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基于善惡有報、積善余慶的天道觀念,司馬遷將楚國等先秦諸侯世胤綿長的原因歸結為祖先“有德”,滇國在《史記》中被視為楚國余胤,而“唯楚苗裔尚有滇王”則是“楚最無罪”的歷史記憶與“漢因楚興”的政治現(xiàn)實相互交纏之結果。出于滇國所處的生態(tài)情境、滇國自身的“王化”程度及對周邊的“教化”效果等考慮,司馬遷將滇國“英雄祖先”莊蹻的身份定位為楚國將軍。但實際上,“滇為寵王”是司馬遷在天道觀念影響下形成的一種歷史錯覺,是司馬遷囿于時代、不由自主的一種“無意識”,滇國真實的歷史命運應當在漢廷開邊西南夷的背景中進行理解。
關鍵詞:天道觀念;“楚人王滇”;“楚最無罪”;莊蹻
中圖分類號:K0"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0-0144-10
漢武帝開邊西南夷,在地理層面表現(xiàn)為以巴蜀為基地,從盆地底部向四周高海拔地區(qū)的擴張;[1](p193)在政區(qū)層面表現(xiàn)為諸夷盤結之地列郡置縣的趨向;在文化心理層面最典型的表現(xiàn)則是原本不知“漢孰與我大”[2](p2996)的滇國成為華夏熟知的楚人余胤,華夏則借助“莊蹻”這一“英雄祖先”,“馴化”了滇人“真實的過去”。[3](p47-87)自王明珂以“英雄徙邊記”截斷眾流,有關莊蹻生平、王滇時間、入滇路線等旨在厘清史實的討論①頓失依憑、遽爾沉寂。除了少數(shù)基于考古材料探索楚—滇文化關系的實證研究②,總體而言,主流研究視角從“歷史真實”到“歷史書寫”的轉向是明顯的。對本文寫作而言,王明珂的研究實屬孤明先發(fā),但或許由于王氏更關注邊疆史書寫中的模式化情節(jié),致力于揭示華夏不同方向英雄徙邊的文本結構,未遑論及司馬遷對“滇人祖先”楚國“世德”的反復強調和“滇小邑,最寵焉”的特殊命運,考慮到《史記》“一家之言”的性質,筆者擬從司馬遷天道觀念的角度對相關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積善余慶:《史記》對先秦諸侯世家命運的解讀
因果報應歷經佛家的系統(tǒng)化整理和演繹而成為佛教思想的核心內容之一,也因佛教傳播而廣泛流行,但作為一種對自然天意和社會規(guī)范的樸素認知,遠在佛教入華之前,已經扎根于先秦甚至更早華夏人群的心靈世界。1《周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4](p19)《尚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4](p163)等表述及《左傳》對魏顆“結草”傳說的采信可以為證。漢去先秦未遠,政治及社會各方面仍為先秦流風遺緒所及2,史官“拾遺補藝”的職業(yè)特質勢必使得司馬氏父子對先秦世風有高出時輩的認識。3有學者將司馬遷的天道觀歸納為兩面四點:兩面為倫理與道德,四點則分別是“(一)祖上顯赫則后輩得蔭;(二)后輩揚名,因祖上積德(此倫理體現(xiàn));(三)為善逢祥;(四)為惡遭殃(此道德體現(xiàn))”。[5](p42)此論雖言之成理但有簡單化的嫌疑,事實上,司馬遷關于“天道”與“陰德”的心態(tài)時常是矛盾的,錢鐘書即指出:
(司馬遷——引者注)勿信“天道”(見下論《伯夷列傳》),卻又主張“陰德”,說理固難自圓;而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于不顧,又人之常情恒態(tài)耳。[6](p567-568)
然馬遷既不信天道,而復持陰德報應之說(見前論《陳丞相世家》),既視天夢夢,而又復以為冥冥之中尚有綱維主張在;圓枘方鑿,自語相違。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為無,而慰情寧信陰鷙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歟。故疑無天者,猶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則常竊怨其若無。[6](p577-578)
礙于人心的幽昧難知,我們似乎無法對司馬遷對“天道”與“陰德”作信或不信的簡單定性,對司馬遷的信仰“濃度”也更無法進行定量統(tǒng)計4,但無論如何,通過《史記》屢見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2](p2124)“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2](p2125)等表達,我們知道天道觀念是司馬遷《史記》撰述中最濃厚的思想底色之一,對天道的質疑是其理性的一面,“意在警世”,對天道的強調是其感性的一面,“意在抒懷”。5據(jù)此,或許可以說《史記》是司馬遷個人天道觀念支配下產生的歷史文本。
“天道”中有關道德的部分主要體現(xiàn)在當事者個人善惡對其本人的命運的影響,其宗旨在作為《史記》列傳首傳,同時也被視作七十列傳敘錄的《伯夷列傳》中有過明確揭示,[7](p351)關于倫理,則將善惡有報落實在以血緣凝結的祖先與后嗣之間,體現(xiàn)為《史記》文本上,則以“按世家之為義也,豈不以開國承家,世代相續(xù)?”[8](p38)的《世家》諸篇最為明顯。
關于《世家》著述緣起,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有過明確說明:“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盵2](p3319)《世家》前十六篇依次記載了周初至春秋戰(zhàn)國的著名諸侯,陳其泰以為其原因在于此類諸侯往往享國數(shù)紀,且對歷史進程起過巨大作用。[9](p102-111)司馬遷在相關諸篇中以大量篇幅對祖先“世德”和世家興衰間的關系作過解讀,為免累贅,茲以表格形式(見表1)展示。
詳審表1中引文,則司馬遷對先秦諸侯世德的推崇溢于言表。文中所見蒙祖德蔭庇的諸侯有陳、杞、燕、韓、齊、秦、晉、楚等,代表性可謂廣泛。需要指出的是,所有引文評價的發(fā)生場景無外乎兩類:一是司馬遷轉引的前輩太史觀點,二是太史公的自道。前者是客觀的歷史記述,后者則是主觀的歷史認知,兩種表述的高度一致似乎表明:自先秦至漢代,世家源于世德是一種一以貫之的普遍認知。侯旭東對此也有相近的看法:
周代以來世家的觀念一直在士人頭腦中沒有銷聲匿跡,西漢時亦然。只是有時一些現(xiàn)實讓他們無法理解,如跡近無賴的劉邦崛起,并奪取了天下,就讓司馬遷連呼“豈非天哉!豈非天哉!”在他們一貫信從積善累功,德洽百姓,才能有天下的觀念里,的確不可思議,以致后來一定要編造出漢家堯后的說法來加以解釋。[10](p194)
尤需注意的是,司馬遷并未將此種認識的適用對象局限于先秦諸夏國度,而是力圖以此涵蓋更廣闊的周邊“蠻夷”歷史,有關此點似需稍作申說:??偙笳J為《史記》之所以將匈奴等“夷狄”歸入相當于文武之臣的列傳,是受公羊家、董仲舒以文化而非種族強調華夷之別以及“三世”說的影響,隨著“夷狄”文化提高達到“所見之世”“著治太平”,于是“夷狄進至于爵(成為尊天子的諸侯),天下遠近小大若一”,而《史記》成書的武帝時則正處于大一統(tǒng)的“太平世”。[11](p346)“夷狄”既然已進于“中國”,則在歷史表述上自然應與原來的“中國”一視同仁,表1所見“其后越王勾踐興”,“勾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諸語即為明證,《史記·東越列傳》更進一步以“太史公曰”的方式明確此點:
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歷數(shù)代常為君王,勾踐一稱伯。然余善至大逆,滅國遷眾,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蓋禹之余烈也。[2](p2984)
吳、越在族群和地域上常被視作華夏邊緣,而華夏祖先竟能澤被至彼。越在漢世既能因“禹之余烈”而世世公侯,則在司馬遷看來,楚人所建之滇所以能茍全于“漢誅西南夷”的兵燹,自然是因為“楚之先豈有天祿哉”。[2](p2997)
二、“楚最無罪”:先秦楚國在司馬遷眼中的特殊地位
通過上節(jié)的論述,筆者初步將滇國在漢代較長時間的存續(xù)嵌入了相對合理的解釋框架中,然而更復雜的問題在于:盡管楚與先秦其他諸夏世家同有世德,滇與漢時東越同屬“蠻夷”,但揆諸時間,“秦滅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2](p2997)衡諸地域,“國多滅矣,唯滇復為寵王”。[2](p2997)1若要徹底證成世德說的解釋思路,一個無法回避的詰問是:(至少在司馬遷眼中)相較其他先秦世家,楚之“世德”有何絕于等倫之處?筆者以為,此種歷史認識應是“楚最無罪”的歷史記憶被“漢因楚興”的政治現(xiàn)實催化、形塑之結果。
關于“楚最無罪”,《史記·陳涉世家》載:
(范增——引者注)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后也。”[2](p300)
《楚世家》中與此相關的表述為:“頃襄王三年,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2](p1729)《屈原列傳》則曰,“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2](p2485)
據(jù)此,懷王入秦不返是塑造“楚最無罪”悲情形象的一個關鍵因素。?繹上述引文,其間可深究者有三:一是懷王之厄激起了楚人的廣泛共情;二是楚人對懷王之厄的記憶極為深刻,以至楚人“憐之至今”,而項梁反秦必求懷王孫于民間,“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2](p300)三是即使關東諸侯矛盾叢脞,懷王客死關中也一度“為天下笑”,[2](p2485)但關東諸侯對此事也表現(xiàn)出大體一致的態(tài)度即“不直秦”。
有關何以懷王入秦而“楚最無罪”,司馬遷沒有給予明確說明,后世呂祖謙所謂“秦滅六國,皆以兵伐而取之,雖無道行之,猶自干戈相持,勝負已分。唯楚最無罪,獨以重幣誘懷王而殺之”[12](p135)的解釋似乎未達一間,蓋懷王入秦前后秦楚間也曾大動干戈,且懷王實為客死而非見殺。明儒何孟春則進一步解釋道:
然六國之滅,言者以楚最無罪,豈齊、晉諸君不足惜亡,若懷王之為民痛念耶!懷王過聽輕行,固秦所誘弄,齊、晉所遞笑者。而民特憐之,非懷王故也。田氏代韓、趙、魏分齊、晉,非夫舊脈,惟楚繇、顓頊溯鬻熊而迨懷王,其統(tǒng)未之奸也。齊之田,晉之韓、趙、魏國皆不義。嬴秦續(xù)呂得天下,重無復仁義焉。義之名,楚可丁耳。雖在春秋,必將楚與六國之滅,所以楚最無罪,而民特憐之,此其亡秦必楚,與陳勝不立楚后以敗……義所當矣。[13](p42)
何氏以為,相較田氏代齊、三家分晉、“嬴秦續(xù)呂”,戰(zhàn)國之中惟楚自顓頊而至懷王,其王統(tǒng)未經篡易,故而“義之名,楚可丁耳”。然而其中可議者有二:首先,“嬴秦續(xù)呂”系誣枉之辭,可不置論;其次,燕與秦楚等同屬戰(zhàn)國七雄,“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于姬姓獨后亡”,[2](p1562)于王統(tǒng)之“義”未曾有缺,何氏詳楚略燕,不知何意?
筆者管見所及,關于此問題,迄今最具說服力的解釋來自李開元。李氏敏銳留意到秦楚之間世代不絕的特殊關系:首先,秦楚長期被其余諸夏視同蠻夷;其次,秦楚間的聯(lián)姻結盟長達400年、多達21代,楚系外戚在秦國長期占據(jù)津要,懷王或也因此輕信秦人?!跋雭?,也正是因為這種關系,才會有‘秦滅六國,楚最無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說法”。[14]李開元的研究引導我們注意到:盡管身處“敵侔爭權,蓋為戰(zhàn)國”[15](p1356)的時代,諸侯間的爾虞我詐已為常態(tài),但秦楚既為傳統(tǒng)盟國和世代姻親,此次秦對楚的徹底背叛仍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對此前諸夏秩序和邦交規(guī)則的徹底踐踏,也因此造成了“秦楚絕”和“諸侯不直秦”兩個結果。
必須說明的是,由于史料的欠缺和認識的限制,諸多斷裂歷史之間的缺環(huán)尚不能完全補足,李氏的分析停留在推測層面,同時“楚最無罪”的說法是司馬遷借楚人范增之口道出,《史記》僅此一見,因此我們在服膺李氏卓識的同時,必須將這一孤例推回到時勢、情理等交織而成的情境中,庶幾可以獲得更貼近歷史的認識。
無待辭贅,“楚最無罪”是楚國舊貴族在楚地為號召楚遺民反秦而作的情感動員,或許能夠視作多數(shù)楚人的主體性表達,但似乎無法證明這一口號屬于天下的共識。
首先,作為楚人的情感投射,“楚最無罪”無可厚非,但作為歷史事實,“楚最無罪”未必屬實?!冻兰摇份d“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唬骸倚U夷也?!?[2](p1695)可見其有伐無罪的“前科”,至于背盟,“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一語即誕生于楚宋盟約,[4](p1887)即便在懷王入秦事件中,楚人也曾因短視而絕齊,故此雖然諸侯“不直秦”但楚也“為天下笑”。楚人背約的記錄班班可考,很難相信遭楚背棄的齊國等會憐其“無罪”。
其次,六國同遭亡國之厄,各自有其痛史,典型者如戰(zhàn)國中后期“秦之所殺三晉之民數(shù)百萬,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2](p2276)魯西奇估算昭王擴張至始皇一統(tǒng)的約百年時間內,秦、魏、趙、楚四國每國死于戰(zhàn)陣者或不下百萬,韓、齊、燕可能超過五十萬。[16](p94)衡諸常理,恐怕各自都存有“我最無罪”的情感和記憶。從田儋“諸侯皆反秦自立,齊,古之建國,儋,田氏,當王”,[2](p2643)周市“今天下共釁秦,其義必立魏王后乃可”[2](p2589)等表述及此后的歷史發(fā)展可知,六國遺民實際各有私心,并非全部熱衷復楚。
再次,即便在楚遺民內部,“楚最無罪”也未必能代表全部楚人的態(tài)度,魯西奇即曾指出,江陵地區(qū)雖曾是楚國腹心地區(qū),但經歷秦國南郡半世紀的穩(wěn)定統(tǒng)治,在楚亡之后并未表現(xiàn)出強烈的楚國認同,在反秦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也遠不如長江中下游的東國、吳、越等地積極。[17](p1-56)而《史記》中所謂“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2](p2573)似亦表明:統(tǒng)一的“張楚”旗號實際是由眾多未必全然一致的情緒和訴求匯聚而成的。
最后,如果說以上討論多屬理證,石刻材料則能提供更堅實的證據(jù)?!对{楚文》石刻出土于北宋,其主要內容為秦王向上天詛咒楚國敗亡并祈求秦國獲勝,關于其成文年代,學界主流的看法是在秦惠文王—楚懷王時期1,應屬允當。其中以較大篇幅向“大沈厥湫”痛陳楚人對秦楚世盟的背叛,其文曰:
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是勠力同心,兩邦以壹,絆以婚姻,袗以齋盟。曰枼萬子孫母相為不利,親卬大沈厥湫而質焉。[18](p29-30)2
其中又有“外之則冒改厥心,不畏皇天上帝及大沈厥湫之光烈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詛盟”,“敢數(shù)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詛”諸語。[18](p30)無論詛文所言系指懷王十一年(前318年)、十七年(前312年)抑或這一時期楚國的其他對秦軍事行動,秦國的態(tài)度有兩點是明確的:一是強調秦楚間的世代親盟關系,二是背盟的責任在于楚國。當然,此處秦楚孰是孰非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應當引起進一步思考的是:盡管《詛楚文》石刻與秦統(tǒng)一后始皇紀功石刻在物質形態(tài)、制造場景等方面大有不同,但由于在金石為紀、訴諸神明方面存在明顯共性,或者如柯馬?。∕artin Kern)所言:“它們明確提及器主之名,通常也署有日期,顯然是為了成為一種歷史的產物(historical artifacts),它們在一個重要時刻制作而成,以紀念、凝固某一特殊的歷史事件,同時也將之傳達給神靈?!盵19](p134)二者作為政治宣傳裝置,有渾然相通之處,也因此,《詛楚文》應當具備與始皇紀功石刻“石刻銘文的歷史敘事徹底消除了各個地方統(tǒng)治者的多視角記錄,并代之以一個最高統(tǒng)治者的單一的中心視角”[19](p136)類似的政治功用。其性質應結合《周禮·春官》所載先秦巫者“作盟詛之載辭,以敘國之信用,以質邦國之劑信”[4](p816)的職責加以理解。《詛楚文》作為告祭神靈、動員國人同時也作為外交辭令曉諭諸國的文本,確定了秦國官方的基調,也極有可能是秦國修史最重要的基礎材料。不難想見:倘使秦祚長遠,“楚最有罪”應該會成為正史中的標準表述,進而可能成為包括楚地民眾在內的統(tǒng)一華夏國家的“天下共識”,畢竟從《睡虎地秦簡》所見黑夫和鯨的家書來看,僅僅被秦統(tǒng)治五十年后,一個楚地家庭已經能夠以“新秦人”自居并投入清剿六國“余孽”的帝國事業(yè)了。[20](p5-15)
另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秦亡漢興的歷史進程中,楚是獨特且重要的中介。有學者指出,劉邦身為楚人、長期在“張楚”旗號下作戰(zhàn)、劉邦入關滅秦時的身份為楚將、楚漢戰(zhàn)爭實際是兩支楚軍之間的較量、漢初特重“張楚法統(tǒng)”等,進而得出“一是非張楚不能滅秦,二是非承秦不能立漢”的歷史認識。[21](p28)作為服事西漢本朝的史官,漢胎于楚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思潮對司馬遷自然不無影響,在《史記》中也留下了鮮明的烙印,具體表現(xiàn)為史遷作《秦楚之際月表》、納陳涉入“世家”、為項羽立“本紀”等。因此與其將尊楚視作司馬遷的獨出機杼,毋寧說其中凝聚著漢初廣泛的社會共識。
綜上可知,在秦滅六國的時代巨變中,不同國度、一國內部不同區(qū)域乃至每個更小的生命個體都有著不同的歷史記憶?!俺钣凶铩薄俺顭o罪”乃至六國各自的“我最無罪”版本應當一度并存,構成對歷史的多聲部表達。最終,“楚最無罪”在多種記憶的競爭中勝出,其他記憶被摒棄或遺忘,秦末紛繁復雜的歷史線索也被歸并成“亡秦必楚”的單線敘事。毋庸贅言,“楚最無罪”記憶的幸存當然與“漢出于楚”“漢繼楚興”的現(xiàn)實政治有關1,司馬遷生活在受“楚最無罪”歷史記憶規(guī)范的社會現(xiàn)實中,也因此創(chuàng)造出“唯楚苗裔尚有滇王”的歷史。
三、“制造莊蹻”:司馬遷筆下的滇國英雄祖先
前已論及,在以世德解釋世家命運時,司馬遷并未以華夏自限,而是將滇、越一并納入,分別視之為先秦楚國和越國的余胤。關于此點,班固《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論贊部分旨趣與“太史公曰”基本類同,只是表述更為明晰:
贊曰:楚、粵之先,歷世有土。及周之衰,楚地方五千里,而勾踐亦以粵伯。秦滅諸侯,唯楚尚有滇王。漢誅西南夷,獨滇復寵。及東粵滅國遷眾,繇王居股等尤為萬戶侯。[22](p3868)
結合前引其他史料可知,在漢代正史中,滇、越共享著一種類似的祖源敘事,越承“禹之余烈”,其中“可不謂賢哉”的勾踐是越人最重要的英雄祖先;無獨有偶,莊蹻也是榫卯楚—滇歷史的關鍵性人物符號。王明珂的研究表明:及至唐時南詔崛起,在正史、方志抑或南中大族譜牒等各種文類中,“莊蹻王滇”的記憶才幾乎被諸葛亮征討南中取代。[3](p123)換言之,莊蹻長期內是追溯西南夷本地人群“華夏血緣”難以替代的英雄祖先,但在司馬遷之前,文獻中的莊蹻有著不同的面貌:
莊蹻為盜于境內,而吏不能禁。(《韓非子·喻老》)[23](p169)
唐蔑死于垂沙,莊蹻發(fā)于內,楚分為五。(《商君書·弱民》)[24](p127)
唐蔑死,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荀子·議兵》)[25](p282)
研究者多已留意到先秦秦漢文獻中關于莊蹻生平的異質性記載,由此引發(fā)的有關莊蹻姓名、身份、所處時代等的爭議一度相當活躍1,然而就本節(jié)所系主旨來說,最有價值的疑問在于:以司馬遷的博洽,似無可能對此類文獻未曾寓目,“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2](p1475)諸語可為側證。事實上,《史記·游俠列傳》明言:“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盵2](p3182)據(jù)此,《西南夷列傳》中莊蹻由盜而將的形象轉變并非“司馬遷無法解決的矛盾”,[26](p81)而是另有深意在焉。細言之,莊蹻盜賊的身份固然與“楚有世德”不符,但最終為何被塑造成將軍而非其他英雄面貌呢?囿于史料不足,對相關細節(jié)的判斷和解釋,或許找不到確鑿證據(jù),以下更多屬于筆者推論。
首先,詳審滇國所處的人類生態(tài)情境,從環(huán)境上看“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2](p2993)就生計而言“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2](p2991)在政權組織形態(tài)上,“眾多武器的出土,反映了滇國奴隸主們對外掠奪奴隸戰(zhàn)爭的頻繁和對內實行武力鎮(zhèn)壓的重要,國家這個暴力機器已經鑄成。內部的階級分化已經非常明顯”。[27](p72)對生活在交通條件較為理想的低海拔區(qū)域、以農耕為主業(yè)、政治體發(fā)育程度較高的華夏人群而言,滇國在文明相似性上低于東北朝鮮和東南句吳而又高于西北“羌戎”,如果說“王子”(箕子、太伯)與“逃奴”(無戈爰劍)作為一種隱喻指向的是與華夏血緣的遠近,則“將軍”無疑是二者之間一種較為恰當?shù)纳矸荨?/p>
其次,《西南夷列傳》首先將莊蹻系于“故楚莊王苗裔”可能與司馬遷在楚國世系中特重莊王有關,此點從“重黎業(yè)之,吳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繹,熊渠是續(xù)。莊王之賢,乃復國陳;既赦鄭伯,班師華元。懷王客死,蘭咎屈原;好諛信讒,楚并于秦。嘉莊王之義,作楚世家第十”[2](p3309)中不難看出,然而此后又強調“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2](p2993)比較莊王苗裔和威王將軍,前者遠而模糊,后者近而清晰。筆者以為,這一方面可能因為在先秦文獻中,莊蹻多以盜賊面貌活躍于懷王、頃襄王時代,去威王較近(僅一世)而去莊王較遠(十余世),系于威王之世較為合理;另一方面或許與前述“漢因楚興”有關,畢竟?jié)h代開國歷程籠罩在楚的陰影里,若莊蹻貴為楚國王子,似乎會造成滇國“足反居上”,漢廷“首顧居下”的倒植之勢。[28](p131)
最后,與正史中東北、東南方向的英雄相比,莊蹻的徙邊功績明顯遜色。史載“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22](p1658)其地在漢世被置為朝鮮四郡,且“其人終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婦人貞信。飲食以籩豆”。[29](p2817)“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2](p1445)吳地廣闊且在戰(zhàn)國時即被華夏政權楚所統(tǒng)治,漢時成為華夏郡縣,“其社會上層早已習于華夏文化”。[3](p86)而滇乃小邑,“滇王者,其眾數(shù)萬人”,[2](p2997)僅有平壩上的有限幅員,社會上層對華夏文化隔膜較深且僻處“君長以什數(shù)”[2](p2991)的西南諸夷間,其自身的“王化”程度及對“蠻夷”的教化之功雖高于“逃奴”,但明顯遜色于“王子”,武將莊蹻略定滇池明顯更契合漢時的現(xiàn)實情境。
四、余論:作為司馬遷歷史錯覺的“滇為寵王”
在《西南夷列傳》中,司馬遷先是在正文中寫道:“西南夷君長以百數(shù),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盵2](p2997)后又以論贊的形式重申了“漢誅西南夷,國多滅矣,唯滇復為寵王”。[2](p2997)關于此點,情感和認同方面的解釋顯然是膚淺的,畢竟揆諸漢史,諸劉間的同室操戈班班可考,文帝時“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22](p2144)之語實際反映了西漢多數(shù)時期的狀況。血親如此,漢、滇之間以楚為媒介的邈遠關系自然更不足道,且從《漢書》對項羽、陳勝等歷史人物的降格處理來看,“漢因楚興”的意識在漢初之后曾遭遇過淡化和貶抑。故此,司馬遷以“楚德”解釋“滇寵”難免顯得過于主觀和迂闊。更重要的是,“滇為寵王”本身便需要被打上問號:司馬遷此說建立在(截至元封二年,前109年)西南諸夷中唯有滇與夜郎被漢封王以及滇免遭亡國之厄的前提下,然而后續(xù)的歷史進程告訴我們,漢代西南夷中此后又有句町王,且滇王在舉國降附不久即不見于史冊,其國祚不久應可確定。1
關于滇王附漢后的真實處境,李東紅等比對“滇王之印”和《漢舊儀》的記載等,指出滇國國君雖名義上稱王,實際享受的僅是列侯的待遇。[30](p14-23)栗原朋信在20世紀60年代認為,西漢時期的“滇王”是兼有內、外臣兩種性質的“中間王”,既受益州郡太守的管轄,又能“復長其民”。[31]然而新近于云南晉寧河泊所遺址發(fā)現(xiàn)的“滇國相印”2則表明:在滇國附漢后的短暫存續(xù)時間內,漢廷還曾于其國置相,而歷經高惠文景間漢廷的持續(xù)“推恩”,武帝時諸侯王早已不能“自治民聘賢”,[22](p2338)結合其時中原地區(qū)國相對諸侯王的監(jiān)督制衡情況來看,滇王“自治民聘賢”的權力應當會受到國相的掣肘,所謂“復長其民”恐亦逐漸流于具文。
在史學史的脈絡里,“《史記》既是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下的產物,同時也是對戰(zhàn)國文化的一次歷史總結”;[32](p230)僅就漢世而言,《史記》的記述固然文直事核、堪稱實錄,但作為私修史書,其解釋難免充斥著司馬遷的個人旨趣,未必盡同流俗,或許也并不總是合于現(xiàn)實。班固對《史記》“又其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22](p2738)的批評以及《史記》“漢晉名賢未知見重”[2](史記索隱序p7)的遭遇可為注腳。我們在借助司馬遷的眼睛審視漢史時,對其所帶“濾鏡”可能造成的失真需要格外注意。
如所周知,《史記》不同篇章對同一事件的記載常常兼存異說,對同類事件的解釋則時常自語相違。前揭文獻已見司馬遷對世家世德的強調,但另一方面,《史記》有關秦滅六國的歷史解釋則曰“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2](p685)“天方令秦平海內”。[2](p1864)既然諸侯多有世德,而秦“先暴戾,后仁義”,[2](p685)“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2](p685)則何以有天助呢?甚至關于史遷所遵奉的漢朝,其有關自身正統(tǒng)性的標榜在時人眼中也不無可議之處:劉邦建漢是微末小吏以馬上取天下,劉邦稱帝后也不否認此點,逐鹿興漢的歷史進程實際構成對戰(zhàn)國以來“天命”觀念的否定,而隨著統(tǒng)治秩序問題日益突出,“天命”觀念重新抬頭,稍后的知識精英如眭弘、班彪等不得不提出“漢家堯后”“天命在漢”等學說修飾漢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八抉R遷認識中的矛盾正是兩種思想交替的時代產物。”[33](p177)
這種對“天道”既篤信又困惑的心態(tài)在《史記》中所在多有,緣此,《史記》文本內部的此類齟齬,或可理解為司馬遷眼中“應然”和“實然”之間的落差。據(jù)??偙笥^察,《史記》的基本政治傾向是歌頌、肯定漢王朝及武帝個人,但作為秉承先秦直筆傳統(tǒng)的良史,對武帝開邊所造成的“巴蜀之民罷焉”“燕齊之間靡然發(fā)動”“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等又無法視而不見。[2](p1421)故而暴露武帝窮兵黷武的內容都是以記述史事的形式呈現(xiàn),而對漢廷、武帝的評價,絕大多數(shù)是毫不含糊地歌頌。[34](p301-318)這一心態(tài)在《史記》對四夷命運的書寫上也可得到印證:司馬遷雖總體肯定武帝征伐四夷的正當性,但對四夷,尤其是與華夏并無世仇的南方諸夷國破族滅的遭遇仍抱有同情,故而對滇國的茍全感到僥幸?;谝环N“理解之同情”,與其苛責司馬遷未能洞悉“滇祚遽絕”的歷史走勢,不如說當司馬遷在塑造一個“滇為寵王”的理想時,他筆下的歷史“背叛”了他。
綜此,在書寫包括滇、越等漢代“蠻夷”政治體命運時,司馬遷往往以一種“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的天道觀念貫穿其中,“世德”將先秦諸侯世家與漢世“蠻夷”諸國勾連起來,形成《史記》相關篇章一氣貫注的特點。但也如同司馬遷所篤信的“為善逢祥,為惡遭殃”每每被《伯夷列傳》“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2](p2125-2126)《游俠列傳》“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2](p3182)1乃至自己因李陵之禍而遭厄的殘酷現(xiàn)實打破一般,我們理解司馬遷“滇為寵王”背后的善意用心,但對這一解釋昧于現(xiàn)實之處要有足夠的清醒。從歷史進程來看,“滇為寵王”實際是一種歷史錯覺,滇國命運應當被置于漢廷開邊西南夷的脈絡中求解。2
以《史記·西南夷列傳》所見滇國命運書寫為切入點,本文所做的實際是一種捕捉司馬遷囿于時代、不由自主的“無意識”的嘗試,或許可以被歸納為一種情感取向的政治史研究。傳統(tǒng)史學傾向于將情感、認同、社會風尚等“非理性”因素從史學研究中抽離,較少注意到情感既會影響歷史,也可以成為史學的研究對象。恰如何兆武所批評的:“專業(yè)的歷史學家往往止步于專業(yè)的歷史事件,沒有能夠進入到人的靈魂深處,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著他就懂得了歷史?!盵35](p113)而“政治史的敘事過程中除了依靠史料的連綴,更重要的是對歷史背景的了解和事態(tài)人心的分析”。[36]情感作為一種“隱性的存在”雖然能夠被感知,但相對難以把握、難以言說、難以成為確鑿的史料、難以在歷史研究中由“不可見”變?yōu)榭梢?。因此《史記》中的隱約微意,或許確如學者所說,若非起史遷于地下,終究難以證實。[37](p159)但考慮到史遷“俟后世圣人君子”的苦心孤詣,稍微“逾界”探討史家與時代間的張力或許仍是有價值的學術工作??傊?,我們探尋情感觀念并非出于替代客觀理性的企圖,而是一種“還歷史以人情”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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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
作者簡介:黎鏡明(1989—),男,法學博士,西北大學歷史學院講師(陜西西安,71012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漢代中原人士的邊疆認知研究”(24XMZ01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①參見馬曜:《莊蹻起義和開滇的歷史功績》,載《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1期,第51—60頁;方國瑜:《從秦楚爭霸看莊蹻開滇》,載《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5期,第64—66頁;徐中舒:《試論岷山莊王與滇王莊蹻的關系》,載《思想戰(zhàn)線》1977年第4期,第75—82頁;尤中:《中國西南的古代民族》,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汪寧生:《滇楚關系初探》,載《民族研究》1982年第1期,第8—14頁;尤中:《古滇國、夜郎考》,載《史學史研究》1989年第1期,第50—59頁;張增祺:《滇國與滇文化》,云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②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昆明市博物館、官渡區(qū)博物館編:《昆明羊甫頭墓地》(卷三),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美國密歇根大學人類學系:《云南滇池地區(qū)聚落遺址2008年調查簡報》,載《考古》2012年第1期,第23—33頁;李昆聲、陳果:《中國云南與越南的青銅文明》,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張合榮:《夜郎文明的考古學觀察:滇東黔西先秦至兩漢時期遺存研究》,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陳伯楨、張齡方、詹大千等:《從空間分析看昆明羊甫頭墓地的社會結構》,載《考古人類學刊》第81期,2014年,第173—203頁。
1參見郭沫若:《先秦天道觀之進展》,載氏著《青銅時代》,新文藝出版社1951年版,第1—65頁;許倬云:《先秦諸子對天的觀念》,載氏著《求古編》,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423—452頁;曲柄睿:《天命、天道與道論:先秦天人關系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載《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4期,第40—60頁。
2如經濟方面,《漢書·食貨志》載“時民近戰(zhàn)國,皆背本趨末”(參見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27頁);社會文化方面,漢初“以武犯禁”的游俠與戰(zhàn)國權貴養(yǎng)士之間具有承繼關系;政治方面,李開元將郡國并行的漢初稱為“后戰(zhàn)國時代”(參見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135—139頁)等。
3關于戰(zhàn)國文化對《史記》撰述的影響,胡寶國論之已詳,參見胡寶國:《漢唐間史學的發(fā)展》第一章《〈史記〉與戰(zhàn)國文化傳統(tǒng)》,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19頁。
4蒲慕州認為“司馬遷寫《日者列傳》,也多少相信卜筮有其功效。所以有些知識分子雖然批評巫卜,但并不是采取一種完全的無神論的立場”,其說似也可深化我們對司馬遷天道觀的理解。參見蒲慕州:《漢代知識分子與民間信仰》,載氏著《追尋一己之福:中國古代的信仰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頁。
5參見王兆貴:《司馬遷之問》,載《光明日報》2021年12月3日,第 16版。此外,徐復觀認為“歷史運行,有的并非用行為的因果關系能加以解釋,而形成為人類理性照射所不及的幽暗面,即是史公之所謂天”,并言“這可以稱為歷史中的偶然性”,可備一說。參見徐復觀:《論〈史記〉》,載氏著《兩漢思想史》第三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頁。
1當然,《史記》中也有諸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等與世家世德相反的表述,但誠如李家海所言,此類口號不具有廣泛代表性,特殊情況下的口號和日常生活中的認識存在界限,應當區(qū)別開來。參見李家海:《漢初巫風與〈史記〉書寫》,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47頁。
1郭沫若主張《詛楚文》作于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楚懷王十七年(前312年),姜亮夫認為在楚懷王二十三年(前306年),陳偉認為其屬楚懷王世,楊寬認為其是秦惠文王時代的作品,田余慶認為其內容反映了公元前299年懷王入秦前后緊張的秦楚關系。分見郭沫若:《詛楚文考釋》,載《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九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5—295頁;姜亮夫:《秦詛楚文考釋——兼釋亞駝、大沈久湫兩辭》,載《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第54—71頁;陳偉:《〈詛楚文〉時代新證》,載《江漢考古》1988年第3期,第56—68頁;楊寬:《秦〈詛楚文〉所表演的“詛”的巫術》,載《文學遺產》1995年第5期,第28—37頁;田余慶:《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載《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136頁。
2筆者在引用時刪除了原文括號中的注釋文字,下同,特此說明。
1相關研究參見田余慶:《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載《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134—150頁;靳騰飛:《秦漢之際“楚”地位的變遷——出土文獻與〈史記〉、〈漢書〉的對比考察》,載《楚學論叢》第四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98—208頁;張夢晗:《敗亡與重生:“亡秦必楚”的歷史探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
1參見黃懿陸《滇國史》第二章《滇國的建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105頁;周宏偉:《莊蹻入滇與莊豪入滇非一事辨》,載《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54—62頁。
1段鼎周推測滇國降漢后最多只存在了20年,黃懿陸則結合呈貢天子廟及晉寧石寨山所謂滇王墓等指出滇國存在約190年(前276—前86年)。分見段鼎周:《古滇國始末小議》,載《云南社會科學》1983年第4期,第90頁;黃懿陸:《滇國史》,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2頁。
2相關考古材料參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美國芝加哥大學:《云南晉寧河泊所和西王廟青銅時代貝丘遺址試掘簡報》,載《江漢考古》2019年第2期,第17—29頁。
1關于此點,??偙笥胁煌斫?,認為從“竊國者”舉事中得到利益的人多,故其被擁立為諸侯;“竊鉤者”則相反,因無人獲利故而其舉事也不被擁護、稱贊,可備一說。參見祝總斌:《有關〈史記〉崇儒的幾個問題》,載《國學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54頁。
2鄭君雷將云貴高原與江浙、嶺南區(qū)域的國家化進程進行比較,將其稱作百越融入“中華一體”的“羈縻類型”;安賦詩指出,滇池地區(qū)在被漢朝征服之后大約一個世紀,墓葬情境實質上仍然以滇式為主,地方性特征明顯的銅鼓和貯貝器意味著地方信仰傳統(tǒng)的維持,進而指出羈縻“這種間接的統(tǒng)治,被認為是在邊遠地區(qū)擴張帝國領土最為有效和最低消耗的方式,反映了漢朝并無參與地方社會生活的愿望”。參見鄭君雷:《百越融入“中華一體”的考古人類學考察》,載《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2—9頁;[美]安賦詩著,趙德云譯:《邊疆和邊界:漢帝國的南部邊陲》,載《南方民族考古》第六輯,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150頁。筆者以為,滇地乃至西南夷區(qū)域在漢代開邊進程中之所以在軍事烈度和征服程度上相對低下,或許與下述幾個方面有關:1.西南夷區(qū)域在漢代邊疆中的重要性相對較低;2.西南夷總體所處山地環(huán)境、瘴疬之氣及分散的組織結構使得部分“蠻夷”有條件依托山險對抗“王化”;3.漢廷經營西南夷主要依巴蜀為資,一次性所能投入的人財物力相對有限;4.漢廷內部的阻力等。由于無關本文宏旨,擬另文討論,此處僅約略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