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伯爵,不少讀者可能對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熟悉了:著名幻想和推理小說作家,代表作《異鄉(xiāng)人》《重慶迷城:霧中詭事》《紫星花之詩》……也曾在《科幻世界》2015年9月刊發(fā)表過作品《月光浮城》。時隔九年,E伯爵帶來了一條全新賽道——外星人×職場!
狀如地球章魚的奈科斯星人“哈斯塔”,熱愛工作,不通人情,卻在同事全是地球人的十字星城邊檢站遭遇了職場的一系列微妙規(guī)則……在扎實生動的多種族星際世界觀下,且看外星大章魚如何勇闖人類職場!
我今天醒來的時候不太想去上班。
這很罕見,因為我一貫愛崗敬業(yè),是個合格的邊檢員,連續(xù)三次拿到了“年度最具責(zé)任心基層公務(wù)員”的頭銜,黃金五星還在進門的那面墻上閃閃發(fā)亮。我每天都要擦一遍——盡管我的宿舍里沒有什么灰塵,甚至整個十字星空間城里都沒有什么灰塵,可這動作讓我安心,提醒我過著自己夢想中的生活有多么愉快。
然而今天早上這情緒來得太快、太猛烈,幾乎讓我猝不及防。我從水里冒出頭來的時候打了個哆嗦,頭上的頂觸須擺動了兩下,噴出小股的水流。
天啊,竟然嗆水了。我就知道不該連續(xù)兩天睡水床的。
我爬出這個兩米深的大水床,帶著咸味的滋養(yǎng)水滴滴答答,但很快就被地面吸收了。
我勉強支棱起三條粗大的底觸須,把自己挪到浴室,打開了噴頭。凈化水沖干凈了剩余的滋養(yǎng)水,我用浴室的烘干機把自己烤了一遍,再找出潤膚乳擦遍全身。
按理說,我其實可以分泌一些黏液來保護皮膚,但坐我旁邊工位的何珊迪——她是一個純種的地球人——說我們奈科斯星人的黏液有股怪味兒?!熬拖駢牧说尼u肉包子,”她這么描述,“聞著挺香,但仔細分辨時帶著酸味,混合起來就有點兒惡心了。你知道,咱們倆是搭檔,還得在密閉空間里工作……”
她的形容讓我傷心,可也有道理,畢竟我們倆搭檔三年了,平時很默契。為了讓她跟我一起愉快地工作,我能克服這一點小小的生理需求。我甚至按照她的喜好選了海洋香氛的潤膚乳——我都不知道地球上的海洋居然還有專屬的香味兒?
要知道,奈科斯星的海洋可黏糊糊的,我老有一種錯覺——因為奈科斯星上人口爆炸,光是黏液已經(jīng)讓海水濃度超標。
不光我這么想,我在老家的時候聽好些人這么說過。后來這說法被我們星球的權(quán)威媒體評為十年來最蠢謠言之一,并專門請了一位科學(xué)家就海水成分百分比和原住民體表黏液分泌濃度及分泌量進行了一通計算,過程讓人昏昏欲睡,但結(jié)論激動人心——奈科斯星起碼得再繁殖兩億人,才有可能對海水濃度升高一個百分點造成影響。
成吧,反正他沒否認人口飆升的問題。
這也是我離開故鄉(xiāng)來應(yīng)聘空間城公務(wù)員的原因——找個穩(wěn)定又有意義的工作太難了,在勞動力過剩而且經(jīng)濟不景氣的地方尤其如此。我的父親和母親們——我有三個母親,跟普通的奈科斯星人比起來這并不多——希望我留在家鄉(xiāng)繼續(xù)捕魚,作為一個著名捕手的第十二個孩子,他們覺得我的日常觸須非常發(fā)達且強壯,同時控制彈力網(wǎng)的二十條動力開關(guān)絕對沒問題,最狡猾的六翅飛魚也難逃脫。“我們一年抓個幾百條,跟地球人好好做買賣就能發(fā)大財,”父親跟我說,“只需要十年,我們就能攢夠錢,你可以找到三個……不對,甚至可以找到五個理想的繁殖對象?!?/p>
他未免太樂觀了。
自從地球人來到奈科斯星外圍軌道后,原本被視為垃圾的六翅飛魚就變成了他們中意的理想食材,精明的商人們借口這玩意兒難抓哄抬價格,從地球人那里賺了不少錢??晌抑溃厍蛉烁业囊恍┩呀?jīng)開始合作嘗試人工養(yǎng)殖了,捕魚業(yè)的榮光將會漸漸褪色,那時候還是得面臨就業(yè)問題。
一個奈科斯星人至少能活一百八十歲,我不想前八十年都在捕魚,后面得靠救濟再過一百年。我努力學(xué)習(xí),對星際聯(lián)盟通用課程特別感興趣。雖然我覺得地球人的胃口太偏好垃圾食物,但他們確實在教育和制度化這塊兒做得不錯。我通過網(wǎng)絡(luò)課程完成了他們主導(dǎo)的公共科目,然后申請到了星際聯(lián)盟多種族人才培養(yǎng)計劃的參與資格,進入了公務(wù)員預(yù)科培訓(xùn)學(xué)校,并順利畢業(yè),拿到了待崗考試資格,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績分配到了這里——十字星城空間城,聯(lián)盟最大的人造天體,銀河系的航路樞紐,擁有三千五百個固定港口,七百八十多萬常住居民和每日進出近兩百萬的流動人口。
這可是我迄今為止做得最成功的事情,連我的父母們都很自豪,雖然我父親說要是我能在“這個地球人掌權(quán)的怪模怪樣的地方找到五個妻子”,那可就最完美了。我告訴他十字星城目前只有我一個奈科斯星人的時候,他扁平而英俊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灰綠色,這顏色讓我知道他很失望。
“過幾年再回老家相親結(jié)婚吧。”他說,“不著急,孩子,你才三十歲,而且說不定可能有機會跟其他的小伙子一起找到最棒的一個新娘。”
因為我們的基因補完需要,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并不奇怪,我父親從期待我可以主導(dǎo)配對,到覺得有人需要我配對就行,已經(jīng)是最大的讓步和寬容了,我知道他還是為我驕傲的。
現(xiàn)在,我站在十字星城的海關(guān)邊檢員宿舍中,涂著海洋香氛的潤膚乳,把為我特制的邊檢制服分成兩塊裹在身上,讓底觸須從三根褲管中伸出來,讓有深紅色性征帶的中間軀體被暗黃色的布料遮蓋起來——哎,在人類主導(dǎo)的空間城就是得遵守人類的法律,他們都把第一性征給遮起來,令我非常費解,可我還是毫無怨言地接受了他們的規(guī)矩。我仔細看了看360°的投射鏡中的自己,確?!吧弦隆蓖耆谧×宋以撜谧〉牟糠郑缓笥枚畻l日常觸須把布料同時拉平,確保沒有皺褶,戴上制式帽子,把頂觸須縮進去,再掛上一個閃亮亮的吊牌——一張集合了我的身份信息和安全信息的工作證,打算出門了。
往常我都充滿了干勁兒,會在鏡子面前把自己的膚色調(diào)整至最明亮的藍綠色,然后吞下我最喜歡的奈科斯星進口的海藻醬罐頭,再出門搭通勤車,快快樂樂地奔赴自己的工位,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總是第一個到崗,擦干凈我的桌子,打開所有儀器的開關(guān),甚至幫我的搭檔何珊迪調(diào)試她的儀器。我們倆是聯(lián)合工位,我負責(zé)審查入境人員的身份,她負責(zé)檢查他們隨身攜帶的東西。
以往我是多么期待見到那些來十字星城的人啊,經(jīng)商的、探親的、旅游的,還有逃犯——是的,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個,他們可有趣了,用各種方法偽造身份,但我非常自豪能夠把他們給認出來。
可今天,我到了工位上,連著嘆了三口氣。
“見鬼了!”何珊迪嘴里叼著半個包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奶奶,你咋了?”
“奶奶”是她對我的昵稱,來源于“奈科斯星”的發(fā)音“奈奈”。她是地球人東亞人種里的華裔,說她的母語發(fā)音中這詞兒的意思是她爸爸的媽媽。我壓根兒不在乎,反正地球人的發(fā)聲系統(tǒng)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根本沒辦法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入鄉(xiāng)隨俗地借用他們的發(fā)音系統(tǒng)給自己取了個好記的——“哈斯塔”。
“奶奶,到底怎么了?”何珊迪吞下她最愛的醬肉包子,把半袋豆制品的尸水——她給我說過那液體的正確學(xué)名,但我忘記了——倒進嘴巴里,然后灌下幾口水,噴了點除味劑,才湊過來跟我說話。
我感激她照顧我敏銳嗅覺的一系列動作,用日常觸須拍拍她的肩膀,說:“可能低潮期到了,我的情緒不太好?!?/p>
空間城的主體種族是地球人,所以重力基本上是9.8牛頓(以一個地球人的名字做單位,真奇怪),而奈科斯星球的重力是9.2牛頓(這是地球人按照他們的標準測算出的結(jié)果,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大),我在空間城里總覺得身子笨重,長期在這樣的重力下,我的體細胞承受了它們原本不必承受的,所以我會感覺疲憊。解決辦法就是定期睡一睡水床,但如果睡得太多了,又會讓體細胞掉以輕心,就像飄得高高的又一下子摔下來——這兩種不適,都被定義為奈科斯星人的低潮期。
何珊迪表示她特別理解我,因為她每個月也會有幾天脾氣暴躁。
我深表同情,肉身無法解脫就是這么難受。我有時候會羨慕申請了“數(shù)字化生命模式”的人,但申請條件嚴格,比如未達到平均壽命卻得了不可治愈的絕癥。
但我沒有跟何珊迪說的是,我在低潮期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對工作厭倦的情緒。
這著實有點兒奇怪,仿佛預(yù)示著什么。奈科斯星人在漫長的海洋進化過程中,對于密度較大的環(huán)境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危機直覺,在水里往往會很容易覺察不祥的事情,但我不明白為啥我在干燥的空間站里也這么不爽。
我跟何珊迪短暫地聊過以后,頭頂?shù)闹甘緹艟烷_始閃爍,這提示我們工作時間馬上到了,海關(guān)就要開了。與此同時,后頭的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至少在工作時間內(nèi),它開啟的次數(shù)只有五次,每次只有十五分鐘,并且只能允許一個人進出。
曾經(jīng)有邊檢員抗議這休息制度非常不人道,甚至聯(lián)合署名要求整改,但最終被總署以工作的特殊性為理由給否決掉了。
“三千五百個固定港口中,除開貨運飛船的專用停泊位之外,有兩千個是客運和客貨兩用的停泊位,而每個港口配備的邊檢艙是五至八個,也就是說,每天你們每個艙位的邊檢員平均檢查的出入境人員是一百二十五個。按照每個人身份審核和隨身檢查需要五分鐘來計算,你們的工作時間也得十個多小時了。而我們的規(guī)章制度是需要至少兩個邊檢員同時許可才能算過關(guān)。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多余的休息都只會延長大家的在崗時間?!?/p>
埃里克署長就是這么解釋的。
當大家反問為什么不多增加邊檢艙和邊檢員的時候,埃里克署長聳聳肩,指著他窗外那壯麗的、祛除了大氣層罩的景象——
從他的窗口往外看,十字星空間城的左臂延伸在漆黑的太空之中,燈光仿佛璀璨的鉆石,每個港口的引導(dǎo)燈帶像發(fā)亮的絲線飄浮著,無數(shù)細小的飛船正在這些引導(dǎo)燈帶之間穿進穿出。
“多像腐敗的六腮魚吸引成群的迷蠅啊!”當時,作為邊檢員代表的我這樣感嘆道,結(jié)果埃里克署長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不得不解釋在奈科斯星球上,六腮魚腐敗后身體中的氨氣會中和苦味,變得香甜,可愛的閃著紅色熒光的迷蠅就會趕來,繞著尸體上下翻飛,那樣子可漂亮了,我們很喜歡看一看再吃。
于是他不想再跟我糾結(jié)這個比喻的問題,非常嚴肅地說:“總之,我們的空間城已經(jīng)到了建設(shè)的極限,港口是絕對不可能再新增了;同樣地,邊檢艙的設(shè)置也達到了港口能承載的限度。各位,除了提高效率,我們別無選擇。要知道,繁忙的背后是繁榮,繁榮的背后是稅收,稅收的背后,是公務(wù)員待遇的提高,各位的薪水就來源于此,希望大家都有所覺悟!”
既然提到了錢,那么大家就妥協(xié)了。最終,署長給出的讓步是把午餐時間延長十分鐘,并且將咖啡設(shè)置為無限續(xù)杯。
事情就這樣定了。
大家便也接受了工作的枯燥和繁忙。
我覺得這是一個雙贏的結(jié)果,雖然還是有不少人不這么想,地球人之間的差異是很巨大的,遠遠超過了奈科斯星人。大概是因為我的故鄉(xiāng)星球上智慧生命都是在赤道海洋地帶進化出來的,據(jù)說地球人卻跑遍了所有能下腳的地方。
總之,我們的工作時間很緊張,可經(jīng)不起一點兒浪費。當工作的信號發(fā)出以后,我們就得爭分奪秒。
邊檢艙的申報門打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地球人,很年輕,頭發(fā)五顏六色,穿著寬大的外套,腳上是一雙尖頭的靴子,看起來非常興奮。他順著通道走到我的面前,隔著我的工作臺看著我,眼睛閃閃發(fā)亮。
“哦,我的天哪!”他喃喃自語,“奈科斯星人,我還是在上宇宙生命課程的時候見過,那些3D模型真的太……嘿,你有頂觸須對嗎,帽子蓋住了?你一般不需要坐是嗎,你的下半身是底觸須,我知道它們可粗了……”
他話太多了,帶著一種沒有分寸的失禮,但我的職業(yè)素養(yǎng)很好,從來不對來辦事的群眾張牙舞爪,況且這種地球人我可見得多了——大概是什么邊境星球的,從來沒出過自己那片星系,也沒見過幾個非地球人的種族,所以大驚小怪。
我禮貌地請他出示自己的旅行記錄,識別他的注冊地。他一邊把左手放到我面前的讀取器上,一邊打量我操作的動作,“你剛才用的部位真神奇,也是觸須?大小不一樣啊,密密麻麻的我以為是胡須呢,這叫啥?長得不上不下的,應(yīng)該叫中間觸須?”
“日常觸須。”我和藹地說,保持著最禮貌的藍綠膚色——一點兒都沒褪色,“請把左前端肢體再伸過來一點兒,把標記點放到紅色的光斑中心?!?/p>
現(xiàn)在咱們聯(lián)盟的合法居民登記都是蛋白質(zhì)信息編碼后直接植入體內(nèi),幾乎不會產(chǎn)生排異反應(yīng),也很難被移除,最重要的是不過幾個細胞大小,但攜帶的信息加密程度很高,只有在官方的端口才能解讀。
他聽我的話,把他的標記點挪到了正確的位置,讀取器很快在我面前的屏幕上投射出他的所有信息,特別是身份和途徑點登記。一個在半人馬座附近編號為339的農(nóng)業(yè)行星上做肉類供應(yīng)的小生產(chǎn)商,最高學(xué)歷就是完成了基礎(chǔ)知識腦機直灌課程并選修了一點點傳統(tǒng)教學(xué)的星際貿(mào)易,我真的沒有必要跟他計較。
各個途經(jīng)點的證明也很正常,每個邊檢員的簽名還附帶著他們的頭像——都是地球人,只有一個甲殼類智慧生命,那是多姆星人。很快他的簽名人員中就會有我——一個穿著黃色制服、有著明亮藍綠色皮膚、如同地球章魚一樣的奈科斯星人——只要我把自己的觸須放進工作臺的簽印端口。
與此同時,他隨身的行李也通過傳送帶來到何珊迪面前。我的搭檔非常認真地檢查那些東西,把違規(guī)的肉制品和來源可疑的東西都打上黃標,暫時分離出來,交給終端審核員判定。
這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終于走完了他的邊檢流程,從邊檢艙的出口離開了。他看起來想跟我合影,但遺憾的是所有的設(shè)備都在他的行李里,跟他分離檢驗。
我用可以360°轉(zhuǎn)動的眼睛看了看何珊迪,用幾根日常觸須拼出一個地球人翹大拇指的造型,她還了我一個“OK”。我們很默契,每次都能盡量做到人和物同時檢完。
但實際上這次并沒有給我?guī)硗R粯拥某删透?,我的?nèi)心真是毫無波動,一點兒也沒有完成工作后的喜悅。我姑且認為是他太不懂禮貌了吧。
接著提示音響起,又有一個入關(guān)人員進來了,還是地球人,看起來是個女性——雖然有時不能以外表來假定。
我垂下所有的日常觸須,等著她對我的身份表示驚訝。
但顯然,她沒有覺得邊檢員是奈科斯星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是個棕色皮膚的人類,滿臉疲憊,沒有化妝,頭發(fā)蓬亂,雙眼無神,臉頰凹陷,就像被餓了二十年——有時候費用便宜、休眠條件比較差的星際旅行飛船的乘客就會有這樣的一張臉。如果不是有法律規(guī)定,太空旅客在航行中的休眠時間最長不能超過其種族生命平均壽命的1/10,估計她會老得更多。
我還是保持著得體的顏色看著她,請她出示標記點。
她帶著一副倦怠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兩只手,似乎在猶豫選擇哪一只。
我很有耐心,何珊迪卻沖我打了個呼哨。
我轉(zhuǎn)動眼球,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的工作臺上空空如也,并沒有任何行李。
這可不同尋常,要在星球之間旅行,只帶著肉身和外面的一層覆蓋物可不行,畢竟一次星際旅行之后按照健康建議起碼得調(diào)整一個月,沒有隨身行李會相當不方便。這位女士的模樣也并不像在不同宇宙站點有房產(chǎn)的人。
但沒有規(guī)定要求入境旅客必須有行李。
我還是耐心地等著這個奇怪的人類出示她的標記點。
終于,她決定伸出右前肢,慢慢地放到了我跟前的讀取器上。屏幕上一切都正常,姓名:安·安卡;種族:地球人,自然生理女性;年齡:35,地球周歲;職業(yè):無業(yè)……這些都還好,但是安全等級卻亮起了刺眼的紅色。
“逃犯?極度危險?”
我有些吃驚,藍綠色有一瞬間的暗淡,但我很快意識到不能讓這個人看出來。對付逃犯和恐怖分子我都很有經(jīng)驗,關(guān)鍵就是得看上去“一切正?!保瑫r我得拖住她。
“按照我們的程序要求,邊檢過程會耗費一定的時間,同時我也會詢問您一些問題,安·安卡女士,需要您如實回答。”我客客氣氣地說。
“好的,”她說,瞇起眼睛看了看工作臺上顯示的我的身份信息,“哈斯克,不,哈斯塔先生?!?/p>
看上去并不兇惡,我想,然后開始運用我靈巧的日常觸須調(diào)用她的所有資料,追尋標記源流——這個“逃犯”和“危險”的記號不是從她的出身資料里來的,而且在經(jīng)過前一個標記點的時候,也沒有觸發(fā)危險警報。這就有點兒奇怪了,按理說這種危險人物一旦被標記,她可能移動到的所有港口都會收到通報,這樣就可以最快地抓住她。我曾經(jīng)靠這個流程識別出好幾個逃犯,順利地把他們交給了警方。
但這位女士往前回溯的標記點確實有象征“逃犯”和“危險”的紅色信息。
難道是標錯了嗎?
這種可能性極低。錯標的話,這個人壓根不可能從上個港口離開,更沒法登上任何合法經(jīng)營的飛船。
再多問幾句好了。
“旅行怎么樣,安卡女士?”我學(xué)著人類那種歡快的語氣說,“您看上去氣色不太好,我知道十字星城有不錯的水療店,據(jù)說對地球人的身體很好?!?/p>
“謝謝你,但我現(xiàn)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彼趩蕵O了,“我出了關(guān)就得申請救援。”
“我很愿意聽聽您的遭遇,看看有什么我能幫您的?!?/p>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沒有真的指望我,只是搖搖頭,“沒辦法了,我的情況很復(fù)雜?!?/p>
“辦理流程還有一段兒,不如您試著跟我說說?”
她又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看來她的麻煩真的很大。
(以下全部是語音轉(zhuǎn)錄信息,我的工作設(shè)備忠實地記錄了一切。)
“我其實沒想過跟他結(jié)婚,真的?,F(xiàn)在對于單身的人來說,合法的仿生機器人已經(jīng)不錯了,而且減少了很多麻煩,我甚至可以申請一個生化人伴侶。但他一直在約我,要知道雖然我們不在同一顆行星,但乘坐便宜的星際飛船去他那里也只需休眠兩周。所以我就去了,帶上了我最好看的衣服——不,不是現(xiàn)在穿著的。一切都很順利,簡直太順利了。我們是在畢加索空間站上見面的,他比投影上的更帥氣。我那時候覺得,結(jié)婚也沒什么不好,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不在乎這樣的儀式感了,但我想為了他也是值得的。我跟他說了我的想法,他說他也有同樣的感覺,那時候我們剛剛見面二十五個地球時。我有說過嗎?我們倆都是純地球人,百分百那種,沒有任何基因改造或者混血。總之,我們當時情投意合,立刻決定來十字星城空間站結(jié)婚。但我醒過來的時候,并沒有看見他,乘務(wù)員說——不,不,我沒哭,我只是有點兒傷感——總之,我就一個人來到這里,他中途就下了飛船,帶著我所有的行李,里面有我給他買的很多東西,還有我最好看的那套衣服——他拿走有什么用?他又不能穿,但我結(jié)婚用得上。而且我旅行賬戶里的充值金額也被全部轉(zhuǎn)移了,只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0。事情就是這樣?!?/p>
我真的不太明白,為什么“網(wǎng)聊詐騙”“殺豬盤”這種古老的犯罪能在地球人中間一直流行,以我的理解,還是由他們的繁衍方式?jīng)Q定的,繁殖本能會讓他們變得盲目。如果是奈科斯星人要干這個,那犯罪成本可高了,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罪犯們在選好一個主犯之外,還得再招募很多個癡心又傻乎乎的配偶候選人才有可能成功一次。
但我還是同情她的,畢竟她這狼狽模樣說明她確實付出了真心,而長得漂亮的異性確實對有繁殖意愿的人具備極大的誘惑力。所有繁殖能力正常的地球人還是愿意跟自然的同種族生孩子,而不是那些金屬和硅膠以及電子芯片組成的仿造品。
不過這還是有問題。
“抱歉,女士。中途他就獨自離開了?這是哪位乘務(wù)員告訴你的嗎?他離開的港口是在哪里?”
“不光乘務(wù)員告訴了我,甚至還給我看了監(jiān)控記錄,原來他的黑發(fā)也是假的?!?/p>
“他離開的港口……”
安卡女士擦了擦眼角,“哦,是的。很小的一個中轉(zhuǎn)站,一般不會有旅游的人去那里。林道爾990站?!?/p>
我迅速地用日常觸須撥弄著操作鍵,果然找到了林道爾990的邊檢簽字。
刺眼的警示標志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出現(xiàn)的。
林道爾公司有超過三千個空間站,但基本是作為飛船的小型補給站存在,接待的都是長途飛行的貨運船。如果安卡女士的“未婚夫”在那里下船,應(yīng)該就是順便坐上另外的飛船逃之夭夭了。
但為什么安卡女士會從這個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危險的逃犯呢?
我持續(xù)閱讀安卡女士的簽注,發(fā)現(xiàn)了更加有意思的事情:這個標注并沒有落款人。
我迅速地調(diào)出了林道爾990站所有的邊檢員材料:一共有二十個,其中跟標注日期同一天上班的有十六個人。也就是說,這十六個人中間有一個把安卡女士認定為危險的逃犯,卻沒有落款,不對這個標注負責(zé)。
再往前看,她入關(guān)的時候檢驗標記正常,是一個叫作“珂兒”的地球女性簽注的,按照一般管理流程,離港的時候核驗就不會是同一個人了,那個匿名的標注者更可能藏在其他十五個人中間,而按照我的推斷,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幫助安卡女士的“未婚夫”逃走的人。
按照標準的邊檢流程,第一個辨認出危險旅客的人員必須向上級匯報,這樣這個消息就會在安卡女士走進我的工作艙之前出現(xiàn)在十字星城每一個邊檢員和警衛(wèi)隊的預(yù)警信息里。
現(xiàn)在只有標注,沒有落款,也沒有警報,這表示標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安卡女士在我這里被截住,然后送到拘留所里待上好一陣子,比如一個月,或者一年,甚至更久。
我不得不說,要是那位帥哥賄賂了一個邊檢員,想達到這個目的并不難。我突然有點兒別的想法,退出安卡女士的界面,查詢了下這個片區(qū)的數(shù)據(jù)庫,重點關(guān)注在林道爾990站被標注“非法”的對象和其后的處理流程。
果然——
這兩年先后有三十一個男性和女性被標注為“逃犯”“危險分子”“稅務(wù)糾紛”“身份造假”等非法標簽,其中有二十五個經(jīng)過不同的復(fù)雜調(diào)查和長短不同的監(jiān)禁后,被釋放和遣返,而另外還有六個人依然待在不同的拘留所里,經(jīng)歷著漫長的申訴和調(diào)查過程。
很明顯,林道爾990空間站里有人跟詐騙犯是同盟,他們干了不止一票了。他們不光卷走了安卡女士這些受害者的財產(chǎn),還為了能脫身把受害者弄進了牢房。
這可真是太邪惡了!我對瀆職的人一向深惡痛絕。
我同情地看了一眼盡力忍住眼淚的女士,請她稍微等等,她表現(xiàn)得毫無怨言。我打開聲波屏障,挪動著底觸須來到何珊迪面前,把我了解到的情況簡單地給她說了一遍。
“我們得把這情況上報,這位女士很可能是一個犯罪集團的受害者?!蔽覍ξ业拇顧n說。
何珊迪是個善良的人,這毫無疑問,但她也給我提出了非?,F(xiàn)實的問題,“按照流程,這種存疑的情況我們也可以打上標記以后往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傳遞?!?/p>
“對,可她的‘紅標’已經(jīng)帶上了,并非存疑,我們?nèi)绻屗x開邊檢艙,她立刻就會被警衛(wèi)隊帶走,關(guān)進拘留所里。你知道那邊的效率,這可憐的女士估計得在膠囊艙里睡上好幾個月?!?/p>
“你想怎么做呢?”
“這個‘紅標’不合規(guī)范,上報給萊克斯組長,他有權(quán)力簽署一個‘撤銷’建議,這樣就會返回給上一個邊檢點自查?!?/p>
更重要的是,這個“自查”將直接送到林道爾990站的總站長那里,并且同時通報林道爾公司其他的邊檢站,沒人能再作假掩飾了。
何珊迪摸了摸她圓鼓鼓的臉,“這個方法也不是不行,但……我覺得希望不大?!?/p>
“為什么?”我很疑惑,“這是最有效的辦法了?!?/p>
何珊迪盯著我,眼神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同尋常。我把自己的眼球往外推了一下“凝視”她,這是我們種族表示尊重的動作。
但她的脖子往后縮了一下,我覺得她的喉部肌肉也動了動。
“啊,哈斯塔?!焙紊旱险f,“你知道,如果萊克斯簽署撤銷建議,那就意味著很多問題?!?/p>
“什么問題?這是他權(quán)責(zé)范圍內(nèi)可以做到的。”
何珊迪嘆了口氣,“這么說吧,990那邊給外面的倒霉蛋打了個紅標,那是他們的事情。但如果要我們這邊去撤標,就變成了我們的事?!?/p>
我覺得十分迷惑,“珊迪,我十分尊重你的專業(yè)素養(yǎng),但你知道‘建議’并非‘決議’,相當于只是請萊克斯組長給林道爾990站的負責(zé)人提個醒,他們可能搞錯了一件事?!?/p>
“‘他們可能搞錯了’。哈斯塔,這就已經(jīng)很糟糕了?!?/p>
我在想這到底有什么糟糕的,我的邏輯一向很合理的。
何珊迪看上去欲言又止,最終她平靜下來,問我接下來怎么做。
“我得離開一會兒,去跟萊克斯組長面談這個事兒?!蔽乙仓肋@才剛開始上班,要出門浪費休息時間很不合理,而且重要的是,這會耽擱我們的審核速度,“我保證很快就回來?!?/p>
何珊迪雖然不太情愿,但她還是允許我這樣做了,“我會讓那位女士等等,你快去快回?!?/p>
我點點頭,用日常觸須卷起身份卡刷開門,飛快地移動著強壯的底觸須,一溜風(fēng)向著組長辦公室奔過去。
不超過十五秒!我精確地計算著消耗的時間,邁進了萊克斯組長的門。
“我有一件事匯報,組長?!蔽覍λf,“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差錯?!?/p>
萊克斯組長抬起頭來,他跟其他地球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頭頂沒有毛發(fā)。我曾經(jīng)提出過疑問,他說那是進化之后的結(jié)果,但后來他總是在走出辦公室后戴上帽子。
他嚴厲地看著我,手向放在桌上的帽子伸過去,但隨即又縮回來。“你休息得太早了,哈斯塔。”他說。
“我有充分的理由?!?/p>
于是我詳細地將剛才了解到的情況向他匯報了一遍,并說出了我的想法。他只要動動手指,我就立刻回到我的崗位上,把安卡女士送走,讓她獲得救助。
但萊克斯組長看著我,并沒有立刻行動。我又把眼睛鼓了出來——每次地球人這么專注地看我時,我就會對他們以禮相待,可他們就非常不禮貌了。
萊克斯組長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厭惡的,我從很多種族歧視者臉上看到過,特別是當他們第一次看到別的星球上的生物時。宇宙這么大,卻絲毫沒有包容心,這真是讓人遺憾。
可現(xiàn)在比起鄙視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霸趺礃?,先生?”我催促道,“我需要您來解決這個問題?!?/p>
他終于還是伸手去抓起了帽子,牢牢地扣在光禿禿的腦袋上——其實我沒有告訴他,按照奈科斯星的審美,有頭發(fā)并不是好事,那會阻礙頂觸須的感覺。
萊克斯先生戴上帽子在我面前走了幾步,嘆了口氣:“顯然,我不能這么做,哈斯塔?!?/p>
“您可以跟我說說理由?!蔽业乃伎贾杏惺裁幢宦┑舻膯幔?/p>
“你說的這些是推想,并沒有可信的證據(jù)。”
這倒是沒錯,可結(jié)論是合乎邏輯的,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如此,因此更需要去驗證了?!八晕蚁Ml(fā)過去的是一個建議,”我說,“其實安卡女士的說辭,他們很容易調(diào)查,那里的監(jiān)控記錄很多,數(shù)據(jù)也可以追溯。”
他用食指輕輕地撓了撓額頭,“這個頭不能由我……我們來開始。我們應(yīng)該按流程辦事?!?/p>
“申報者的問題是我們的工作范圍,所以我現(xiàn)在確實是在按照流程辦事,而您那么做也是。”
我沒有等到他的回答,胸前的工作卡就震動起來,這是出艙休息時間即將結(jié)束的提示,我得回到我的工作崗位去了——我從來沒有覺得休息時間這么短。
“你繼續(xù)工作吧,”萊克斯先生的表情變得輕松,“我會考慮的?!?/p>
我尊重他的職務(wù),也尊重勞動紀律,雖然我特別想要等他把考慮的結(jié)果告訴我,可如果我不及時返回崗位,連帶何珊迪也會有麻煩。
于是我的底觸須分泌出一些潤滑液,以滑行的方式往回跑。我管不了在萊克斯先生辦公室里留下的痕跡,他在后面大叫了一聲“哈斯塔”,可我沒空跟他說“抱歉”了。
回到艙位里的時候紅燈剛好熄滅,何珊迪看到我的觸須邁進來時,甚至都不介意黏液弄得門口到處都是。
“我不會讓你被扣連帶責(zé)任分的,”我對她說,“我知道你的第一套房子已經(jīng)開始分期付款了。”
何珊迪臉上的表情簡直像要哭出來了。
“她怎么樣?”我指著單面屏障外的安卡女士——現(xiàn)在她看不到我們,也聽不見我們在說什么,憔悴的臉上充滿了不抱希望的麻木。
真可憐,我覺得求偶失敗已經(jīng)夠慘了,被抹黑更慘。在奈科斯星上還很少有求偶失敗且傾家蕩產(chǎn)面臨牢獄之災(zāi)的。對于基因補完的需求,奈科斯星的男性和女性都有比較平和的標準,也會花更多的誠意來溝通,畢竟這可是多方妥協(xié)的結(jié)果,要是哪位男性或者女性有欺詐行為,會成為被拒絕加入任何家庭的“遺棄者”,再沒有可能讓基因延續(xù)下去。
“我覺得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要面臨大麻煩?!焙紊旱险f,“她也許覺得很快就能得到救助然后回去?!?/p>
很多人不清楚一個大系統(tǒng)的運行方式,直到自己被卷入這個系統(tǒng)之中。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突然有了點兒輕微的厭倦感——這同樣是極少出現(xiàn)在我職業(yè)生涯之中的感覺,我在猜想是不是因為剛才跟萊克斯組長有一場無效的談話。
“萊克斯不愿意發(fā)信息?!焙紊旱险f,她用的是陳述口氣。
她可真厲害,雖然她在工作上時不時出點兒小紕漏,比如漏檢了壓縮行李中的二次壓縮包,但有時候在預(yù)判她同類的思想上,卻有著驚人的敏銳?!芭擞械诹??!彼@么解釋,可我在教材上沒有找到什么依據(jù)。
現(xiàn)在這“第六感”再一次應(yīng)驗。
“你該讓安卡女士繼續(xù)往前走,我們現(xiàn)在做不了什么了?!彼謱ξ艺f。
我還沒得到萊克斯組長的答復(fù),但要再去找他就又得浪費一次休息時間,那可太不劃算了。如果不找他確認,我又不知道安卡女士的反饋信息有沒有被反饋回去。
“組長不會讓990站撤下標記并復(fù)查的?!焙紊旱纤坪蹩吹搅宋业募m結(jié),又嘆了口氣,“你得明白,哈斯塔,發(fā)了以后他的麻煩可比現(xiàn)在大,沒有必要,哈斯塔,他原本不需要這么做。趨利避害是生物本能?!?/p>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兒,可是就這樣讓安卡女士走出我的工作艙門,她就會被警衛(wèi)隊帶走,為沒做過的事情被關(guān)上很長一段時間。從流程上說我沒什么錯,可對于工作來說我顯然沒有完成好。
我有點兒煩躁,頂觸須都不受控地彈動了兩下,把帽子頂?shù)靡惶惶摹?/p>
何珊迪很耐心地看著我,無論我對她的工作態(tài)度有多少意見,但對于她的團隊精神,我一直給予很高的評價。跟奈科斯星人配合默契可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我決定再一次奢侈地利用她的優(yōu)點。
“我可以拒絕安卡女士入境?!蔽艺f,“這樣她按照原路回到990站,回到她的邊檢員那里,就可以知道是誰給她標注了犯罪信息?!?/p>
“拒絕入境也要立刻上報萊克斯組長?!?/p>
“不需要他來要求復(fù)查了,他就不會阻止?!?/p>
何珊迪想了想,“你如果打上拒絕標簽,那么信息也會同步到警衛(wèi)隊,他們得確保被拒絕的人重新回到港口,從原路回去??涩F(xiàn)在的問題在于,安卡女士沒有辦法再支付路費了,而且她到了990站,對方也可以拒絕她入境,她會在兩個邊檢站之間徘徊。就跟一個乒乓球似的?!?/p>
她嘬起嘴,發(fā)出砰砰的擬聲,右手有節(jié)奏地搖擺。
好了,我知道她的種族在地球人中算得上對這項運動非常精通的。在宇航時代,因為重力的關(guān)系,很多運動都進行了改革,可她的種族似乎依然保持著這項運動的優(yōu)勢。
不能否認這比喻運用得挺準確,可這不是我想達成的結(jié)果。
“安卡女士被拒絕以后,會被押送去港口,但是如果無法登船,她可以申請援助,這個信息進入系統(tǒng)就能夠進行查驗。救援審核的人就會跟我們聯(lián)系——”
“然后你又提出錯標,再走一遍回溯程序。”
“對?!蔽业娜粘S|須炸了一下——就像何珊迪高興起來拍手,“但這個回溯程序不需要萊克斯負責(zé),轉(zhuǎn)到了另外一個部門?!?/p>
但她不像我那樣興奮,而是嘆了口氣。
“你是萊克斯的下屬,”她對我說,“你這里的操作是他不愿意做的,但你越過他讓別人做了,正式流程里你也要作出說明,那就意味著,后面的復(fù)盤匯報里他還是得出現(xiàn),并且對你負責(zé)?!?/p>
好像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但我覺得目前是挺合理的解決方案。我很不明白萊克斯的想法,更不知道為什么何珊迪能那么了解他。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蔽艺f,“反正你也認為他最終不會發(fā)送撤銷和復(fù)查的信息,那走另外一條渠道是很正常的。我得盡快解決這個問題,讓第三位申請者進來。”
我們——其實是我——耽擱的時間已經(jīng)讓我們的工作效率大大落后。我決定按照正確的思考邏輯來做,達到一個正確的目的。
“為每一位公民提供便捷、高效、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蔽抑噶酥割^頂上旋轉(zhuǎn)著的裝飾燈,上面滾動著這個月的口號,“我是按照工作要求在努力!”
“你還真信這個嗎?”何珊迪嘀咕著,向我擺擺手。
我知道她和我終究是不同種族,但我還是喜歡她這個搭檔。我回到自己的崗位,取消了屏障,對安卡女士說:“抱歉,女士。你不能進入十字星城。”
她憔悴的臉上有點兒錯愕,接著就慌張起來,“不,先生,你不明白,我得在這里聯(lián)系上救助機構(gòu),讓我回家?!?/p>
“你現(xiàn)在如果進入十字星城就會被抓到拘留所里?!蔽野阉睦Ь辰忉屃艘槐?,并真誠地建議她現(xiàn)在就回頭,走出這個房間,然后我告訴她應(yīng)該怎么去申請救助。
“只要你沒有進入十字星城空間站,就不會被逮捕,相當于你現(xiàn)在在兩個空間站之間,雙方都沒有逮捕你的資格,你可以利用這一點盡快擺脫這個錯標?!?/p>
我想我已經(jīng)說得很淺顯了,畢竟復(fù)雜的規(guī)章制度普通人不太懂,一般得真遇到麻煩了才會認真了解。但顯然,即便安卡女士自己陷入了異常尷尬的境地,也還是沒有意愿聽我說這些,她變得手足無措,眼睛里帶著迷惘,然后就開始哭泣。我看著她的視覺器官中源源不斷地分泌液體,內(nèi)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兒煩躁。
這個時候就好好聽我說,那才是最有用的。
我不想對辦事群眾發(fā)火兒,可我的工作時間已經(jīng)被浪費得夠多了!我原本可以完成今天的工作量,可現(xiàn)在沒人幫我解決眼前的問題,一切都得靠我自己——還有一個參謀,我的搭檔——可如果沒完成,那就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我原本可以放她走,讓她被逮起來,苦哈哈地關(guān)上半年??晌矣X得那是我的失職,我不想辜負任何一個報關(guān)的人,不能完美地、誠實地工作會讓我痛苦。
我只想好好工作,但從來沒感覺這很困難。
這就是我之前那種不祥的預(yù)感嗎?
安卡女士還在哭哭啼啼,可我沒耐心再勸她了。我迅速地在她的資料上打下了一個“拒絕入境”的命令,然后把日常觸須放在了感應(yīng)器上,讓我的DNA簽名起效。艙內(nèi)的紅燈亮起來,地面上出現(xiàn)了指示標志——她必須原路返回。
我冷酷地看著她,把眼睛往顱骨內(nèi)縮,就像人類瞇起眼睛——這是一種威懾的信號,但何珊迪以前給我說人類會覺得瞇瞇眼很萌。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露出這種容易讓他們誤會的表情。
安卡女士估計對我的威懾或者“賣萌”都沒有感覺,她對地上的指示視而不見,對我的催促充耳不聞。
我簡直想把她趕出去了。但我還是忍耐住了,畢竟她是無辜的,無論我心情如何惡劣,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耐著性子,以最專業(yè)的態(tài)度再次催了她兩聲。沒想到她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并且抹著眼淚飛速地沖出了門。
好家伙!
我的眼珠子又彈了出來——不是修辭手法的“彈”了出來。
也行,后續(xù)的事情就會順利了。
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差點兒把我嘴里的捕食器都吐出來,我整理了下自己的儀表,把一切調(diào)回到正常狀態(tài),按了“下一位”。
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皮膚上的藍綠色都已經(jīng)褪成了灰藍色。接著進來的兩個人都很順利,但我很難用親切的口吻跟他們交流,只能進行最基礎(chǔ)的問答。我一邊機械地辦理著通關(guān)手續(xù),一邊分神猜測安卡女士目前的動向——她有沒有記住我叮囑,好好地申請返程救助呢?
應(yīng)該沒有,我并沒有收到任何信息。
何珊迪那邊也進行得很順利,但她的表情并不輕松,時不時地朝我瞥一眼。她也在等待——這事兒不算完。
當我打算叫第五個申報者進來的時候,整個艙內(nèi)忽然亮起了紅燈,入口被關(guān)閉了,我聽到萊克斯組長在通話器里大叫:“哈斯塔先生,你干了什么?”
定時炸彈爆掉了!
安卡女士求助了!
萊克斯組長并不喜歡我。
實際上剛來的時候,他對我還算可以,招聘我是件大事,新聞節(jié)目滾動報道了很久,連奈科斯星上都熱鬧了好幾天,我的父母們收到了不少祝賀的消息,甚至還接受了一些節(jié)目采訪。但到了分配工作崗位的時候,我才知道實際上一群地球人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跟他們故鄉(xiāng)深海里的“舊日支配者”長得一模一樣的新同事,對他們來說壓力是非常大的。
我上班第一天見到萊克斯組長,他比我還緊張。他大概并不想要一個非地球人下屬,但拒絕我入職會招來各方面的批評,特別是對于種族歧視的指控會讓他陷入不妙的處境。他不情不愿地讓我留在他的組里,但我在試用期間就以完美的第一名成績讓他打消了疑慮,他給了我相當大的肯定,在待遇和福利方面都非常公正。
我原本以為這代表他接納了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僅限于工作上。這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影響,只是每當我想要提出什么建議或要求時,他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微妙。反正我熱愛的是我的工作又不是他,他的好惡我也不那么介意,但今天我開始有些不舒服了——用何珊迪的話來說就是“不爽”,如同我的底觸須感染了造成皮膚刺痛的寄生黏菌。
如果萊克斯組長愿意承擔(dān)一點兒責(zé)任,那么就不必用這么曲折的辦法解決安卡女士的問題了。
當作為基層員工的我做一件忠于職責(zé)的事情,并且需要領(lǐng)導(dǎo)支持的時候,他不站出來,實際上就是給我扯后腿,而我沒法子強迫他這么做。我如果不想自己惹麻煩就得和稀泥,要么就像現(xiàn)在這樣,花更多的力氣去達成目標,中間如果出現(xiàn)任何事故那都得算在我頭上。
這不公平。
萊克斯組長在通話器里的口吻已經(jīng)像是在質(zhì)問我了,這點燃了我的怒氣。反正他已經(jīng)暫停了申報人進入,那么我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這里。
我站起來,飛快地移動到門邊,正要踹開門,何珊迪叫了我一聲?!皠e跟他吵架,”她說,“調(diào)整你的膚色,奶奶,你是一個文明人,一個高等智慧生物?!?/p>
跟人類不一樣,我體內(nèi)的激素會控制我的膚色,或許萊克斯火冒三丈,但還是能面對我露出微笑,但我沒法調(diào)節(jié)我的膚色,只能誠實地袒露我的心情。人類制作了非常詳盡的奈科斯人膚色情緒對照表,在我入職的時候就給每個同事發(fā)過,所以我在他們面前毫無掩飾的必要。實際上這跟我們的進化機制有關(guān)系,比如在深海捕魚時的緊張情緒會讓皮膚跟周圍的深海一樣成為暗藍色,可地球人對此并不關(guān)心,他們只需要記住奈科斯星人在深藍色的時候極難對付就行了。
何珊迪希望我出現(xiàn)在萊克斯面前的時候顯得友好而鎮(zhèn)定,但除非我真的友好而鎮(zhèn)定,否則我沒法子用藍綠色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低頭看了看,現(xiàn)在綠色減退,藍色增加,我的心情不太好。
但我還是對何珊迪晃了晃日常觸須,告訴她放心,才向萊克斯組長的辦公室走去。幾個清潔機器人看到我的時候閃著紅光,它們顯然對之前是誰搞了一路的黏液心里有數(shù),已經(jīng)在提前戒備了。
萊克斯組長戴著帽子,坐在座位上,即便他必須得抬起頭來看我,也不妨礙他露出極為威嚴的表情。“哈斯塔先生,”他板著臉跟我說,“你剛剛簽發(fā)了一個拒絕入境的指令?!?/p>
“是的,先生。”
“你知道十字星城是一個開放的空間站,我們不輕易拒絕任何人?!?/p>
“是的。”
因為要維持重要的人員和貨物流通,只要不是極端危險的恐怖分子,這里都會讓人進來,哪怕進來以后得先關(guān)進拘留所里晾著。為了維持十字星城開放的形象,對于拒簽,我們的標準一向嚴格,但裁量權(quán)是在邊檢員手中,而且我們接收到的命令一直都是能放則放,反正有警衛(wèi)隊兜底。
我拒簽的這一個,是我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五個拒簽者,前面四個在離開這里后基本都被判了終身監(jiān)禁。
“從安卡女士的資料里我看不出她夠得上被拒簽?!比R克斯很聰明,他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迂回策略,并不打算問我動機,只是想表達他的憤怒,“現(xiàn)在羅曼諾夫先生正在趕來,我想你或許應(yīng)該告訴他你犯了一個錯,請他動用他的權(quán)限修正?!?/p>
我真是遠遠低估了他推卸責(zé)任的企圖。
羅曼諾夫先生是邊檢部門的主管,是萊克斯組長的直接上司,他會查問一切異常情況。如今萊克斯組長竟然想讓我用“工作失誤”來把這件事按下去。是的,用何珊迪的比喻就是“背鍋”。我不太懂她的文化,這情況跟鍋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那種被討厭的東西罩住的憋屈我是能體會到的。
我的皮膚上已經(jīng)沒有綠色了,藍色也在加深。
“我的做法符合規(guī)定?!钡艺Z調(diào)平穩(wěn),“邊檢員有權(quán)力根據(jù)信息判斷一個入境人員是否具有威脅性,并做出相應(yīng)的處理。既然安卡女士有違法標記,她就不能進入十字星城?!?/p>
“得了,哈斯塔?!比R克斯冷笑,“你是想讓她抹掉這些標記?!?/p>
“不,是有機會被幫助、被調(diào)查?!?/p>
“你沒證據(jù)證明安卡女士真的清白無辜,她說的難道就是真的嗎?別老想著當騎士,哈斯塔,這可一點兒也沒有職業(yè)精神?!?/p>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關(guān)注我的皮膚顏色,可能沒有,所以他才會繼續(xù)激怒我。
“我說了,我不是想要證明她無辜,只是希望她能夠盡可能迅速地獲得機會被調(diào)查,這不光是她的事情,如果990站里真的出現(xiàn)了問題,也可以杜絕其他的人被侵害。只是你不愿意發(fā)出這樣的建議,所以整件事就變得復(fù)雜了?!?/p>
萊克斯組長對我的理直氣壯顯然更生氣了,“你得明白,哈斯塔,我們工作的時候需要將可能的風(fēng)險降到最低,這樣出現(xiàn)失誤的概率才會減小。這可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我們整個小組,也是為了我們邊檢部門的聲譽?!?/p>
“是嗎?”
他幾乎就要勃然大怒了,但這時候一個男性地球人打開門走了進來。他身體巨大,幾乎比我高上兩個頭,有干凈的白發(fā),還留著白胡子,我曾經(jīng)以為他的眼珠也是這個顏色,但后來發(fā)現(xiàn)是灰色的。如果奈科斯星人全身有這么淺淡的顏色,那肯定是因為某種遺傳的疾病,這種個體在海里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他們常常生活在岸上,并且脾氣暴躁。
但羅曼諾夫部長不是一個暴躁的人,我工作的三年里只在例會上見過他,跟他最近距離的接觸就是接受他頒發(fā)的獎?wù)隆km然埃里克署長是一個老狐貍,但管理所有邊檢員的羅曼諾夫部長在職員們中間有不錯的口碑,他情緒穩(wěn)定,不怎么大聲訓(xùn)斥員工,有時候還能提出實用的工作方案。
我愿意跟他解釋我那么做的原因,這比我對萊克斯組長再重復(fù)一遍或許更有效。
他穿著藍色的制服站在我面前,是那種漂亮的墨藍色,跟邊檢員們的黃色和組長的棕色截然不同——級別越高顏色越深,署長的制服就只有黑色?!拔蚁肽銈儠嬖V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彼f,夾鼻眼鏡后的一對灰色的眼球輪流打量著我和萊克斯組長,最后落在我身上。
“哈斯塔先生,你說說看。”
于是我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又敘述了一遍,并強調(diào)了我的本意。
羅曼諾夫部長安靜地聽完了我的話,萊克斯組長幾次張了張嘴,活像在窒息邊緣的六腮魚。我講完以后,他仿佛終于得到了呼吸的機會,立刻就要躍出水面。
但部長抬起手,硬生生把他憋回了水下。
“所以你拒簽安卡女士是為了讓她在返回上一個邊檢站的中途去尋求救助,通過這個救助渠道調(diào)查她檔案里的錯誤,是嗎?”
看來部長聽懂了我的意思,我就坦率地承認了。部長看著萊克斯先生,“促使你這樣做的原因是之前向萊克斯先生要求發(fā)送‘撤銷和質(zhì)疑’的建議被拒絕了?!?/p>
“是的,先生?!?/p>
他摸了摸胡子,“能告訴我你這樣做的原因嗎,哈斯塔?”
我說,員工培訓(xùn)第一天就告訴我們要嚴格地遵守規(guī)章制度,為每一位公民提供耐心、公平的服務(wù)。我正是這樣做的,我發(fā)現(xiàn)那位安卡女士可能受到了污蔑和侵害,我沒有辦法坐視不管。我不是執(zhí)法部門,所以只是提出了一些建議,從我們的角度去幫助她。
但這要求被拒絕了。
“所以你用了另外一個辦法?!?/p>
“絕對符合我們的工作準則,邊檢員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quán),我們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并不是強制性的,我在準則允許的范圍內(nèi)行使了我的權(quán)力?!?/p>
羅曼諾夫點點頭,“確實無可指責(zé)。”
我的眼睛能看到一旁的萊克斯臉色發(fā)紅,非常想要說話,但當著羅曼諾夫部長的面他不敢造次。一般當上級沒讓他說話的時候,他非常能克制,即便他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了。
“你希望接下來怎么做呢?”
他問到了重點,我瞬間愣了一下,恢復(fù)了理智——我完全沒有跟萊克斯組長斗氣的意思,我并不想讓他難堪,雖然我不太喜歡他。但我沒有辦法一邊讓他舒舒服服一邊又能幫到安卡女士。當我們接受了工作,就擁有了一些權(quán)力,同時承擔(dān)了責(zé)任,就不能指望一點兒風(fēng)險都沒有,順順當當?shù)啬眯剿?/p>
我平靜下來,使膚色不再繼續(xù)加深。
“我還是建議用撤銷建議來推動調(diào)查安卡女士的‘非法’標注?!?/p>
羅曼諾夫部長微微點頭:“你確實是個找麻煩的員工,哈斯塔先生,但這未必不是好事。”
我常常摸不透人類。
他們有多種語言,每種語言都有含含糊糊的用詞,再加上他們能夠自如地控制面部肌肉,說謊易如反掌。奈科斯星人的情緒在膚色上毫無遮掩,即便想要掩飾內(nèi)心的想法,也只能在真情實感的基礎(chǔ)上做一定程度的調(diào)節(jié)。
我咂摸著羅曼諾夫部長的話,想搞明白他到底是責(zé)備我,還是贊同我。
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我也不是太在意這個問題,上級的評價有時候并非客觀。他沒可能一天到晚跟著我,對我的認知就是一些數(shù)據(jù)的累積,而數(shù)據(jù)本身也只是獨立個體一個側(cè)面的體現(xiàn)。
我相信萊克斯組長跟我的認知是不同的,他平時很從容,但每當上級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變得局促不安,時刻關(guān)注著上級的動作和語言。那種緊繃一眼可見,這種心理機制我雖然沒有但也理解——如果對現(xiàn)在的職位很在乎,并且想著升職,往往如此。
所以,羅曼諾夫部長對于我這次的舉動到底是贊成,還是反對,都不能更改我的工作出發(fā)點。但這對萊克斯組長顯然很重要,他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先生,”他用最嚴肅的口吻對羅曼諾夫部長說,“我認為這次哈斯塔做得過于草率,后續(xù)會給咱們整個邊檢署帶來大麻煩。他的工作沒有充分跟搭檔和上級商議,是擅自決定的,這非常沒有團隊精神?!?/p>
這句我倒不想反駁,因為我不希望何珊迪被牽扯進來。萊克斯會下意識地維護他的同族,這倒跟我想法一致了。
羅曼諾夫部長向他點點頭,“謝謝,萊克斯先生?!?/p>
真難揣測他的想法,我聽說有些人類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他真正的想法,會讓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沒有表情。能做到這一點應(yīng)該具有很強的自制力吧。
羅曼諾夫部長又轉(zhuǎn)向我,“我充分理解你的想法了,哈斯塔先生,我覺得這樣處理會比較好:首先,你得撤回你的‘拒絕入境’簽注?!?/p>
“我拒絕——”
“別忙著拒絕。安卡女士一旦重新申請入境,我可以以我的名義向林道爾990站發(fā)送一封復(fù)查申請,這樣就能啟動調(diào)查。”
我沒控制住,頂觸須一下子將帽子掀了,而旁邊的萊克斯組長發(fā)出了短促的叫聲,就好像突然被踩到了腳趾。
這的確能夠達到我最開始的目的,但我沒想到羅曼諾夫部長會跳過萊克斯親自這么做。
“謝謝,先生……”我突然想不出該說什么,但我覺得表達一下感謝是應(yīng)該的。但他豎起手掌,“別急,哈斯塔先生,目前需要克服的問題是,你首先得讓安卡女士重新提請申報。是你讓她申請了救助程序,救援審核的人已經(jīng)把信息反饋到了我們這里,而你很快就會收到核查信息,你得證實是你拒簽了她,并提出拒簽原因,援助部門才會決定是否給她找到合適的船。錯標的回溯程序?qū)⒂稍块T的人來實施,可最大的問題是——”
我突然醒悟過來:是的,我得給出拒簽的答復(fù),這樣才能夠?qū)⒘鞒套呦氯ァ?/p>
但同時又有一個問題,救援部門的回溯程序會轉(zhuǎn)到警衛(wèi)隊的調(diào)查部門,后續(xù)調(diào)查進度和結(jié)果我們是沒有辦法知道的,但如果是由邊檢部門發(fā)出的建議,會給我們反饋。
如果我想知道結(jié)果,那么就得讓這個質(zhì)疑錯標的建議從我們這邊發(fā)出。當這個建議從羅曼諾夫部長這里直接發(fā)到990站,顯然反饋的效率會高一些。
然而,如果想要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得在收到救援審核的詢問時給予否認的信息。這意味著我要么承認操作失誤,要么承認審核失誤,總之:我得承認錯簽。
我全身都像被高鹽分的水給澆了一遍,緊縮起來。
羅曼諾夫部長還是很平靜的樣子,我看著他灰色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經(jīng)算計好了一切。選擇權(quán)在我,無論我承不承認錯簽,安卡小姐都會得到救助,但成功的可能性會有區(qū)別。如果我承認錯簽,我們會得到最快的反饋結(jié)果,這不光是她的問題——對于990站上的違規(guī)人員是誰,我們也可能第一時間了解。
而且承認錯簽,大概只會拉低我一個人的工作評價,但還達不到影響整個邊檢部門評定的程度。
萊克斯組長的智商顯然沒有辦法讓他第一時間領(lǐng)悟羅曼諾夫部長的意圖,他還試圖說些什么,并沒有意識到上級用另外一種辦法達成了他想要的效果。他正準備開口,我稍微把眼睛往外鼓一些,就能擴大視野,看見他因為緊張而攥起的拳頭——對于職務(wù)等級的敬畏讓他有些可悲。
“明白了!”我忍不住搶在他開口前對羅曼諾夫部長說,“我會以安卡女士獲得公正合理的對待為最終目的,這也是我們工作的最終目的。”
“很好,哈斯塔?!绷_曼諾夫部長點點頭,“你現(xiàn)在可以回你的工位了。真高興我們能達成相互滿意的結(jié)果?!?/p>
他在自己夾鼻眼鏡上點了一下,左邊鏡片上有些半透明的界面顯示出來。
“我得提示你,哈斯塔先生。你回復(fù)救援處的核實信息之后還得去讓安卡女士重新走一遍我們的入關(guān)流程,讓她能夠進入十字星城空間站。哦,對了,核實回復(fù)的時間快到了,大概還有……”
他竟然頓了一下!
“……兩分鐘?!?/p>
我用頂觸須抬了抬帽子,開始不顧一切地往外狂奔,只聽見萊克斯在后面急促地叫了聲“等等”。我沒有回頭,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變成了底觸須下的黏液——用何珊迪喜歡的比喻就是“腳底抹油”。
我在辦公區(qū)域的過道上狂奔,張牙舞爪,而清掃機器人們?nèi)缗R大敵,閃著紅光紛紛從后方追上來。這景象讓同僚們目瞪口呆,我感覺狂奔的自己像招來海嘯的風(fēng)暴之神,而后面那些緊追不舍的小怪物就是我的扈從。但我并非像奈科斯星傳說中的兇神一樣帶來毀滅,我要去拯救。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把憤怒的清潔機器人關(guān)在門外,裝作聽不見它們滴滴嘟嘟的罵人聲。等我用日常觸須點開界面的時候,回復(fù)等待的倒計時剛好彈成了“0”。
我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然真的壞到這樣的地步,一時間血液倒流,全身呈現(xiàn)出一種間插著紅條紋的灰色,任何一個奈科斯星人站在我面前,都會對我肅然起敬——這是“戰(zhàn)斗”的信號。
“奶奶!”何珊迪瞪著我,眼睛大得一度讓我以為她也能把眼球彈出來。
我用日常觸須向她拼出一個“OK”的標志。
“別擔(dān)心,我會搞定的!”
我調(diào)動了全身的水分為底觸須潤滑,速度如同刮過海面的風(fēng)。我憋著一股勁,沖出了邊檢艙,一直來到碼頭上。
從邊檢艙到登船接駁站這一片廣場用了全透明的屋頂,抬頭就能看見漆黑的宇宙,還有那些永遠明亮的繁星。穿梭的飛船帶著各種顏色的燈光或遠或近地掠過我們的頭頂,看起來如同流星。在這遼闊無垠的宇宙圖景之下,人類是渺小的,我也是渺小的,每個人渺小的生命在短暫的生存期內(nèi)都必須去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
很多旅客都抬頭看著這浩渺的宇宙美景,興奮地朝著邊檢艙入口走去。沒錯,這一片廣場上的都是入關(guān)的旅客,正常出關(guān)的則在十字星的另外一條臂上。
因此,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手足無措的安卡女士,她是直接從安檢艙給趕出來的,只能在這里上船。此刻她身邊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的警衛(wèi)隊員,似乎在等待命令,帶她去某一艘船。
我滑動過去,用最長的兩條日常觸須——是的,為了滿足我們的各種動作需求,日常觸須的長度是各不相同的——舉起我的工作卡。
“抱歉——”我大聲叫道,嘴里堅硬的捕食器不得不探出來,顯得特別猙獰,“請等一等,這位女士不能走?!?/p>
那個警衛(wèi)隊員瞪著我,握著槍的手動了動。我猜他一定差點兒忍不住向我開槍,畢竟一個黃衣服的哈斯塔張牙舞爪地撲過來,還是有點兒考驗他的定力。但他保持著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一直等我到了跟前,簡單說明了來意,又刷了我的工作卡,這才讓我去跟安卡女士說話。
我只轉(zhuǎn)了下左眼球就看到他背過去抹了把額頭的汗。
安卡女士用疑惑不解的神情看著我,鑒于我前不久剛剛拒簽了她,她對我并不熱情。甚至當我告訴她現(xiàn)在她可以入關(guān)了,并且還能夠盡快申請救助的時候,她都懷疑地看著我,讓我不得不再花了一刻鐘給她解釋她面臨的問題。
如果說之前我拒簽她的時候說的那一堆情況,她都因為情緒崩潰聽不進去,那現(xiàn)在我的解釋也因為她的憤怒而被拋之腦后。
“誤判?錯簽?”她提高了聲音,對我之前說的她檔案上的錯標充耳不聞,“你差點兒害死我!”
是拯救你,女士!可我知道現(xiàn)在跟她說什么都沒用。她的理性如果能發(fā)揮更多作用,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她開始埋怨我,帶著眼淚,但遺憾的是沒有辦法讓我產(chǎn)生任何愧疚。她顯然也不會從我的膚色上辨別出我的心情,只管絮絮叨叨地傾訴完她的委屈。
最后她擦了擦眼睛,對我說出了她認為最中肯的建議:“你對自己的工作應(yīng)該更負責(zé)?!?/p>
我沒理會她的話,但皮膚變成了灰藍色。
毫無意外,我今天和何珊迪沒有完成預(yù)定工作量,但因為統(tǒng)一的關(guān)卡開放時間,我們也沒有加班。明天我們得提高速度,補上今天的量。
我走出艙門的時候,清潔機器人正在外頭列隊——它們頭上的紅色警示燈轉(zhuǎn)個不停,仿佛宣泄著仇恨的怒火。但我不想跟它們計較,老老實實地往前走,沒有留下任何黏液。何珊迪跟著我,語氣輕松,“沒事兒,奶奶,今天人少也挺好的,我輕松了?!?/p>
我用日常觸須向她比出一個“心”。
她忽然站住了,嚴肅地看著我,我不得不停下來,也看著她。
“奶奶,你心情不好,我知道。”我的搭檔對我說,“你在我跟前不用忍著,你想要罵人就罵吧。我得很慚愧地跟你承認,今天我沒能幫得上忙,其實最開始我也覺得你真沒必要去管那么多?!?/p>
我看著她,其實能從之前她說的話里感覺到她也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事兒。
“但后來我認為你確實有一種,嗯,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感吧。老實說我不太理解你的動力從何而來,你為一個陌生的人類做的比我這個同族還多。即便真的拖慢了我們組的工作進度,可我還是沒法阻止你,因為我覺得不讓你去做,似乎對不起你。奶奶,我真佩服你,真的?!?/p>
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讓我的皮膚都浮現(xiàn)出感覺溫暖時才有的淺綠色。
“而且你做得很好,”她抬起下巴,“那句老話怎么說的?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她最后這句話是用她的母語說的,我跟著她還真學(xué)了不少。
我忍不住用長長的觸須勾住了她的手,并用末端在她的皮膚上輕柔而急促地拍打,“謝謝,你真是我最好的搭檔?!?/p>
我們一起走出入境處的大門,就看到萊克斯正開著他的陸上飛行器緩緩地從車位上滑出來,他顯然也看到了我們——或者說,看到了我。
然后他沖我露出微笑,是一種惡心的、勝利般的微笑。“干得不錯,哈斯塔!”他伸出頭來向我大聲叫道,“為每一位公民提供便捷、高效、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p>
他甚至伸出他的前肢,把肢端的拇指翹得高高的,然后大笑著縮回去,沖向半空軌道。
我的工作卡發(fā)出了輕微的震動,我拿起來的時候,看到我的頭像下五顆星的整體評價有一顆變成了“×”。
何珊迪暼了一眼,擔(dān)心地叫了我一聲:“哈斯塔,我很抱歉。在我看來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邊檢員?!?/p>
她是一個好搭檔,但如今也沒法為這工作加分了。
我總算明白了今天早上奇怪的感覺預(yù)示了什么——
是的,我知道這是一種預(yù)示,當我開始覺得疲憊的時候,那就是有什么東西正在發(fā)揮它的負面作用。我在一個系統(tǒng)之中,安卡女士在一個系統(tǒng)之中,萊克斯也是,甚至羅曼諾夫部長同樣也是。我本來只想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但并不現(xiàn)實,總有崩掉的螺絲釘,總有過載的電路,總有熄火的反應(yīng)堆,然后就會出岔子,這個時候做自己原本的事情就可能變成奢侈,誰想要做對的事情,這個系統(tǒng)就會向他碾壓過去。
當工作變成這樣,所有的趣味都喪失了,除了帶來灰心和失望,什么也不剩。
我站在臺階上,想著六翅飛魚,單純地將它們罩進網(wǎng)子里也是件不錯的事情。我或許能干得更好。
“嘿,”何珊迪擔(dān)心地戳了戳我,“別生氣,哈斯塔,萊克斯組長是個賤人,我們都很清楚。你回去睡一覺,別想他?!?/p>
我不想讓她擔(dān)心,向她保證我肯定不會讓那顆光頭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她得到了我第三遍保證,才跟我揮手告別,開著她便宜的陸行車走了。
我知道我該去通勤車的站點,最后一班將在十分鐘后開走。但我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挪動我的底觸須,今天的黏液分泌有點兒超標,我感覺干渴,底觸須的皮膚也在發(fā)痛,我急需回家洗個澡,再吞掉三份海藻罐頭,吃一千克新鮮的活蹦亂跳的水生動物??晌覜]走,我總覺得今天并沒徹底結(jié)束。
“需要搭我的車嗎?”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羅曼諾夫部長的車是更加高級的陸地飛行器,比萊克斯組長貴上好幾倍,猶如一顆巨大的銀色子彈。他只需要對手上的戒指隨便說幾句,這顆華麗的子彈就能從停車庫中飛出來,精準地射向我們,然后在我以為會被擊中時穩(wěn)穩(wěn)地停住。
拿捏的時間和分寸都無可挑剔,就跟它的主人一樣?;蛘哒f,這就是它主人操縱的結(jié)果。
我沒回答羅曼諾夫部長,他也沒急著上車,只是掃了一眼我的胸牌,然后非常遺憾地嘆氣。
“今天很不容易,哈斯塔先生,但結(jié)果是好的?!彼o我說,“我的撤銷建議發(fā)給林道爾990站以后他們很重視。他們也不得不重視,因為這消息我也同步給了聯(lián)盟的調(diào)查局。安卡小姐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了,這都是因為你,你對她很負責(zé)?!?/p>
真有意思,我服務(wù)的對象并沒什么好話,但讓我不得不退讓并付出代價的人卻突然來肯定我。
“這一切如果能在萊克斯組長同意執(zhí)行我第一個方案時發(fā)生,后續(xù)每個人都會得到最好的結(jié)果?!?/p>
羅曼諾夫部長搖搖頭:“沒有最好的結(jié)果,哈斯塔先生,我們沒有辦法平衡所有的利益相關(guān)方。當你覺得萊克斯組長怯懦的時候,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堅守個人的風(fēng)險最低原則,也是在給邊檢團隊降低風(fēng)險?!?/p>
所以他并沒有責(zé)怪萊克斯的意思。
“我不該承受這個?!蔽矣萌粘S|須在工作卡的紅叉上點了一下。
“一個可以在后續(xù)被抵消掉的評價?!彼麚u搖頭,“不,哈斯塔先生,但你在我這里贏得了極高的評價。我尊重你的勇氣和行動力,這是我愿意實現(xiàn)你的目標的原因?!?/p>
“但你不會讓我取代萊克斯組長的位置。那這肯定又有什么用呢?”我指出來,“你對我的肯定,比不上對平衡利益的追求,這是我們兩個非常不同的地方。”
“這是一種準則。世界是無數(shù)根懸浮的平衡木,我們都要小心地在上面行走,才不會相撞?!?/p>
“那是因為你們害怕?!蔽也⒉皇秦?zé)備的口氣,就像何珊迪說的,我是一個智慧生物,我明白標準和價值的個人化,但我還是得告訴他,“如果有撞擊的平衡木,就意味著這些木頭的運行軌道需要改變,害怕并不能改變?!?/p>
“沒有力量也無法改變。”
“沒有同樣的認知才會如此?!?/p>
羅曼諾夫部長淺色的眼睛看著我,然后微微嘆了口氣。我們說服不了對方,就如同他有兩條腿,而我有三支底觸須。
“謝謝你的好意,先生,我得去趕通勤車了。”我用頂觸須動了動帽子,提速前往通勤站。
現(xiàn)在我只想好好地在我的水床里繼續(xù)睡——雖然按理說我不該繼續(xù)這么睡覺,但現(xiàn)在只要讓我自己感覺舒服就行,管他什么重力慣性……至于這工作還要不要繼續(xù)做下去,是我睡醒之后該考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