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坦桑尼亞裔英國作家,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迄今已發(fā)表10部長篇小說和一系列文學評論。作為移民作家,他的小說常常聚焦于身份認同、倫理失序、種族沖突、殖民侵害等主題,展現了后殖民時代“夾心人”的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正如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所說的那樣,古爾納“毫不妥協(xié)并充滿同理心地深入探索著殖民主義的影響,關切著那些夾雜在文化和地緣裂隙間難民的命運”[1]。
古爾納于2020年出版了長篇小說《來世》(After Lives),該作可以被視為《天堂》(Paradise,1994)的續(xù)作。小說描述了19世紀到20世紀德國在東非的殖民史。雖然這段歷史在歐洲殖民史上經常被忽略,但是其同樣給非洲土著人群帶來了巨大的摧殘與傷害,這些創(chuàng)傷導致他們在尋求身份認同和追尋個人價值的時候面臨著困境。因此,本文擬分析其小說中非洲流散者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倫理困境、倫理身份沖突以及其倫理選擇,揭示流散者對文化身份認同的渴望和追求[2]。
1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的身份認同困境
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認為,“認同是人們獲得生活意義和經驗的來源,它是個人對自我身份、地位、利益和歸屬的一致性體驗”(2003:4)。而處于殖民時期的非洲人,在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碰撞中身心都遭受了極大的傷痛,這種傷痛最常體現為流散者嚴重的身份認同問題。正如古爾納本人所言:“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一直對人們‘身份’的問題很感興趣……我一直在探索人們如何重塑自己、改造自己。[3]”
“身份”是社會中個體與社會關系互動的綜合展現,“認同”則意指“人或物在所有時間及所有場合與自身等同”(方文,2008:90)[4]。哈姆扎作為《來世》中的核心人物,一生都在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掙扎。他首次以“阿斯卡利”的身份出現,這是一群受雇于殖民者的非洲土著士兵,直接參與了對自己部落的屠殺。哈姆扎的參軍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源于生活的無奈和對自由的渴望。然而,軍隊生活并未如他所愿帶來身份的確立,反而將他推向了更深的身份認同危機。在軍隊中,哈姆扎的身份被多重因素所模糊。首先,他的年齡成了一個謎。小說中并未直接提及哈姆扎的年齡,這暗示著他自己也難以對自己的年齡產生認同感。他既不被視為孩子,也無法被視為成熟的成年男子,這種年齡上的模糊性加劇了他的身份危機。其次,哈姆扎的男性身份在軍隊中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他俊美的外表不僅吸引了軍隊中的男性,還讓他被迫承擔了通常被視為女性化的工作。這些工作,如為長官端咖啡、整理床鋪等,嚴重削弱了他的男子氣概,使他難以在軍隊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此外,軍隊中的其他軍官和士兵對哈姆扎的侮辱和排斥,更讓他無法真正融入軍隊生活,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深深的困惑[5]。
哈姆扎的身份認同困境,不僅源于他個人的經歷和性格,更與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的文化碰撞和沖突密切相關。在殖民時期,非洲文化受到了歐洲文化的強烈沖擊,這種沖擊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更深刻地影響了非洲人的精神世界。哈姆扎作為非洲流散者的代表,他的身份認同困境正是這種文化碰撞和沖突的縮影。
綜上所述,古爾納在《來世》中通過哈姆扎的形象,深刻揭示了非洲流散者在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的身份認同困境。這種困境不僅源于個人經歷和性格的復雜性,更與殖民時期的文化碰撞和沖突密切相關。哈姆扎的故事,是對非洲流散者文化身份困境的生動寫照,也是對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身份認同問題的深刻思考。
2 流散者的倫理困境
聶珍釗教授在《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一文中提到,“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產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導致社會事件和影響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以解釋”(2010:14)。也就是說,需要回到小說人物當時的倫理立場,去分析人物所面臨的倫理困境。《來世》這部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地反映了非洲底層社會倫理關系。哈姆扎一直處在一種錯位、流散的生活狀態(tài),他復雜的倫理身份以及身份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使他面臨不同的倫理困境,這些困境并不是局限在固定的時間和空間中,根據時間的不同和所處地點的變化,具體的倫理困境也會發(fā)生變化[6]。
殖民活動給被殖民者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傷害,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創(chuàng)傷。哈姆扎作為小說中描繪最多的人物,他“完美地”展示了殖民和后殖民經歷對一個人的影響。在戰(zhàn)爭期間,他目睹了德國殖民者殘暴地殺害同胞,經受了各種侮辱;戰(zhàn)后,他只身回到家鄉(xiāng),卻發(fā)現物是人非,自己也不知歸處,他對自己不確定的未來感到恐懼,這些都讓他經常感到絕望?!皯?zhàn)爭碾壓了他心中這些美好的東西,讓他看到了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殘暴場面,正是這種殘暴讓他學會了凡事要謙虛謹慎。想到這些,他心里很難過,他認為這是一個人根本擺脫不掉的命運”(古爾納,2022:186)。戰(zhàn)爭給哈姆扎留下了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以至于他開始做噩夢,在夢里“他會夢見那些被撕裂和肢解的尸體,夢見自己被充滿仇恨的大嗓門威逼呵斥,被透明凝膠狀的眼睛瞪著” (古爾納,2022:204)。雖然與阿菲婭結婚后,他滿目瘡痍的心靈能夠得到一絲慰藉,但是也仍然逃不了噩夢的席卷。他告訴妻子夢中所見之物,“就好像朝我來的東西會用巨大的痛苦把我碾碎,讓我飽受折磨,我淹死在自己的血泊里。我總覺得喉嚨里全是血”(古爾納,2022:267)。殘酷的戰(zhàn)爭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嚴重的摧殘,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chuàng)傷。
回到小鎮(zhèn)的哈姆扎還面臨著其他困境。哈姆扎孑然一身回到小鎮(zhèn),時刻面臨著露宿街頭的窘境,他又刻意隱瞞自己過去的經歷,導致哈利法等人在一開始并沒有非常信任他,哈姆扎并沒有融入集體,以至于他很喜歡到清真寺去做禱告?!八肽钋逭嫠拢皇菫榱俗龆\告,而是為了尋找那種感覺。在清真寺里,他總感覺自己是眾多信眾的一員”(古爾納,2022:185)。認識阿菲婭后,哈姆扎心生情愫卻不敢表白,因身份特殊恐失棲身之所,且誤以為阿菲婭是他人之妻。哈姆扎無固定居所和工作,戰(zhàn)爭陰影更讓他缺乏勇氣。阿菲婭亦受考驗,身為未嫁女,雖心儀哈姆扎,卻不敢私下交談,只能借送早餐之機隔門交談,內心備受煎熬。她既怕社會輿論,又恐失去哈姆扎。隨著長大成人,阿菲婭開始受到哈利法妻阿莎夫人排斥,特別是在開齋節(jié)穿自己喜歡的裙子后,阿莎夫人視其為情敵,急于嫁她出去,開始為她擇偶。然而,阿莎夫人不知阿菲婭對哈姆扎的情意,這讓阿菲婭更加擔心會失去哈姆扎。在非洲傳統(tǒng)保守的社會習俗下,哈姆扎和阿菲婭各自面臨倫理困境,情感之路充滿坎坷。
3 追尋身份認同的倫理選擇
倫理選擇是文學文本的核心構成要素,“在文學作品中,倫理選擇往往同解決倫理困境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倫理選擇需要解決倫理兩難的問題”(聶珍釗,2014:268)[7]。倫理選擇的過程也是身份重構的過程。在戰(zhàn)爭的摧殘下,哈姆扎身心俱疲,展現出懦弱、憂郁等負面特征,與社群逐漸疏離。然而,身份認同的根基在于社群歸屬,哈姆扎需融入當地社區(qū)以重建自我。
回歸小鎮(zhèn)后,哈姆扎與居民間建立起情感紐帶。清真寺成為他融入穆斯林社區(qū)的橋梁。初進禮拜場所,他感受到錯位感漸消,對清真寺的深切懷念驅使他踏入其中,盡管內心忐忑怕被拒絕,然而,當“參加禱告的人們胡亂地給他騰了個地方”時,他感到很驚訝(古爾納,2022:180)。人們的接納讓他備感溫暖。清真寺不僅是慰藉心靈的圣地,更是他融入社區(qū)的起點?!褒S月是公共生活中的大事?!保ü艩柤{,2022:234)齋月期間,“飯菜總是很特別,因為家里管做飯的人會花更多的時間去精心準備”,哈姆扎深入體驗穆斯林社區(qū)的神圣與美德,被邀請分享美食與談話,這些經歷賦予他獨立的人格與身份。
與阿菲婭的戀愛和婚姻,是哈姆扎身份構建的又一關鍵。按照穆斯林傳統(tǒng),他應循規(guī)蹈矩求婚,哈姆扎“應該告訴哈利法,由哈利法告訴阿莎夫人,阿莎夫人再去問阿菲婭。阿菲婭的答復又如是傳到哈姆扎這里”(古爾納,2022:252)。但他卻直接向阿菲婭表達愛意,并獲得回應。這一離經叛道之舉,彰顯了他掌控人生的勇氣與獨立身份的構建。阿菲婭同樣歷經坎坷,兩人建立的親密關系成為彼此療愈的源泉。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認為:“在通常意義上,共同體基于這樣的一種假設,即共同體的每個成員都有途徑了解他的或她的鄰居的思想和感情。”(Miller,2011:103)哈姆扎和阿菲婭通過交談、聆聽等方式分享各自的創(chuàng)傷經歷,又在對方的反饋中得到理解、關懷和溫暖,從而治愈這些創(chuàng)傷[8],共同走出困境。
4 結語
在《來世》中,古爾納為我們刻畫了非洲流散者在文化夾縫中的生命張力,探尋他們心靈愈合的過程,為其他流散者在重構文化身份認同方面做出了樂觀的嘗試。
“古爾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體現了他的道德感和正義感,還反映了他對民族苦難、屈辱的近代歷史的深切關注,更關乎民族、國家和全人類對人道災難和人類命運的反思,以及對受權力操縱和篡改的歷史記憶的審視。[9]”(黃暉,2024:176)古爾納對這段不受人關注的歷史的描寫,正是對西方權威的回應,打破了西方世界話語對殖民主義的書寫立場,以苦難者的視角,描繪了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狀況下流散者生活的真實寫照,表達了對現實社會、對當地人民生存困境的深刻思考和人文關懷?!?/p>
引用
[1] 郭丹陽,王卓.古爾納《來世》的敘事策略與殖民身份困境[J].外國語文研究,2022,8(4):21-29.
[2] 余靜遠.“這片土地在人類成就史上無足輕重”——論古爾納新作《來世》中的歷史書寫[J].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2022(2):18-29.
[3] 夏鑄九,黃麗玲,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4] 方文.群體資格:社會認同事件的新路徑[J].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8(1):89-108.
[5] 李和慶,阿卜杜勒扎克·古爾納.來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
[6]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12-22.
[7]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4.
[8] Miller, J. Hillis. The Conflagration of Community: Fiction Before and After Auschwitz[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
[9] 黃暉.古爾納《來世》中的身份建構與情感共同體追尋[J].英語研究,2024(1):168-177.
作者簡介:熊羚宏(2000—),女,四川南充人,研究生在讀,就讀于蘭州交通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