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國際地位不斷提升,“講好中國故事”“構建中國文化軟實力”的中國文化海外傳播日益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與討論。以中國文學作品的外譯情況來看,在歐美線上書店“亞馬遜”上可以搜索到的,除了最常見的四大名著、《孫子兵法》及《三體》之外,中國志怪小說如《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下文簡稱為《閱微》)的譯本在海外也頗有影響力與傳播潛力。中國志怪小說的豐富文學價值、非敏感題材以及對超自然事物敘述的吸引力正是其積累海外讀者群的優(yōu)勢。
《閱微》是清朝官員紀昀于晚年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作者通過“詭事”揭露封建社會末期的腐朽黑暗,并借此宣揚懲惡揚善的觀念。《閱微》的文風簡雋、筆法凝練,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稱贊“無人能奪其席”,與同題材的《聊齋志異》并稱為清代筆記小說中的“雙璧”。
《閱微》在譯壇的現(xiàn)有研究可主要分為兩類:《閱微》的文本研究和譯介研究。國內(nèi)學者劉穎對《閱微》的百年英譯情況(1895-2014年)進行了概述,認為其譯介規(guī)模與文學地位不匹配,中外學界應予以更多關注。她對《閱微》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史做了歷時性描述,認為其經(jīng)歷了萌芽、初創(chuàng)和發(fā)展三個階段,目前仍有很大的翻譯空間。
Yi Izzy Yu是旅美中國學者,在美國獲得應用語言學博士學位,目前在美教漢語,她的丈夫John Yu Branscum是美國的作家與翻譯家,曾在《Samovar》等期刊上發(fā)表過短篇作品,出于對中國志怪以及超自然故事的熱愛,余氏夫婦合作翻譯了《閱微》約100篇志怪故事,并于2021年正式出版譯本《紀昀的影書:怪異真實故事、恐怖故事和神秘知識的中國經(jīng)典》(The Shadow Book of Ji Yun: The Chinese Classic of Weird True Tales, Horror Stories, and Occult Knowledge)。兩位譯者的翻譯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歸類敘事主題、拆分合并譯文以及改寫敘事視角與結構。譯本出版后不僅在海外的書評網(wǎng)站上有較多的讀者反饋,還獲得不少外國雜志的轉載與評論,是一次比較成功的外譯嘗試。鑒于過往的研究基本僅圍繞譯學領域開展,幾乎沒有學者對譯本的敘事改寫進行過專門研究,因此本文以《紀昀的影書》為例主要探討兩位譯者的“跨體裁”敘事改寫的必要性與具體策略,并與之前他人的部分譯文作對比,以期能夠為中國志怪小說外譯與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一些啟發(fā)。
“跨體裁”敘事改寫的必要性
余氏夫婦的“跨體裁”敘事改寫的必要性大致可以分為中西敘事傳統(tǒng)差異、大眾文學的市場需求以及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三個方面。由于中西敘事傳統(tǒng)的差異比較大,所以跨語際翻譯時需要在敘事層面上向其中一方“靠攏”??紤]到市場需求與經(jīng)濟效益,余氏夫婦關照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將《閱微》改寫成了受眾面更廣的西方通俗小說。
1.中西敘事傳統(tǒng)的差異。志怪小說是誕生于中國本土的文學類別,西方文壇里并沒有可以匹配的文學類型,而這本質(zhì)上是由中西敘事傳統(tǒng)的差異導致的:首先是敘事要素(即故事的基本組成部分,包括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jīng)過與結果)、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差異。其一,西方敘事注重對要素的細化,而中國敘事更注重要素的密度;其二,西方敘事更注重要素如何得到呈現(xiàn),而中國敘事更側重呈現(xiàn)要素的關系;其三,與西方小說相比,中國小說的內(nèi)容更易受到形式的影響。其次是敘事視角上的差異。由于第三人稱“外聚焦”較有距離感,因此現(xiàn)代西方小說更常使用“內(nèi)聚焦”視角。而中國志怪小說作者多采用第三人稱限知視角,比如《閱微》的作者紀昀目睹封建社會的黑暗,但又恐牢獄之災,便以“旁觀”視角展開對“詭事”的敘述,儼然一位“道聽途說的冷眼旁觀者”。中西敘事傳統(tǒng)差異大,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要向其中一方“妥協(xié)”,因此兩位譯者把中國志怪小說“改造”成西方恐怖小說的形式,以便讓譯本融入英語世界。
2.大眾文學的市場需求。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文學作品逐漸開始通過大眾傳媒進行傳播,群眾對于文學作品的閱讀需求上升。在如今這個文化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時代,敘事文本改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迎合大眾娛樂的需要。為了實現(xiàn)更高的經(jīng)濟效益,具有廣泛群眾性大眾文學就成了許多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最終敘事改寫體裁。通俗文學不僅要求譯者改變敘事體裁,還需要簡化敘事方式。比如,中國古典小說中經(jīng)常存在著長段的敘事或論理,因此需要打破原有敘事文段,并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改述。通俗化敘事改寫雖然會減少權威性、增添消遣性,但會讓譯作更加貼近讀者,減輕他們的閱讀負擔。“我們試圖將他的作品翻譯成充滿活力和相關性的文學作品,使其能夠與流行文化讀者群對話?!睆挠嗍戏驄D在書末的聲明中可以看出,他們有意識地把中國志怪小說改造成現(xiàn)代西方小說,除了關注譯文質(zhì)量之外,還考慮到了受眾文化水平的參差,避免使用長難句與生僻英文詞匯,注意到一開始不能設置過高的要求。大眾文學比較簡單易讀,因此更適合轉換成電子書等新媒體的形式進行推廣,能夠間接提升原作在西方世界里的接受度。
3.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譯者想要提高中國志怪小說的國際接受度,就要著手培養(yǎng)英語讀者群,學會對他們“投其所好”,關照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因為中國志怪小說在西方?jīng)]有對應文學體裁,基本處于“從零到一”的初級階段,所以中國志怪小說英譯應該從“低門檻”開始,等到逐步培養(yǎng)好海外市場基礎后,再引入中式敘事手法。預判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首先需要了解其心理。受眾的心理效應包括威信效應、自己人效應、名片效應與暈輪效應。因此在譯介傳播時譯者作為“自己人”,以目標讀者熟悉的方式編寫譯本,更有利于提高接受度。目的語讀者對《紀昀的影書》的評價可以反映出他們的閱讀習慣:首先,部分讀者希望在西化敘事的情況下,也能夠保存中華文化的“異質(zhì)”;其次,有讀者認為譯本里沒有任何故事能夠吸引他,因為沒有“怪異的感覺”,不夠“有懸念”。最后,還有讀者表達了失望的讀后感,認為故事本身的概念是有趣的,但讀著更像是“哲學辯論”。從西方讀者的反饋中,可以看出他們希望中國志怪文學作品英譯本能夠在敘事體裁上向西方小說靠攏,內(nèi)容在通俗易懂的基礎上兼具陌生感,并且希望能夠在敘事結構上加大渲染恐怖氛圍的力度,因為西方恐怖小說就是以“攝人魂魄”的恐怖程度而聞名的。此外,西方讀者擁護自由平等的思想,而說教是自上而下地灌輸觀念,容易引起他們的抗拒心理,而《閱微》一直有受到“以說教為旨”的誤解,所以有必要縮減說理內(nèi)容。兩位譯者不僅預判了目標讀者的閱讀習慣,采用“跨體裁”敘事改寫策略,還挑選讓人印象深刻的故事,省譯了不少說教內(nèi)容,照拂了西方讀者的閱讀心理。
敘事主題的歸類
按照敘事主題對故事進行“分門別類”,是增加譯作整體性的方法之一。因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內(nèi)容受形式制約較大,《閱微》也繼承了古典小說最常用的綴段體,即小說由許多獨立的故事組成,每則故事里又有不同的敘事要素。如果不調(diào)整譯文布局的話,不僅可能會使內(nèi)容缺少邏輯性,還會讓小說缺乏整體性。因此,保持故事的獨立性,再用其他方法組合起來,就能讓小說形成一個相互聯(lián)系的整體。
《閱微》共有約1200則故事,作者紀昀并沒有依據(jù)具體標準把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而是將它們粗略地分成了《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姑妄聽之》以及《灤陽續(xù)錄》五卷,后由其門生整合成書,這就讓《閱微》在形式上體現(xiàn)出“雜散”的特點。而這種“雜散”的布局與西方小說形式相距甚遠,因為西方小說對于章節(jié)安排更突出邏輯性與完整性,且《閱微》的英譯大多數(shù)是節(jié)譯本,所以就更需要根據(jù)敘事主題對故事進行關聯(lián)與劃分。
考慮到《閱微》在形式上的特殊性,余氏夫婦把譯本分為三個章節(jié),分別是“非虛構類志怪”“寓言與哲學”以及“對萬物終結的討論”,在每個章節(jié)下又命名多個小標題,并根據(jù)故事長度對源語文本進行拆分,依照主題的相關度對故事進行歸類合并,再用拆分譯文的方式平衡篇幅,以提高譯本的完整性,增加內(nèi)容的可讀性。
敘事視角與結構的改寫
敘事視角又稱敘事聚焦,是指在敘事語言中對故事內(nèi)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選擇不同的敘事視角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F(xiàn)代小說逐漸放棄了傳統(tǒng)的全知視角,一般采用內(nèi)聚焦的形式。對于以目標語讀者為導向的余氏夫婦來說,只有讓譯作向現(xiàn)代小說靠攏,才能提高讀者的接受度。“I”作為旁白總共出現(xiàn)了280次,這說明譯者們幾乎打破了所有故事的原有視角,將第一人稱提前到篇首,從“我”的角度描述見聞:
例1:癸巳,開四庫全書館,質(zhì)郡王臨視,司事者啟之。
余譯:Only once since I have been involved with Hanlin has this prohibition been tested. During a 1773 inspection, Prince Zhi Jun refused to use a lesser door and demanded that the large center door be unsealed.
他譯:In the thirty-eighth year of the Qianlong reign [1773] when the Compendium project was launched, the portal was opened on the order of the master of ceremonies to admit a prince of the blood for his inspection.
原文以旁觀者的角度對迷信應驗的傳聞進行描述,即翰林院正堂的中門不能開啟,否則會對掌院學士有不利。原文并沒有作者的存在感,之前他人的譯文保留了原本的旁觀視角,以客觀的語氣陳述故事。然而余氏夫婦改變了原有視角,將其轉換成內(nèi)聚焦形態(tài),并把第一人稱“I”提前至句首。由“外”轉“內(nèi)”,雖然減少了敘事的客觀性,但增添了譯文的親切感與自然感,讓文字更有“溫度”,能夠拉近與讀者的距離、提高讀者的閱讀興趣。
例2:而諸書載遇鬼者,其棺化為宮室,可延人入;其墓化為庭院,可留人居。
余譯:Yet, I have studied hundreds of reports of ghostly encounters, and personally heard just as many—several from direct witnesses. Among them are descriptions of lavish homes and extravagant courtyards into which human guests are invited and entertained only to find such dwellings suddenly changed into coffins and tombs. 6
他譯:According to the various books that record encounters with ghosts, coffins are turned into palaces, into which human can be admitted; tombs are turned into courtyards, where men can dwell.
原文是《姑妄聽之一》里第47則故事,作者所談論的是鬼狐之幻化,鬼與狐貍精不同,本質(zhì)上是人死后所剩的精氣,但許多書籍上卻有鬼幻化的記載,所以讓他有點疑惑。之前他人的譯文還原了旁觀視角,內(nèi)容和句式也比較貼近原文。而余氏夫婦的譯文不僅改寫了信息來源,將把主語“諸書”改寫成了“我”,由客觀轉向主觀,而且還增添了“personally heard”和“direct witnesses”,這就強調(diào)了紀昀的親身經(jīng)歷,突出了他的豐富見聞與思想,便于加深讀者對作者的印象。
從敘事視角上看,由于作者紀昀反對詞藻堆砌,通常忽略刻畫故事的細節(jié),所以《閱微》呈現(xiàn)出淡化情節(jié)的特點,敘事要素比較弱,這就讓《閱微》比其他中國古典小說相比更缺乏情節(jié)張力及敘事要素的生動性。余氏夫婦考慮到保留原有敘事結構會讓西方讀者感到陌生,因此在譯文中增添了細化敘事要素的內(nèi)容,如采用增添人物心理描寫、環(huán)境描寫與補充情節(jié)的方式對敘事予以改善。
首先是對人物心理描寫的增譯,余氏夫婦對心理描寫的增譯既包括了小說人物的想法,也有作者紀昀的心理活動。以第23篇“汝來巨變”為例,譯者們在其中增譯了不少紀昀的想法,比如,“It is hard to connect the boy I loved to the dead man I found beneath a willow tree. I think about Rulai often, trying to solve the puzzle of him.”原文中作者對汝來的態(tài)度僅是寥寥幾筆帶過,而譯者們卻向讀者展現(xiàn)了紀昀對其所器重的侄子汝來得病逝世的惋惜之情,刻畫了相當細膩的心理活動,進一步豐富了作者的人物形象,讓他在讀者心中不再是冷冰冰的“旁觀者”,而變成了一個有溫度的人文關懷者。
其次是對恐怖氛圍(即環(huán)境描寫)的增譯,譯本有多處對恐怖氛圍的增譯,主要是為了突顯鬼怪現(xiàn)身的駭人程度。以第15篇“虎坡”為例,商人在山里遇見一名道士,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幫老虎捉人的倀鬼,還有人目睹了虎口下的慘狀。不過作者僅是以籠統(tǒng)而簡單的四個字“殘骸狼藉”來概括場面,并沒有刻畫細節(jié)。為了突出虎口喪生的恐怖血腥氛圍,譯者們在此處進行了增譯。首先,“a grisly slope”的描述奠定了恐怖的氛圍基調(diào);其次,“black with rotting blood”和“decorated with the remains of people in various states of decay”對血色與腐尸的增譯從細處刻畫了山坡的狀況,從視覺上突出了血腥殘忍的景象。這樣不僅能夠增加情節(jié)的畫面感與沖擊感,還能夠滿足目標讀者的獵奇心理。
最后,由于《閱微》的要素比較密集,以至于情節(jié)的轉折往往較突然。為了防止目標讀者感到莫名其妙,余氏夫婦還會增譯內(nèi)容以補充緩和情節(jié),讓前后的情節(jié)銜接變得更為合理流暢。
余氏夫婦對《閱微草堂筆記》的英譯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對故事主題、敘事視角與敘事結構的改寫上。譯作一經(jīng)發(fā)表就收獲了不少海外讀者的喜愛,可見“跨體裁”敘事改寫策略能夠給中國志怪小說外譯提供啟示:首先,譯文的質(zhì)量固然重要,但傳播度與接受度也值得關注,應多關照目標讀者的閱讀習慣。其次,大部分文學作品已脫離了傳統(tǒng)傳播模式,利用數(shù)字媒體擴大影響力,因此可以采用通俗化改寫,讓經(jīng)典文本適應新興傳播方式。最后,中國志怪小說在海外仍處于初級接受階段,因此不宜保留太多“陌生感”,可以通過“跨體裁”敘事改寫的方式提高海外接受度,對經(jīng)典文本“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與時俱進創(chuàng)新的同時,不忘宣揚中華文化之美。總而言之,中國志怪小說的“跨體裁”敘事改寫能夠降低西方讀者對陌生事物的抗拒心理,讓他們對譯作產(chǎn)生一定的共鳴,這樣不僅能夠促進中國志怪小說“走出國門”,還能以通俗易懂地方式講好中國故事,吸引更多外國讀者來了解中國志怪文學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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