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堂

一

“我給你投了一票?！?/p>

聞聽此言，我筆頭一滯，名字的最后兩筆草草收尾，帶出心虛手軟的頹勢。我將簽好名的書合上，站起身來，遞給面前的女士，屏住呼吸，佯裝鎮(zhèn)定，朝她點頭微笑。這位女士身穿紅色連衣裙，頭發(fā)高高盤在頭頂，尖利的下巴向上揚著。她接過書，繼續(xù)說道，聲音尖銳如玻璃碎片?！拔乙话悴唤o人投票的，但我給你投了一票。你答應過要送我一本書。我白等了好久?！彼劬﹂W爍著憤怒的火花，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后面等待簽名的讀者看著我倆，在好奇、探究、興奮的刺激下，他們的瞳孔大如黑洞，他們無意識的急促呼吸，與我爭奪著稀薄的空氣。我呼吸困難，大腦出現(xiàn)缺氧的空白，心臟一抽一抽扯得生疼。

出版社的小令是這本書的責任編輯，她拉了拉我的衣袖，僵立的我順勢坐了下來，影子卻被高高地掛起，釘在身后的恥辱柱上。

小令清脆的聲音喊道：“簽了名的讀者請往這邊走，等候簽名的請排好隊。”我瞥見小令利索地拉著紅衣女子離開，也看到紅衣女子頻頻回頭，不甘心地瞪著我。我低下頭，將自己禁錮在書本扉頁上，認真寫下別人的名字，心虛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冷汗涔涔而下。

終于結束簽名贈書，我摟著剩下的五本書，與小令一起走出書城。那抹血一樣鮮紅的身影，直直地站立在我面前，我的呼吸為之一緊，心臟漏跳了一拍。

“白老師，你上次投票勝出了！多虧我給你投了一票。但你說過送我書并沒有兌現(xiàn)。所以今天簽名贈書，我專程來討要?！奔t衣女背挺得筆直，義正言辭地數(shù)落著。我張口正欲解釋，她手一揮，打斷我的企圖，繼續(xù)惡毒補充道，“我就是來要債的，雖然我并不會看這本無聊的書。”

我不想理她，低頭越過去，快速走開，卻在慌亂中撞上印著我照片的宣傳展架，懷里的《沉香堂》散落一地。

我蹲下?lián)鞎?，看到其中一本《沉香堂》，摔開了第一頁，“白棋楠順勢嗅了下手上那串明朝越南芽莊沉香手串，沁人心脾的味道頓時竄進腦門，明媚的花香，愜意的果香，舒適的藥香，溫柔的奶香……”我習慣性地跟著低頭，深嗅左手腕上的沉香手串，胃里一陣惡心。我褪下手串，緊跑幾步，憑借慣性，一揚手，將手串扔進了北湖。隨即我疾步走開，全然不顧小令的喊叫，也全然不顧風吹書頁的獵獵呼聲。

那個紅色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動，對我圍追堵截。我轉了無數(shù)個彎，掉了無數(shù)次頭，卻仍無法擺脫她，額頭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紅衣女子是我的文友。不，算不得“友”，她充其量只能算陌生的讀者。不記得是哪一次文學活動時，她加了我的微信，給我發(fā)過客套的問候信息。我看見了信息，卻沒有回復。我沒有空閑時間，和無關人士閑聊，社恐重癥的我，也害怕跟陌生人說話。加了微信三年，我們并無交際。準確地說，在投票事件之前，我們沒有交際。

事件，通常是指歷史上或社會上發(fā)生的不平常的大事情。我將這次投票稱之為事件。確因它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不平常的重大事情。

投票是出版社的安排。有病急亂投醫(yī)之嫌。可我們別無他法，將此作為拯救《沉香堂》的救命稻草。投票活動是本地一家媒體的書評部門主辦的，投票啟事發(fā)布短短一小時，就在各大文學圈里瘋傳，有了五千多的點擊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丁點希望我們也絕不放過。參與投票的書共有十本，我不清楚參與投票的門檻，孤陋寡聞地沒聽說過這些作者，也沒有讀過這些書。每本書孤零零站在投票頁面中間，下面是黑色的書籍簡介和一個紅色的投票按鈕。投票的規(guī)則簡單粗暴，就是唯票數(shù)論英雄，每個ID每天1票，10天之后票數(shù)最高的，就是勝利者。

小令讓我轉發(fā)投票鏈接，必須轉給所有的群和好友。這可真讓我為難。微信風靡的這些年來，我加入的群不少，文學群、同學群、親友群、采風群……但在這些群里，我就是個透明人。剛加群的時候，我還會關注那些信息，但只是默默地看著，從來不發(fā)言。當一個群的信息壘起令人焦灼的紅點時，我會直截了當?shù)貏h除記錄。當然，我也遇到過群里各式各樣的投票，求投票的人常會發(fā)紅包，但我歷來選擇視而不見?，F(xiàn)在要我去求他們投票，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視而不見。一想到那種無人理會的尷尬，我的脊背就冷汗淋漓。

這是必須面對的難題。我?guī)е蠎?zhàn)場的決絕點開微信，首先打開家族群，字斟句酌地思考，如何委婉地表達請求而不失顏面。只輸入了：親人們。表姐李明天的信息就蹦了出來，像觸發(fā)了快速反應機制，我懷疑她標題都沒有看清。但她卻打消了我的疑慮，熱情地說，我們的大作家出書了啊，這可是我們家族的榮耀，大家一定要支持鐵子的《沉香堂》。

聽到她叫我的乳名鐵子，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嘴唇哆嗦連聲說著謝謝謝謝。猛然意識到她聽不到我的謝謝，于是在鍵盤上敲出謝謝兩個字，正欲敲擊回車鍵發(fā)出時，又覺得如此平淡的兩個字，實在對不住她的古道熱腸。偏偏搜腸刮肚也擠不出其他詞語，茫然地看著親戚們在不斷附和，一個個堅定地表達著支持的決心。最終，我連一條感謝的信息都發(fā)不出來。索性作罷，一股腦兒地將投票鏈接轉發(fā)至其他微信群?？粗@些群里的消息提示數(shù)字直線上升，看著我的票數(shù)不斷攀升，我由衷地感謝著親友們?？v使我平時疏于人情世故，但他們?nèi)圆挥嬊跋樱陉P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我心里暗暗下著決心，以后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漠。

拉票效果非常明顯，我的《沉香堂》票數(shù)一路遙遙領先。親戚朋友的仗義相助功不可沒，但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我的書有一定的吸引力。我又開始得意揚揚，覺得自己就是天選之子，出人頭地指日可待。

第三天，票數(shù)突然逆轉，我從第一名滑落到第三名。眼見著即將到手的勝利就要被奪走，我像被踩著尾巴一樣跳起來，手忙腳亂再發(fā)了一遍投票鏈接，低聲下氣地請求著支持。我眼睛都不敢眨地盯著票數(shù)，沒有任何變化，一次又一次刷新，終于上漲了一票?；蛟S他們太忙，還沒來得及看微信，等一會兒票數(shù)就會快速上升。我在逼仄的房間里，猶如困獸般來回游走。十分鐘過去了，票數(shù)紋絲不動；二十分鐘過去了，只上升了兩票；一個小時過去了，只新增了五票，其中一票還是我自己投的。我的微信好友有379名，這樣的票數(shù)讓我胸口發(fā)悶，呼吸錯亂。

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排名非但沒有上升，反而掉落到了第四名。妻子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趕緊發(fā)朋友圈、發(fā)親友群，甚至給閨蜜打電話，請她們幫著拉票。一番操作下來，票數(shù)有了小幅增長，又重新爬回了第三名。

在這種拉鋸戰(zhàn)中， 我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著，腆著臉，一遍遍將投票鏈接發(fā)給所有微信好友。我說服自己不管是熟悉的，還是僅有一面之緣的，既然加了微信，就曾產(chǎn)生過某種聯(lián)系，反復請求投票也算不得唐突。

紅衣女子就是那時聯(lián)系我的。當時我小心翼翼地回復著每一個人的信息，謙遜地介紹著自己，介紹著自己的書，介紹著投票的規(guī)則，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投票請求。

她聽完我的介紹，淡淡地說：“《沉香堂》？沒聽過，也沒看過?！?/p>

我趕緊討好地說：“我送你一本簽名書?！?/p>

“好吧，我就先投你一票?！彼斓貞?。“這是我的地址，記得給我寄書喲?！?/p>

我拍著胸膛答應著，但天天忙著拉票，被各種雞零狗碎的事，弄得煩躁不已，便將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沒想到今天她出現(xiàn)了，逼得我狼狽逃竄。

二

我是一名作家。

也許，作家有些名不副實。但自我從嘉陵江市絲綢二廠下崗后，就把寫作當作唯一職業(yè)。這可算不上好職業(yè)，我每天除了埋頭看書，就是伏案創(chuàng)作，寫得頗多，但成效甚微。二十年前，還是寫信郵寄時代，我還能隔三岔五收到退稿信，使用電子郵箱后，投出去的稿件就如石沉大海。這么多年，除了在報紙副刊上發(fā)表了些豆腐塊文章外，我唯一的驕傲，就是完成了一本長篇小說《沉香堂》。

《沉香堂》耗費了我十年光陰。一想起熬過的三千多個日夜，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皮膚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立起來。十年里，我每天看書查資料，強迫自己創(chuàng)作，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絲毫不敢放松懈怠，像個虔誠的苦行僧。創(chuàng)作時，我喜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有支氣管炎的妻子，放任我搞得家里煙霧繚繞，只因我告訴她，著名作家都是煙不離手，吸煙才有創(chuàng)作靈感。每次我創(chuàng)作時，妻子不是識趣地到樓下轉悠，就是將自己關在逼仄的房間里。妻子是我忠實的粉絲，雖然她拿著我的稿件，看不上兩頁，就會歪著頭打瞌睡。

《沉香堂》的男主角白棋楠，就像我的孿生兄弟，和我骨肉相連血脈相通。我為他的家產(chǎn)中落而扼腕，為他的遠走他鄉(xiāng)而疼惜，為他的痛苦掙扎而流淚，為他的功成名就而欣喜。我和他一起奮斗，一起痛苦，一起對沉香癡迷成狂。我幻想著，有朝一日發(fā)達了，一定要幫白棋楠真正開一家沉香堂。

為感受白棋楠的情緒，從不佩戴飾物的我，買了人生唯一一件飾品，一串沉香手串。雖不及小說里的明代越南芽莊沉香手串名貴，但被我雙手日夜摸揉變得油潤明亮，閃耀著靈性的光芒。我常常與白棋楠一起，時不時抬手低頭，深嗅幽香，努力在層次分明卻交融和諧的香味中，去分辨花香、果香、藥香、奶香的區(qū)別。越南采沉香的情景，總寫得不盡人意，妻子在我的唉聲嘆氣中，厚著臉皮去找房產(chǎn)商表弟借錢。表弟像打發(fā)乞丐一樣，借給我僅夠路費的錢。我拿著一本越南語和中文對照字典，像難民一樣在越南呆了半個月，在深山里和香農(nóng)同吃同住，連比帶畫猜測著進行交流?；貋砗?，我在病榻上躺了一個月，寫出來的越南采香場景形象生動，讓人身臨其境，抓心撓肝。

沒日沒夜的創(chuàng)作，帶給我的是眼睛高度近視，終日頂著啤酒瓶底般的眼鏡，50歲的身體，駝成一個大大的問號，腦門和頭頂被抓撓得空無一物，晚上不開燈時，像一輪明月落在書桌前。我不甘心地把鬢角的頭發(fā)蓄長，將可憐的幾縷頭發(fā)梳整齊，橫貼在腦門上。每次照著鏡子，擺弄那幾根頭發(fā)時，就明明白白看到“掩耳盜鈴”四個字懸在頭頂。能夠有《沉香堂》，所有的付出都值得。我夢想著這部殫精竭慮的作品，能夠讓我一舉成名，從此登上文學巔峰，我甚至開始思考文學獎的獲獎感言。

我信心十足地將書稿投給一家著名的文學雜志，耐著性子等待了三個月。沒有任何消息，按照約定，這就意味著文稿沒有過審，我可以另行處置。我沒有任何負面的心理負擔。很多大作家的名作都曾被退，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毛姆的《刀鋒》、勞倫斯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我再次躊躇滿志地將文稿投給另一家雜志社。

三個月很快過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安慰著自己，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于是我努力保持鎮(zhèn)定，繼續(xù)投稿，繼續(xù)等待。

第5次投稿無果后，我終于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既然在文學期刊發(fā)表無望，那就另辟蹊徑。我所追求的，不過是我的作品能夠被更多的人看到。我在“文燈”網(wǎng)絡文學網(wǎng)站上注冊了賬戶，上傳了我的《沉香堂》，很快通過審核，終于在公眾面前亮相。第一天，按照發(fā)表時間排列，我的作品排名靠前，很快就有61個點擊量，我有些欣喜激動，更多的是期待。第二天，點擊量僅僅增加了7個，第三天，沒再增加點擊量，第四天，也沒有增加。我的《沉香堂》徹底淹沒，必須通過搜索，才能在海量的作品中打撈出來。第十天，我看著68這個吉利的數(shù)字，沮喪地退出網(wǎng)站登錄，拒絕面對殘酷的場景。

我有些心灰意冷，抱著那本厚厚的書稿，像抱著孕育十年的生命，眼睜睜看著它奄奄一息，茍延殘喘。

妻子并不懂文學，但她摸著書稿，望向我的眼睛里滿是崇拜。她不忍看我日漸消瘦，痛苦煎熬，一拍桌子，拿出七萬塊錢，要支持我自費出書。

看著她的果斷堅定，我心里生出由衷的敬佩。嘉陵市絲綢二廠紅火時，妻子在家當家庭主婦。后來工廠改制，我下崗后，選擇以寫作為職業(yè)時，妻子才被迫開始就業(yè)。她當家政服務員，當住家保姆，當醫(yī)院護工，哪個工種掙錢多，她就毫不猶豫地去做。她勤儉節(jié)約，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打著“節(jié)儉是美德”的旗號，只買下午蔫頭蔫腦的處理菜。她從不指責我不工作掙錢，對我購買書籍也從不吝嗇，要知道一本厚重的書，相當于我們一周的生活費。妻子最喜歡吃白饅頭蘸紅辣醬，看著她伸長脖子，和著熱水哽下饅頭時，我覺得喉嚨腫脹疼痛，像喉癌晚期患者。

書很快付印出版，出版社按照合同約定，給了我一百本。妻子要我把每一本都簽上名，她每天出門時，都會在包里揣上幾本。親戚、朋友、同事，甚至小區(qū)里的鄰居，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與她眼神交會，她就會熱情地介紹一番，殷勤地遞上一本《沉香堂》，如果對方?jīng)]表現(xiàn)出購買的欲望，妻子就會識趣地免費贈送。她甚至四處打聽，一一約見了我的老工友，與十多年未見的人套近乎，只為送上一本我的《沉香堂》。她把我當成她的榮譽獎章，走到哪兒都將我隆重地推到前面，驕傲地介紹，“我老公白費林，他可是作家，出版過長篇小說。”然后在別人真真假假的艷羨目光和贊嘆里，將一本《沉香堂》緊摟在胸前，背越挺越直，下巴越揚越高，笑容里的皺紋越來越深。

《沉香堂》沒有一炮而紅。出版社按照合約盡職盡責，通過各種渠道進行推廣，卻只慘淡地賣出三百多本。這是一個讓我捶胸頓足，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的恥辱數(shù)據(jù)。我在出版社的安排下，在各大書店里進行簽售，拍各種小視頻講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參加活動和讀者親密互動。我本不擅交際不善言辭，那蹩腳的普通話常常讓我窘迫，可我卻不得不為之。我像拙劣的演員，更是合格的小丑，違心地出席活動，說著虛偽的假話，做著惡心的表演。我開始后悔，后悔出版《沉香堂》，后悔選擇寫作這個職業(yè)。

三

我一直在回想思索，想弄清楚投票控制我、奪走我理智的具體時間。

也許是我第五次被超越，原本排名十二名的作者，突然躍居第一名時。我認真研究投票規(guī)則，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票數(shù)上升飛速，是因為他們購買了加速器。投票鍵的下方，有著玫瑰、太陽、自行車、摩托車、飛機、火箭等圖標，每一個圖標都標著不一樣的價格，每一個價格注明了代表的票數(shù)。原本排名十二名的作者，購買了一個火箭，1499票順利到手，輕松抹殺我多日的辛勞。

我咬緊后槽牙，絕不能把到手的勝利拱手讓人。第一名比我多863票，買一個飛機只有666元，就能得到1299票，就能夠再次搶回第一名的位置。妻子每月只給我300塊錢的零花錢，這點錢連抽煙都得算計著，碰到人多的場合，熬著煙癮不敢拿出煙盒來。害怕煙太廉價引人恥笑，更害怕一圈煙發(fā)下來，這個月就只得抽西北風了。但妻子很開明，我的稿費由我自由支配，多年摳摳搜搜，積攢的稿費有七千多元。這些錢存在一個存折上，是我第一次收到稿費后開的戶。我沒有順應潮流換成方便的銀行卡。我喜歡每次收到稿費匯款單后，專門抽出半天時間，走著去郵政局取出來，然后再走去銀行存起來。每次從營業(yè)員手里接過存折，看到存折上打印的那條存款信息，覺著油墨味兒都泛著蜜糖的香氣。

我拿出存折，撫摸著那一串數(shù)字，平整的紙面，摸出了凹凸感，那一個個數(shù)字硌著我的手。

營業(yè)員很漂亮，臉輪廓分明，有幾分明星韻味。她聲音甜美地問：“請問您辦理什么業(yè)務？”

“取錢。”

“取多少？”

“666元。”

明星營業(yè)員抬起頭，美麗的眼睛滿是疑惑，花瓣樣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她懷疑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地追問：“多少？”

我的臉燃燒起來，仍堅定地說出了666那個吉利的數(shù)字，那個能讓我重返巔峰的數(shù)字。

明星營業(yè)員垂下眼簾，燈光下她的長睫毛形成一道黑色的帷幕，遮住了她半張美麗的臉。錢遞出來時的動作草率，我努力忽略也許并不存在的輕蔑。拿到取出的錢，在自助機上存入與微信關聯(lián)的另一張銀行卡，然后坐在銀行等待區(qū)，迫不及待地用666元購買了飛機?？粗业钠睌?shù)一飛沖天，《沉香堂》重新站在了第一名的位置，我得意地笑了。

我悠哉游哉地走到銀行門口，一縷陽光晃晃悠悠照進來，無數(shù)細小的粉塵顆粒在金黃的光暈中舞蹈跳躍。我走進燦爛的日光里，心里愈加喜悅，這是一個吉祥的預兆。慢悠悠走過熱鬧菜市場，突然覺得這煙火氣特別可親，破天荒地跟著鹵菜攤前的隊伍排隊，買了一個大鹵豬蹄。我從不關心柴米油鹽的俗事，今兒高興，犒勞犒勞自己和妻子吧。

走到小區(qū)樓下，兩個老頭在下象棋，四五個人在圍觀，這種場景每天都重復上演，我從來都是避之不及。今天心情好，非但沒有嫌他們吵鬧，還湊近圍觀起戰(zhàn)事來了，煞有其事地給落后一方出謀劃策。等一局終了，我才哼著《打靶歸來》的曲調(diào)兒，興高采烈地回家。

門一打開，氣壓的變化令我頭皮發(fā)麻，敏銳地捕捉到不同尋常的氣味。妻子堵在門口，雙手叉腰，怒目而視。我不敢冒然搭腔，只顧低頭脫鞋，心里揣測著妻子生氣的緣由，順手將豬蹄遞給她。

她沒接，一巴掌將豬蹄打落在地，數(shù)落道：“吃吃吃，你還有心思吃，你跑到哪兒去了？都快名落孫山了，我到處幫你拉票，你倒落得悠閑?！?/p>

我被這連珠炮似的言語打蒙了，頭“嗡”的一聲，無數(shù)只蒼蠅騰空而起——名落孫山！不可能！剛剛不是第一名嗎？我趕緊拿出手機，劃開屏幕，手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著，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jīng)繃緊著，血管里的腎上腺素洶涌澎湃。第六名。我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力度狠得讓眼仁生痛，想把這眼花的毛病揉搓出去。第七名。我沮喪地垂下了頭，一腳將擋路的豬蹄踢開。毫無疑問，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捷徑，票數(shù)起伏不定，瞬息萬變，結局變得深不可測。

我心一橫，轉身出門，摔門的動靜激起旋風，將幾根遮住腦門的頭發(fā)掀起來，露出光禿禿的腦門。

我風似地刮進銀行，將存折甩給明星營業(yè)員，說：“取錢?！?/p>

“取多少？”明星營業(yè)員仍然聲音甜美，笑容燦爛。

我猶豫了，現(xiàn)在我需要購買一個火箭，就能夠重回第一，但不知什么原因，使我語氣遲疑，“888元。”

“多少？”明星營業(yè)員的語氣里，隱隱有絲不悅。

我氣急敗壞地說：“888元！”

她狠狠地低下頭，拿出鈔票飛快清點著，動作有些夸張。

我拿著錢存入，購買，票數(shù)上升，我又重回第一。我死死地盯著票數(shù)，心里祈禱著。曾經(jīng)標榜的超脫，看透紛繁，榮辱不驚，變成一個苦澀的笑話。

時間好像靜止，樹葉紋絲不動，蟬都停止了聒噪。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停留在這一刻的寧靜里。

第三名躍上第一名，第四名取代第二名，第七名升到第三名……

我眼花繚亂，麻木地盯著票數(shù)閃動，頭腦里一片空白。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我，走回銀行，遞出存折。

明星營業(yè)員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緊握住鼠標，指尖蒼白泛著青色。

她一字一頓地說，“請問您辦理什么業(yè)務？”

“取錢?！?/p>

“多少？”

999元在我的舌尖顫動，始終沒有沖出嘴唇，我的心頭纏繞著一個問題。會再來一次嗎？有盡頭嗎？我最終妥協(xié)，絕望地說，“全部取出來?！?/p>

明顯感覺到明星營業(yè)員長舒了一口氣，放低了聳立的肩膀，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她站起身，雙手將錢遞給我，好像在告別。

我把錢揣進褲兜，將存折扯得粉碎，碎屑紛紛揚揚飄落。孤注一擲。這些錢是我一字一詞一句掙來的，花在為文學作品投票上，也算是花得其所。也許巨大的票數(shù)差距，會讓他們知難而退，我祈禱著。無比虔誠。

回到家，我拉著妻子坐在餐桌旁，拿出妻子放在冰箱里的鹵豬蹄。妻子取出酒杯，倒了兩杯白酒。她討厭我喝酒。我一喝酒就無法控制自己，總是會輕易喝醉。但我喜歡喝酒，并且只喜歡喝老白干，一口下去，就像有人在你胸口狠狠地捶了一拳頭。思維凝滯，呼吸暫停，真是痛快。

妻子在絮絮叨叨。投票真是個陷阱。我不愿意聽她揭露真相，怕會印證我的無知與愚蠢。我將一大杯酒，一口灌下。一條火蛇順著喉嚨炙燒，一路向下，將我的胸口燙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我的眼淚肆意而下，被灼傷的喉嚨里，掙扎出一聲破碎的嘶吼。我最后一絲意識，看到妻子表情痛苦地喝下了那杯酒。之前她從來不喝酒。然后她的頭漸漸變得沉重起來，她趕緊雙手托住，好像如果不用力托著，頭就會垂落下來，像一株秋天的向日葵。

我醒來的時候，是凌晨四點，沒有未眠的海棠花。我扯起嘴角冷笑一聲，看著手機上的時間，痛苦掙扎著。最終無奈妥協(xié)，順從地打開投票界面。毫無懸念。我再次落到第三名。沮喪席卷。我站在波濤洶涌的海中，每一個浪頭都可能將我淹沒，萬劫不復，永無出頭之日。我因巨大的痛苦無法動彈。好像突然有人把生命的插頭拔了出來，隨意丟在地上隨意踐踏，我看著生命電力一點一點消失，卻無能為力。

妻子仍沒有放棄，又在親友群里發(fā)出投票鏈接，用謙卑的語氣祈求投票。他們在群里熱烈地討論著投票的不合理，不懷好意地揣度著，第一名肯定采取了不正當手段。表弟斬釘截鐵地斷定，“他們絕對是使用了投票機器人，找個計算機高手，一定能夠反超他們?！?/p>

妻子熱切地回應著，“你認識這樣的高手嗎？要多少錢？”

表弟古道熱腸地說，“這個按照難易程度收費，一般來說幾分錢就能買到一票。表嫂，別著急，我先找個朋友商量下?！?/p>

我想出言制止，卻恥于現(xiàn)身，如果將自己暴露在大家的關注下，我將無地自容，哪怕是在看不見彼此的虛擬網(wǎng)絡中。

我關閉了消息提醒，將手機扔得遠遠的，與自己保持盡可能遠的距離，好像它是一個可怕的病毒。

手機響起了貓頭鷹驚悚的叫聲。這是我為出版社小令設置的提示音。我與一股無形的力量博弈著，抗拒著不肯接聽電話。

“我們又讓你重回第一了，你要努力保持住，一定要打贏這場戰(zhàn)斗?！甭曇艉孟窈苓b遠，有些模糊不清，我甚至無法理解文字的含義。厭惡感在我心中生長，長成參天大樹，恐懼沿著脊椎騰騰地往上躥，如冰鋒般穿過我的身體。我站在冰面上，看著腳下的冰龜裂、破碎，將我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我慌亂地把聒噪的聲音掐斷，世界重回清靜。我卻清醒地看到，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消逝，一去不復返了。

我強迫自己不再關心票數(shù)。但妻子仍每天在拉票，像是觸發(fā)了某種執(zhí)念裝置。她越來越頹廢，越來越沮喪，憔悴的臉上布滿焦慮，親友群里已經(jīng)沒有人再回復她的信息。我將臉別過去，不忍看她的表情，密密麻麻的恐懼占據(jù)了我的心臟，頃刻間爬滿我的每一寸皮膚。

我還是獲得了第一名。不知道是表弟的功勞，還是出版社的鼎力相助，反正不是我的努力，更不會是紅衣女子的功勞。盡管拔得頭籌，但書的銷量仍毫無起色。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注定像只蠶繭懸在空中，永遠懸在半空，無著無落。

小令又打來電話，要我參加簽名贈書，說組織了一批熱心讀者，但贈書要我出。有那么一瞬間的沖動，我想果斷出言拒絕，最終我什么也沒有說。左手無名指的指甲邊長了個倒刺，一碰就痛，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突然間等不及找到指甲鉗，掐著倒刺狠心一撕，倒刺被硬生生扯了下來，連帶著一小團模糊的血肉。

我真該學會拒絕。

四

清空書籍的房間，顯得空落落的，和我的心一樣，更像我被格式化的腦袋。曾看過的書變得模糊，寫過的文字也變得陌生，包括保安室里的報紙，我都不會瞥上一眼。

下班后，失去硬挺保安制服的支撐，我就變成一個佝僂的廢人，連走路的步伐都像機器般僵硬。妻子心痛地說我丟了魂，惶恐地將書硬往我懷里塞，企圖用書勾回我的魂魄。我沒有接，我害怕那個茫茫的深淵。

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有一個賣書的地攤，昏黃的燈光下，那些書模樣模糊，一派頹廢之氣。每次路過，我都沒有再多看一眼。

當我再一次路過書攤時，一輛藍色汽車橫沖直撞，我慌亂閃躲，一個踉蹌跌倒在書堆之中。正欲撐起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大堆相同的書包圍著，書名居然叫《沉香堂》。我難以置信地拿起一本。小販熱情地說：“這可是現(xiàn)在大火的書，在文燈網(wǎng)站上點擊量過億?！蔽矣檬值嗔苛艘幌率掷锏臅皇俏页霭娴哪且槐?，眉頭不由蹙了起來。小販看出端倪，用手捂住嘴，湊近我耳朵神秘地說：“咱這書便宜啊，反正內(nèi)容都一樣，沒什么影響，我都賣出小一萬本了?！?/p>

我翻開第一頁，那些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白棋楠順勢嗅了下手上那串明朝越南芽莊沉香手串，沁人心脾的味道頓時竄進腦門，明媚的花香，愜意的果香，舒適的藥香，溫柔的奶香……”

【作者簡介】荷華，本名何華，1978年2月出生于四川營山，畢業(yè)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作品發(fā)表于《四川文學》《廈門文學》《散文選刊》等刊，有小說被《海外文摘》轉載；現(xiàn)居四川南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