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竹英：陜北說書的跨界碰撞

三弦一響，故事來唱。陜北說書與國產(chǎn)游戲搭配的驚人和諧，傳統(tǒng)文化與電子游戲的跨界融合，碰撞出了一條非遺民間藝術在年輕群體間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新路。陜北說書跨界融合，借助網(wǎng)絡出圈，相比傳統(tǒng)演繹要好得多、快得多，更能走進廣大年輕人的視野。

秋分剛過，榆林的秋意中帶著一絲涼意，記者在榆林市工人文化宮里見到了陜北說書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熊竹英，也是爆火游戲《黑神話：悟空》里的陜北說書人。

他剛結束了前一天在上海的行程，略帶倦意、風塵仆仆地趕來文化宮劇院參加榆林市人大常委會主辦的“人民的期許”慶祝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建立七十周年文藝匯演的彩排。參加此次文藝匯演是四五個月前就定下來的，那時游戲還沒上線，也未預期到游戲、陜北說書以及他的爆火。匯演要求各區(qū)縣報送一個節(jié)目，橫山區(qū)原本報送了老腰鼓參加。后面，榆林市人大常委會又提出想增加陜北說書表演，就聯(lián)系了他，他找人專門創(chuàng)作了說書唱詞，內容主要是述說人大制度建立七十年來榆林的變化和發(fā)展。

下午文藝匯演正式開始，熊竹英和搭檔李樹芹為現(xiàn)場觀眾帶來了陜北說書節(jié)目——《說唱人大七十年》，現(xiàn)場氣氛高漲，觀眾紛紛鼓掌。

說書是他的驕傲

三根琴弦，一張繡口，說盡千古往事，說書被稱為陜北民間藝術中最耀眼的技藝之一，于2006年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作為陜北地區(qū)十分重要的傳統(tǒng)曲藝形式，陜北說書唱詞通俗流暢，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是陜北的文化符號，主要流行于陜北的延安、榆林等地，其激越兼具蒼涼感的曲調和西北方言感的唱詞深受百姓喜愛，內容多涵蓋歷史故事、民間傳說及鄉(xiāng)村生活。表演形式多為一人自彈自唱，伴奏樂器為三弦或琵琶，還有綁在小腿上的甩板，以及綁在手腕上的小木板“嘛喳喳”。

說書對熊竹英來說，是他的驕傲。在榆林橫山農村長大的熊竹英，從小就喜歡陜北說書，上學時便常聽陜北說書藝人的磁帶。17歲時，他拜師學藝，與師兄弟們跟隨師父學說書，“爭著搶著背詞兒，爭著搶著想和師父學”，兩年學徒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師父在臺上演，他和師兄弟們在底下看，靠著細細琢磨、練習與師父的口授心傳，逐漸掌握了這門民間技藝。

后來，他學成出師，自立門戶，走街串巷，尋求表演機會，但跑營生很難，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說書的機會，“當時是真的苦，看遍了冷眼，收入也少得可憐，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但真要轉行的時候，又舍不得?！?/p>

也正是這份“舍不得”，支撐他熬過了最難的年歲，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從一名民間藝人成為陜北說書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2009年，熊竹英以特殊藝術人才的身份進入橫山區(qū)文化館，開啟了他的專業(yè)演職生涯。他的日常是在非遺小劇場進行公益演出，再參加些對外的陜北說書的宣傳活動。

今年是他堅持陜北說書的第32個年頭。那個沒有放下三弦、放棄說書的熊竹英終于迎來了機遇，站上了屬于他的舞臺?！傲η笱堇[原汁原味的陜北說書藝術，把經(jīng)典的東西唱出來”的說書風格，不僅讓他獲得了中國曲藝牡丹獎表演獎，還讓他走進人民大會堂、走上央視舞臺，甚至受邀走出國門，帶著陜北說書登上了第九屆巴黎中國曲藝節(jié)、烏茲別克斯坦首屆“巴赫希國際藝術節(jié)”等國際舞臺。一人一板三根弦，憑借跨界合作唱出了自己的說書，也讓陜北說書走上了跨界融合發(fā)展的年輕新路。

說書的跨界合作

今年8月20日，首部國產(chǎn)3A游戲《黑神話：悟空》正式上線，游戲一經(jīng)發(fā)售就迅速火遍國內外，無數(shù)玩家紛紛上手體驗。除了驚嘆精彩豐富的游戲體驗，游戲中那些融合了山西、陜西、重慶等地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更是吸引了不少年輕人的關注。在今年中秋、國慶假期，更是有很多年輕人前往游戲里小西天取景地山西臨汾隰縣、二十八星宿彩塑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的山西晉城玉皇廟、小雷音寺的部分取景地陜西西安藍田水陸庵等參觀體驗線下風光。

在游戲第二章的過場動畫中，“黃風嶺，八百里，曾是關外富饒地，幸得大圣借佛力，邪風一時偃旌旗……”這段蒼勁有力的《黃風起兮》陜北說書因其濃厚西北特色的內容、唱腔、曲調吸引了不少海內外玩家點贊、評論，“太震撼了，越聽越上頭”“讓陜北說書走向世界”“陜北說書的調子與黃風嶺的風景絕配啊”，更有海外玩家跟著這種“中式rap”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咿咿呀呀”模仿學唱。再一次讓無數(shù)年輕人感受到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陜北說書“帶勁兒”的感染力，以及“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文化自信。

《黑神話：悟空》游戲創(chuàng)始人馮驥在一段訪談中提到，游戲劇情里有段內容想放在一處大漠風格的地方，美術團隊設計了一個彈三弦的NPC的民間藝人角色形象。如何將角色與背景巧妙結合，團隊聲音的負責人提出，能不能試一試用陜北說書來搭一搭。于是，游戲團隊找了一段現(xiàn)成的陜北說書音樂直接搭載角色，放在一段過場動畫里，結果是驚人的和諧?！拔幕幌禄盍恕保屓烁械綐O其的生動感、全面的沉浸感。后來，游戲團隊就為了這個角色寫了新的唱詞，將整個游戲的所有引導音樂都換成陜北說書，邀請熊竹英重新演繹唱詞，重新設計角色的動作以契合音樂的節(jié)奏。至此，陜北說書的加入便成了恰如其分的一種中國元素。

在采訪中，熊竹英和記者分享了此次傳統(tǒng)民間藝術陜北說書與全球現(xiàn)象級爆火游戲跨界合作的“前因后果”。

2013年左右，國產(chǎn)動畫《玄門之眾生無相》的動畫制作團隊找到熊竹英，讓他為動畫錄一段陜北說書。當時他覺得傳統(tǒng)的陜北說書與年輕人喜愛的動畫“不是很搭”，但沒想到錄制完的效果特別好，后面到2017年該動畫也在國內外獲得了很多獎項，這些是他沒想到的。

這一次比較大膽的“試水”，讓游戲創(chuàng)作團隊注意到了陜北說書與動畫的精彩碰撞，而這也恰恰成為促成陜北說書與國產(chǎn)游戲合作的一個重要契機。后來，游戲創(chuàng)作團隊通過動畫團隊聯(lián)系到了熊竹英，請他為游戲錄制陜北說書的片段，他“一口答應了”。

“一開始，《黑神話：悟空》游戲中陜北說書的唱詞是創(chuàng)作團隊提供給我，曲調是我選的。在正式錄制前，我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試著唱了下，但發(fā)現(xiàn)有些詞不順暢，經(jīng)過了溝通調整和修改了一些唱詞后，錄制了幾個片段發(fā)過去試聽。正式錄制那天是在錄音棚里，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地錄制完成的。錄制當天，負責老師給我詳細講解了要錄制的小節(jié)唱詞的內容、含義及游戲要表達的故事情節(jié)，我再從陜北說書表演和對詞句理解的角度去調整唱詞、曲調后演唱。大家覺得這段唱得好了，錄制也沒問題，我們再進行下一段唱詞的講解、配曲、演唱，全部錄下來總共花了兩個小時。好在最后出來的整體效果還不錯，大家也都很滿意、喜歡?！毙苤裼⒄f起游戲中的陜北說書錄制過程道。

游戲的說書配音錄制是2022年完成的，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什么消息，他再次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游戲參加德國2023科隆國際游戲展，現(xiàn)場播放的陜北說書動畫吸引了很多參觀者駐足觀看，有很多人排隊試玩游戲。音樂老師給他發(fā)信息說，“老師，你的說書在國外很火。我們的游戲會火的，你看排隊排了一里多路，在等著上手體驗游戲呢！”

對于游戲“會火”，他一直都沒有概念，直到8月20日10點游戲上線開售，他的手機就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朋友發(fā)來的信息和說書視頻，紛紛表示聽出來了他的聲音，知道這是他錄制的。他也沒關注太多，只是順手在媒體平臺轉發(fā)了一條游戲中陜北說書的視頻。第二天醒來一看，他噌噌上漲的粉絲關注量、居高不下的游戲話題討論熱度，他徹底知道“游戲是真的火了！”

隨著游戲爆火，陜北說書也跟著火了一把，被廣大年輕人所關注。時長不到兩分鐘的《黃風起兮》說書片段，能在社交平臺獲得超千萬的觀看量，這足以說明通過游戲這種年輕的方式喚起了不同年齡玩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共鳴。對于把陜北說書融入到游戲里的這次跨界合作，熊竹英表示，“把說書融入游戲里，不管成不成功，你找我，我都會做這個事。通過這個方式，讓年輕人喜歡傳統(tǒng)文化，喜歡咱這地和陜北說書。”

讓陜北說書走上更多舞臺，熊竹英其實很早就開始了與各類文藝形式的跨界嘗試。2016年，在《叮咯嚨咚嗆》的一期專門介紹陜西非遺的節(jié)目里，陜北說書就與宋小寶合作，結合現(xiàn)代流行音樂元素創(chuàng)作了一首rap融合的說書作品。2018年，陜北說書與蘇州評彈合作的曲藝說唱《看今朝》在國務院舉辦的春節(jié)團拜會上大受歡迎，更登上了當年的央視元宵晚會，成為曲藝界一北一南、一剛一柔成功融合的案例。

正是這么多次的跨界創(chuàng)新融合嘗試，積累了經(jīng)驗，才有后面“一口答應了”與年輕群體喜愛的電子游戲融合的“底氣”。

對于陜北說書而言，跨界合作為其傳承找到了新的發(fā)展方式，其直接的參與感和代入感是傳統(tǒng)形式演繹難以比擬的，依靠當下網(wǎng)絡新媒體的強大傳播力和影響力，更可以助力傳統(tǒng)民間藝術爆火出圈，走入更多年輕人的視野，是一條可以走的新路子。

大家一起走出去

國產(chǎn)游戲火了，陜北說書火了，當然熊竹英本人也火了。自游戲上線以來，來自多方媒體的采訪邀約、線下演出的邀請從未斷過。這些線上線下的“走出去”，讓陜北說書和他都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宣傳和傳承非遺文化的新方式、新路子，也讓更多的人關注到了陜北說書這一民間藝術。

在參加演出活動時，舞臺下面的歡呼、熱情，是熊竹英從業(yè)多年前所未有的，很多年輕人自發(fā)地排隊來找他簽名、合影，他很意外，但也很高興，游戲讓他和陜北說書都收獲了超出想象的關注。

談及這次陜北說書的火出圈給說書行當和年輕人帶來的變化，他說“陜北說書的觀眾年紀普遍偏大，好多年輕人對它了解很少，甚至不愿意去了解和學習。但如今，很多年輕人通過游戲中的陜北說書片段關注、接受甚至喜歡上了這門藝術，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p>

越來越多的邀請，他一個人跑不過來，也忙不過來。對此，他便主動推薦了榆林其他的陜北說書藝人，需要幫忙的，他會不吝幫助，有說書藝人問他要游戲里《黃風起兮》說書的唱詞，他也會大方提供。

現(xiàn)在，陜北說書人也火了。據(jù)榆林相關文化部門了解到的信息，國慶期間省內外的很多演出都安排了陜北說書，這最直接的影響是，榆林的說書人都被“搶”完了，很多陜北說書人都收到了邀請函。

“讓大家都活躍起來，把陜北說書這個隊伍推出去，才是真正地走出去。我一個人走出去，那不算啥，陜北說書大家一起走出去才是更好的?！边@是熊竹英所希望的美好愿景，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通過“熊竹英效應”提前實現(xiàn)了。

對于陜北說書的傳承與保護，更多深入年輕群體的路子仍需探索。熊竹英認為，民間藝術進高校宣傳是一條直接且影響范圍大的方式。

談起民間藝術進高校的影響，他說，“我覺得民間藝術能受到高校的邀請去現(xiàn)場分享，這樣的傳播影響力甚至比上央視都快、都廣，因為在你面前坐的是一幫年輕的學生群體。在這樣的傳播氛圍影響下，大家都會收獲最直接的感觸和體驗。他們是未來的一代人，只有他們接受了，咱們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才能更好地傳承下去。”

8月28日，熊竹英受邀參加了榆林學院舉辦的特色課程“當陜北說書遇上《黑神話：悟空》”講座。講座現(xiàn)場，他給師生講述了陜北說書文化的興起，分享了其個人成長經(jīng)歷，以及與游戲如何結緣的“前因后果”?，F(xiàn)場還通過觀看游戲中陜北說書視頻與表演教授，大大激發(fā)了講座現(xiàn)場師生對陜北說書的興趣。講座現(xiàn)場的反饋和反響都很好，有的同學說“這是來榆林學院幾年，最想聽的課！”

9月23日，熊竹英受邀參加了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另一場講座。在這場講座中，西安石油大學的老師向觀眾講解了陜北說書的來源、發(fā)展等的內容，熊竹英在現(xiàn)場表演了陜北說書代表作《刮大風》。一場“教”與“演”相結合的活動下來，現(xiàn)場的氣氛達到高潮，嘉賓講得精彩、學生聽得滿足，學校還為熊竹英頒發(fā)了特聘證書，以加深曲藝交流和聯(lián)系。

活動結束后，西安石油大學的老師還向他發(fā)出邀請，未來如果在西安舉辦類似的座談分享會，一定和他們聯(lián)系，在學校舉辦講座。

傳承與創(chuàng)新

《黑神話：悟空》游戲爆火的流量帶動了傳統(tǒng)文化宣傳普及的同時，也給熊竹英帶來了新的啟發(fā)。

這類融合了大量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游戲載體，能夠快速吸引年輕群體，讓他們在玩游戲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使得陜北說書等傳統(tǒng)民間藝術能夠以更加生動、直觀的方式展現(xiàn)在年輕人面前，使其產(chǎn)生更多的興趣，愿意主動去了解，甚至將關注度轉變?yōu)橐徊ň€下流量，是陜北說書乃至傳統(tǒng)文化未來可以持續(xù)發(fā)力謀發(fā)展的一個方向。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對于未來陜北說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熊竹英有他自己的看法。

陜北說書的唱詞可以創(chuàng)新，結合當下的時代變化與時代主旋律寫新內容、新故事展示新時代發(fā)展。陜北說書本就是反映時代風貌和社會百姓生活的一門民間藝術，更應隨著時代進步和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變化而更新反映的主題和內容，訴說當下時代發(fā)展新風貌更是題中之義。

正如在榆林市慶祝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建立七十周年文藝匯演里呈現(xiàn)的節(jié)目《說唱人大七十年》就是圍繞人大制度建立七十周年專門創(chuàng)作的唱詞，還有在第八屆絲綢之路國際博覽會上用陜北說書的方式展示榆林元素，說唱榆林的能源發(fā)展和變化……

但在說書的作曲上，他不建議有過多的創(chuàng)新，可以在曲子里面加一點自己的想法，新的元素讓曲子變得更好，但要全部修改，重新寫，那是不合適的。陜北說書藝人大多有自己獨特的唱腔唱法和曲風，藝人間大同小異，但各有各的演唱風格。陜北說書作為民間藝術，它的曲調大多是師父口授傳承，應該堅持用原汁原味的曲調說唱，用心不斷打磨出好作品。陜北說書是陜北老百姓的語言，必須唱到人們心里去，得老一輩品味的同時，不斷吸引年輕人的關注。

談到陜北說書的未來傳承，熊竹英表示，如果再有類似的游戲、動畫以及其他方式等的跨界合作，只要找到他，不管有沒有報酬，他都會義不容辭地參與，這是他作為陜北說書傳承人的責任和應盡的義務。

陜北說書和傳統(tǒng)民間藝術都要大膽的嘗試，與更多的元素融合，不斷地走出去，不局限于榆林、陜北，甚至西北地區(qū)、中國，更應該往更遠的地方、更大的舞臺去發(fā)展。

正如他在朋友圈里轉發(fā)文章時所呼吁的那樣，希望有更多的人關注、支持陜北說書，當大家都有活干了，這民間藝術才能走出去，才能真正地傳承下來。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特別致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