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wěn)心

喋喋不休的導(dǎo)游突然收住笑容，放下話筒，扶著一排排座椅靠背，踉蹌朝我走來。

他站在我座位邊，向我后排那位大媽問，你怎么啦，有啥不舒服嗎？

那位大媽斜蹲在座椅旁，埋著頭，蠶蛹一樣蜷曲著。

感覺哪里不舒服？我附和著問。

大媽慢慢仰起浸滿汗珠的臉，手壓左胸，弱弱地說，就這兒，一個勁慌慌慌的，難受。

憑自身經(jīng)驗，我迅速從衣袋摸出藥，撕開封口對她說，按說是要用溫開水沖服的，但條件有限，你可以直接倒進嘴里，然后再用礦泉水把它沖咽下去。

見她仍遲疑，我補充說，這是三甲醫(yī)院大夫推薦的，對心臟早搏有效，沒事，藥不苦，還帶點甜味，我在這樣情況下喝過，試試看管用不。

她依我說的服用后，緩緩挪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放平座椅，閉目靜躺。

大巴車行駛在大戈壁上，高速公路徑直戳向前方動物肝臟一樣的山峁。車里的人睡覺或假裝睡覺，方才發(fā)生的事情，恰如車窗外閃過的一架風(fēng)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是去年在市里參加一個座談會時，突然覺得眼前恍惚，心率加快，渾身乏力，便在朋友陪伴下來到市中心醫(yī)院心內(nèi)科。醫(yī)生看了心電圖說，沒啥毛病，應(yīng)該是勞累過度，心臟早搏，先服一袋這藥觀察看看。我沒有離地，藥是醫(yī)生從她衣袋里拿出來的，往紙杯里一放，加了半杯開水，片刻后讓我服下。藥很奏效，很快癥狀全無。

我平時總愛操閑心，休息不好，醫(yī)生建議把這藥隨身帶著，不舒服就用。

這次與愛人甘青大環(huán)線旅游，臨行前，我先是按旅行社人囑咐帶了紅景天，同時也沒忘，在衣袋里裝了醫(yī)生說的藥。上大巴時，我對愛人講，你身上也裝兩袋，和身份證放在一起，覺得不舒服就喝一袋。一路上，我沒出現(xiàn)任何不適，即便途經(jīng)三千八百米山口也都一切正常。倒是愛人自行服過一袋，晚上在賓館對我說，這藥還真頂事兒。

隨團旅游，特別是散團，天南海北的一群陌生面孔臨時湊到一起，到分手時也都很少相互搭訕。

我卻在第一天就破了例。

后排坐著的是一位大媽，上了車就大聲嚷嚷個不停，叫人生厭。車子開動后，她居然把脫了鞋的雙腳，搭在我座位與車身之間的縫隙處。

把你臭腳丫子拿下去！我很生氣，對著她的腳說，聲音低沉而嚴厲。

我腳不臭，昨天晚上剛洗過，大哥，這味道不是我腳上的，是車里的，我也能聞得見的。

大媽一邊用高分貝的尖叫聲狡辯，一邊把腳塞進了鞋里。

尖叫聲招來了導(dǎo)游。導(dǎo)游走過來看了看，說，哦，只要不脫鞋就行，希望大家文明出行，途中互相包涵。

啥話么，你這導(dǎo)游，是在說我，還是說她，一句話都表述不清，咋能這樣馬馬虎虎、含含混混。

糟糕的是，第三天圓桌午飯時，這位令人討厭的大媽，偏偏又和我愛人挨在一起。我們這個團是純玩高端團，桌上的飯菜并不賴，她卻拿出自帶的腌制咸菜，一股怪味不說，還將水杯擰開，在蓋子里倒上茶水放到桌上，一個人占據(jù)了一個半人的位置。明明是轉(zhuǎn)桌上的盤子撞翻了她杯蓋，茶水灑在我愛人裙子上，她卻不容分說地開始尖叫，說是菜盤子里流出來的湯汁。

這人，咋啥事情都要趕快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

愛人無語，擦了茶水，草草吃幾口離席。見狀，我拿筷子指著桌上的燉雞說，所有今生我們能夠相見的人，其實都是一種緣分，不論好緣分壞緣分，總還都算是緣分的。

是呀，大哥，相逢便是緣。沒想到大媽接了我的話茬，尖叫聲后還加了一串“咯咯咯”的笑聲。

啥話么，這熊人，就聽不出人話里的味道，也看不出人眉眼高低。

大巴車仍呼呼行駛在高速路上，車里的空調(diào)格外涼爽。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頭頂?shù)目照{(diào)出風(fēng)口，是轉(zhuǎn)向后面我座位與車身之間縫隙處的。我不禁有些愧疚，這是我那天為了報復(fù)大媽臭腳，故意讓冷風(fēng)吹著這里的。我在心里自責(zé)，一個大男人家的，咋能這樣小肚雞腸呢，便伸手關(guān)掉了出風(fēng)口。我回頭瞟了一眼，大媽是抱胸閉眼躺在座位上的，臉色蠟黃，但很平靜。

我猛然一陣清醒，開始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了：你傻呀，這大媽姓啥，叫啥，你知道嗎？你真傻呀，你明明是討厭她的，咋就沉不住氣要去管閑事；你怎么還沒傻夠，活了這把年紀，遇事咋還這樣愛沖動呢，你又不是醫(yī)生，咋能隨便給人吃藥呢！你就一個活脫脫的傻人，你能確定她就不是那種碰瓷兒人？你咋這么愛逞能呢，要是人家今天突然嗝屁什么的，你想過沒有……

想到這兒，我后怕了，后怕得渾身酸麻，腳心都浸出了汗水。我不自主地回頭觀察，見她仍閉著眼，悄無聲息地躺著，死一樣安靜！

她會不會已經(jīng)悄然到了另一個世界？要真是這樣的話，這次快樂的旅游，終將釀成一個大悲劇。無法想象，這要給家人，給我們這個團，給旅行社，帶來多大的麻煩。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縱有一萬張嘴，也擺脫不了法庭上幾百萬元賠償?shù)慕Y(jié)局。這可是花完自己所有積蓄，外加二十年全部退休金也堵不住的“大窟窿”呀！

哎呀，我呀我，我光聽說她是個做生意的，可怎知道人家老公和子女都是些啥人？即使人家都是那種通情達理的善良之輩，原諒了你的一切，你又怎能不永遠地背負悔恨，躺進棺材都不可饒恕自己呢。

我的胸口開始憋悶，甚至都忘記了呼吸，偶爾覺察后，便趕忙長長吸進一口氣。但我還是放不下心，仍要回頭看看她，仔細察看她的狀況。

窗簾縫隙透過的一縷陽光，正把她從胸前到頭頂劈成兩半。她依然靜靜地躺著，陽光照射下的鼻翼微微翕動著，前額上的膚色已不再像方才那樣蠟黃，且有些泛紅。

泛紅？是回光返照，還是……我告訴自己，凡事都要做最壞的打算，這是必需的。人要是運交華蓋，喝涼水也會塞牙縫，放屁也能砸傷腳后跟的。

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家里的人都來了，一律撅著嘴，鐵青著臉，不拿正眼看我；法院的傳票來了，大紅的印章，模糊的字跡，怎么都看不清楚上面寫的啥；曾經(jīng)的朋友都來了，一大堆不頂錢用的安慰話，竟有互相交替著詭譎的眼神的，背過臉，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幸災(zāi)樂禍……繼而是大媽的家人來了，來了一大群，個個怒目圓睜，罵聲、哭聲、要挾聲亂作一團，有揮舞拳頭要沖向我的，有扯住我衣領(lǐng)往我臉上吐唾沫的，我站在他們中間，像一只被群獅撕扯著的獵物。我已明顯感覺到，我的頸動脈被咬斷，一張嘴正貪婪地吮著血；一只利爪伸進我的肛，拉出了我的腸子；我的肚皮已被劃開，我的心肝肺正在被幾個貪婪的家伙爭搶、拖拉，粘上了許多戈壁碎石……

車在奔跑，我的心臟隱隱絞痛，我的脈搏失控地躍動，我的手腳和前額麻木、發(fā)涼，我從衣袋里摸出了我的藥。正欲撕開封口之際，忽聽后排座上的大媽撐起座椅，伏在我座椅靠背上說，大哥，謝謝你，也謝謝你的藥。

我沒有應(yīng)答，只盯著藥袋上兩個豎排的字：穩(wěn)心。

【作者簡介】 郭昊英，山西芮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星星詩刊》《綠風(fēng)》《詩神》《詩歌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500余首，在《中國作家》《散文選刊》《山西文學(xué)》《黃河》《報告文學(xué)》《映像》《都市》等刊物發(fā)表作品3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