嘲諷。

“不管怎么著，在外人眼里，你還是我康正的老婆，別人叫你嫂子的時候，我看你答應得不也很痛快嗎？”酒后的康正臉上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表情，比以前的那種猙獰更加可怕。

小桃知道，明天母親出院，她和康正還要演母親眼里的好女兒好女婿，接媽媽出院。媽媽心臟剛搭完支架，經不起任何刺激。

客廳的電視音量放得特別大，是一部介紹非洲動物的紀錄片：大自然中每一種生物都是食物鏈中的一環(huán)，它吃別的物種，同時也被更強大的物種所吞噬……

見小桃不理他，康正把小桃扔到沙發(fā)上，兇狠地摁住她的脖子。小桃一聲慘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把康正掀翻在地，拼命拉開防盜門，跑了出去。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風把雨撕碎，毫不客氣地甩在小桃臉上。小桃沒命地在亂箭一樣的冷雨里奮力奔跑，康正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追。恍惚中，雨似乎沒下在她身上，是砸在面具上，敲打在裹住她的那個殼上，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快意。她一邊跑一邊流淚，仿佛這幾年的屈辱都化作淚水奔涌而出。跑著跑著，小桃感覺身后沒有了追趕的聲音，可能他忌憚從各個窗口探出的腦袋，忌憚那些傘底下寫滿驚詫的眼睛。

曾小桃停不下來，也沒打算停下來，她一直跑一直跑。赤著的雙腳在泥水里騰挪，雨點砸在頭上，身上，那些下墜的力量，讓她此刻的身體蓬勃著，陡然有了一種新生的快意，她對身體的感知從未如此清晰。世界在這樣的奔跑里崩塌又重建，耳邊除了風聲雨聲，還有不斷回響的《空山靜》，不，世上再無《空山靜》，它是洪鐘，是裂帛，是迸發(fā)的巖漿，是滾滾驚雷，更像萬馬奔騰。今天，天地和風雨為她主持了一場告別演出，心底有個響亮的聲音在朝她喊話：曾小桃，醒醒吧，寧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她像一道銀色閃電，一邊跑一邊喊，“你們聽著，曾小桃早已不是康正的老婆，曾小桃不是他媽的誰的獵物，曾小桃就是他媽的曾小桃……”

雨停了，雨后的陽光異常兇猛。曾小桃越跑越快，越跑越輕，像生出了雙翅，仿佛稍一加速，就會凌空飛起。

【作者簡介】 文英，本名邱文英，山東高密人；著有長篇小說《麥穗》，小說集《誰在原地等我》，紀實文學集《時代不會忘記》，作品發(fā)表于《清明》《福建文學》《山東文學》等刊，《麥穗》曾獲第六屆中華寶石文學獎；現居山東濰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