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基作為清代著名詩人、學者和書法家,一生流傳的作品甚多。在他的詩文、日記和題跋中常常見到別人向他索取詩文、書法的記錄,廠肆也大量出售他的書法作品,甚至在他生前就有不少贗品流傳,他在詩中無可奈何地寫道:“世上爭傳蝯叟書,可憐真贗費猜摹?!笨梢娝臅ㄔ诋敃r影響力之大。那么讓我感興趣的是,何紹基當時詩文應酬有沒有潤格?他在這方面的收入如何呢?
近日讀《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其中有丁日昌致“筱軒”的一件手札(圖1)就談到了何紹基的潤金,頗有意思。信中云:“頃承手示,并寄到何子貞太史潤筆二百金,當已轉交。太史負海內盛名,得其片楮零縑,無不珍為拱璧。其碑版則照耀寰區(qū),尤為寶貴?!?/p>
丁日昌(1823—1882),字禹生,又作雨生,號持靜,廣東省豐順縣人,由廩生捐教職,歷任廣東瓊州府儒學訓導,江西萬安、廬陵縣令,蘇松太道,兩淮鹽運使,江蘇布政使,江蘇巡撫,福州船政大臣,福建巡撫、總督銜會辦海防、節(jié)制沿海水師兼理各國事務大臣,被譽為“一代名臣”,同時也是著名詩人和藏書家。“筱軒”即吳長慶(1829—1884),字筱軒,安徽廬江人,咸豐五年襲騎都尉世職,繼父領團練,后編立、統(tǒng)領淮軍慶字營,參加奉賢、嘉興諸役,轉戰(zhàn)浙江、福建,賜號“力勇巴圖魯”,再從李鴻章鎮(zhèn)壓捻軍于山東、河南、直隸,晉號“瑚敦巴圖魯”,歷官直隸正定鎮(zhèn)總兵、浙江提督、廣東水師提督,好讀書,愛人才,時稱儒將。
丁日昌此信應作于同治九年(1870)。此年春,何紹基應曾國藩、丁日昌之請,主持蘇州書局、揚州書局,??贝笞帧妒涀⑹琛罚⒕訁情T蘇州金獅橋巷。丁日昌時任江蘇巡撫,與何紹基過從甚密。吳長慶的父親吳廷香由優(yōu)貢選教職,后創(chuàng)辦團練對抗太平軍,咸豐四年(1854)戰(zhàn)死廬江,清廷諭旨賜恤,賞云騎尉世職。同治九年(1870),吳長慶的母親病逝,他告假歸里守喪,請何紹基寫墓志銘。信中提到的“二百金”即二百兩銀子,顯然是何紹基寫墓志銘的潤金。丁日昌在信中說:“太史負海內盛名,得其片楮零縑,無不珍為拱璧。其碑版則照耀寰區(qū),尤為寶貴?!笨梢娖鋾ㄔ诋敃r受追捧的情形,花兩百兩銀子請其寫墓志銘是非常值得的。丁日昌在致吳長慶的另一封信(圖2)中又云:“昨晤子貞太史云,老伯大人之傳并無作者姓名,祈兄即查明示知。又此案所奉上諭,亦祈抄示。貞老云,金石文字必須引據詔書更為莊重,公意以為何如?”可見何紹基對此事也是頗為慎重的。
又見長沙市博物館藏何紹基書《恭祝誥封中議大夫童問亭封翁六十壽敘》,有譚澤闿跋(圖3)曰:“右壽序兩冊,蝯叟為童際云封翁書也。蝯叟生于嘉慶己未,卒于同治癸酉,書此時年政周甲。詩孫云此序文崇雨舲所制,蝯叟書之,潤筆二百金,時詩孫年十七,在側任捧研伸紙之役……?!辈楹谓B基咸豐七年(1857)十月日記,十七日云:“為童際庭乃翁壽屏及陳介謀母節(jié)孝贊挑格式甚煩璅。” 廿一日又云:“為童際庭寫乃翁壽屏,中丞撰文,共十二幅,字過大頗費力?!?此壽序由當時的山東巡撫崇恩撰,何紹基書。其間何紹基的孫子何維樸年十七,隨侍筆墨,其所言應該是有據的??芍谓B基當時書此類作品的行情,在咸豐七年(1857)時寫類似作品的潤筆就已經是兩百兩銀子了。這件作品曾藏于湖南長沙譚國斌當代藝術博物館,筆者曾有幸目睹,十二條屏已改變了形式,裝裱成兩本厚厚的冊頁。
兩百兩銀子在當時是個什么情形呢?根據乾隆《大清會典則例》卷五十一《戶部俸餉》所示,清代一品到九品官員一年的俸祿為180兩到30兩不等。何紹基罷官前為六品官員,每年俸祿為60兩。他每次為人書寫此類作品的潤金,相當于他兩年多的俸祿。在道光年間,200兩銀子可以在北京買一個像模像樣的四合院,可見其潤格在當時是非常高的。
那么這種情況在何紹基的藝術生涯中是不是特殊的個案呢?我們再來看他咸豐九年(1859)七月初九日的日記:“陳弼夫晡話久,送寫記潤筆,愧愧?!边@里提到的“記”,應該是咸豐九年(1859)仲夏由陳弼夫所撰、何紹基所書的《重修歷下亭記》,其刻石至今還留存在濟南大明湖歷下亭內。至于這次潤筆具體是多少,何紹基在日記中沒有記錄,想來也是可觀的。同治元年(1862)年閏八月廿四日,何紹基在給弟弟何紹京的信中(圖4)云:“湘垣暫可茍安,惟生計逼近歲暮,嶺南之行蓋不能少也?!贝文甓潞谓B基即有嶺南之行,三月乘火輪游澳門、香港,又到廣東轉了一圈,歷時五個多月。從前信中可以看出,他此次出行并非單純的游山玩水,也因為生計所迫。其一路詩酒唱酬、指點江山、飽覽名勝,貌似瀟灑,同時也是靠朋友感情,賣字賣文,補貼家用。
如果這還比較隱晦,那么他在同治四年(1865)的兩封家書中則說得更加明白了。其四月廿五日家書(圖5)云:“上海一住五十日,寫字取筆資不為所得,然靠不住,以所托銀號忽閉也。”此年初春,何紹基由蘇州去上海,住了五十多天,結識了丁日昌等人。當時上海已是非常繁華的商業(yè)重鎮(zhèn),其間新老朋友歡聚一堂,寫字是少不了的,筆資也是少不了的。盡管“所托銀號忽閉也”,但此行所獲仍然非常豐厚。他在同年七月致何紹京的信(圖6)中希望兒子何慶涵在京當差,計劃讓兒媳攜諸孫北上,并進一步在信中明確表示:“此次滬上筆資足資盤費,惟必須淮間捻匪肅清,方可放心。”可見上海之行的潤金有多么可觀。關于此次在上海買字收取潤筆的情形,何紹基在是年四月七日在上海致吳觀禮的信札中說得更為詳細:“人都勸我寫字要筆資,老年窘狀,不能不犯既衰之戒,不想筆勞而資不速集,致成留滯,日間已截止來紙,但了案頭殘債,即可往浙吳?!?/p>
同治九年冬,何紹基在家書中(圖7)又云:“前寄浙潤,尚未見回信至,何也?”是年十月,何紹基到杭州,與徐壽蘅等友人相聚甚歡,住了兩個多月。所謂“浙潤”,蓋指其間寫字的收入。何紹基其間《端州石室記古拓本為壽蘅學使題》云:“來杭寓徐壽蘅學使署,連緒齋將軍、楊石泉中丞、善厚齋都統(tǒng)、蔡小漁方伯、如貫九、秦淡如、王芾南三觀察及吳康甫、許逸齋、林廉叔、趙悲庵、譚仲修、李笙漁諸君,鑒藏金石字畫者,過從諧際,極賞奇析疑之樂?!笨梢娖涫睢?/p>
又見何紹基的老朋友馮志沂在給他的信中(圖8)云:“去歲十月子治過皖,曾屬其帶上一函兼銀一百三十兩、墨半斤,諒無不達……弟于二月杪交卸臬篆,現擬赴蕪湖本任,尚未成行。府縣來言,去年所分大筆楹聯又湊得秦關之數,苦無妥便,只得匯交熊韻臣太守覛寄?!?馮志沂(1814—1867),字述仲,亦字魯川,山西省代縣人,道光十六年(1836)中進士,歷任刑部主事、刑部郎中、廬州知府、廬鳳兵備道、徽寧池太廣道員、安徽按察使,是清道光時期桐城派重要的古文學家,著有《微尚齋詩文集》。馮志沂與何紹基關系非常密切,在何紹基的詩文、日記和信札中,時時可見他們交往的記載。從此信“弟于二月杪交卸臬篆,現擬赴蕪湖本任”等語,可知此信應寫于馮志沂在安徽任職期間。他先后兩次寄給何紹基銀兩,分別是一百三十兩和一百二十兩(“秦關之數”即一百二),這是什么錢呢?從“去年所分大筆楹聯又湊得秦關之數”等語可知是寫字的潤筆無疑。可見何紹基除了為別人寫碑版要收潤筆,出游寫字要收潤筆,各地的朋友還為他寫字代收潤筆。
潤格如此之高,但當時請他寫字、作文的人卻很多。查《何紹基詩文集》及有關日記、信札記載,據不完全統(tǒng)計,何紹基一生所撰或所書傳、祭文16篇,所撰或所書壽序、壽幛37篇,所撰或所書碑志75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墨跡和碑刻都有拓片流傳。其間除去代長輩所寫的和部分不能收費、不好收費的,其所得潤金也是相當可觀的。當然,其中也有部分是以禮品饋贈的方式體現的。
何紹基寫字、作文取潤筆,應在謫官以后。在古代,在位的官僚賣字賣文,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所以晚明李日華自訂潤例的第一句便是“予林居多暇,士友索書者坌集,因戲定規(guī)條”,非常明確地說明自己是在沒當官以后才賣字的。何紹基少小離家,長期宦游在外,在京城為官期間,仕途雖不如其父何凌漢順遂,但還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負和才華,廣交天下俊彥。晚年謫官,對于何紹基來說,可謂其一生中的重大轉折。無論是主講濼源書院、城南書院,還是主持蘇州書局、揚州書局兼主孝廉堂講席,都一直處于流寓的狀態(tài)中,所謂“作客如在家,還家如做客”,若非崇恩、曾國藩、楊昌浚、丁日昌等人相助,何紹基將何以維持一大家人的生計?正如何紹基致吳觀禮的信中所言:“人都勸我寫字要筆資,老年窘狀,不能不犯既衰之戒”,充滿了無奈。
對于何紹基,與其同時代的李慈銘不以為然的。他在《越縵堂日記》中云:“編修何紹基,實不學而狂,徒以善書傾動一世,敢為大言,高自標置,中實柔媚,逢迎貴要,以取多金,蓋江湖招搖之士,而世人無識,干謁所至,爭相迎奉,予嘗疾之,以為此亦國家蠹亂之所由生也?!奔嵵?、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其實,李慈銘自己也是賣文的。據張德昌先生的研究,李慈銘在《越縵廬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收入狀況,其中為人撰寫行述、墓志銘、碑文、壽序等,分別收取三十兩、四十兩、五十兩、八十兩、一百兩不等的潤筆,但不見書法的潤筆。從中可見,李慈銘頗以自傲的文章潤筆也遠不及何紹基高,更遑論書法。平心而論,何紹基文章、書法影響大,固然有崇恩、曾國藩、楊昌浚、丁日昌等名公巨卿為其宣傳,推波助瀾,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的藝術水平高。
更有意思的是,曾見何紹基在晚年的一通信札(圖9)云:“百金寫碑,未見拓本寄看。茲將《織署碑記》寄一通去,是八月十八日所書,延至這兩日才得刻成豎立。因碑石太大,蘇州人刻碑太矜重也。此外條對收潤筆昔多,今亦難寫也。奈何奈何!鐘鐘代筆尚行時耳?!毙胖小犊検鸨洝芳础吨亟ㄌK州織造署記》,從碑文內容可知,立于同治十一年(1872)秋。從信中可知何紹基書寫此碑的時間是此年八月十八日,這封信應寫于稍后。從這封信中我們知道,何紹基為別人書碑,潤筆為一百兩銀子,但沒有收到碑刻的拓片,于是寄《重建蘇州織造署記》的拓片以促,同時何紹基在信中說自己寫條幅、對聯已很困難,讓其孫子何維樸(即信中所言“鐘鐘”)代筆。后來翁同龢有跋云:“比年在上海見何書有極稚弱者,疑是詩老代筆,曾面詢之,不承也。今讀此乃□然矣?!薄霸娎稀奔春尉S樸,字詩孫。何紹基晚年不但自己為別人寫碑收潤筆,像條幅、對聯這樣普通的應酬作品都是其孫子何維樸代筆的。既然何紹基自己在信中也這樣說,看來在一定范圍內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何維樸從小跟隨何紹基,由其親自指導詩文、書法,其書法頗得何紹基神韻,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即使像翁同龢這樣的內行看出來了,不承認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