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校是古籍整理中常用的??狈椒?,運用他??梢园l(fā)現(xiàn)和改正古籍圖書中的訛誤。由于他校使用的文獻材料較為復雜和豐富,使用此法時應注意明確文本依據(jù)、確定史源和厘分文本層次等問題,從而提高整理質量,避免疏漏。
文獻在傳抄、刊刻過程中,難免產生各種訛誤,影響讀者對文意的正確理解。因此,在古籍整理中需要綜合運用各種方法發(fā)現(xiàn)和匡正這類錯誤,以恢復古書原貌,隨之產生了校勘這門學問。近代學者陳垣在《??睂W釋例》中系統(tǒng)總結了前人??钡乃姆N方法,即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校勘四法被普遍運用于當下的古籍整理工作,并以??钡木珜徟c否作為評判古籍整理圖書質量高低的重要標準之一。
對于??痹诠偶碇械膶嶋H運用,前輩學者已多有說明。喬秀巖《古籍整理的理論與實踐》一文更以大量實例,從理論層面總結了今人??睂嵺`中的普遍性問題。該文強調古籍??毙杈邆錃v史的眼光,辨別書籍版本間的差異,平情體察作者行文立說的文本依據(jù)和思考邏輯,尊重各文本間的異文,反對輕易校改,對古籍整理出版工作具有重要啟發(fā)。本文擬結合古籍圖書編輯中的部分實例,探討古籍整理運用他校時應注意的若干問題,以此為喬氏之文的補充。
明確文本依據(jù)
所謂他校,陳垣《校勘學釋例》中云:“他校法者,以他書校本書。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所并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此等校法,范圍較廣,用力較勞,而有時非此不能證明其訛誤。”可見他校注重使用他書有關本書內容的材料進行???,相較于對校和本校,其憑借的文獻材料更為復雜和豐富。
傳統(tǒng)文獻在不斷衍生的過程中,相同的文本有時可見于多種文獻,尤其是以排比、撮錄材料為主的抄纂類文獻的生成,更是帶動了同一文本在不同文獻中的重復著錄。然而,當同一文本被收錄于若干不同文獻時,由于材料獲取條件受限,有時易形成異文和訛誤。因此,當整理者需要對某些可能具有多種材料來源的文獻進行??睍r,首先應盡可能地明確其文本依據(jù),從而做到有的放矢,避免不同文本間異+oaoZvjmBR+F80F8Ij0Y1A==文、誤文的干擾。
以清代學者馮登府的《閩中金石志》為例,該書原為清道光年間陳壽祺主纂《福建通志》之“金石”一門,全志后為人刪毀而未能刊刻,僅若干門類別本單行存世,此書即其中之一。《閩中金石志》于清代末刻,存世稿本數(shù)種,如湖北省圖書館藏不分卷本、上海圖書館藏三卷本、南京圖書館藏十四卷本等。民國年間南潯劉承幹得稿本一種,刻入《嘉業(yè)堂金石叢書》,為《八閩文庫·要籍選刊》所收《閩中金石志》之整理底本。由于sIS0Wmh3TNWjQ5Mi4nv4tA==馮登府編纂時抄撮眾書,各篇來源不一,特別是涉及具體的碑文時,一般不會孤見某書,而是收錄于各家別集(別集又往往有多個版本)、總集、方志等,因而校勘的首要工作便是確定馮登府謄錄時的文本來源。例如,《嘉業(yè)堂金石叢書》本《閩中金石志》卷一之《成公李椅去思碑》,馮登府著錄稱“獨孤及撰,見郝《志》”?!昂隆吨尽贰奔辞搴掠聍氲人耷 陡=ㄍㄖ尽?。此外,《福建文獻集成初編》影印南京圖書館藏道光九年十四卷稿本中,題此篇為“去思碑”,下注“通志”二字,亦可證此篇碑文確是錄自乾隆《福建通志》。然而,乾隆《福建通志》于卷七一《藝文·記》、卷七三《藝文·碑銘》兩載此文,前篇題作《獨孤及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全載志文、銘文;后篇題作《唐獨孤及李成公椅去思碑》,僅錄志文。除銘文有無外,兩篇志文亦存在一些異文??捡T登府于本條下按語云“此《去思碑》,郝《志》于《都督府儒學記》重載此文,殊誤”,以《福建通志》卷七一所載碑文為重出之誤;《閩中金石志》于《成公李椅去思碑》后又著錄《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一條。綜合兩處記載可證,馮登府所錄志文當是依據(jù)《福建通志》卷七三之《唐獨孤及李成公椅去思碑》。至于銘文,經(jīng)比勘《福建通志》卷七一《獨孤及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及《閩中金石志》道光九年稿本及嘉業(yè)堂刊本,三者間的異文表錄如下。
《福建通志》卷七一及《閩中金石志》道光九年稿本、
由上表可知,道光九年稿本之銘文除幾處訛文外,其余與《福建通志》相同,則稿本銘文或是據(jù)卷七一之《獨孤及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謄錄。而刻本除改正稿本誤文外,還存在使銘文更顯平易和整飭化的傾向,體現(xiàn)了從稿本到刻本間的轉變。據(jù)此可以認為,在對《閩中金石志》中《成公李椅去思碑》進行??睍r,志文首先當依據(jù)乾隆《福建通志》卷七三之《唐獨孤及李成公椅去思碑》,銘文則應據(jù)卷七一之《獨孤及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然而,在乾隆《福建通志》中,卷七一之《獨孤及福州都督府儒學治記》著錄于卷七三之《唐獨孤及李成公椅去思碑》之前,整理者如不細致審查,易將前者誤認為本篇的出處。由于兩篇志文存在若干異文,一旦以前者作為??币罁?jù),必然會產生一些“無關”的校記,而遺漏真正需要出校的錯誤。
《閩中金石志》卷一又著錄《下邳林夫人墓志》一條,該墓志又見于《金石萃編》卷一一四、《全唐文》卷七九一。經(jīng)比勘,《金石萃編》與《全唐文》所錄志文闕文甚多,遠多于《閩中金石志》,則馮登府顯然不是抄自此二書??捡T登府于此篇志文后引福建閩縣學者孟超然的一段跋文,其自撰按語又稱“此碑孟超然于乾隆三十九年得之福州西郊鳳凰山池側”等,則此志文或是得自孟超然。檢孟氏《瓶庵居士文鈔》卷四《唐下邳郡夫人墓志題跋》后著錄此碑志,文字與《閩中金石志》悉同,則??睍r應依據(jù)孟集而非《全唐文》或《金石萃編》。順帶一提,馮登府之后,泉州學者陳棨仁在其所撰《閩中金石略》卷一中亦錄有《下邳郡林夫人墓志》,跋文稱“乾隆三十九年福州孟吏部超然得是石于西郊鳳皇山池側,文已漫漶,《金石萃編》所錄闕字尤多,此則對石迻謄者也”。由于是直接錄自原碑,已涉及對碑刻文字的辨識和考證等學術層面,則不宜再據(jù)《金石萃編》或《瓶庵居士文鈔》等輕易校改。
確定史源
部分古代文獻在編撰過程中存在輾轉迻錄、層層因襲的情況,??睍r作為他校的材料另有來源,需要上溯至原初文獻,否則不易發(fā)現(xiàn)底本中的訛誤。通過探尋史源檢核史料正誤的方法,最初由陳垣系統(tǒng)總結提出,其早年所作史源考證文字后結集為《陳垣史源學雜文》,編者陳智超于該書前言中指出史料運用錯誤的三種原因,前兩點為“史源本身沒有錯誤,但引用者由于疏忽,或由于誤解,把正確變成錯誤。這種情況可稱為誤引”“史源本身沒有錯誤,但引用者沒有直接查對原書,僅是根據(jù)他人之誤引,結果是以訛傳訛”,故史源考證的首先是尋找史料中人名、故事的出處,即追尋其史源,其次是考證其訛誤。這一方法同樣適用于他校。
以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尚書通考》整理本為例,該書是元朝人黃鎮(zhèn)成所撰的一部考證《尚書》名物制度的重要著作,其中博取經(jīng)史典籍,杜佑《通典》、鄭樵《通志》是被引用較多的文獻。由于《通典》《通志》多為引述和剪裁前代文獻,二書在迻錄材料時產生的一些訛誤同樣被保留在《尚書通考》中?!渡袝肌肪硭摹皻v代樂名”條:“河間修興雅樂,大儒公孫弘、董仲舒皆以為音中正雅,立之太樂。春秋鄉(xiāng)射于學官,希闊不講。故自公卿大夫觀聽者,但聞鏗鏘,不曉其意,而欲風諭眾庶,其道無由。”該文引自《通典》卷一四一《樂一·歷代沿革上》,文字略有小異,講述的是河間獻王所修雅樂之興替。所謂“希闊不講”,本應指不常論習雅樂,然而《通典》《尚書通考》既作“春秋鄉(xiāng)射于學官”,則“希闊不講”之事轉而屬之“鄉(xiāng)射”,難以與下文“故自公卿大夫觀聽者,但聞鏗鏘,不曉其意”相聯(lián)系。檢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北宋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宋刻宋元遞修本《通典》俱作“春秋鄉(xiāng)射于學官”,皆不足以作為校改的依據(jù),繼而復檢《通典》此文史源《漢書》卷二二《禮樂志》,相關文句作“春秋鄉(xiāng)射,作于學官,希闊不講”??梢?,自《通典》至《尚書通考》,均于“于”上脫一“作”字。“春秋鄉(xiāng)射,作于學官”,即指河間獻王所修之雅樂,僅春秋鄉(xiāng)射時奏于學官,平時則少有論習,從而造成了公卿大夫“但聞鏗鏘,不曉其意”的局面?!锻ǖ洹贰渡袝肌范碚呔鶕?jù)《漢書·禮樂志》于此處補上“作”字,可謂校改得宜。
再如《尚書通考》卷六“八音”條,黃鎮(zhèn)成附注云“見《通志》”,可知此篇襲自《通志·樂略·八音》。其中“箜篌”條云:“漢武帝使樂人侯調所造,以祠太乙。或謂侯暉所作。其聲坎坎應節(jié),謂之坎侯,聲訛為箜篌者,因樂工人姓耳?!卑创宋囊猓瑧斫鉃椤翱埠睢甭曈灋椤绑眢蟆笔且蛑谱鞴と藶楹钚账?。然而,“侯”作“篌”者,不過為后人因箜篌材質而另加“竹”旁于“侯”上,則所謂聲訛者只能是“坎”“空”音近而訛,而“空”本與“工人姓”無關,因知此處文字或有訛誤。《通志·樂略·八音》原為因襲《通典》卷一四四《樂四·八音》而成,復檢各本《通典》此段文字,作:“其聲坎坎應節(jié),謂之坎侯,聲訛為箜篌。篌者,因樂工人姓耳?!眲t系《通志》脫文,而《尚書通考》因襲其誤?!锻ㄖ尽贰渡袝肌氛碚邠?jù)此于“者”上補一“侯”字,則文從字順。
厘分文本層次
文獻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諸多異文,進而形成不同的版本,這些異文、版本都是具體的歷史存在。故后世學者為之箋注或者征引該文獻時,如何選擇不同版本間的異文,既受限于當時所能見到的版本這一客觀因素,也與其基于各自學術理念所作判斷這一主觀因素相關。今人整理時,理應遵循“以賈還賈,以孔還孔,各得其底本”的原則,厘分文本與文本間的層次,充分尊重作者意見,而非用后人的觀念替作者修改,或依據(jù)某一文本否定其他異文。
以清代學者汪中的《述學》為例,其內篇《周公居東證》引《逸周書·明堂解》云:“七年,致位于成王?!蹦痴肀靖摹爸挛弧睘椤爸抡保⒊鲂T疲骸暗妆咀鳌弧?。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曰:‘一本作“位”,非?!砂福航駬?jù)《汲冢周書》改?!逼浜笠苏?、陳逢衡、《竹書紀年》之說箋注“致政”。雖然僅就《逸周書·明堂解》而言,“致政”或許較“致位”更符合文本原貌,然而整理者??钡牟⒎恰兑葜軙?,而是汪中的《述學》,在清代所見《逸周書》各版本“致政”“致位”并存的情況下,汪中采用“致位”這一異文,已成為歷史事實,整理者便不應擅改這一事實。同樣,在《周公東居證》中,汪中還引用《逸周書·作雒解》“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略”下以小字注云“疑當作‘畔’”,可見汪中對《逸周書》的文字是非自有判斷。退而言之,即使整理者覺得仍有出校的必要,??庇浺膊粦罁?jù)《逸周書集訓校釋》。作為整理者,固然可以參考朱右曾的論斷,但在??苯Y果的呈現(xiàn)上,則不能以朱右曾之是非為汪中之是非,因為這是以朱右曾的學術判斷代替了汪中,而非出于整理者自身之審訂。
前文提及《通典》《通志》作為黃鎮(zhèn)成編撰《尚書通考》的直接材料來源,是他校時的第一層依據(jù),但如在??睍r遇到二書之間存在訛誤的情況,仍需回溯至更上一層的文獻依據(jù),直至發(fā)現(xiàn)這些遞相沿襲的訛誤。需要說明的是,上述通過《通典》《通志》追溯至原初文獻校改《尚書通考》的例證,其性質是對抄纂類文獻的???,但若涉及學術層面的觀點,即使他校材料有誤,仍宜保留原文而不作校改。例如,《尚書通考》卷七《禹貢山川貢賦之圖》:“《地志》蜀郡郫縣,江沱在東,西入大江。”此文引自蔡沈《書集傳》,論述的是《禹貢》梁州境內沱水的走勢。然檢《漢書·地理志》原作“郫,《禹貢》江沱在西,東入大江”,于蔡傳相背。《書集傳》作此,或因蔡沈誤記,又或當時蔡沈所據(jù)《漢書》版本既作此文。盡管如此,由于此段對沱水的記載已經(jīng)蔡沈考證而融入其學術觀點,故《尚書通考》即使沿襲了蔡傳之誤,整理者也無需校改。
除厘分文本層次外,還需明晰文本校勘與內容研究間的區(qū)別。古人著述,于論說考證,限于條件,多憑記憶,未必會一一核檢原書,故不免產生各類知識性、引用性錯誤,乃至觀點性錯誤。對于此類作者自身形成的錯誤,通過考證指明和改正其誤,屬于考據(jù)學范疇,一般不據(jù)此替作者修改。例如,《述學補遺·釋印》云:“其三年,當至正之十三年,歲在丙戌也?!鼻笆稣肀靖摹氨纭睘椤肮锼取保鲂T愒锻羧莞κ鰧W年月日多誤》云:“元至正十三年癸巳,非丙戌;丙戌,元至正六年?!北慊煜诵?迸c考證間的界限。??钡哪康脑谟诨謴妥髡咧鴷鴷r的原貌,至于原書本身的內容錯誤,則非??敝拢ǔ2蛔鞲膭?,而是另外出注說明。
總之,他校作為古籍整理中常用的??狈椒?,對于校正底本訛誤、提升圖書質量具有重要作用。但使用他校時,應注意秉持審慎的態(tài)度,細心體會文本的形成原因,從而探尋相應的校改依據(jù),保證古籍整理的學術質量。
(作者單位: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