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選擇與差比極量結(jié)構(gòu)“X比最Y還W”

摘" 要：“X比最Y還W”具有真值比較和非真值比較兩種語義功能，可以通過外圍小句、副詞、話語標記等語法形式進行驗證。這兩種語義功能內(nèi)部存在一些細微的差異，體現(xiàn)在比較方式、可否量化和語體類型三個方面。造成真值比較和非真值比較兩種功能分野及相關(guān)差異的原因是視點選擇，真值比較是客觀視點，非真值比較是主觀視點。由真值比較到非真值比較，是主觀化的過程，也是主觀移情與基于物質(zhì)世界向心理世界隱喻類推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極比；（非）真值比較；主觀化；隱喻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5-0056-09

引" 言

先看一組例子：

（1）阿爾卑斯山比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還高。

（2）阿爾卑斯山在我心中比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還高！

客觀上，例（1）這個句子合語法但不合事實，因為世界上沒有比珠峰還高的山。但特定條件下，在心理感覺和情感流露的主觀表述中，如例（2），這個句子不僅是合語法的，更是可接受的。劉瑾[1]126認為造成上述差異的原因是視點選擇，視點在話語中無所不在，因為任何話語都是從其參與者角度表達出來，而這些角度可以是參與者時空位置、知識、信仰、觀點、立場及態(tài)度等的反映。有關(guān)視點的研究成果很多，有Langacker[2]、Talmy[3]、邢福義[4]、沈家煊[5]等，其中最基本的研究是把視點區(qū)分為客觀視點與主觀視點，例（1）是客觀視點，例（2）是主觀視點。

近二十年來，關(guān)于比較范疇和比較句的研究成果不勝枚舉，成果側(cè)重于差比句的研究，我們大致歸結(jié)為兩類：一是差比句的本體描寫與解釋，如劉焱[6]、許國萍[7]、張誼生[8]、宗守云[9]等；二是差比句跨語言的共性研究，如李藍[10]、劉丹青[11]、李云兵[12]、鄧鳳民[13]等，以上我們僅擇要列出幾部，掛一漏萬，在所難免。差比句中“極比”是較為常見的一種，呂叔湘說道：“‘尤最’即通常所謂極比，意思是說某一事物在某種性質(zhì)上勝過其余的同類事物?！睢羌冋臉O比，對于其余事物的性質(zhì)正負無所假定。”[14]368本文將分析漢語中另一種極比結(jié)構(gòu)“X比最Y還W”，其中“X”是比較主體，“最Y”是比較基準，“還W”是比較結(jié)果。例如：

（3）我在中國乘坐高鐵的經(jīng)歷中有很多令人吃驚的事情，它的速度要比最快的瑪莎拉蒂跑車還要快。（《人民日報》2013-12-06）

（4）峨眉山下，伏虎寺旁，有一種蝴蝶，比最美麗的蝴蝶還要美麗些，是峨眉山最珍貴的特產(chǎn)之一。（徐遲《枯葉蝴蝶》）

上述兩例均表示“X”（中國高鐵、峨眉山下，伏虎寺旁的一種蝴蝶）具有極量程度，該程度是經(jīng)語用推理獲得的，差別在于例（3）是客觀表述，例（4）是主觀表述。為了稱說方便，客觀表述記作S1，主觀表述記作S2，學界對“X比最Y還W”這類極比結(jié)構(gòu)關(guān)注較少，對其內(nèi)部的語義差異與聯(lián)系討論也不多。本文立足語言事實，力圖揭示該類極比結(jié)構(gòu)的差比屬性與形式表現(xiàn)、語義的主觀化及其與視點選擇的關(guān)系等。

語料取自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BCC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除自擬例句，其余均標注出處。

一、“X比最Y還W”的多功能性

及其表現(xiàn)

言有所述既可以是對物質(zhì)世界的臨摹，也可以是對心理世界的臨摹。S1是以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真實情況為基礎而作出的實實在在的比較，是物質(zhì)世界的量的反映。例如：

（5）鎮(zhèn)黨委書記沈岳方告訴記者，去年雖然遭受大旱，但全鎮(zhèn)糧食產(chǎn)量比最高年景還增產(chǎn)一成。（《人民日報》1996-02-16）

（6）河南省澆三水以上的麥田占百分之三十五，夏糧比去年增產(chǎn)百分之十二，比最高年還減產(chǎn)百分之十三。（《人民日報》1978-

09-18）

（7）現(xiàn)在社員們正在山里修建著三座高山水庫，這三座水庫的壩基都比最高層的梯田還高。（《人民日報》1964-09-25）

以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真實情況為基礎而作出實實在在的比較是真值比較，W作為比較結(jié)果，多由表示增減義的動詞或者“大、小、高、低、多、少、貴、快、長”等量度形容詞構(gòu)成。S2是以言者心理世界的情感意志為基礎而作出的主觀比較，是心理世界的量的反映，屬于非真值比較。例如：

（8）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難受，拗下根樹枝，帶著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一灣清泉。直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原來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遠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古龍《陸小鳳傳奇》）

（9）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fā)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張愛玲《十八春》）

（10）這湖水不僅合格，而且是和礦泉水近似的優(yōu)質(zhì)水，不經(jīng)任何凈化就可以直接飲用，尤其湖心有煙霧的那片水域，水質(zhì)比最好的礦泉水還棒。（周大新《湖光山色》）

例（8）前文提到“水的滋味如此甜美”，已經(jīng)是一個程度較高的量，后續(xù)再與“最好的竹葉青”作比，進一步突顯“好喝”的極性程度，例（9）中“生命可以變得更壞，更壞”，這也是一個較高的程度，仍然與“最不堪的境界”比較，旨在揭示“生命”無限制地發(fā)展下去帶來“不堪”的極性程度，例（10）前文已經(jīng)說明“湖水”水質(zhì)很好，后續(xù)再與“最好的礦泉水”比較，也是意在強調(diào)“湖水”水質(zhì)極佳。區(qū)別于客觀比較，主觀比較的極量結(jié)構(gòu)經(jīng)常用來強調(diào)言者的主觀感受，這也反映在比較結(jié)果W上，W通常是主觀性較強的形容詞，而且結(jié)構(gòu)中“還”是元語增量標記[15]，即言者認為語境提供的程度量信息不足以突出比較主體的極性程度，遂用“還”來再次突顯強調(diào)。

非真值比較不同于真值比較，后者既可以證實，也可以辯偽，因而結(jié)論可以改變。例如：

（11）他一直神往當一名警官，可惜身高不夠，比最低要求還差1/4英寸。于是他在體檢時去求助于一個按摩脊柱治療者。次日乘朋友的旅游車赴體檢時，他一直平躺在后座上。靠這方法，他剛好量夠了5英尺7英寸，竟通過了。（愛德華·齊格勒《不屈的警官》）

“警官”對于身高有硬性要求，“比最低要求還差1/4英寸”表明沒有達到要求，而“剛好量夠了5英尺7英寸”又推翻了原先的結(jié)論，非真值比較的結(jié)論不是依據(jù)客觀事實，因而無法證偽。非真值比較不同于真值比較，還可以在語法形式上得到驗證。請看例句：

（12）a. 去年雖然遭受大旱，但全鎮(zhèn)糧食產(chǎn)量比最高年景還增產(chǎn)一成，[這是事實]。

b. 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這是事實]。

（13）a. [*我覺得]去年雖然遭受大旱，但全鎮(zhèn)糧食產(chǎn)量比最高年景還增產(chǎn)一成。

b. [我覺得]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

（14）a. 去年雖然遭受大旱，但全鎮(zhèn)糧食產(chǎn)量[都（ 總括 ）]比最高年景還增產(chǎn)一成。

b. 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都（ 總括 ）]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

（15）a. 去年雖然遭受大旱，但[*看上去]全鎮(zhèn)糧食產(chǎn)量比最高年景還增產(chǎn)一成。

b. 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看上去]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

添加一個外圍小句是一種有效的驗證方法，增補的小句為原句增添了一個語義預設，因而與該預設相容的可以接受，而不能與之相容的就很難接受[16]。外圍小句“這是事實”的預設義就是根據(jù)實際情況的判斷，從而可以保證例（12）a可以通過驗證，而例（12）b則不可以?？茖W的驗證還應該從反面指出例（13）a在什么條件下不可以通過驗證，而例（13）b則可以，這可以借助外圍小句“我覺得”，可以保證非真值比較通過驗證，而真值比較無法通過驗證。除了外圍小句，副詞、話語標記也可以作為區(qū)別性手段，總括副詞“都”與推測性話語標記“看上去”在驗證非真值比較與真值比較時也存在正反兩方面的對立，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二、“X比最Y還W”的內(nèi)在差異

（一）比較方式

比較有定較和泛較①，定較是兩兩相比，比較標準確定。例如：

（16）白溝市場經(jīng)過治理整頓之后，一派勃勃生機。現(xiàn)有的2萬多個攤位，日成交額達200多萬元，比最火的1992年還多80萬元。（《人民日報》1994-11-02）

真值比較是定較，首先在比較基準Y內(nèi)部兩兩相比，拿“年份火的成交額”和“1992年的成交額”相比，得出結(jié)論“1992年是成交額最火的”，再將X（“現(xiàn)有的日成交額”）和最Y（“最火的1992年”）兩兩相比，得出結(jié)論“還多80萬元”，比較標準始終是成交額的量。這個“最Y”表示定較中的最高點，是客觀存在，“這是一種尊重客觀事實的、講求科學性的數(shù)字式認定，其表述的客觀性，表現(xiàn)為計量測定性和定較抉擇性”[17]16。

泛較不必兩兩相比，比較范圍是泛而言之的，比較標準也具有一定主觀性和模糊性?，F(xiàn)代漢語中，“最”隨著主觀化的促發(fā)，所示程度往往是一種來自主觀心態(tài)的表述，說話人在陳述客觀事實時都會帶上主觀情緒和主觀感覺，從而導致“最”很難有一個明確的比較范圍，或者說這種范圍是寬泛的，其原始的相對程度逐漸絕對化，相互間程度級差逐漸模糊化，“最”最終發(fā)展為絕對極性程度副詞[18]，即非真值比較的基準并不像真值比較那樣需要內(nèi)部先通過兩兩相比確定出一個“最Y”，只需發(fā)話人基于主觀情感和心態(tài)直接認定出，再將X與之比較即可。例如：

（17）卡西俄珀亞王后是一位虛榮心很強的女人，她時?？湟约旱呐畠喊驳侣迥_比海里最美的仙女還美。（邢濤《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最美的仙女”并不是通過客觀的兩兩比較得來的，而是“卡西俄珀亞王后”基于自己的立場得出的主觀評價，并沒有確切的比較范圍，只是內(nèi)心主觀看法的表達，在此基礎上，“最美”一詞已經(jīng)變得絕對化。如今流行于網(wǎng)絡的“最美X”，如“最美女副縣長”“最美小鎮(zhèn)”“最美火炬手”“最美快遞員”等，此類表達都沒有明確的比較范圍，比較標準以心理認同為主。

（二）可否量化

真值比較的語義真實是建立在計量上的真實，是以客觀事實為基礎，講求實事求是，注重科學性，因此可以用明確的表示定量的數(shù)量詞對結(jié)果進行精確量化。例如：

（18）湖北長湖水位持續(xù)上漲，截至7月11日08點，長湖水位達到33.47米，超保證水位0.47米，比2016年的歷史最高水位33.46米還高出0.01米，防汛形勢嚴峻。（《瀟湘晨報》2020-07-11）

（19）全省許多地區(qū)收購生豬每公斤僅一元二角，比最低保護價還少三角。（《人民日報》1986-10-17）

物質(zhì)世界中的事物、事件、性狀等無不含有“量”的因素[19]。事物含有幾何量和數(shù)量等因素，事件含有動作量和時間量等因素，性狀含有量級等因素，因此比較結(jié)果可用“0.01米、三角”精確明示。而心理世界無法用明確的客觀量來明示，比較結(jié)果也會因個人的喜好、情緒、態(tài)度而各有差異。例如：

（20）他是個安靜而纖細的人，煙抽太多。平常星期天他會看報紙，聽收音機里的球賽，練習吹他新學的笛子。他喝酒喝得極少，但他的臉卻時常比最憂愁的醉鬼還要悲傷。（奧爾罕·帕慕克《黑書》）

（21）他看見個女子，全身赤裸，手足都被捆住。旁邊一個青年正在解他的漂亮西裝。他的臉抬起來時，比最丑惡的春畫里的男子還要丑惡。（葉圣陶《倪煥之》）

上述兩例都是對相同比較主體“他的臉”的主觀敘述，但由于立場、情感以及態(tài)度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差異，前者是“他的臉比最憂愁的醉鬼還要悲傷”，后者是“他的臉比最丑惡的春畫里的男子還要丑惡”，這屬于情緒性的認定，很難證偽，其準確性的追求，是感情的真實，而不是計量的真實[17]17，因此難以精確量化。況且即便可以量化，真值比較與非真值比較的對立仍然存在。例如：

（22）上海城市居民家庭購建房上半年戶均為1486元，比最低的重慶還高13倍，比廣州高1.1倍，比北京和天津分別高14%和47%。（《文匯報》2001-07-28）

（23）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最高貴的神還要高出萬倍?。ɡòＢ濉倘f尼奧里《斯巴達克斯》）

相同比較結(jié)果雖都可以量化，但性質(zhì)不同。例（22）是真值比較，比較結(jié)果“高”可用精確數(shù)字“13倍”量化，是客觀大量，例（23）是非真值比較，“高”雖也可用“萬倍”量化，但這是主觀大量，而非客觀大量。

（三）語體類型

姚雙云[20]15詳細討論了主觀視點與詞匯、句式的關(guān)系，也指出主觀視點與語體也有著密切聯(lián)系，同樣的一個事件，如果采用不同的語體，其敘述方式和表達風格也會迥然不同，但限于篇幅，沒有展開。真值比較與非真值比較在典型語體類型上用頻差異較大，呈現(xiàn)出大致的對立，如表1所示：

真值比較較多出現(xiàn)在“經(jīng)濟類”、“體育類”、“社會類”等時事新聞報道語體中，報道語體是緣事而發(fā)，敘事性是報道語體的主要特征，報道的內(nèi)容本質(zhì)上是對客觀存在的新聞事實的再現(xiàn)，以消極修辭為導向，語言要講求科學、樸實直白、準確客觀，盡可能少的涉入價值評判和情感取向，因此不用或盡可能少用語氣副詞、句末語氣詞等表情表態(tài)成分，語篇鋪陳也運用陳述語氣來敘述事件的背景、過程和結(jié)果。例如：

（24）目前，中國的服務業(yè)發(fā)展水平較低，其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多年來穩(wěn)定在33%左右。這個數(shù)字比最不發(fā)達國家的平均水平還低7個百分點。（《文匯報》2004-08-18）

（25）9月2日下午，柳江柳州市江段水位已經(jīng)下降到81.61米，比最高洪峰水位還降低近8米。（《人民日報》1988-09-03）

報道語體中的數(shù)量短語可以準確反映事物的量與質(zhì)，是報道真實的一類再現(xiàn)特征，數(shù)量短語的使用反映了報道作品的真實性、事物的客觀存在性[21]。非真值比較常常出現(xiàn)在文藝語體中，真切地再現(xiàn)作者的感性體驗和豐富復雜的想象，有濃郁的主觀感情色彩，個性化特征強烈。例如：

（26）他舉起胳膊，揮動了一下，那些雀兒鳥兒呼啦啦亂了一陣，又重新唱將起來。但是突然之間，周炳聽見一種笑聲，比世界上所有最聒噪的聲音還要刺耳。（歐陽山《苦斗》）

（27）小昭低聲嘆了口氣，眼看著那小窗，喃喃說道：“說是夢罷？明明不是。說不是罷？卻又比最糟糕的夢還要荒唐，還要惡毒?。┒堋陡g》）

文藝語體是緣情而發(fā)，追求藝術(shù)性是文藝語體的主要特征，以積極修辭為導向，因此語言要形象生動，事物刻畫要入神貼切，情感抒發(fā)要真摯感人。文藝語體的抒情可以像例（26）那樣使用“聒噪、刺耳”等主觀性較強的形容詞來表達，也可以像例（27）那樣使用感嘆句來表達。另外，修辭手法的使用也會大大地增強文藝語體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例如：

（28）愛情的滋味是澀的，比最青的果還要澀；愛情的滋味是甜的，比最濃的蜜還要甜；愛情的滋味是酸的，比最嫩的葡萄還要酸；愛情的滋味是苦的，比最老的黃蓮還要苦。（《讀者》合訂本）

（29）我一打開收音機，一聽播音員的聲音，簡直比最美的音樂還要好聽，比最清涼的泉水還要解渴。（魏巍《東方》）

例（28）采用排比修辭，語勢強烈，情感充沛，例（29）采用通感修辭，使得“播音員的聲音”（聽覺）和“比最清涼的泉水還要解渴”（味覺）能夠互相溝通。修辭本身就是說話人或作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造詞句的過程，表達了一種更為強烈的主觀情感和傾向性，而通感是人的主觀感覺之間的相互轉(zhuǎn)換與溝通，只有心生感觸，才能調(diào)動言語來描寫外在聲色等感覺體驗，具有強烈的主觀性。

三、視點類型及其相對性

宗守云[22]對視點框架及其對語言運用的影響作了詳細的梳理與研究，我們認為造成“X比最Y還W”真值比較和非真值比較兩種功能分野及相關(guān)差異是視點選擇的結(jié)果。人們用語言來反映和表述世界時各有自己的視點，其中客觀視點與主觀視點是人認識活動的兩種基本選擇?？陀^視點是語言的視點，為社會集體所共同的，是固定的，不可改變的，主觀視點是言語的視點，是交際活動中的具體行為，是臨時的，因人而異的[20]13。真值比較是客觀視點，非真值比較是主觀視點。

客觀視點的比較內(nèi)容涉及物質(zhì)世界的高度、速度、產(chǎn)量、重量、價格、時間、水位、年齡、面積、體積、稅率、庫容量、導熱率、成交額等方面。主觀視點的比較內(nèi)容不如客觀視點那樣豐富，主要表達說話人在不同時間、地點、心境下產(chǎn)生的不同感受或評價，不具有客觀統(tǒng)一的標準。例如：

（30）采摘玫瑰花總是在黎明之前，因為花瓣上的露水越多，它的出油率也就越高。采摘玫瑰的姑娘們比最熱心的游客起得還早。（《人民日報》1956-08-28）

（31）余立毅走在巖戛敦的后面，周圍是一片又密又深的葦草，草莖同竹子一樣高，葉子比最闊的竹葉還要寬。（郭國甫《在昂美納部落里》）

（32）科學技術(shù)進步對于舊社會秩序所造成的威脅，甚至比最危險的革命家還要大。（《人民日報》1978-03-31）

（33）世人都說我周圍的人是善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照我來看，他們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殘酷，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

前兩例，敘述的視點是基于比較主體和比較基準各自所具屬性的客觀視點，“采摘玫瑰的姑娘們的起床時間”和“最熱心的游客的起床時間”、“葦草的寬度”和“最闊的竹葉的寬度”都是可以通過觀察或測量較為客觀地量化而確定，時間的早晚、寬度的長短是完全客觀的測量結(jié)果，不涉及人的立場和評價。后兩例與言語行為主體直接聯(lián)系，敘述的視點是基于言語行為主體的主觀視點，視點不同，心境不同，對待同一事物的評價也具有任意性和不確定性，例（32）大眾視點看待“科學技術(shù)”是可以促進舊社會發(fā)展，而在言者視點則是“造成的威脅比最危險的革命家還要大”，例（33）旁觀者視點得出的結(jié)論為周圍的人善良且虔誠，而在“我”的視點來看，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周圍的人殘酷且愚蠢。在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中，對于“秋”的認知大多是蕭瑟與寂寥，“秋風吹地百草干”，但劉禹錫的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卻道出對秋的不同理解?？梢姡瑢τ谕豢陀^事物，不同的視點產(chǎn)生的認識也不一樣。就比較結(jié)果而言，Dixon[23]根據(jù)語義句法等標準將英語的形容詞劃分為七大核心語義類：

范圍（dimension）： big， large， little， small; long， short; wide， narrow等

年齡（age）： new， young， old等

價值（value）： good， bad， perfect， proper， excellent， fine， delicious等

顏色（colour）： black， white， red等

物理屬性（physical property）： hard， soft; heavy， light; rough， smooth; hot， cold等

人的脾性（human propensity）： jealous， happy， kind， clever， generous， cruel， rude等

速度（speed）： fast， quick， slow等

董秀芳，李虹瑾[24]也根據(jù)形容詞的詞匯語義將形容詞分為客觀性狀形容詞和主觀性狀形容詞，其中范圍、年齡、顏色、物理屬性、速度等語義類型由客觀性狀形容詞表達，可作為真值比較的結(jié)果；價值、人的脾性等語義類型由主觀性狀形容詞表達，可作為非真值比較的結(jié)果，這種區(qū)分是有意義的，可從形式上獲得驗證?？陀^性狀形容詞可以測量出具體的量值，而主觀性狀形容詞無法通過測量獲得精確的數(shù)值，因此前者可后接精確的數(shù)量結(jié)構(gòu)，后者則不行。例如：

（34）采摘玫瑰的姑娘們比最熱心的游客起得還早一個小時。

葦草的葉子比最闊的竹葉還要寬5公分。

*他的臉抬起來時，比最丑惡的春畫里的男子還要丑惡三度。

*他們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殘酷三點五倍，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三點五倍。

客觀視點有其客觀性，客觀視點的成立需要一個客觀前提，即比較主體、比較基準須是社會文化、百科知識等下的已知信息。“阿爾卑斯山比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還高”不成立是因為百科知識中不存在，如果比較主體、比較基準不是社會文化、百科知識等中的已知信息，命題的真假則無法斷定，因為與人無關(guān)的、自在的客觀不僅與語言無關(guān)，與人的自我意識也無關(guān)，自然不會成為人們?nèi)粘＝浑H的內(nèi)容，對于人并無價值可言。這反映出了離開了人的意識的客觀實體是沒有意義的，換句話說，周圍世界并不是以獨立的方式存在，它們總是相對于人并通過人的介入方式而存在。因此，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者，這個存在者不但能夠提出“存在”的意義問題，而且也使“存在”的意義顯現(xiàn)出來[1]3。客觀視點也有其相對性，本文中區(qū)分客觀視點與主觀視點也只是相對而言的，客觀視點與主觀視點不是完全對立、界限分明的，而是呈現(xiàn)出連續(xù)統(tǒng)效應，客觀視點可以轉(zhuǎn)向主觀視點。例如：

（35）你知不知道，這門戶之間的差別有時實在比最高的山還高，比最寬的海還寬，她在那邊，我在這邊，除了遠遠相望，就只能在夢中相會了。（人世間《出劍笑江湖》）

作為客觀性狀形容詞的“高、寬”原型用法是用于真值比較，而在例（35）中它們是物質(zhì)世界中高度和寬度用法的隱喻引申，高度和寬度原本可以通過測量獲得，而在該例中，“這門戶之間差別的高度和寬度”是無法測量的，其判斷取決于言者的主觀視點，所表達的語義已不再是對客觀性狀的描述，而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判斷和評價。

四、視點的主觀化

真值比較到非真值比較，比較標準由客觀明確到主觀認定，比較項由屬同一范疇到不同范疇，是主觀化的過程，是主觀移情和基于物質(zhì)世界向心理世界隱喻類推的結(jié)果。

（一）移情

視點的主觀化過程與移情（empathy）有關(guān)。移情就是說話者在表述事件或狀態(tài)時，把自己也投入句子的情景中，以體現(xiàn)他對參與對象的認同[25]?？陀^視點重在傳信，講求事實的真實，更強調(diào)客觀性和真實性，因此移情度低；主觀視點重在傳情，講求言者的真實，更強調(diào)主觀性，因此移情度高。例如：

（36）集體農(nóng)莊用他培育的種子播種的向日葵，秋收后榨油的結(jié)果證明，含油率比最優(yōu)良的品種還高3%。（《人民日報》1962-08-09）

（37）我們相距很遠，我只能認出這是頂白色的女帽，宛如春天里一只淺色的蝴蝶，在林間飛來飛去。有時候，心比最敏銳的眼睛還能看得清、看得遠，我認出了這是巴伯蘭媽媽。（?？硕唷ゑR洛《苦兒流浪記》）

例（36）到例（37）是移情的例示過程，前者言者處于所關(guān)注事件的外部，作為局外人以旁觀者的立場和角度客觀地識解事件，后者言者處于所關(guān)注事件的內(nèi)部，作為當事人親身感受并體驗事件，言者通過移情實現(xiàn)了對其自身的前景化和句法化。移情和句法之間具有共變關(guān)系，這種共變關(guān)系又體現(xiàn)為話語表述方式的變化，除了董秀芳[26]所談到的移情策略造成了漢語人稱代詞的非常規(guī)使用以外，移情是否介入句法還有來自語義、語法和語篇上的證據(jù)。例如：

（38）[*我感到/事實證明］，含油率比最優(yōu)良的品種還高3%。

[我感到/ *事實證明］，心比最敏銳的眼睛還能看得清、看得遠。

含油率比最優(yōu)良的品種還高3%，[*這是錯覺/這是事實]。

心比最敏銳的眼睛還能看得清、看得遠，[這是錯覺/ *這是事實]。

首先，語義上傳信意義不同，移情度低的信息，客觀性強，更加接近事實真實，傳信度高，而移情度高的信息，主觀性強，更加接近言者真實，傳信度低；其次，語法上詞匯手段不同，移情度低的可以使用敘實名詞（“事實”）、敘實動詞（“證明”）等，而移情度高的可以使用反敘實名詞（“錯覺”）、認知動詞（“感到”）等；最后，語篇上語體類型不同，移情度低是因為要客觀敘事，移情度高是因為要抒發(fā)情感，這也正是上文真值比較常常出現(xiàn)在報道語體，非真值比較常常出現(xiàn)在文藝語體的原因之一，這反映出不同程度的移情落實在語篇鋪排上會有相應的表達手段和策略與之匹配，形成不同的敘述方式和表達風格。

（二）隱喻

物質(zhì)世界與內(nèi)在自我意識（internal self）和自我感覺的心理世界表現(xiàn)出系統(tǒng)性的隱喻聯(lián)系，我們以我們對社會和物質(zhì)世界的理解為模型，建構(gòu)對邏輯和思維過程的理解[27]。視點的主觀化過程是物質(zhì)世界向心理世界隱喻類推的結(jié)果，物質(zhì)世界是源域，心理世界是靶域，物質(zhì)世界的概念結(jié)構(gòu)映射到主觀心理世界。例如：

（39）你別看我周五年歲小，就以為我好糊弄。其實我在這里管換衣服，見過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還多。你想啊，一個醫(yī)生只管不到十個的病人，可每個醫(yī)生的每個病人都得從我跟前過，我的眼睛毒著哩。（畢淑敏《紅處方》）

（40）感激之情以及許多愉快而親切的聯(lián)想，使他的臉成了我最愛看的東西。有他在房間里，比最明亮的爐火還要更加使人高興。（夏洛蒂·勃朗特《簡·愛》）

例（39）講的是物質(zhì)世界中的比較，要求根據(jù)一定的標準，在兩種或兩種以上同類或相關(guān)事物中辨別高下、異同，這是經(jīng)典的比較。呂叔湘[14]357在論及比較時指出兩件事情，要是完全相異，那就或是無關(guān)系可言，如“今天熱”和“你姓張”；或是構(gòu)成別種關(guān)系，如“今天熱，不去了”（因果），“你姓張，又是濟南人”（加合），但不構(gòu)成比較關(guān)系。比較關(guān)系的形成，必須既有相同的部分，又有相異的部分，才能同中見異。例（40）講的是心理世界中的比較，在向心理世界映射過程中，保留的是比較的抽象圖式結(jié)構(gòu)，比較項不要求限定在同類或相關(guān)事物中，可以是缺乏某種聯(lián)系或者是完全相異的兩個范疇，隱喻促成了原本分屬兩個不同的范疇（“有他在房間里”與“最明亮的爐火”）具有可比性。再如：

（41）土星的第6顆衛(wèi)星土衛(wèi)六又名提坦，它的半徑達2900公里左右，是太陽系中居第一位的大衛(wèi)星，比最靠近太陽的行星

——水星還大。（《人民日報》1994-05-18）

（42）您的罪狀，誰也編造不出來，因為您的罪惡比最大的騙子所能編出來的還要大幾倍。（果戈里《死靈魂》）

隱喻發(fā)揮類推作用力并向心理世界擴展時，相同的比較結(jié)果也表現(xiàn)出差異，前者是物質(zhì)世界的“大”，后者是心理世界的“大”，這說明通常應用于內(nèi)部心理世界的語言與外部世界構(gòu)成平行關(guān)系，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為我們提供了物質(zhì)世界對我們內(nèi)在智力和心理狀態(tài)進行隱喻性理解的普遍證據(jù)。

結(jié)" 語

我們生活在一個比較的世界中，每個可量化的變量，無論是存在的事物、發(fā)生的事件，抑或是存在的性質(zhì)，都可以依據(jù)量的多少從本質(zhì)上進行分級，并進行比較，這是人類的基本認知能力之一[28]?！癤比最Y還W”是表達差比的極量結(jié)構(gòu)，既可以表達基于物質(zhì)世界的真實情況而做出的真值比較，也可以表達基于心理世界的非真值比較，二者的差異有形式上的驗證。造成“X比最Y還W”真值比較和非真值比較兩種功能分野及相關(guān)差異是視點選擇的結(jié)果，真值比較是客觀視點，非真值比較是主觀視點。由真值比較到非真值比較，是視點主觀化的過程，是主觀移情和基于物質(zhì)世界向心理世界隱喻類推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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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3-20

作者簡介：趙" 彧，男，安徽含山人，文學博士，上海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國際中文教育學院講師。

楊羽淇，女，湖南岳陽人，上海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國際中文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本文受到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青年課題“現(xiàn)代漢語介詞句否定的語序類型研究”（2020EYY006）、上海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國際中文教育學院2024年國家級省部級項目預研究的資助。

①關(guān)于定較與泛較，參看黃盛璋（1957）。

①數(shù)據(jù)來源于對CCL和BCC兩個語料庫的547條例句的統(tǒng)計。

On Viewpoint Selection and Comparative Maximum Structure of

“X is even more W than the most Y” in Chinese

ZHAO Yu， YANG Yu-qi

（School of Chines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Shanghai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 Shanghai 201620）

Abstract： “X is even more W than the most Y” has two semantic functions： truth comparison and non-truth comparison，which can be verified by grammatical forms such as peripheral clauses， adverbs， and discourse markers. There are some subtl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se two semantic functions， which are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comparison method， quantification and style type. The functional differentiation and related differences of truth comparison and non-truth comparison are the result of viewpoint selection， among which truth comparison is objective viewpoint and non-truth comparison is subjective viewpoint. From truth comparison to non-truth comparison is a process of subjectivization， which is the result of subjective empathy and metaphorical analogy from the material world to the mental world.

Key words： maximum comparison; （non）truth comparison; subjectivization; metap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