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世界科幻”來自美國科幻、奇幻與恐怖小說家亨利·庫特納(Henry"Kuttner,1915—1958年)。他是克蘇魯神話的奠基者之一,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圈子”的一員。他一開始視C.L.穆爾為偶像,后來成了后者的丈夫。兩人在婚后十余年合著了許多精彩作品。庫特納的代表性作品有《復仇女神》《墓園鼠》《恐怖之鐘》等。
庫特納在生前并未享有顯赫的名聲,但在身后卻越來越多地受到評論家們和作家們的重視。深受其影響的雷·布雷德伯里為其精選集所作序言的題目是《亨利·庫特納:被忽視的大師》。2018年,庫特納與穆爾合著的《托恩基》獲得了1943年度的回溯雨果獎(Retro-Hugo"Awards)最佳短篇小說獎。
本篇《現(xiàn)在別看》(Don't"Look"Now)首發(fā)于1948年3月的《驚悚故事》雜志(Startling"Stories)。這是一篇文字簡練、場景簡單的小說,卻成功營造出了懸疑氛圍。它在謎團的植入上有許多可取之處,對于二戰(zhàn)后美國普遍存在的社會焦慮亦有一定展現(xiàn)。
你身邊的那個人可能是個火星人。他們統(tǒng)治著我們的世界,但只有少數像萊曼這樣有智慧和遠見的人意識到了這一點!
穿棕色西裝的男人正透過吧臺后面的鏡子看著自己。鏡子里的倒影似乎比他手中的酒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他漫不經心地聽萊曼夸夸其談,大約十五分鐘后,才終于舉起酒杯,痛飲了一口。
“現(xiàn)在別看?!比R曼說道。
棕衣男人瞥了他一眼,高舉酒杯,一口下去,冰塊紛紛滑落到嘴邊。他把杯子放回紅棕色的木臺面上,示意再來一杯。最后他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萊曼。
“別看什么?”他問。
“剛才坐在你旁邊的人,”萊曼說,眼睛有些呆滯地眨著,“他剛剛走出去。你沒看到他嗎?”
棕衣男人付完新一杯的酒錢,才又開口?!翱吹秸l?”他問道,語氣中帶著厭倦和嫌惡,聽起來興趣寥寥,“誰出去了?”
“我這十分鐘都在跟你說些什么?難道你沒聽嗎?”
“我當然聽了??隙ㄊ恰犃?,你剛才說的是——浴缸、收音機、奧森——”
“不是奧森。是H.G.,赫伯特·喬治。對奧森來說這只是個玩笑。但H.G.真的知道——或者懷疑過。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單純憑借直覺?他不可能掌握任何證據的——但他確實突然停止寫科幻小說了,不是嗎?我敢打賭他曾經知道點兒什么?!?/p>
“知道什么?”
“火星人的事。你得好好聽我說,否則這一切對我們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當然了,也許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什么好處。關鍵是要迅速行動——用證據說話,令人信服的證據。此前從沒有人被允許站出來舉證。你是一位記者,對吧?”
身著棕色西裝的男人拿著酒杯,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
“那你就應該把我說的都寫在報紙上。我想讓每個人都知道。讓全世界都知道。這真的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這會讓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如果我不能把這一信息傳播出去并取得人們的信任,我的生活就會一直處在危險當中?!?/p>
“為什么你的生活會有危險?”
“因為火星人,你這個傻瓜。他們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
棕衣男人嘆了口氣。“那么他們也統(tǒng)治著我的報紙,”他反駁道,“所以我不能刊登他們不喜歡的東西?!?/p>
“我沒想過這一點兒?!比R曼說,他盯著玻璃杯底部,杯中的兩塊冰已經融化為一個冰冷、恒定的整體。“但他們并不是萬能的。我敢肯定他們很脆弱,否則為什么總是躲躲藏藏呢?他們害怕被發(fā)現(xiàn)。如果世界上有令人信服的證據的話——你看,人們總是相信自己在報紙上讀到的東西。難道你不能——”
“哈?!弊匾履腥艘馕渡铋L地應了一聲。
萊曼悲傷地敲著吧臺,喃喃道:“一定會想到辦法的。再喝一杯也許就能……”
棕衣男人嘗了嘗他的柯林斯雞尾酒,變得興奮起來?!盎鹦侨说降资窃趺椿厥??”他問萊曼,“你從頭開始再講一遍吧,還能記得嗎?”
“當然,我記得一清二楚,前所未有地清晰。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前所未有,以前從沒有發(fā)生過。我能記得我和火星人的最后一次談話?!比R曼得意地看了棕衣男人一眼。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p>
“我還記得上周的談話呢,”棕衣男人溫和地說道,“那又怎么樣?”
“你不明白。你要知道,他們有辦法讓我們失憶。他們告訴我們該做什么,而我們轉眼就會忘記這段對話——我想這應該是催眠后暗示——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照樣會執(zhí)行他們的命令。這是一種強迫,我們還自以為在自己做決定呢。哦,他們統(tǒng)治著整個世界,錯不了,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嗯,在某種程度上,我的腦子被搞亂了。我一直在琢磨超音速洗滌劑這類東西,想要弄出一些有市場的產品,你知道吧?就是這個小玩意兒出了問題——某種意義上可以這么說。那玩意的本質是一種高頻波,做研究時,這種波頻繁地射穿我的腦袋。一般人是聽不見這種波的,但我能,或者更確切地說——好吧,我就直說了,實際上我能看到這種波。所以我才說,我的腦子被搞亂了。在那之后,我就看得到也聽得到火星人了。他們有一套完備的技術,對普通人的大腦十分奏效,然而,我的大腦已經不再普通。還有,他們也沒法再催眠我了,他們可以命令我,但我不需要服從——不再需要了。我希望他們沒有起疑心,可也許他們已經開始懷疑了。是啊,我猜他們是懷疑我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們會那樣看著我?!?/p>
“哪樣?”棕衣男人問,他想伸手去拿鉛筆,但又改變了主意,轉而喝了一口酒,“嗯?他們是什么樣子的?”
“我不確定。我確實能看見他們,但僅限于他們穿著衣服的時候?!?/p>
“好的,好的,”棕衣男人耐心地說,“他們穿上衣服后看起來是怎樣的?”
“幾乎和人一樣。他們穿著——穿著人皮。哦,不是真的人皮,是仿制品。就像《柯茨紐珈瑪家的孩子》里那樣,穿上仿鱷魚皮的衣服。不穿人皮的話——我不知道,從來沒見過,也許連我都看不見,或者他們又偽裝成了別的東西。螞蟻、貓頭鷹、老鼠、蝙蝠或——”
“或者任何東西?!弊厣つw的男子急忙接話。
“謝謝。當然,他們可能是任何東西。但是當他們打扮得像人類時——就像剛才坐在你旁邊的那個,我告訴你不要看——”
“我猜那家伙是隱形的,對吧?”
“大多數時候是這樣的,沒人能看到他們。但偶爾,出于某種原因,他們——”
“等一下,”棕衣男人反駁道,“這說得通嗎?他們披著人皮,然后隱身坐在那里?”
“只是有時候。穿上人皮衣就可以完美地模仿人類,沒人能看出破綻,只有第三只眼睛會暴露他們。當他們閉上第三只眼睛時,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人皮底下是什么。當第三只眼睛睜開,他們就隱身了——就像那樣,一眨眼的工夫。當我看到某人額頭正中長著第三只眼睛時,我就知道他是火星人,而且是隱形的,我得假裝沒有注意到他?!?/p>
“嗯嗯,”棕衣男人說,“這么說來,我就是一個沒隱身的火星人咯?!?/p>
“哦,但愿不是!”萊曼焦慮地看著他,“我是喝醉了,但我覺得你不是。我跟蹤了你一整天,我能確認你的身份。當然了,我還是在冒險,畢竟他們會不擇手段——毫不留情地——讓一個人暴露自己。我很清楚這一點。我真的不敢相信任何人,但我必須找個人談談,我——”他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拔乙部赡苁清e的,”萊曼接著說,“當第三只眼閉上時,我是認不出火星人的。你介意為我睜開你的第三只眼嗎?”他用暗淡的目光注視著棕衣男人的額頭。
“抱歉,”記者說,“下次吧。另外,我又不認識你。你想讓我把這則消息刊登在頭版對吧?那你為什么不去找主編呢?我寫的故事也必須要經過審核,搞不好還要重寫的。”
“我想把我的秘密公之于眾,”萊曼固執(zhí)地說,“問題是,我能走多遠?你可能以為我一開口他們就會殺了我——不過,他們在的時候我什么都沒說。我認為他們壓根兒沒把我們當回事,你懂吧?在人類歷史上,這種事肯定屢見不鮮,到現(xiàn)在,他們已經變得不以為意了。在制裁福特之前,他們放任他蹦跶了很久。但請注意,他們相當謹慎,從不讓福特掌握能讓人信服的真憑實據。”
棕衣男人低聲念叨著:“也許可以在邊欄中插入一則逸聞趣事報道?!彼麊柕溃骸俺舜┥先似ひ略诰瓢衫镩e逛之外,火星人還做什么?”
“我還在研究,”萊曼說,“這是個費解的問題。毫無疑問,他們統(tǒng)治著世界,但為什么呢?”他皺起眉頭,懇切地看著棕衣男人,“為什么?”
“如果確實是他們在統(tǒng)治世界,那他們可得好好解釋一番?!?/p>
“我就是這個意思。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毫無意義。我們做事不按邏輯,全然聽命于他們。我們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不合邏輯的。就像愛倫·坡寫的《反常之魔》——我覺得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換個名字,直接把‘火星人’幾個字寫進去。心理學家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殺人犯想要認罪,但這仍然是一種不合邏輯的反應。除非是火星人命令他這么做的。”
“你不能被催眠去做任何違背你道德觀的事情。”棕衣男人得意揚揚地說道。
萊曼皺起眉頭,“人類做不到,但火星人可以。大概當我們還沒猿猴聰明的時候,他們就占了上風,從那以后就一直保持著這種優(yōu)勢。他們和我們一起進化,并且始終領先一步。就像鷹背上搭便車的麻雀,當鷹飛到最高處時,麻雀從鷹背上起飛,一舉打破最高飛行記錄。他們征服了世界,但沒人知道這回事。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統(tǒng)治著我們?!?/p>
“但……”
“就拿房子來說吧,這是多不舒服的東西啊,又丑又不方便,還很臟,房子簡直一無是處。但是當弗蘭克·勞埃德·賴特這樣的人逃離了火星人的控制,提出更好的建議時,人們是怎么反應的呢?他們討厭新想法,那絕對是他們背后的火星人這么要求的?!?/p>
“聽我說一句?;鹦侨藶槭裁匆P心我們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你解釋解釋這個問題?!?/p>
萊曼皺起眉頭?!拔也幌矚g談話中含有這種懷疑的語氣,”他說道,“他們當然要關心。毫無疑問,他們住在我們的房子里。我們的房子不是為了自己的方便而建,是根據命令為火星人建造的,那是他們想要的房子。他們非常關心我們所做的一切。越是沒意義的事,他們就越關心?!?/p>
“就拿戰(zhàn)爭來說吧。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戰(zhàn)爭無論如何都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真正想要戰(zhàn)爭,但我們一直在打仗。只有從火星人的角度來看,戰(zhàn)爭才是有用的。它能使人類科技突飛猛進,還能減少過剩的人口。其他諸多好處無須多言,殖民就是其中之一。但最主要的還是科技。在和平時期,就算有人發(fā)明了噴氣推進技術,商業(yè)開發(fā)的高昂費用也讓人望塵莫及。但在戰(zhàn)爭時期就不一樣了,人們排除萬難,也必須發(fā)展技術。一旦開發(fā)完成,這項技術就歸火星人隨時調用了。他們利用我們就像利用工具或者——或者肢體一樣。所以說,沒有人真正贏得戰(zhàn)爭——除了火星人。”
穿棕色西裝的男人笑了。“這很有道理,”他說,“做個火星人一定很棒?!?/p>
“為什么不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種族能夠成功征服并統(tǒng)治另一個。弱勢一方可能會反??抗或是同化征服者。一旦你知道自己是被統(tǒng)治的,那么統(tǒng)治者的地位就變得岌岌可危。但如果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們確實一點兒也不知道——”
“就拿收音機來說吧,”萊曼陡然轉移了話題,“一個理智的人是沒有任何理由聽收音機的,但火星人要我們聽,因為他們喜歡聽。就拿浴缸來說吧,浴缸真的是一點兒也不舒服——對我們來說。但火星人覺得好。盡管知道不實用,我們還是在堅持使用這些不實用的東西——”
“打字機色帶,”棕衣男人突然想到了這一點,說道,“但就連火星人也不會喜歡更換打字機色帶吧?!?/p>
萊曼似乎認為這種說法很輕率。他說,他對火星人了如指掌,除了一件事——他們的心理。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鲞@些事。有時看起來不合邏輯,但我完全相信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合理的動機。不把這個問題弄清楚,我的研究就會一直處于停滯的狀態(tài)。除非我能獲得一些證據——證明——以及幫助。在那之前我必須隱姓埋名。我一直隱藏得很好,對他們言聽計從,好讓他們不起疑心,我還假裝忘記他們讓我忘記的事情?!?/p>
“那你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p>
萊曼沒有理會,又開始抱怨起來。
“當我聽到浴缸里的水流聲和火星人嬉水的聲音時,我會假裝什么都沒聽到。我的床太短了,上周我本想訂購一張加長床,但睡在床上的火星人卻告訴我不要這么做。他個頭矮小,就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樣。也就是說,我認為他們是一群矮人。我不得不大膽推測,因為你永遠不會看到他們脫了人皮衣的樣子。總之我就是一直這樣生活的。對了,你的火星人怎么樣?”
穿棕色西裝的男人突然放下了酒杯。
“我的火星人?”
“你聽好了,我可能有點兒醉了,但我的邏輯依然清晰。我們來推演一下,你要么知道火星人,要么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沒有必要再跟我說‘什么,我的火星人?’了。我知道你有一個火星人。你的火星人知道你有一個火星人。我的火星人也知道。關鍵是,你知道嗎?認真想想吧?!比R曼熱切地敦促道。
“不,我沒有什么火星人?!庇浾哒f著,匆匆端起酒杯,玻璃杯的邊緣磕碰著他的牙齒。
“你很緊張,我看得出來,”萊曼說道,“你當然有一個火星人了。我以為你知道的?!?/p>
“有火星人我能干什么?”棕衣男人執(zhí)著地追問。
“你不如問問沒有他你該怎么辦。我猜這是違法的。如果他們抓到你到處亂跑,身后沒有火星人跟著的話,他們可能會把你關進收容所或別的地方,直到有人來認領你。哦,你有一個,沒錯的。我也有。他也有,他也有,還有他——還有酒保。”萊曼用顫抖的食指數著其他酒鬼。
“當然了,”棕衣男人說,“不過他們明天就要回火星了,到時候你就可以去看醫(yī)生了。你最好再喝一……”
正當他向酒保轉身時,萊曼意外地向他湊近,急切地低聲說:
“現(xiàn)在別看!”
棕衣男人瞥見了鏡子里萊曼蒼白的臉。
“沒事的,”他說,“這里沒有火……”
萊曼在吧臺下迅速猛踢了他一腳。
“閉嘴!剛剛進來一個!”
他迎上棕衣男人的目光,故作隨意地說:“所以很顯然,我除了爬上屋頂追它之外別無選擇。我花了十分鐘才把它從梯子上弄下來,剛落地,它就跳了起來,爬上我的臉,從我的頭頂跳走,又回到了屋頂上,尖叫著要我把它弄下來?!?/p>
“什么?”棕衣男人簡直摸不著頭腦。
“當然是我的貓。你覺得怎么樣?不,算了,別管這個了。”萊曼的臉面向棕衣男人,眼角的余光卻追隨著隱形人沿著吧臺向最里面的一個卡座看去。
“他進來干嗎?”他喃喃道,“我不喜歡這樣。他是你認識的人嗎?”
“誰?”
“那個火星人,會不會是你的?不,我想不是。你的可能是剛才出去的那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打了個報告,然后就派這個過來了?有可能。很有可能。你現(xiàn)在可以說話了,但要小聲點兒,不要扭來扭去。想讓他注意到我們能看見他嗎?”
“我看不見他,別把我扯進來,你和你的火星人慢慢斗去吧。但你讓我神經緊繃,我真的得走了。”但他沒有從凳子上站起來。越過萊曼的肩膀,他偷偷看向酒吧后面,視線時不時落在萊曼的臉上。
“別再看我了,”萊曼說,“也別再看他。別人還以為你是一只貓呢?!?/p>
“為什么是貓?別人為什么會——我看起來像貓嗎?”
“我們剛才說到了貓,對吧?貓能看到他們,看得明明白白。而且我相信,即使沒穿人皮衣,貓也能看見他們。他們不喜歡它們?!?/p>
“誰不喜歡誰?”
“都。他們雙方都不喜歡對方。貓能看見火星人——噓!——但它們假裝看不見,這讓火星人很生氣。我有一個猜想,在火星人到來以前,貓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沒關系,還是忘掉貓吧。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嚴重,我碰巧知道我的火星人今晚休假,所以我確定前面出去的火星人就是你的火星人。你有沒有注意到這里沒有其他人帶著火星人?你認為……”他的聲音沉了下來,“你認為他們會不會在外面等著我們呢?”
“哦,天啊,”棕衣男人說道,“我猜是在有貓的小巷子里吧。”
“別沒完沒了地說貓了,你能不能認真一點?”萊曼要求道,然后臉色蒼白地閉上嘴巴,在凳子上微微搖晃了一下,匆忙飲了口酒來掩飾尷尬。
“又怎么了?”棕衣男人問道。
“沒什么?!比R曼吞咽了一下,“沒什么。只是——他看了我一眼。用他的——你知道的?!?/p>
“讓我確認一下。我猜火星人正穿著——穿得像人類一樣?”
“沒錯?!?/p>
“但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見他,對吧?”
“是的。他現(xiàn)在不想被人看到。而且——”萊曼狡猾地停頓了一下,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棕衣男人,又趕緊低下頭看著酒杯?!岸?,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希望你也能看到他——哪怕只有一點兒模糊的影子?!?/p>
棕衣男人陷入了約莫三十秒鐘的寂靜,一動不動地坐著,手中握著酒杯,杯中冰塊卻沒有發(fā)出一絲叮當聲。他像是停止了呼吸,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
“你怎么會這么想?”三十秒后,他用波瀾不驚的聲音問道。
“我——我說什么了嗎?我沒注意?!比R曼突然放下酒杯,“我想我現(xiàn)在該走了?!?/p>
“不,你別走,”棕衣男人說道,牢牢握住萊曼的手腕,“現(xiàn)在還不行?;貋恚隆,F(xiàn)在跟我說說,你是怎么想的?你打算去哪里?”
萊曼呆呆地朝酒吧后面點了點頭,那兒只有一臺點唱機和一扇標有“男士”的門。
“我感覺不太好,大概是喝多了,我可能會——”
“你現(xiàn)在很好??晌覔哪愀悴欢莻€——那個隱形人,所以在他離開前,你就在這里待著吧?!?/p>
“他現(xiàn)在要走了,”萊曼高興地說道。他的視線敏捷地跟隨著一條看不見但速度很快的動線,一直朝前門那里去了,“看,他走了?,F(xiàn)在放開我,好嗎?”
棕衣男人朝后面的卡座瞥了一眼。
“不,”他說,“他還沒走。你不要動。”
這下輪到萊曼僵住了,他嚇得一動不動,呆了半晌,可他杯中的冰塊卻丁零當啷響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說話,聲音輕柔,聽上去比先前清醒多了。
“你說得對。他還在那兒。你能看到他,不是嗎?”
棕衣男人說道:“他背對著我們是嗎?”
“這么說,你真的能看到他。也許這里的火星人比我想象的更多,他們無處不在。無論你走到哪里,他們都可能坐在你身邊,你根本猜不到,直到……”他輕輕搖了搖頭?!八麄円_保萬無一失,”他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們可以給你下命令,再讓你失憶,但他們能強迫你做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他們沒法讓一個人背叛自己。他們必須一步步引誘他——直到萬無一失?!?/p>
他把酒杯舉到臉旁,猛地一仰,冰塊順著傾斜的杯壁滾落,冰冷地撞擊著他的嘴唇,但他還是那么舉著,直到最后一滴淡琥珀色液體冒著泡流進嘴巴里。把酒杯放在吧臺上后,他正視著面前的棕衣男人。
“然后呢?”他說。
棕衣男人環(huán)顧著酒吧。
“時間不早了,”他說,“剩下的人不多了。我們等著吧?!?/p>
“等什么?”
棕衣男人朝后面的卡座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開。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我不想讓其他人看到?!?/p>
萊曼審視著這間煙霧繚繞的狹窄房間。吧臺上,除他們以外的最后一位客人開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零錢扔在紅木臺面上,緩步踱了出去。
在酒保冷漠的注視下,他們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前排卡座里的一對夫婦起身離開,低聲爭吵著什么。
“還有人嗎?”棕衣男人問道,他壓低聲音,吧臺里邊穿圍裙的男人什么也沒聽到。
“只剩下……”萊曼沒有說完,而是朝屋子后面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沒在看。我們抓緊時間吧,你想給我看什么?”
棕衣男子脫下手表,撬開金屬表殼。兩張小小的、光滑的照片掉落出來。棕衣男人伸出一只手指將它們分開。
“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他說,“首先——你為什么選中了我?剛才你說你跟蹤了我一整天,就是為了確認我的身份,我還記得這件事。而且你知道我是個記者?,F(xiàn)在你該告訴我實情了吧?”
萊曼在凳子上扭動身子,皺著眉頭?!笆悄憧礀|西的樣子,”他低聲說,“今天早上在地鐵上——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遇見你,但我一下就注意到了你看東西的方式——你在看一些不對勁的東西,不存在的東西,就像貓一樣——看一會兒你就會把目光移開——因此我覺得你也能看見火星人?!?/p>
“繼續(xù)說。”棕色男子平靜地說道。
“我跟著你,整整一天。心中祈禱你會是那個——我可以談談的人。因為只要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能看到他們的人,那么我就還能看到些希望。我的處境簡直比單獨監(jiān)禁還要糟糕。我能看到他們已經有三年時間了。三年。我成功地對他們隱瞞了這種能力,而且成功地沒有自殺,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p>
“三年?”棕衣男人顫抖地說。
“總還有一線希望吧。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除非拿出證據??稍趺床拍苣玫阶C據呢?我只有……我一直告訴自己,也許你也可以看到他們,如果你可以,也許還有其他人可以——很多人都可以——只要有足夠多的人,我們就可以聯(lián)手,想辦法向世界證明……”
棕衣男人動了動手指,默默地把一張照片推過紅木臺面。萊曼顫巍巍地把它撿了起來。
“月光?”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那是一張風景照,深邃黑暗的天空中飄著潔白的流云。黑暗的背景前,鏤空的白色樹影纖巧動人,草地潔白如月輝,陰影處則是一片朦朧。
“不,不是月光,”棕衣男人說,“是紅外線。純粹出于業(yè)余愛好,最近我一直在嘗試拍攝紅外線膠片。結果拍到了一些很怪異的畫面。”
萊曼凝視著照片。
“你看,這是我家附近的,”棕衣男人用手指點了點照片中某個尋常的物體,“以此為背景,我時不時就能拍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但只有用紅外線膠片才拍得到。我知道葉綠素會反射大量紅外線,所以草和樹葉拍出來是白色的,而天空拍出來是黑色的,就像這樣。使用這種膠片要講究技巧,要是拍樹的時候背景是云,那洗出來的照片上就看不見樹了。但你可以透過薄霧拍照,它能捕捉到霧中遠處的物體,這是普通膠片做不到的。有時,在拍這種東西時……”他再次點了點照片里那個非常普通的物體,“你會在膠片上看到一個非常奇怪的圖像。就像這個,一個有三只眼睛的男人。”
萊曼對著光看了看照片,又默默地從吧臺上拿起另一張,仔細端詳,隨后笑著放下照片。
“你知道嗎,”萊曼低語,“上周日,一所頂尖大學的天體物理學教授在《時代周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好像叫斯皮策吧。他說,就算火星上有生命,就算火星人曾經到過??地球,也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沒有人會相信那些鳳毛麟角的目擊者。他說,除非碰巧有人拍到了火星人的照片……”
萊曼若有所思地看著棕衣男人。
“看吧,”他說,“現(xiàn)在就有了。你拍下了他們?!?/p>
棕衣男人點點頭。他拿起照片,放回表盒里?!拔乙彩沁@么想的,只是今晚我才終于敢確定。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看到過——完整地看到過——一個火星人。我沒有像你似的被超音速擾亂大腦,我的方法是,只要知道該往哪里看就行了。但我始終只能看到一部分,每個人都是如此。那是一種你永遠無法捕捉到的微弱跡象,只會在眼角余光中一閃而過。你幾乎覺察到了什么東西——當你真的看過去時,就什么也沒有了。是這些照片給了我思路。學會這一招并不容易,但的確是可以實現(xiàn)的。我們習慣于直視一個東西——不管是什么,但凡我們想看清楚一個什么,都會如此。也許是火星人這樣限制我們的。當什么玩意兒從我們視線邊緣閃過時,我們不可能不去直視它。這樣一來,它又不翼而飛了?!?/p>
“這么說,誰都可以看到他們嗎——任何人都可以?”
“我為此學習了很多,”棕衣男人說,“自從我拍到那些照片以后,就開始訓練自己。這就像看一張視覺欺騙照片似的——你研究清楚后,就會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合成的。偽裝,你必須學會??如何偽裝,否則我們可能看了一輩子,卻永遠看不到他們?!?/p>
“但相機可以?!?/p>
“是的,相機可以。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以前沒人用這種方法拍到他們。一旦在膠片上成像,就錯不了——那多出來的第三只眼睛。”
“紅外膠片技術還比較新,不是嗎?并且我敢打賭你必須在特定的背景下才能捕捉到他們的身影——就像你說的——否則無法在膠片上顯影。就像云朵前的樹木一樣。這還是挺難得的,你必須遇上合適的光線,恰到好處的焦距,準確無誤的定格。這稱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也許是無法復制的。但是……現(xiàn)在別看?!?/p>
他們保持緘默,偷偷盯住鏡子,目光一致滑向酒館敞開的大門。
緊接著又是一段漫長而令人窒息的靜默。
“他向我們回望了一眼,”萊曼非常平靜地說道,“他回看了我們一眼……用第三只眼睛!”
棕衣男人又發(fā)起愣來,直到要飲盡最后一口酒時,才動了一下。
“我認為他們還沒有懷疑,”他說,“在我們有能力徹底揭開這件事之前,必須隱藏自己。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讓人信服的?!?/p>
“我們有證據啊,那些照片。一個有本事的攝影師應該能弄清楚你是怎么拍到火星人的,并且還能復原當時的種種條件。這就是證據?!?/p>
“證據是把雙刃劍,”棕衣男人說,“我希望火星人不喜歡殺人——除非迫不得已。我希望他們不會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殺人。但是……”他敲了敲手表。
“不過現(xiàn)在我們有兩個人了,”萊曼說,“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我們倆都違反了重要準則——現(xiàn)在別看——”
酒保正在后面關點唱機。棕衣男人說:“非必要的話,我們最好不要同時出現(xiàn)。但如果我們明天晚上九點一起來這家酒吧喝一杯——即使在他們看來,也不會顯得可疑?!?/p>
“也許……”萊曼猶豫了一下,“我可以拿走一張照片嗎?”
“為什么?”
“如果我們其中一人出了……出了意外,另一個人仍然有證據。說不定足以說服那些有識之士了?!?/p>
棕衣男人猶豫了一下,短促地點了點頭,再次打開了表蓋,把其中一張照片遞給了萊曼。
“藏好了,”他說,“這可是證據。明天見,保護好自己。記住千萬要謹慎行事?!?/p>
他們伸出手,緊緊相握,在沒有盡頭的最后一秒鐘里,相顧無言。隨后,棕衣男人陡然轉身,走出了酒吧。
萊曼還坐在那兒,額頭上的兩條皺紋之間微微動了動,睫毛眨動著舒展開來。他緩緩睜開第三只眼睛,目送著離去的棕衣男人。
是一個較為松散的作家筆友會組織,以克蘇魯神話基礎世界觀的締造者H.P.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1890—1937年)為中心。
C."L.穆爾(C."L."Moore,1911—1987年),美國科幻與奇幻小說家,是最早寫作科幻與奇幻小說的女性之一。
中文版分別發(fā)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06期、《科幻世界·譯文版》2022年10期和2024年06期。
雷·布雷德伯里(Ray"Bradbury,1920—2012年),美國科幻、奇幻與恐怖小說家。
英文名The"Twonky,首次發(fā)表于1942年9月的《驚異科幻》雜志(Astounding"Science-Fiction)。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erbert"George"Wells,1866—1946年),英國科幻小說家,與儒勒·凡爾納(Jules"Gabriel"Verne,1828年—1905年)并稱“科幻小說之父”。
英文名The"Katzenjammer"Kids,是一部流行于20世紀上半葉的美國經典漫畫,主要由漫畫家魯道夫·德克斯(Rudolph"Dirks)和哈羅德·克納(Harold"Knerr)創(chuàng)作。
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Lloyd"Wright,1867—1959年),美國著名建筑師。他認為建筑結構需要和人性以及環(huán)境相協(xié)調,這種建筑哲學被稱為“有機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