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琵琶行》：場景還原和身份確認

摘 要：唐代詩人白居易在長篇敘事詩創(chuàng)作方面的卓絕成就和空前高度開拓了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嶄新局面。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既是其代表作，也堪稱中國詩歌敘事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對此，從宋代洪邁到現(xiàn)代陳寅恪等古今學者都曾加以深入探討，提出許多真知灼見，也存在某些認識誤區(qū)。在繼承前代學術(shù)傳統(tǒng)基礎(chǔ)上，采取文學研究為主、多學科綜合運用為輔的方法，進行場景還原和身份確認，可以看出潯陽江頭的宴飲性質(zhì)、琵琶女的身份變化和命運起伏，及其與詩人遭際和心態(tài)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深化對詩篇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理解認識。

關(guān)鍵詞：白居易；《琵琶行》；場景還原；身份確認

作者簡介：郭杰，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文學與傳播學院達之講座教授、博士生導師（廣州 518060）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6.014

唐代偉大詩人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琵琶行》作為他在詩歌敘事藝術(shù)方面的代表作，取得了杰出成就，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歷史影響。對此，從宋代洪邁到現(xiàn)代陳寅恪等古今學者都曾加以深入探討，提出許多真知灼見，也難免存在某些認識誤區(qū)。本文在繼承前代學術(shù)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貫徹以文學研究為主、多學科綜合運用為輔的方法，廣泛吸收歷史學、法學、藝術(shù)學、文獻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繼承發(fā)展陳寅恪在學術(shù)史上具有重要范式意義的“以詩證史”的方法，充分發(fā)掘史料，以場景還原和身份確認作為重點，進一步闡發(fā)《琵琶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力求實現(xiàn)更多學術(shù)創(chuàng)新，開拓詩學研究的新視野、新局面。

一、洪邁之問與陳寅恪之答

白居易的著名長詩《琵琶行》，將風景描寫、事件敘述、人物刻畫、情感抒發(fā)緊密融會起來，達到了爐火純青、完美無瑕的程度，臻于藝術(shù)極致，在中國文學史上堪稱不朽的經(jīng)典。此詩歷來與詩人另一首著名長詩《長恨歌》齊名，會昌六年（846）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曾寫詩吊之，其后四句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雹倏梢娺@兩首詩在當時流傳之廣，不僅老幼皆知，而且及于西域以至海外。兩相比較可以看出，《長恨歌》是從第三人稱的、外在的、間接的視點對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進行融入濃郁情感的藝術(shù)化描述；《琵琶行》則是從第一人稱的、內(nèi)在的、直接的視點對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人物進行飽蘸深情的藝術(shù)化抒發(fā)。盡管視點不同，兩者同為抒情性極強的長篇敘事詩，在描寫之優(yōu)美、敘述之連貫、刻畫之精微、抒發(fā)之充沛等方面可謂異曲同工，其藝術(shù)成就和歷史影響也同樣實現(xiàn)了圓滿統(tǒng)一。

《琵琶行》作于元和十一年（816）秋天，這也是詩人被貶謫江州的第二年。關(guān)于此詩的具體內(nèi)容，詩人在《序》中作了簡要交代：“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shù)曲，曲罷憫默。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雹倏梢?，這是詩人在湓浦口送客的晚上，與琵琶女偶然相遇并邀其彈奏數(shù)曲，有感于“天涯淪落”的共同命運而寫成的一首長篇敘事詩，詩人以第一人稱之“予”（或“我”）出現(xiàn)于詩中，也就成為其中人物之一。這與杜甫“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關(guān)吏》）的寫法如出一轍，但因為《琵琶行》全詩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言，篇幅更長，內(nèi)容也更豐富，所以，詩人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出現(xiàn)于詩中，其作用也就不限于對事件的過程承擔一個見證人的角色，并畫龍點睛式地發(fā)表幾句旁白評點，而是更直接參與到作品中去，以作品中人物的身份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深切情感和強烈共鳴。這顯然是中國詩歌史上敘事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飛躍。

《琵琶行》既是一首敘事詩，人們理所當然會把它當作實際生活中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來看待，如果更以一定道德尺度予以衡量評價，也不足為怪。實際上，宋代學者洪邁就是這樣做的。他在《容齋隨筆》中兩次談道：“白樂天《琵琶行》，蓋在潯陽江上為商人婦所作。而商乃買茶于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邪？……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雹凇鞍讟诽臁杜眯小芬黄?，讀者但羨其風致，敬其詞章，至形于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予竊疑之。唐世法網(wǎng)雖于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中，且謫宦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后乎？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耳。”③人們知道，洪邁《容齋隨筆》一書被《四庫全書總目》評為：“凡意有所得，即隨手札記，辯證考據(jù)，頗為精確?！薄叭黄浯笾?，自為精博。南宋說部，終當以此為首焉?！雹芸梢娖鋵W術(shù)價值甚為后世所推崇。全書包括《隨筆》《續(xù)筆》《三筆》《四筆》《五筆》，計七十四卷、一千二百二十則。據(jù)其自述，寫作時間逾四十年，作者之殫精竭慮由此可以想見。⑤其中與白居易相關(guān)者就有七十一條，在全書所涉及各類人物中居于前列，足證作者對白居易其人其詩興趣之深、關(guān)注之切。⑥誠如陳寅恪所云：“惟南宋之洪邁，博學通識之君子也。其人讀樂天詩至熟，觀其所著《容齋隨筆》論白詩諸條，可以為證。”⑦有鑒于此，對洪邁評論《琵琶行》的上述兩段文字，確有必要予以特別重視。

綜合洪邁所言，他就《琵琶行》所提出的問題實際上涉及兩個方面：一是關(guān)于作品中某些具體情境和細節(jié)，從微觀上如何理解？二是由此涉及唐代社會禮俗的某些特征，從宏觀上如何認識？這也就是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所言：“容齋之論，有兩點可商。一為文字敘述問題，一為唐代風俗問題?！雹訇愂蠈Υ俗隽司珜彽纳倘逗完U發(fā)。

首先，針對洪邁把《琵琶行》中詩人與琵琶女相遇的具體情境和細節(jié)理解為“商乃買茶于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樂天）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陳氏在細致的文字辨析之后指出：“蓋江州司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婦之船，而邀此長安故倡從其所乘之船出來，進入江州司馬所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則江口茶商外婦之空船中，恐無如此預設(shè)之盛筵也。”②陳氏所言極是。只要看看《琵琶行》開篇所寫：“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任何明眼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同陳寅恪對詩意解讀的正確性，而對洪邁誤會詩意所造成的烏龍只能報以詫異。所以陳氏批評洪邁說：“讀此詩而作此解，未免可驚可笑?！雹弁凭科涫д`之原因，或是由于《容齋隨筆》畢竟是更多憑借記憶而寫成的筆記，無法達到后來乾嘉學派那樣嚴謹?shù)某潭?，也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規(guī)范化學術(shù)論文。所以，如《四庫全書總目》所指出其“少有抵觸”“頗為失檢”④之類情況，也還是不能盡免。對此理應(yīng)指出，卻也不必苛責。其次，針對洪邁把《琵琶行》中詩人與琵琶女相遇的情節(jié)理解為“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邪？……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唐世法網(wǎng)雖于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中，且謫宦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后乎？”這卻涉及唐代社會禮俗的宏觀層次，值得更深入的探討。對此，陳寅恪指出：“夫此詩所敘情事，既不如洪氏之詮解，則洪氏抵觸法禁之疑問可以消釋……然容齋所論禮法問題，實涉及吾國社會風俗古今不同之大限，故不能不置一言?？嘉釃鐣L習，如關(guān)于男女禮法等問題，唐宋兩代實有不同?！薄按瞬枭讨⒋碎L安故倡，特不過一尋常之外婦。其關(guān)系本在可離可合之間，以今日通行語言之，直‘同居’而已?！侵獦诽熘诖斯食?，茶商之于此外婦，皆當日社會輿論所視為無足輕重，不必顧忌者也?！雹蓐愂纤裕从臓T微，新穎獨到，足以令人深思。

盡管如此，由于洪邁提出的問題涉及唐代藝術(shù)、文化、禮俗、法律等諸多方面，而陳寅恪隨文釋義的箋證限于篇幅未能全面展開，所以仍有進一步深入探討之必要。這里，擬依照陳氏提出的“兩點可商”，即“一為文字敘述問題，一為唐代風俗問題”，結(jié)合相關(guān)歷史文獻，從場景還原、身份確認等方面逐層展開探討。

二、潯陽江頭的場景還原

關(guān)于《琵琶行》開篇所描寫的潯陽江頭主客送別的情節(jié)，亦即陳寅恪所謂“文字敘述”問題，應(yīng)從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敘事要素予以條分縷析，盡可能逼真還原詩中場景。這在白居易《序》中和詩中原本已有明確交代，陳寅恪更是言之甚詳，似乎足以消解洪邁的所有疑問了。但其中還有些關(guān)鍵詞需進一步細致推敲，才能領(lǐng)略其內(nèi)涵與背景的豐富性，進而探究詩篇的寫作用心和藝術(shù)情景、詩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

在此不妨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詩中所寫潯陽江頭的這次主客送別，“主人”和“客”分別是誰？這次送別酒宴的性質(zhì)如何？對此，詩人既未點明，千余年來似也無人關(guān)注。我的看法是，詩中的“客”當是一位公務(wù)出行、途經(jīng)江州的官員，而詩中的“主人”則是包括詩人自己在內(nèi)的江州地方官員。至于這次酒宴的性質(zhì)，應(yīng)屬于公務(wù)接待性質(zhì)的官方宴會。何以知其然呢？須知，白居易是在元和十年（815）初冬到任江州的。寫作《琵琶行》的元和十一年秋天實際上是他在江州貶所度過的第一個秋天。在這一年里，據(jù)統(tǒng)計，白居易共寫作六十七首詩歌。①其中，送別之詩為四首。具體如下：

其一，《江樓宴別》云：“樓中別曲催離酌，燈下紅裙間綠袍。縹緲楚風羅綺薄，錚越調(diào)管弦高。寒流帶月澄如鏡，夕吹和霜利似刀。樽酒未空歡未盡，舞腰歌袖莫辭勞。”②這次送別酒宴是在霜降風寒的初冬時節(jié)，詩中雖未交代客人姓名，而從管弦樂隊奏樂、歌姬舞伎陪宴的豪華氛圍以及座中出現(xiàn)身穿綠色官袍的官員等處可見是一場較高規(guī)格的官方接待。按唐代制度，六品、七品官員才能穿綠色官服。③這已是中層官員的服色了。

其二，《北樓送客歸上都》云：“憑高送遠一凄凄，卻下朱欄即解攜。京路人歸天直北，江樓客散日平西。長津欲度回船尾，殘酒重傾簇馬蹄。不獨別君須強飲，窮愁自要醉如泥?！雹苓@首詩亦未交代客人姓名，但特別強化了其“京路人歸天直北”即返回京城長安的身份特征，并與詩人自己“江樓客散日平西”的貶謫生涯相對照，可見，寫的是一位京官公務(wù)出行、返程途經(jīng)江州之時，詩人與其宴飲送別的事情。

其三，《贈別崔五》云：“朝送南去客，暮迎北來賓。孰云當大路？少遇心所親?！稳绯瞠毴眨鲆娖缴?。平生已不淺，是日重殷勤。問從何處來？及此江亭春。江天春多陰，夜月隔重云。移樽樹間飲，燈照花紛紛。”⑤從中可知，這次設(shè)宴送別的時間是春天里的一個薄云隔月的夜晚；送別的地點是江邊的亭子（“江亭”），應(yīng)是酒樓的代稱；送別的客人是一位平生相知甚深的老友（“平生人”）。詩題中言其姓氏排行，而未言其官職，對其行程和目的均未預知，不像公務(wù)出行，從語氣上判斷，此人應(yīng)非官場人物。⑥

其四，《送客之湖南》云：“年年漸見南方物，事事堪傷北客情。山鬼跳唯一足，峽猿哀怨過三聲。帆開青草湖中去，衣濕黃梅雨里行。別后雙魚難定寄，近來潮不到湓城?！雹咂渲形磳懺O(shè)宴相送，只是表達了依依惜別之情。至于寫作時間，則是陰雨霏霏的黃梅時節(jié)，也就是農(nóng)歷六月的初夏時分。詩中未言客人姓名，其身份不詳。

綜合上述，白居易在江州所送別的客人主要包括兩類：一類是因公出差的各類官員，無論是否熟人和朋友，其宴飲接待都帶有官方色彩和公務(wù)性質(zhì)；另一類則屬于私人關(guān)系，即他自己的朋友或親戚，因而也只能是自費性質(zhì)的私人接待。這兩種情況是很不相同的。先看后者。如元和十一年，也就是詩人寫作《琵琶行》的同年八月，詩人的長兄白幼文率其孤幼弟侄等六七人，從符離前來探望貶謫中的白居易，直至翌年八月才返回符離。①這是家族之親，屬于私人來訪和接待性質(zhì)。又如元和十三年（818）春天，白居易的布衣之交張山人千里迢迢前來探望，給身處貶謫生涯的白居易心中帶來極大溫暖和慰藉，以致發(fā)出“書信朝賢斷，知音野老多”②的喟嘆。這是朋友之交，也屬于私人來訪和接待性質(zhì)。當然，這類情況應(yīng)是次數(shù)較少的，其接待規(guī)格，以白居易貶任江州司馬的俸祿收入和仕途處境，亦當簡約樸素，不事張揚，即所謂“日有糲食，歲有粗衣”而已。比較而言，當時大多數(shù)情況還是屬于官場往來的公務(wù)接待性質(zhì)。《琵琶行》所寫潯陽江頭的主客送別即是屬于這種公務(wù)上的迎來送往，帶有明顯的官方性質(zhì)。

且看詩篇開頭一段，其中“主人下馬客在船”一句，從修辭上來說是互文見義的手法，其完整意思是：主人和客人一起下了馬，一起來到船上。這種修辭手法在唐代詩歌中是經(jīng)常運用的。如王昌齡《出塞二首》其一“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③一句，意思是天上是秦漢時就有的明月，地上是秦漢時就有的城關(guān)。杜牧《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④一句，意思是云霧和月光籠罩著秦淮河里的寒水，也籠罩著河邊的沙灘。而《琵琶行》這里所描繪的顯然屬于官員送別之情景。再看“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兩句，如果是私人朋友或親戚，舉酒同飲，叮囑珍重，已足以表達相互間的友誼或親情，原不拘于外在形式，只有官員相送，公務(wù)應(yīng)酬，才需要安排歌姬舞女樂舞助興，用一定排場來表達相應(yīng)禮節(jié)和情誼。正如詩人在《江樓宴別》詩中所寫：“樓中別曲催離酌，燈下紅裙間綠袍?！薄伴拙莆纯諝g未盡，舞腰歌袖莫辭勞?！倍杜眯小分兄骺退蛣e的酒宴，因為沒有管弦絲竹助興，就讓人感到是“慘將別”，說明這場酒宴從規(guī)格上原本是可以享有歌舞為歡、管弦助興的。既然可以享有管弦之樂，而事實上卻成了“醉不成歡慘將別”，其中原因又是什么呢？那是由于這場送別酒宴是擺在船艙之中，而不是江樓之上，場地所限，也就無法載歌載舞、舉樂為歡了。

說到“主人下馬客在船”的“船”，當然不能不提到“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江”，不能不提到唐代的長江航運特別是當時的旅客運輸情況。由于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興盛，唐代的航運業(yè)是非常發(fā)達的，據(jù)史載：“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艦，千軸萬艘，交貿(mào)往還，昧旦永日?！雹荻捎陂L江流域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體量的快速增長，即所謂“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⑥，長江航運也就成為在全國居于核心地位的漕運和客運渠道。僅就客運情況而言，研究表明：“其客運形式多樣，常見的有官船運送、附隨商舟、包傭民船、同賃共乘等4種形式?！薄肮俅\送：這種形式只限于朝廷官吏及公干人員的流動。”“附隨商舟：這是乘搭便船的一種客運形式。許多巨大的載貨商船，往往可以隨帶親友或旅客以付資或免費附舟同行?！薄鞍鼈蛎翊哼@是唐代長江水上客運中的一種主要形式，唐宋時稱此為‘買舟’。”“同賃共乘：這是個體船戶駕舟運送去向相同的旅者到達同一目的地，船戶向乘客收取一定數(shù)額船錢的客運形式?！雹僦劣凇杜眯小分羞@位“客”所乘之船，根據(jù)乘船者的意愿，可以在艙中擺設(shè)酒宴，可以調(diào)整出發(fā)時間，可以邀請外人上船，可見其不是“附隨商舟”“同賃共乘”等情形，至于“包雇民船”，則所費不菲，普通布衣之士并不容易承擔。因此，這條船顯然屬于“官船運送”，亦即官員公務(wù)出行時所乘之官船（即“驛船”）。

兩年半以后，元和十四年（819）春天，當白居易本人由江州司馬量移忠州刺史，沿長江逆流而上，他所乘亦為官船。他在途中所寫《江州赴忠州至江陵以來舟中示舍弟五十韻》詩云：“昔作咸秦客，常思江海行。今來仍盡室（即舉家），此去又專城（即刺史）。典午（即司馬）猶為幸，分憂固是榮。箳篂州乘送，艛艓驛船迎。共載皆妻子，同游即弟兄?！图t粒稻，野茹紫花菁。甌泛茶如乳，臺黏酒似餳。膾長抽錦縷，藕脆削瓊英?！雹谒斯俅环Q為“ 艓”，又稱“小艓”③，可見是專為官員公務(wù)出行提供的小型船只。既然是客運船只，當然不必像擔任漕運任務(wù)的貨船那樣宏大，但也是帶有多間艙房、食宿條件甚佳的樓船，詩人帶領(lǐng)全家（連同其胞弟白行簡）可以非常舒適地乘船航行。船上提供精心烹飪的餐食，真是米香蔬鮮，魚肉豐盛，飲酒品茶，一應(yīng)俱全，閑來還可垂釣煙波，令人達到“臥穩(wěn)添春睡，行遲帶酒酲”④的境界。另外，因為是刺史所乘的專船，航行時紅旗招展，鼓聲震動，如其《入峽次巴東》詩中所寫，“兩片紅旌數(shù)聲鼓，使君艓上巴東”⑤，排場也是很足的。

官員公務(wù)出行，無論水路、陸路，沿途各地官員作為東道主，往往根據(jù)過往者的官職身份予以相應(yīng)規(guī)格的公務(wù)接待。一方面，這本身即是制度的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增進感情、培養(yǎng)人脈、溝通信息、了解時局的機會。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酬唱贈答之作，其中不乏膾炙人口的名篇。與白居易同時代的韓愈，在永貞元年（805）十月由陽山令量移江陵法曹，乘官船途經(jīng)岳州（今湖南岳陽）時，當時權(quán)領(lǐng)岳州的大理司直竇庠，曾在岳陽樓上設(shè)宴接待這位敢于忠諫的耿直官員，韓愈臨別時就留下了著名詩篇《岳陽樓別竇司直》。而白居易此次從江州乘官船沿江逆流而上，途經(jīng)夏口時，也受到他早年任職翰林院時的同僚舊友，時任鄂州刺史、鄂岳觀察使的李程的熱情接待。白居易為此先后寫下《行次夏口先贈李大夫》《重贈李大夫》兩篇情深意摯的詩作。

只有對唐代官員公務(wù)出行的制度、方式、待遇等問題足夠了解，才能真切還原《琵琶行》詩中所描繪的潯陽江頭主客送別的場景：明白其中的“客”并非詩人的親戚朋友等私人關(guān)系，而是公務(wù)出行、沿江往還的官員。⑥其所乘之船也不是私人租賃的客船，而是航行于長江之上，歸屬各地水驛管轄，專門運送公出官員的官船。同時，與前述材料相比，可以看出《琵琶行》的內(nèi)容有所不同：其一，潯陽江頭、官船艙內(nèi)的這次酒宴，乃是一場相對簡樸的送別酒宴，不像舉辦于城內(nèi)各種正式場合上的接風酒宴，沒有那樣豪華熱鬧，也就無從達到姬女侑酒、樂舞助興的規(guī)格，以致看來有些“不成歡”“慘將別”的意味；其二，詩中開頭、結(jié)尾雖然是寫主客送別，而由于琵琶女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使詩篇主題成了詩人與琵琶女之間的命運參照和情感共鳴，而所送之“客”反而只起到陪襯作用、退居極次要地位了。盡管如此，這既是一場有主有客、性質(zhì)明確的公務(wù)活動，就注定不可能出現(xiàn)洪邁所謂“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的情景。以上場景還原，不僅進一步否定了洪邁的誤解，佐證了陳寅恪對詩篇“文字敘述”（亦即情節(jié)線索）問題的辨證，也為更全面地理解作品的豐富情感內(nèi)涵和精湛藝術(shù)水平，從歷史環(huán)境和生活場景方面提供了依據(jù)。

三、琵琶女的身份確認

根據(jù)洪邁、陳寅恪之問答，應(yīng)該加以探討的第二個問題即是由琵琶女的社會身份所涉及的“唐代風俗問題”。關(guān)于其身份問題，《琵琶行》詩中寫道：“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笨梢娝臼蔷┏情L安的女子，家住興慶宮南、常樂坊內(nèi)“蝦蟆陵”一帶。①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提到了這位琵琶女“名屬教坊第一部”的問題。

所謂“教坊”，是唐代官設(shè)教習歌舞技藝的處所。起初設(shè)于宮禁中，用來教習宮女文化技藝，后來則轉(zhuǎn)變?yōu)閷Ｊ诟栉铇芳剂?。正如任中敏所言：“教坊之始義，泛指教習之所，不限于伎樂一端，后始專指伎樂?！雹谔拼O(shè)立教坊甚早，據(jù)《舊唐書·太宗紀下》載：“戊申，初令天下決死刑必三覆奏，在京諸司五覆奏，其日尚食進蔬食，內(nèi)教坊及太常不舉樂。”③就是說，處決死囚之日，內(nèi)教坊和太常寺不得演奏樂舞。可見早在唐太宗時期宮禁中即已設(shè)立教坊。據(jù)《新唐書·百官志三》載：“武德后，置內(nèi)教坊于禁中。武后如意元年，改曰云韶府，以中官為使。開元二年，又置內(nèi)教坊于蓬萊宮側(cè)……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優(yōu)雜技。自是不隸太常，以中官為教坊使。”④記載唐高宗武德年間在宮禁中設(shè)立教坊，以“中官”（即太監(jiān)）為教坊使，隸屬于太常寺太樂署，教習宮女歌舞技藝。至唐玄宗開元年間，則把宮禁中設(shè)于蓬萊宮側(cè)、專授宮女樂技的教坊稱為“內(nèi)教坊”，而在京城長安另設(shè)左右教坊，教習民間樂伎，也參加宮廷演奏，也以“中官”為教坊使，但不再隸屬于太常寺太樂署。又據(jù)唐代崔令欽《教坊記》云：“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蓋相因習。”⑤則把左右樂坊各自的位置、職責說得更清楚了?！杜眯小吩娭兴鶎懙倪@位琵琶女，與“五陵年少”多有往來，經(jīng)常為他們表演并獲取“纏頭”（即小費），后來還嫁給茶商，顯然是位外教坊（即“左右教坊”）樂伎。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序》云：“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即唐玄宗）初，公孫一人而已?！雹蘅梢酝浦?，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亦即杜甫詩《序》所謂的“外供奉”，與公孫大娘是完全同類的。

琵琶女以其精湛的彈奏技巧被列入“教坊第一部”。所謂“第一部”亦即教坊中的“坐部”。朱金城曾云：“‘第一部’系‘坐部’之代稱，亦隱含‘第一流’、‘第一等’之意?！雹咚陨跏?。白居易《新樂府·立部伎》有《序》云：“太常（即太常寺）選坐部伎，無性識者，退入立部伎，又選立部伎，絕無性識者，退入雅樂部?！痹娭袑懙溃骸疤２考坑械燃墸蒙险咦孟铝?。堂上坐部笙歌清，堂下立部鼓笛鳴。笙歌一聲眾側(cè)耳，鼓笛萬曲無人聽。立部賤，坐部貴，坐部退為立部伎，擊鼓吹笙和雜戲。”⑧恰可作為證據(jù)。坐部伎因其藝術(shù)技藝之精湛，在宮禁中表演時是靠前坐在“堂上”（即室內(nèi)）的，而立部伎表演時靠后站在“堂下”（即室外），二者待遇頗為懸殊。而這位琵琶女是技藝精湛的“坐部伎”，在為天子演奏時，得享坐在堂上的較高待遇，這是殊為不易的。

應(yīng)該看到，內(nèi)外教坊的性質(zhì)頗有區(qū)別。內(nèi)教坊設(shè)于宮禁中，其樂伎是專職為宮廷表演的，生活自有保障；其中色藝俱佳者，有可能被選入宜春院，相應(yīng)提高其經(jīng)濟待遇；如蒙天子寵幸，則會享受更優(yōu)渥的待遇。據(jù)《教坊記》載：“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nèi)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前頭也。其家猶在教坊，謂之‘內(nèi)人家’，四季給米。其得幸者，謂之‘十家’，給第宅，賜無異等?！边@里所謂“妓女”，即指內(nèi)教坊的樂伎。①她們原本是不能走出宮禁，進入民間社會表演的。

而外教坊的樂伎（即“外供奉”）則與此不同，她們所受管束較少，除了供奉宮廷表演以外，出于生計需求，還在民間社會進行商業(yè)表演，后者應(yīng)是其主要生活來源。據(jù)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載：“李袞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崔昭入朝，密載而至。乃邀賓客，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以為盛會?！雹诖拚咽侵刑魄捌谌耍甏缬诎拙右?，他在京城宴飲，所邀請的“第一部樂”當即外教坊中技藝精湛的“坐部伎”，也就是《琵琶行》中“名屬教坊第一部”的樂伎。否則，如在宴會上將內(nèi)教坊的“坐部伎”與“京邑之名倡”混雜一堂，不免有失體統(tǒng)了。任中敏認為：“至中唐，教坊音聲先開外雇之業(yè)，漸與宮外社會接近。晚唐浸濫，妓女生活更苦，始與后世情形相仿。”③本是精審之論，如能進一步指明，“開外雇之業(yè)”的乃是外教坊的樂伎，而不是內(nèi)教坊的樂伎，那就更全面了。唐代孫棨《北里志·序》云：“近年……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處。惟新進士設(shè)宴，顧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贈之資，則倍于常數(shù)。”④敘寫的是晚唐時期的情形。朝廷各部官員舉行宴飲聚會，只要出示相關(guān)部門的證明文書即可將教坊“飲妓”帶出，陪宴助興，佐歡侑酒。任中敏認為：“此晚唐教坊情形大異之處。其機構(gòu)由宮禁之私有，轉(zhuǎn)為朝士所公有；其業(yè)由專門樂伎淪為兼充‘飲妓’。其動因與目的則皆在生活困苦，求纏頭之贈以資挹注耳。”⑤其實，中唐時期的情形也不至于相差太遠。雖然飲妓和樂伎有所不同，但籍屬教坊則是一樣的?？梢哉f，外教坊的樂伎“開外雇之業(yè)”，參加商業(yè)表演，以獲取生活來源，至少在中唐以來已是一種常態(tài)了。

綜上所述，再來看《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作為“開外雇之業(yè)”的外教坊樂伎，以其坐部伎身份和精湛的演奏技藝受到長安士紳、五陵年少的熱烈追捧，以至“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由此可知，愈是商業(yè)化表演，其經(jīng)濟收入愈高。雖然她之所以受到追捧，不僅由于琵琶彈奏的高超技藝，色相之美也是重要因素，也可能偶有陪酒助興之舉，所以詩中才會出現(xiàn)“血色羅裙翻酒污”的描寫，但其教坊樂伎的身份畢竟與一般青樓女子判然有別，不可混為一談。任中敏早已指出“近人對于早期之教坊，已不分正變，一概目為北里、青樓”⑥之謬誤，這說法是應(yīng)當重視的。

籍在教坊，即非自由之身。《琵琶行》詩中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實即商人出資為其贖身，而后成其婚嫁。這令人聯(lián)想起孫棨《北里志》所載妓女福娘自述：“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爾?！雹咭粋€“未系教坊籍”的普通妓女尚需一二百兩銀子為其贖身，那么一個“系教坊籍”，能帶來滾滾財源（“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樂伎，其身價自然更高了。當然，琵琶女并不是在色藝俱佳、風華正茂的年齡出嫁的，而是在“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的情況下，不得已才“老大嫁作商人婦”，人開始走起下坡路，身價會打些折扣，盡管如此，仍需一筆不菲的贖身費用，自是不言而喻。當然，這對一個腰纏萬貫的江西茶商來說不過九牛一毫，也就不值一提了。

那么，根據(jù)詩中“老大嫁作商人婦”等敘寫，應(yīng)該怎樣理解琵琶女和茶商的關(guān)系呢？陳寅恪認為：“此茶商之娶此長安故倡，特不過一尋常之外婦。其關(guān)系本在可離可合之間，以今日通行語言之，直‘同居’而已?！边@個論斷思路開闊，頗具啟發(fā)性，但據(jù)史實考察，恐難以成立。一般來說，“嫁”字不難理解，就是女子出嫁結(jié)婚?！墩f文解字》云：“嫁，女適人也。”①在女方是“嫁”，在男方就是“娶”。古代男婚女嫁，組成家庭關(guān)系，無非娶妻、娶妾兩種情況。琵琶女自述“老大嫁作商人婦”，就詞義而言，“老大”一詞意為“很大”。②結(jié)合其生活狀況看，她出嫁時至少已三十歲出頭，這才稱得上“老大”。而茶商既是花費重資替其贖身，決不會娶回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shù)呐?。所以，當時茶商的年紀也應(yīng)該四十歲開外了。很難想象，一個到了如此年紀的茶商還未結(jié)婚娶妻。如家中已有妻室，按照唐代法律，是絕不可重婚娶妻的?！短坡墒枳h》卷十三“有妻更娶”條云：“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各離之?！雹劭梢姡复俗镎?，要判男方一年徒刑，還要判其婚姻無效。以茶商之情形當然不會無端觸犯法網(wǎng)。退一步說，即令茶商屬于喪偶再娶，其家族不會允許、本人也不會愿意娶一個背景復雜的樂伎為妻。所以，茶商為琵琶女贖身，顯然是娶之為妾。據(jù)《唐律疏議》卷十三“以妻為妾”條云：“諸以妻為妾、以婢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各還正之?！笔枳h曰：“妻者齊也，秦晉為匹。妾通買賣，等數(shù)相懸。婢乃賤流，本非儔類?！雹苓@就明確指出，妻、妾之間是界限嚴格、等級懸殊的，以妻為妾、以妾為妻，均屬違法行為，應(yīng)受法律懲處?？梢?，無論從法律角度，還是從生活實際，琵琶女嫁為茶商之妾都是理所當然的。她既不可能高居為妻，做妾就成為唯一出路了。

另一方面，陳寅恪推測琵琶女與茶商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本在可離可合之間”的“同居”關(guān)系，同樣難以成立。基于某種金錢關(guān)系而不是基于法律基礎(chǔ)的“同居”關(guān)系，在唐代社會中當然是客觀存在的。且看白居易《與元九書》所云：“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雹葸@個倡妓與節(jié)度使高寓霞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典型的建立在明碼實價的金錢基礎(chǔ)上的“同居”關(guān)系，或者說是包養(yǎng)一定時期的“外室”，本質(zhì)上并未脫離原來的行當，期滿后如無后續(xù)金錢供給，則可以脫離關(guān)系，重操舊業(yè)。孫棨所著反映當時妓女生活的《北里志》中則留下更多記載。其中“張住住”條詳細敘述了妓女張住住與初戀情人龐佛奴、富家子弟陳小鳳之間曲折復雜的三角關(guān)系：“張住住者……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里之南有陳小鳳者，欲權(quán)聘住住?！鸭{薄幣?！?，住住又曰：‘小鳳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愋▲P）復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禮納之?！嫞┓鹋鮽蛐燠?，邸將甚憐之，為致職名，竟裨邸將，終以禮聘住住?！雹奁渲兴鶎戧愋▲P“欲權(quán)聘住住”，“已納薄幣”，顯然只是用金錢在一定時期內(nèi)包養(yǎng)而已，所以張住住才會說“小鳳亦非娶我也”，亦即陳寅恪所謂“本在可離可合之間”的“同居”關(guān)系；到了后來，陳小鳳“復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禮納之”，這才真正動了心思，要行“嘉禮”（即婚禮），娶其為妾，也就是建立法律意義上的家庭關(guān)系了。由于張住住拼死抵抗，這個意圖未能實現(xiàn)。最后結(jié)局是圓滿的，龐佛奴憑借貴人相助，提高了社會地位，“終以禮聘住住”。這里所謂“禮聘”就是法律意義上的婚娶（亦即“嘉禮”），形成了夫妻之間的家庭關(guān)系。又如“楊妙兒”條所載：“長妓曰萊兒，字蓬仙，貌不甚揚，齒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詼諧臻妙?！R兒亂離前，有阛阓豪家以金帛聘之，置于他所?！雹倨渲兴^“以金帛聘之，置于他所”，同樣不過是金錢基礎(chǔ)上的包養(yǎng)而已，并無法律意義上的家庭關(guān)系。再如“楚兒”條所云：“楚兒字潤娘，素為三曲之尤，而辯慧，往往有詩句可稱。近以退暮，為萬年捕賊官郭所納，置于他所。潤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主繁務(wù)，又本居有正室，至潤娘館甚稀。每有舊識，過其所居，（潤娘）多于窗牖間相呼，或使人詢訊，或以巾箋送遺。”②這同樣是基于金錢基礎(chǔ)而包養(yǎng)的“外婦”，故稱之“被拘系”。假如楚兒真的已成郭之妾，亦即法律意義上的家庭成員，則其行為就構(gòu)成“和奸”（即通奸）之罪，據(jù)《唐律疏議》雜律“奸徒一年半”條：“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疏議云：“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妻、妾罪等?！雹奂词钩鹤约耗懜胰绱送秊?，那些“舊識”之人早已避之唯恐不及，又豈敢以身試法、自毀前程呢？

那些淪落北里（即長安平康里）的風塵女子，與“名列教坊第一部”、賣藝求生的琵琶女，其基本身份并不盡同；而那種“本在可離可合之間”的“同居”關(guān)系，亦即“外婦”身份，與從京城長安來到偏遠江州、千里迢迢“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其實際情況更是大相徑庭。有鑒于此，可知琵琶女既不是茶商之正妻，也不是其“外婦”，而是取得了法律意義上的家庭成員身份的妾。那么，此時此地的琵琶女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種身份處境呢？從她那“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傷感自述中，讓人感到，她對與茶商的這種結(jié)合似乎心有不甘，表達出恍如隔世的人生況味，帶有某種程度的失落感。但要說她有多么不情愿，實際情況恐也未必盡然。這里，不妨以白居易《新樂府·鹽商婦》一詩為參照：“本是揚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綠鬟富去金釵多，皓腕肥來銀釧窄。前呼蒼頭后叱婢，問爾因何得如此？婿作鹽商十五年，不屬州縣屬天子。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遠不知。何況江頭魚米賤，紅膾黃橙香稻飯。飽食濃妝倚柂樓，兩朵紅腮花欲綻?！雹茉娭袑ι倘思彝ジ蛔闵莩奚畹拿枥L是細致而真實的，應(yīng)該說：“舉此《鹽商婦》，以與《琵琶行》相較，就其出身言，一為出自商業(yè)中心揚州之小家女，一為出自政治中心京城長安之倡女。作者之態(tài)度亦迥然不同，于鹽商婦之前者，則極諷刺之能事，于茶商婦之后者，則盡同情之淚水。然兩者皆嫁作商人之婦，物質(zhì)富足，衣食無虞，究其生活之實質(zhì)、命運之結(jié)局，可謂殊途同歸。以普通之物理人情衡之，亦幸事也?！雹菀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樂伎能夠“老大嫁作商人婦”，過上如此富足的生活，盡管只是為妾，從生存狀態(tài)和人生歸宿來說也算差強人意了。當然，較之昔日在長安生活的青春繁華，兩相比較，也就難免惘然若失。而這種命運變遷和心緒落差正是琵琶女和白居易之間情感共鳴的生活基礎(chǔ)。

其時，白居易貶任江州司馬，他曾引述《唐六典》云：“（江州司馬）上州司馬，秩五品。歲廩數(shù)百石，月俸六七萬?！笨梢姡滟旱撌杖氩⒉凰愕梅票?，所以才有如此感慨：“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⑥但這個職位名為協(xié)助刺史處理法令政策等事宜，實則不過領(lǐng)俸備員而已，并無多少具體責任。歷來擔任這一閑職的亦多為年老體弱、不上不下之人：“蒞之者，進不課其能，退不殿其不能，才不才一也。若有人蓄器貯用，急于兼濟者居之，雖一日不樂?！雹呦癜拙右走@樣無端遭貶，從天子腳下的京城來到遙遠偏僻的江州，從眾望所矚的翰林學士成為有職無權(quán)的司馬閑官，他雖然故作曠達，內(nèi)心感受必是極為凄楚孤寂的。而白居易這種天壤懸殊的命運變遷與“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的琵琶女恰好形成惺惺相惜之感，所以，他在詩中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深沉感慨，并在結(jié)尾寫下“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哀傷語句，也就非常自然了。

結(jié)語

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知人論世”是富于鮮明民族特色的詩學觀念。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雹贀Q句話說，學習古典文學作品，必須了解作者的人生閱歷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要想了解作者其人，又必須深刻認識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生活。這種歷史主義的詩學觀念具有重要的人文價值和科學意義，它形成于中國文化，又豐富了中國文化，兩千多年來在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中始終居于核心地位。無論是廣泛研讀古典詩歌，還是具體研讀白居易的《琵琶行》，這都應(yīng)成為引人深思的詩學指南。而陳寅恪“以詩證史”的研究方法恰是將這一古典詩學指南與現(xiàn)代人文精神相融會，從而形成新的科學范式，即所謂“了解之同情”②?？梢哉f，哲學上的“了解之同情”與詩學上的“以詩證史”在精神實質(zhì)上是完全相通的。本文正是基于上述詩學傳統(tǒng)，以白居易代表作《琵琶行》為個案，側(cè)重于場景還原和身份確認，而開展的“知人論世”“以詩證史”，實即以文學研究為主、多學科綜合運用為輔的學術(shù)實踐。期望這種學術(shù)實踐能對文學研究的水平提升、詩學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