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壁畫墓傳統(tǒng)發(fā)展到宋遼金元時期,開始集中出現(xiàn)一批有墓壁題詩現(xiàn)象的墓葬案例。山東省萊州市南五里村宋墓、山西省晉中市龍白村7號金墓、山西省壺關縣上好牢村1號金墓等墓葬,墓壁題詩現(xiàn)象較為典型。宋金時期的這些仿木構裝飾墓,本質上是一個服務墓主個人的禮俗空間,墓壁題詩是一種關于“死亡”的書寫,筆者認為當時這些詩文文本的選取并非出于隨意。
“詩從何來”即嘗試討論這些墓葬中墓壁題詩文本如何被選取的問題。據目前已知的墓壁題詩文本整體上展現(xiàn)出來的詩風流派,和其呈現(xiàn)的統(tǒng)一主題性分類的特征,推測其與當時民間坊刻的類編詩文集等印本有緊密關聯(lián)。當時這些通俗印本的編撰體例也影響了墓壁題詩與其所依托的物質媒介——墓葬空間之間的關系。
一、被拆解、重組的“知識片段”:山西地區(qū)宋金時期的墓壁題詩面貌
目前已知的存在題壁詩裝飾的墓葬,大部分為仿木構裝飾壁畫墓,地域分布集中于山西地區(qū),特別是金代時期相關墓葬案例的分布地更為集中,大多位于晉南和晉東南地區(qū)。其中墓壁可辨識的墨書文本,分別為以“詠史”“感春”“謁見”等為主題的七言四句式絕句,仙話中的道題,宗教行持儀軌中的詩偈,七言四句式韻文、元曲小令、辭曲等,以及屬于民間口頭文化傳統(tǒng)的諺語和熟語。
仔細觀察這些墓壁題詩的文本內容,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這些詩文、曲辭在主題與題材的選擇上具有一定的統(tǒng)一性和主題傾向性,在同一個墓葬語境中的詩文主題、題材比較統(tǒng)一,如不同的墓葬墓壁題詩分別呈現(xiàn)懷古、感春、謁見等主題。
上好牢村1號金墓的前室東、西兩壁靠近南壁的位置,對稱地書寫著兩首詠史題材的七言四句式集句詩,詩文分別化用、挪用了四首詠史詩,文本中出現(xiàn)“北邙”“丞相祠堂”等與“死亡”主題相關的意象;[1]龍白村7號金墓中,圍繞棺床的東壁、西壁、西北壁和東北壁四壁,以整壁獨幅的形式,題寫了以“感春”為主題的七言四句式絕句。[2]這反映出書壁人在選擇文本時,有意識地進行了題材分類和規(guī)劃,這就意味著墓壁題詩的行為并不是一種無意識的書寫。
此外,從題壁的細節(jié)來看,墓壁題詩書于特殊處理過的“粉壁”之上(與壁畫同)。題壁是一種特殊的書寫方式,為了不流墨,墨的含膠量要大于一般的墨,因此墓壁題詩是經過準備的,題壁位置的設計很可能是納入整體墓葬裝飾計劃中的,不太可能是隨意為之。從書風和書寫狀態(tài)來看,墓壁題詩多為楷書、行楷或行書(如龍白村7號金墓、上好牢村1號金墓等),較為工整。筆者認為其大部分文本是提前準備好的,不似當時地上士人的即興題壁行為。
筆者觀察到這些墓壁題詩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一是這些題壁詩一般不錄詩作的題名和詩人的名字,二是這些詩作文本并非保持原創(chuàng)時的完整樣貌,而是呈現(xiàn)一種集句詩的形式。這里以壺關縣上好牢村1號金墓為例,墓室前室的東西兩壁南側位置題寫著兩首七言四句式詠史詩,展現(xiàn)為獨幅式的題壁形式,占據單獨的墓壁單元,成為主要裝飾之一(圖1)。
(楊林中、王進光、暢紅霞等:《山西壺關縣上好牢村宋金時期墓葬》,《考古》2012 年第4 期。)
前室東壁詩文為:“松柏蕭蕭夾路青,人人到此盡傷情。秦苑有花空笑日,漢陵無主自侵云?!蔽鞅谠娢臑椋骸柏┫囔籼煤翁帉?,錦江城外柏森森。君看青史勛榮者,算來多葬北邙塵?!盵1]
這兩首墓壁題詩采用了一種“集句”方式:部分詩句挪用了中晚唐詩人陳上美的《咸陽有懷》、杜甫的《蜀相》、北宋初傳奇詩人潘閬的《樽前勉兄長》中的詩句,文本與現(xiàn)今版本在細節(jié)上稍有出入。[3]此外,詩句“隱括”“點化”了漢樂府詩《古詩十九首》中《驅車上東門》中的“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二句。
這些墓壁題詩并未題寫原作題名和詩人的名字,這就意味著墓壁上被題寫的詩作,在此不被視為某位詩人的作品,由此可以看出詩作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關系是割裂的。書壁人的這種書寫行為,明顯與當時士人間流行的做法不同。唐宋時的士人對于在寺廟、驛站、名勝等公共場所“題壁”抱有極大的熱情,他們有意識地將這一行為作為一次個人才華的公開展演,題壁的行為和留下的詩文都會作為詩人的作品而存在??紤]到后來駐足者的視角,書寫時十分注重作者的署名,甚至標注題壁的時間。而墓壁題詩依托于為墓主個人服務的墓葬之中,沒有署名和標注時間。被書寫的墓壁題詩文本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更像是按主題被分類,甚至是被拆解、重組的“知識片段”。
墓壁題詩的題寫方式和“集句”的創(chuàng)作、編撰方式,實際上造就了這些詩文的“無記名性”(松原朗提出的概念),即這些不署名的墓壁題詩不屬于特定的人名、特定的地點及特定事件。筆者認為,壺關縣上好牢村1號宋金墓前室中被題寫的集句式詠史詩是“無記名性”的詩歌,不再與詩人個人的特殊經歷密切相關,詩歌文本被片段式“集合”在了屬于墓主個人的封閉式空間之中,成為墓葬空間內眾多的裝飾之一,并服務于墓主個人。但是,詠史題壁文本中的“地點標記”(詩文中的“北邙”“漢陵”“丞相祠堂”),都是關于“死亡”和“詠史”主題的意象,它們恰恰可能是當初被選中、編撰并被題寫的原因之一。這些詩文出現(xiàn)在墓葬這個關乎死亡的特殊空間,透露了書壁人對其所接觸到的詩文的有意識地取舍、整合和編撰,即書壁人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詩句被題寫的空間,是一個異于尋常的書壁場所,在這個以想象為尺度的死后世界,是一個幾乎不會有“后人回顧”的封閉空間,書壁人曾嘗試著一種關于“死亡”的書寫。[4]
二、詩從何來?
晉中市龍白村7號金墓墓室靠近棺床的四壁以整壁獨幅的形式分別題有四首以“感春”為主題的詩文,長子縣小關村金代大定十四年(1174年)墓北壁及東壁墓主夫婦像背后的四扇屏風圖像上,也題有類似“感春”主題或者與春天意象密切相關的七言詩文、佳句。墓壁題詩旁并未題寫原作題名和詩人或者書壁人的名字,墓壁上被題寫的詩作不被視為某位詩人的作品,詩作與創(chuàng)作者的關系是割裂的;并且,大部分墓葬中每個墓葬的題詩文本在主題、題材和風格面貌上比較統(tǒng)一,詩文的內容是被刻意選擇的,而不是雜亂地被選擇和題寫。
墓壁題詩為何呈現(xiàn)如此面貌?從墓葬營造的目的角度來思考,墓葬“引用”這些詩文的目的,可能與那些墓室壁畫一樣,服務于整體空間裝飾氛圍的營造,所以詩作所屬何人的問題在文本被選取和書寫時,沒有受到重視。但是,筆者認為墓葬中這些文本所呈現(xiàn)的“編撰”面貌——“無記名性”的題寫方式和“集句”的創(chuàng)作、編撰方式,受到了文本來源的影響。
墓壁題詩的文本來源于“口頭傳統(tǒng)”還是“書面?zhèn)鹘y(tǒng)”?這是一個必須注意的復雜問題。本文涉及的墓葬案例——萊州市南五里村宋墓、晉中市龍白村7號金墓、壺關縣上好牢村1號金墓中的墓壁題詩,則可能更多地涉及“書面?zhèn)鹘y(tǒng)”??紤]到這些墓壁題詩集中于山西宋遼金元時期仿木構裝飾壁畫墓,與大多數宋代以后中原北方地區(qū)仿木構裝飾墓一樣,絕大部分墓主屬于地方上富庶的非士人群體,這里的“書面?zhèn)鹘y(tǒng)”很大可能不是指流傳范圍非常有限的士人書齋式書面創(chuàng)作。筆者根據某些墓葬中的墓壁題詩展現(xiàn)出來的“無記名性”和“集句”的創(chuàng)作、編撰方式,推測詩的選取過程中很可能參考了當時流行的民間坊刻、民間士人私修的通俗日用類書、蒙學讀物、詩學教材等通俗讀物。
晉中市龍白村7號金墓的四首“感春”主題題壁詩文中,西壁所題的七言絕句詩全詩已不可考,最后一句“柳絮飛時燕子忙”在成書于南宋淳祐、寶祐之際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也稱《后村千家詩》)卷一所錄的“時令門”類下的“春·附探春、春游、春暮、傷春、春愁、春恨、送春”中“春暮”條目之后所錄的一首七言四句詩中可見,此句亦為所錄之詩的最后一句。
據筆者統(tǒng)計,《后村千家詩》文本中歸于“春暮”這一條目下的詩作有25首之多,基本沒有著錄詩作的題名和詩人的信息,說明編著者不在意詩的出處,詩作與詩人的關聯(lián)被忽視,這本書還有隨意裁剪詩作的現(xiàn)象,甚至詩作署名有錯雜、訛誤等現(xiàn)象。在這本類編詩文集中可以看到,作為完整的詩作,被拆散為片段的“知識”形態(tài)。這種編撰面貌與出現(xiàn)墓壁題詩現(xiàn)象可以相互印證。
宋代是類書發(fā)展的高峰,類書編撰風氣大興,隨著圖書出版業(yè)的繁榮和地方學校的普遍設立,此時類書的私修和民間坊刻在數量上,早已遠遠超越了官修。[5]民間坊刻的日用類書等通俗讀物印本的編撰大多遵循了“屬辭比事”的立類原則,它們在編撰之時,摘取、集合前代類似主題的詩文、知識,部分不記作者,甚至會出現(xiàn)篇章割裂、拼湊的現(xiàn)象。類書“分門別類”的編撰思維也影響到了當時詩文集的編撰,類書與普通詩文集之間產生了一種中介形態(tài)——類編詩文集。與類書同,這是一種依題材、主題分類的類編編撰的詩文集,這樣易于檢索、查找所需的知識,可在當時解燃眉之急,受到宋代士人私修和民間坊刻的歡迎。在宋代,部分坊刻類書還充當了啟蒙教學之用,早在五代時期,部分類書就變成了鄉(xiāng)校私塾的蒙學課本。
這些情況與墓壁題詩文本的面貌頗為相似,很難說墓壁題詩的文本直接來源于哪個具體的通俗讀物印本,但是這種在當時流行的印本可能會影響非士人階層群體的知識接受,而印本這種不斷被復制、更新的紙本媒介,極大地滿足了當時民眾日常生活對于知識的需求。
古人在編撰詩文集的時候采用的編排方式一般為分體、類編和系時,也有將三種方式結合的。其中,依題材、主題分類的類編方式在唐宋時期直至元代,是詩歌結集的重要方式。此類依題材、主題分類的類編詩文集,使得文本中呈現(xiàn)的詩作與詩人之間的關系變得“脆弱”。宋代的類編詩文集的確經常以節(jié)氣、時令作為文集編排的門類,并且作為教授幼童的詩學范本?!逗蟠迩Ъ以姟繁闶沁@種在民間非常流行的坊刻類編詩文集印本的代表?!逗蟠迩Ъ以姟放f題雖為南宋劉克莊編選,實際上是福建地區(qū)民間的普通文士應書商之邀請編集,以南宋中后期的詩壇巨擘劉克莊的名氣為招牌和“千家”為號,企圖獲得轟動效應來贏得市場,作為當時的兒童啟蒙讀物、普及性詩歌選本,甚至在元、明時期都一直有人使用。
萊州市南五里村宋墓北壁題寫的四首七言絕句詩,據學者考證,北壁所書的四首詩,從右至左分別為宋初魏野的《尋隱者不遇》,第二首不知出處,第三首是晚唐詩人來鵠的《聞蟬》,第四首為中唐詩人胡令能的《喜韓少府見訪》。題于最右的《尋隱者不遇》是魏野最為知名的詩句?!逗蟠迩Ъ以姟泛蠹砣摹爸]見門”中,“附·訪僧道、謁見不遇、訪僧道不遇、謝見訪”中的條目“訪僧道不遇”中,附有“隱者不遇”條目,其中錄有魏野的《尋隱者不遇》,同樣在這一門類的“謝見訪” 中錄有魏野的《謝知府寇相公降訪二首》《喜大孫狀元見訪》。
有趣的是,在類編詩文集這樣的宋人的通俗讀物中,《尋隱者不遇》具有了“人事往來交際”的性質,這可能違背了魏野創(chuàng)作此詩的初衷,在墓葬中題壁詩的題寫位置也透露了這一點。北壁東西兩端題寫的《尋隱者不遇》《喜韓少府見訪》圍繞棺床的兩端,似乎意圖將墓室營造為一個事關“訪”和“迎”的“迎來送往”的社交活動空間,與整體墓葬空間的喪祭禮儀氛圍相呼應。
三、結語
一些地位不高、聲名不顯的晚唐宋初詩人的詩文、佳句,借用題壁這種視覺、物質形式,集中出現(xiàn)在山西地區(qū)的宋金墓葬中。從不同墓葬中較為統(tǒng)一的主題、題材,墓壁題詩面貌,以及題壁的部分細節(jié),筆者認為不似當時士人的即興題壁行為,大部分墓葬中被題寫的文本在主題、題材的選擇上是進行了有意識的選取。
那么,詩從何來呢?這些墓壁題詩文本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更像是處于按主題被分類,甚至被拆解、重組的“知識片段”:墓壁題詩“無記名性”的題寫方式、統(tǒng)一的主題和文本“集句”的創(chuàng)作、編撰方式??紤]到宋金時期山西平陽地區(qū)印刷術的廣泛使用、繁榮的圖書市場和圖書出版業(yè),以及對非士人群體的“可及性”問題,筆者嘗試探討以《后村千家詩》為代表的宋代坊刻通俗類編詩文集印本與宋金時期墓壁題詩現(xiàn)象的關系。
盡管,很難說明這本刊刻于宋末福建地區(qū)的詩學刻本(《后村千家詩》)與這座金代中晚期的山西墓葬存在直接關系,但《后村千家詩》為代表的當時書肆“熱銷商品”,內容多選取晚唐詩人律絕,呈現(xiàn)出的“分門別類”的編撰思維、特征,可能造就了墓壁題詩“無記名性”的題寫方式和文本“集句”的創(chuàng)作、編撰方式。
作者簡介:章肅霜(1995—),女,漢族,江西南昌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美術史(古代)、美術考古。
注釋:
〔1〕楊林中,王進先,暢紅霞,等.山西壺關縣上好牢村宋金時期墓葬[J].考古,2012(4):48-55,109,102-108.
〔2〕劉巖,趙輝,胡慧鑫,等.山西晉中龍白金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2019(11):34-40,1.
〔3〕楊愛國.墓壁題詩——中國古代墓葬詩歌裝飾初探[J].中國美術研究,2016(1):4-10.
〔4〕巫鴻,張柏寒.無形的微型:中國藝術和建筑中對靈魂的界框[J].古代墓葬美術研究,2015:1-17.
〔5〕王利偉.宋代類書研究[D].成都:四川大學,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