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井,1997年生,上海人,寫小說和詩。先后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倫敦政經學院社會學系,現為同濟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作品見《詩刊》《星星》《詩歌月刊》《上海詩人》《延河》等,獲逸仙文學獎(2023)、十三惡人文學獎最佳小說獎、新人獎(2024)。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哪一年我已記不清,日子是8月13日。那天,晚上十二點,鎮(zhèn)報社記者李理,在喝完大概五六杯酒后,興致高漲地帶著女伴楊嫂(毫無疑問是婚外情)離開了我們金石頭酒館,開著摩托(毫無疑問是酒駕)駛向了鎮(zhèn)子西邊的林子。
那片林子沒有名字,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在夜間,它的深處有的只是茂盛的雜草和一片寂靜而已,鎮(zhèn)上的居民絕不會在晚上造訪這里,因此它成了絕佳的偷情地點。可是,李理還沒有來得及向楊嫂展示自己遠勝于老楊的男性雄風時,他就借著透過樺樹枝椏的月光,看到了那個嚇人的東西。李理甚至沒來得及拉好褲鏈,就拉著不明就里的楊嫂狼狽地逃回了摩托上,而后各回各家。楊嫂后來向我們談起這段往事時,說自己當時就再一次確信,男人是靠不住的。
第二天,李理將自己所見寫成了一篇簡短的報道:
8月13日夜間,有居民在我鎮(zhèn)西部樹林間目睹了身高約兩米、體格健壯、毛發(fā)旺盛的生物出沒。據知情人士透露,該生物身形似人,樣貌似狗,散發(fā)著一股類似黑胡椒粉的味道?,F不妨暫將這種神秘生物稱為“狗人”。關于狗人的更多信息,有待進一步調查發(fā)現。(本報記者 李理)
這篇報道最終沒能見報。據說,我們石頭鎮(zhèn)的馬斯鎮(zhèn)長(兼任《石頭鎮(zhèn)報》主編),當時不僅嚴厲地責罵了李理,認為后者將記者的工作當作兒戲,還將他的名字從明年晉升為“資深記者”的名單上一筆劃去——雖然由于鎮(zhèn)內人口少的原因,整個《石頭鎮(zhèn)報》報社內本來就只有一名主編和一名記者。
那時候,我在金石頭酒館里當服務生,每天的工資勉強維系日常開銷,工作內容則是在酒鬼們的嘔吐物和醉話中,尋找到被遺忘的錢包,或者值得一聽的故事,并將它們據為己有。李理是我們的常客,在被馬斯一頓臭罵之后,他來酒吧點了一杯酒,并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其他男人們。
6eb4e7d1e174ef4f5581d900035d9bb9在石頭鎮(zhèn),未見報的新聞才讓人們喜歡,大家相信,那些新聞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故事。酒鬼們都喜歡聽李理講這些,至今他們還懷念著李理給他們講述關于鎮(zhèn)上失蹤孩子的故事的那一夜。他們一般都對這位鎮(zhèn)上唯一的記者所說的話深信不疑,但對于狗人的事情,酒鬼們聽完只是付之一笑,便一哄而散了。
那晚,李理悶悶不樂地喝完了酒,放下錢落寞地離開了。我去清理他坐過的位置時,失望地發(fā)現他并沒有落下錢包。
人們有一個共識:在石頭鎮(zhèn),酒鬼們的故事,絕不會流傳到婦女和孩子們那里去。無論是出于保護他人,還是自我保護的意圖,酒鬼們都把這條規(guī)矩執(zhí)行得很好。所以,幾天后,當十七歲的小梨花哭著跑回鎮(zhèn)里,告訴人們她為了找寫生時遺落的顏料,在夜晚去到了西邊的林子,并遇到了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胡椒粉味的可怕生物時,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起這整件事。
我從小和小梨花一起長大,出生在鎮(zhèn)上最富裕的家庭里的她,雖然想起事情來和我們不太一樣,喜歡畫些我們看不懂的畫,但她的腦子絕對正常,也從不說謊。小梨花絕不可能得知李理敘述中的“胡椒粉味”這一細節(jié),她們一家都是鎮(zhèn)長和學校教師們堅定的朋友,從不和酒鬼們往來。唯一有可能告訴她這個故事的就是我——而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用兩個月的工資起誓,讓前來審問的酒館老板打消了懷疑。
8月19日晚上,鎮(zhèn)子里的居民們聚集在曾叔家后院里,第一次就狗人事件開啟了正式的討論。參與的人數有鎮(zhèn)子上十分之一左右的人,為此,老板特意叫我扛來了兩筐啤酒,很快便銷售一空。
這次討論的第一個議題便是:狗人是怎么來的?以我們當時的知識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即狗人是由人和狗生下的。很快大家開始猜測,這人是男的還是女的,狗又是公的還是母的?
顯而易見,二者之間不同的組合將決定人們的看法。如果是男人干了條母狗,那事情的性質便是無心之失,這一交合的行為只能被理解為獨特的口味,或一時的突發(fā)奇想。但如果是女人與公狗……酒鬼們笑了起來,他們中有人想起,要生出兩米高的狗人,那女人也得是個高個子才行,而鎮(zhèn)長的夫人是我們鎮(zhèn)上唯一的高個女人。他們記起來,馬斯在一開始便想要掩藏李理的發(fā)現,不讓新聞見報。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酒鬼們的笑聲越來越大,這讓一旁的女人們聽得很不舒服。坐在我旁邊的小梨花,將裝過啤酒的紙杯向酒鬼們扔了過去。我下意識地想走過去將紙杯撿起來,老板拉住我,告訴我這不是在金石頭酒館,我不用收拾。
大家接著討論起第二個議題,那就是我們應該怎么看待、應對狗人。狗人是只有一個,還是一群?它們是否只在晚上活動?它們——在我們眼中顯然是未開化的、低于我們的生物——是有著進攻性,還是像我們家門口的小狗一樣溫順?
說起來,講到狗,我腦海中便會出現我鄰居家養(yǎng)的小狗的樣子。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喬喬,常常抱著她的狗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坐著,嘴里發(fā)著怪叫,時不時“啊”兩聲,口水流得滿衣服都是。和她相比,她懷里的那只棕色的小狗顯得干凈乖巧多了。我挺喜歡那條小狗,所以覺得狗人也不會壞到哪里去。
人們并沒有得出統(tǒng)一的結論。很奇怪的是,我們最后才想起來,我們一直忘了討論“狗人是否存在”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但集會到了后半程,大家已經感到疲憊了。面對這個誰也說不準的問題,大家打著哈欠說:“我們需要更多證據?!敝挥杏浾呃罾聿粎捚錈┑刂貜椭约褐赖男畔ⅲ藗兪冀K覺得還是缺了些什么。
這個時候,曾叔從坐著的干草堆上跳了下來,他拍著屁股上的草,對著因為困意而顯得東倒西歪的人們說:“搞那么復雜,今晚我就自己帶上獵槍去林子里,把那玩意弄死帶回來,不就完了!”他將“自己”一詞念得很重。那把獵槍是他自己組裝的,我們這兒的人愛干這事。
現在,老了的我,完全能理解他在當時那次后院聚會中那么做的原因。以前打仗的時候,我們鎮(zhèn)子上參軍并活著回來的男人只有兩個,就是曾叔和他的老戰(zhàn)友羅叔。但區(qū)別在于,羅叔是帶著榮譽勛章回來的,曾叔卻沒有獲得什么。因此,雖然他們都是勇敢的士兵,羅叔被大家當作英雄,曾叔卻只被大家看作一個普通的退伍老兵。好幾次,曾叔在酒館里,看到羅叔與酒鬼們有說有笑的,便捏緊了手中的酒瓶。
有這樣的表現機會,他一定想獨占榮光,從眾人那里得到自己應得的尊重??墒谴蠹叶紝λf:“老曾,一個人去太危險?!?/p>
這時候,坐在角落里的羅叔對大家說,他和曾叔一起去。聽到羅叔這么說,大家仿佛吃下了定心丸,紛紛祝愿他們二位好運。曾叔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臉上的肌肉,別扭地笑著,向大家致謝。
散會后,他們兩個便帶上那支獵槍出發(fā)了。
第二天清晨,曾叔一個人渾身是血地回到了鎮(zhèn)子上。見到他的人說,他的頭發(fā)散亂、雙眼無神,嘴唇不停地哆嗦著。當天晚些時候,他就被鎮(zhèn)警察局拘留了,羅叔的兒子在警局門口情緒激動地罵著,稱曾叔是殺人兇手,不停地喊著:“必須讓他血債血償!”
鎮(zhèn)警察局當年對曾叔的問話筆錄,如今已經公開,可以在檔案館里查詢到了。下面,是這份筆錄中一些比較關鍵的內容。
問:你是否承認自己在8月19日晚上,在鎮(zhèn)西部樹林里殺害了老羅?
答:我沒有殺他。我沒有殺人。
問:據我們了解,你和老羅有債務關系,他欠你一千塊,你是否承認這是你的部分殺人動機?
答:我說了,我沒有殺人!老羅活著才能還我錢,我殺了他對我有什么好處?
問:鎮(zhèn)子上的人們對于你們兩個退伍軍人的態(tài)度不一樣。人們都很尊敬老羅,你卻沒有得到同樣的尊重,這是你的動機嗎?
答:……
問:你的沉默是否意味著承認?
答: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殺人。是狗人,狗人!昨晚,不,快到今天日出的時候,當我們走進林子最深處,狗人真的出現了——那之前我們都覺得狗人不是真的……我向那畜生開了兩槍,它向我們撲過來,不,是向老羅撲了過去,我的槍嚇得掉了地……它咬他的脖子……我那時候跑走了……
問:我理解為,你在林子最深處殺害了老羅之后,將獵槍也丟棄在了那里。
……
這樣的事情,在鎮(zhèn)子上是藏不住的。很快大家都聚集在了警察局的門口,得知了曾叔的說法。人們很快分成了兩派,一派人支持鎮(zhèn)警察局的看法,認為曾叔殺害了羅叔,且案件性質惡劣。本鎮(zhèn)唯一一個大學生、現任食雜店店長崔堅提醒大家:“我們必須認真對待這個案件。如果我們沒有嚴厲處理老曾這個兇手,那么以后大家都可以借著狗人的名義,肆意報復自己的仇人、甚至無差別地殺人 ,而不用負任何責任了?!辨?zhèn)子里的知識分子們,尤其是我們鎮(zhèn)學校里的那些老師們紛紛贊同這一意見,鎮(zhèn)長也在崔堅發(fā)言之后重重點了點頭。
而另外的一些人,則堅定不移地相信曾叔的故事,在他們看來,羅叔的死固然是個悲劇,然而他和曾叔此行并非一無所獲,而是已帶回了人們最需要的答案——狗人確實存在。這是我們小小的石頭鎮(zhèn)從未經歷過的危機。比起曾經那些離我們遙遠的戰(zhàn)爭,狗人才是真正的威脅。曾經目睹過狗人,又被取消了“資深記者”的評選資格的李理先生站出來,義憤填膺地譴責鎮(zhèn)長是無能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遮蓋并逃避問題。但馬斯立刻用實際行動證明,起碼在應對與李理相關的一切問題時,他絕非無能,而是雷厲風行。他將李理關進了曾叔被拘留的房間的隔壁,這場聚會也在李理的被捕中畫上了句號。
對于狗人的恐懼快速地在鎮(zhèn)子里蔓延開來。我還記得那天傍晚我要出發(fā)去金石頭酒館工作時,我的媽媽滿臉憂郁地目送我出門,告誡我盡早回家,別在外面亂晃,尤其不能去樹林那邊。第二天,她的焦慮已不可遏制,便替我向老板請了一周假,說我得了某種不可告人的惡疾。她向我宣布,直到危機解除,我都不能踏出屋子一步,盡管我已經在這一年年滿十八,是一個完全能照顧好自己的成年人了。
因此當鎮(zhèn)長在街上向人們發(fā)表那次著名的演講時,我只能在臥室里眺望著,希望能夠通過打開的窗戶聽清他所說的話。我大概聽見他在勸人們理智一些,不要相信和狗人有關的無稽之談。
但是,這時候,我所熟悉的那幫酒鬼們在人群里叫喊了起來,我第一次知道他們在白晝時的聲音竟然如此洪亮。這次我清楚地聽到,他們辱罵著鎮(zhèn)長,質疑著馬斯的夫人就是“狗人之母”,甚至有人懷疑馬斯已經和狗人達成了某種神秘的交易。他們向鎮(zhèn)長砸著西紅柿,也不忘砸向那些“無狗人派人士”——包括食雜店店長崔堅和鎮(zhèn)學校里的老師們。
我在金石頭酒館工作了幾個月,我知道,酒鬼們對鎮(zhèn)長、崔堅和老師們的態(tài)度向來是厭惡的。他們認為,鎮(zhèn)長架子太大,而且向他們收太多的稅;崔堅明明讀了這么多書,卻回到石頭鎮(zhèn)開食雜店,店里的東西賣得還不便宜,一看就是用知識武裝了自己后,回來騙他們的錢;而對待那些老教師們,酒鬼們每個人在還是學生的時候,就想對他們做比砸西紅柿更不文明的事情了。鎮(zhèn)長、崔堅和老師們還有一個最令人厭惡的共同點:他們每一個都比大家賺得更多。
在這場散發(fā)著酸甜味的暴力活動中,只有一位老師幸免于難,這人就是我們鎮(zhèn)學校里的科學老師劉德。年輕的劉老師不僅使自己安然無恙,還成功地讓人們的攻擊停止了下來。他在西紅柿戰(zhàn)役發(fā)生后,很快冷靜下來,站上為演講搭的小木臺,推開了鎮(zhèn)長。
“聽我說!”
大家停了下來。
“我同意大家的看法,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我們人類在世界上還有很多沒有發(fā)現的物種,所以存在狗人在科學上是完全可能的。如果真的有狗人,那么我們應該團結起來,保衛(wèi)我們的鎮(zhèn)子。但是現在,我們還缺少最關鍵的一個證據,來確認狗人存在?!?/p>
酒鬼們聽到劉老師站在科學的角度支持了他們的觀點,無疑是有些心花怒放的。大家請教劉老師,還需要什么證據。
“我們需要找到老羅的尸體?!?/p>
由五名警官和十名村民志愿者組成的隊伍全副武裝,出發(fā)至樹林深處,帶回了羅叔的遺體,和他們攜帶的那支獵槍。他們并沒有遇到狗人,可能是因為幸運,也可能是因為他們選擇了在白天太陽最大的時候執(zhí)行任務。據說,有一位叫周克的警官一路上罵罵咧咧說,自己早就提出要來尋找老羅的遺體,說這是辦案的基本需要,但警力卻全被鎮(zhèn)長派去維持鎮(zhèn)子上的秩序了。這一說法,無疑在后來廣為流傳,并為人們增添著對馬斯的恨意。
如曾叔所說,獵槍只開過兩槍。羅叔的遺體上并沒有彈孔,只有多處被撕咬的痕跡,其遺體慘不忍睹。
至此,我們所有人都對狗人的存在深信不疑了。
接下來,很多事情飛速地發(fā)生。馬斯辭去了鎮(zhèn)長一職,我已經不記得他是被人趕出了鎮(zhèn)長辦公室,還是趕在人們到來之前自己先引咎辭職了。大家推選劉老師擔任鎮(zhèn)長,我們都相信以他的知識儲備和正直的性格,能帶領我們挺過這次狗人危機。
曾叔的口碑馬上變了。他不再是一些人口中的“殺人兇手”“死刑犯”,而是終于得到了他最想要的那個稱謂——“英雄”。他被釋放那天,一同被釋放的李理騎著摩托車載他回家,可是兩個人竟然在路上出了車禍,死了。石頭鎮(zhèn)鮮有交通事故發(fā)生,這兩個接觸過狗人的人的死,讓人們開始相信,狗人身上有詛咒的力量。
我馬上想到了小梨花。
我不顧母親的禁令沖出了門。到小梨花家找到她時,她正在客廳里畫著一幅畫,畫的是夜晚的樹林。她把月光畫成暗藍色的,黑色的樹林深處充斥著不安。小梨花被跌跌撞撞沖進來的我嚇了一跳,沒有注意到自己在調色盤上蘸取了錯的顏料,于是在畫上留下了一筆駭人的紅色。
小梨花說,她感覺到了不詳的征兆。她請求我,允許她來我家躲一段時間,我當時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答應了下來。小梨花是對的,她的父母當時正在鎮(zhèn)子外處理生意,而她那個如此富裕的父親,又和前鎮(zhèn)長馬斯以及老教師們關系那么好。如果她當時沒有做出那個決定,我也不會有一個那么美麗聰明的妻子。
小梨花住進我家后,我和媽媽對外隱瞞了這件事。那幾天,石頭鎮(zhèn)突然變得有些瘋狂。讓我想想我該怎么形容當時人們的狀態(tài)——這么說吧,戰(zhàn)爭從未真正波及到我們這個偏遠、不重要的小鎮(zhèn),鎮(zhèn)子里的人們也從來沒有感受過敵人離我們這么近。狗人,一種與我們似乎有著一半血緣關系,卻又截然不同的生物,比毒蛇、獅子那些危險但和我們外貌迥異的動物,帶給我們更大的敵意——必須和狗人們分出一個“他們”和“我們”來,只有真正的人類能在其族群的命名中享用“人”這個字。石頭鎮(zhèn)第一次有了一種反抗共同的敵人的感覺,以鞏固這個“我們”的偉大和唯一?!拔覀儭边€相信,“我們”將把石頭鎮(zhèn)建立成一個屬于“我們”的,更好的石頭鎮(zhèn)。人們的心在恐懼和希冀中反復波動著,并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們”之中包含著一群不夠純凈的“他們”嗎?
那天,我有點不安地走去崔堅的食雜店,購買我們三人份的食物。我很擔心崔堅會不會問我:“怎么今天你要多買一個人的吃的?”大家已經開始鎮(zhèn)子上找小梨花了,作為同樣接觸過狗人的人,酒鬼們不能接受她沒有像曾叔和李理那樣受詛咒死去,只有見到小梨花的尸體,或者將活著的小梨花變成尸體,才能讓他們滿意。但我白擔心了,因為我發(fā)現,食雜店已經換人經營了。
回到家時,我發(fā)現鄰居家的小女孩喬喬坐在臺階上大哭。我探過頭去一看,棕色小狗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很明顯,是被人打死的。我在喬喬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打開門,走進了家里,心里忍不住感到有些難受。當時我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在郊外,人們正拿著鐵鍬挖著土,準備埋葬馬斯夫婦。
老師們已經被趕離了石頭鎮(zhèn),但人們卻開始更自主地尋覓起了知識。在自主學習中,大家找到一篇印度新聞的剪報,說是在那里有一個叫卡馬拉的小女孩,在被狼叼走后,在狼窩中長大,變成了半人半狼的“狼孩”。
這則異國新聞對當時的我們起到了巨大的沖擊。比起馬斯的夫人生下狗人,似乎“人類孩子被森林里的野狗撫養(yǎng)長大,成為狗人”這個解釋,要更好接受一些。有的人開始后悔殺死了馬斯夫婦,另一些人則快速行動起來,去往鎮(zhèn)上這十幾年間唯一一戶有兒童失蹤的人家。這戶人家,就是差點與記者李理偷情的楊嫂家。
當人們聚集到楊嫂家門口時,老楊拿著鐵簸箕,擋在了楊嫂面前,人們看到他的手顫抖著,汗不停從臉部滑落脖頸。楊嫂對著人們吼著,說自己孩子的失蹤本就已經是悲劇,怎么可能成為了現在的狗人?
大家不聽楊嫂說的話,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著。老楊的手幾乎已經拿不住那個鐵簸箕了,當包括羅叔的兒子在內的幾個大漢,圍在他面前的時候,老楊望著他們兇狠的眼神,像幾只獵犬圍著一塊誘人的牛肉,嘴間分泌著口水。他“啊——”地叫了出來,扔掉了那個鐵簸箕,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不再擋著身后絕望而瘋狂的楊嫂。
好在這時候,我們的新任鎮(zhèn)長劉德來得及時,才阻止了悲劇的發(fā)生。他站到楊嫂的身前,腳邊是癱軟的老楊,以他科學老師的堅定、理性的聲音開口說道:
“各位,我還是那句話。石頭鎮(zhèn)已經處于危機之中了,我們不能再這么下去。”
劉老師說,對于狗人的猜測、想象和恐懼,已經讓石頭鎮(zhèn)居民們無法正常生活了。他先是指出,這樣下去,誰都會遭殃??吹酱蠹叶紝@番話無動于衷的時候,劉老師換了一種溝通策略。他搬出人們最近迷戀的那套科學敘事,告訴人們:“現代科學需要實驗精神。如果我們想要戰(zhàn)勝狗人,就必須先全面地走近狗人、了解狗人?!?/p>
這番話倒使得人們來了興趣,可是一想到羅叔那凄慘的死相,誰去呢?劉德顯然考慮過這個問題,他馬上回答說:“我認為,一起去。所有石頭鎮(zhèn)年滿十八歲的男人一起去。人多,狗人就拿我們沒辦法?!?/p>
大家面面相覷,劉德很快召集了全鎮(zhèn)的居民,進行全民投票。當時參與投票的人數一共有651人,投贊成票的人有326人,反對票則有325票。最后舉手投出一票贊成的,居然是老楊。
劉老師高興地笑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執(zhí)著于這一切,是為了在科學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石頭鎮(zhèn)鎮(zhèn)長、科學老師劉德——新物種狗人的發(fā)現者。
于是,8月30日——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傍晚。包括我在內,我們石頭鎮(zhèn)上所有年滿十八歲的男性,和一些自愿參與的勇敢女性,準備好了手電筒和防身用品,做了一定的保護措施,一起向著鎮(zhèn)子西部的林子出發(fā)。
走進林子里幾步,鎮(zhèn)子里的燈光就看不到了。周警官提醒大家打開手電筒,一道道光將走在我們前邊的人影子拉長,向林子最深的地方延伸去。我想起了小梨花那幅令人不安的畫上的紅色筆觸。在我出發(fā)之前,她擁抱了我,并囑咐我一定要平安歸來。
我被安排走在隊伍的比較前面,只能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
走到樹林深處的時候,我們用手電筒照見,這里的樺樹枝干上開始有一些顯然不是人類能夠留下的抓痕,并且都在樹干上比較高的位置。周警官告訴我們,在他們尋找羅叔尸體的時候,就見到過這些抓痕。人們沉默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雜草變得高了起來,已經到人的腰間那么高了。樹林里的風聲呼嘯,人們不再像剛剛出發(fā)時那樣三三兩兩地交談著。每個人都在心中醞釀著恐懼。雖然是夏夜,但我們似乎都感覺到,從枝椏間投下來的月光是冷的,林子里的薄霧是冷的,我們的手指因為冰冷而變得僵硬。
從剛剛開始,那股黑胡椒般的氣味就出來了。親身聞過才會知道,那股味道,原來看似奇怪的描述,可能已經是最接近的說法了。但那股味道遠比“黑胡椒”更讓人不安,里面如同滲著人類血肉的腥味。我們這些硬著頭皮前進著的人,似乎正在踏進一片巨大的陰影……
突然之間,從我的右側傳來一聲倒地的“砰”的一響,和凄厲的叫聲。我和身邊的人都停下了腳步,原地站定,馬上抓緊了手里的武器,緊張地向那個方向轉過身去。
只是老楊被地上的石子絆倒了,摔了一跤,小腿肚擦破了,出了一點血。
那個瞬間,我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就連經驗豐富的周警官都不例外。他拿出水瓶,擰開,喝了一口水。
就在這時候,我們聽到了真正令人恐懼的聲響,前方的草叢傳來沙沙的摩擦聲,生物快速前進的聲音。是狗人,我們所有人都明白了,這次真的是狗人,而且不是一只狗人,是老楊摔倒時發(fā)出的聲響,或者他血的味道,所吸引來一大群狗人——一大群饑餓的狗人!
在這緊要關頭,打頭陣的劉老師保持著冷靜,向我們做出了手勢。在出發(fā)之前,劉老師將我們聚集在一起,向大家宣布了他根據科學知識做出的一系列推測和預案。其中,劉老師說,非常重要的一條便是科學上說的“擬態(tài)”——就是一種生物模仿另一種生物的形態(tài),從而欺騙后者的現象。盡管直至今日,我們也沒有弄清楚劉老師想要欺騙狗人們什么,但總之當時,劉老師告訴我們,只要他一做出手勢,我們就要伏低身子,四肢著地,模仿狗的樣子行動或靜止。
現在劉老師一聲命下,我們馬上趴下,裝作狗的樣子。茂密的雜草遮蓋住了我們的視線,在風聲中,我們依然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砰砰作響。甚至,我聽到旁邊有人因為緊張,而低聲學起了狗叫:“汪!汪!”狗人們移動時發(fā)出的響聲越來越近,我吞著口水,渾身顫抖起來。
面前的雜草叢被撥開的時候,我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很快,在黑胡椒味之中,我聽到了一種奇妙的語言,像是人類的話與動物的叫聲混合后的語言,雖然不能理解,但我記住了那些發(fā)音。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以我們今天對狗人語言的了解,當時,那幾個在我面前打量著我們的狗人,對彼此說的話可以解讀為:
“天啊,是人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