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張生。沒在普救寺遇見崔鶯鶯,也并非放下架子為妻子畫眉的京兆尹。風流佳話以外的這個張生年紀不大,毛病不少。他踽踽獨行,從南走到北,從天亮走到天黑。隨著行路漸長,他的許多毛病竟不醫(yī)而愈。像是暈船,像是擇席。
擇席之癥由來已久。少時他離家求學,上榻同窗略有輾轉(zhuǎn),他便疑心床板斷裂,地陷天崩,霎時殞命,苦苦經(jīng)年方才適應群居生活。學業(yè)初成,他客賃別處,縱然拂拭家什千百回,他仍感到前者氣味流連不去,閉眼便覺枕畔臥人,細聽甚至鼻息幽微,如同奈河潺潺。
此后他游歷山河,遠涉海外,遍睡世間。雖然山腰木屋漏風,也客舍似家,盡管王謝舊邸軒闊,卻人生如寄。不能,也就不再計較床笫。每處異地,常常眠至天明,難得遇見梧桐葉上三更細雨。
此時此夜,他正借宿于一位朋友家中。
朋友家樓高百丈,觸手摘星。推開窗闥,不遠千里而來的野風是故人生猛的擁抱。它吹動著簾帷,巾櫛,木葉……掛在墻上的小忽雷因此錚錚作響,一桌子帶著墨跡的宣紙像驅(qū)儺的巫覡披頭散發(fā)漫天而舞。
不管這個改為臥室的儲藏間從前是谷倉還是酒窖,風的作業(yè)都改善了它沉悶的面目。顆?;蛞旱未蔚谶€魂,填充著衰老帶給它的褶皺與縫隙。張生這時已經(jīng)有了預感。這種預感所帶來的激情不亞于他提籃負篋地跋涉,邂逅沿途所見的日月山川。
他躺下去,閉上眼,擇席舊疾悄然復發(fā)。
他只好幻想自己是高原上的牧人,背倚朔氣,清點暮色中歸圈的羊群。他又追憶起推門跌入茫茫雪野的蒼冬,萬物似無用句點被刪去,天地回歸未被書寫的史前。
全部失效。
他的脈搏比刻漏更精確地計算著長夜的流逝,吐納的每一縷元氣都在默默積聚締造終將到來的黎明。他以為徹夜不寐的苦茶已經(jīng)沏好,腦海中卻偶然泛起童年紙鳶畫樣如一縷回甘,不知不覺悠悠入睡,直至一聲滑膩貓叫重新將他叼出夢境。
夜深似淵,人沉如溺,張生說不上來聲源何處,只知方寸間必有貓的存在。他下了床,蹲下身,伸出沒有魚干空空蕩蕩的雙手,像喚全天下所有貓那樣喚著咪咪。得不到回應,他就持續(xù)地喚著,并在自己的聲線中聽出一種忠貞,為之動容。
吵死了。貓說。它陡然跳過來,掌燈似的點亮了兩只祖母綠的眼睛。這光力透云霄,不僅屋內(nèi)生輝若晝,連對面華廈的琉璃翠瓦也在它的注視下鱗次櫛比絲絲分明。只是貓自身亦被光暈籠罩,一派清虛,像仙子面目不輕易示人。
張生問它從哪來。貓說你管我,我還沒問你呢。
我從南方來。
我問你了嗎,我又沒問你。
周遭霎時黯淡枯靜。貓察覺到了他的低落。帶著對老實人的輕微歉疚,它踱到張生身邊,拿尾巴掃了掃他的小腿,像成人撫摸另一個成人的脊背。
我是本地貓——再說明白點,我是本家貓。
朋友從沒向張生談起過養(yǎng)貓的事。貓猜到了這一點,它跳到床上,說主人養(yǎng)花,養(yǎng)魚,養(yǎng)來路不明的女人。它從來不是主人的唯一,不必被隆重提及。
但你不是一只尋常的貓。
貓?zhí)献溃P坐在那一堆破爛書法上,說第一百天的貓鎮(zhèn)紙絕對沒有第一天的貓鎮(zhèn)紙可愛。轉(zhuǎn)眼間它又敏捷地攀上墻壁,學著佛窟彩畫上的伎樂天那般反彈小忽雷。琴聲沒傳遞出絲毫莊嚴吉祥,只是一陣一陣凜冽地剝開良夜初結(jié)的傷痂。沒等張生從余音中清醒過來,貓已躍入他的懷抱,毛茸茸地撓著他的胳膊,索取深情的摩挲。
就這樣,他順著它的毛,它回答他的話。
縱然我們帶著九條命,活了近千年,每只貓也都只是尋常的貓而已。就像我在外能得到各不相同的投喂和形形色色的愛撫,最后也會回家,回到這里。
張生想到他逗留過的客棧與館驛,想到遙遙無期的歸期。再一睜眼,那籠罩著貓的朦柔光暈驟然潰散,東方既白,塵寰顯形。他拈起袖子上的一根毛嗅了嗅,不錯,是貓腥氣。
朋友帶他下樓吃早餐。張生四下環(huán)顧,詫異萬分——草坪上,石徑間,池塘邊,幾乎處處是貓,反而人不多見,一時分不清是人養(yǎng)貓還是貓養(yǎng)人。行到薔薇架下,朋友順手逗了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它原本在舔舐草莖間的露水,受到撥弄,便仰翻在地,曲承其歡。
走上街衢,張生問他那貓如何一點也不畏懼。
他說,那只就是我養(yǎng)的貓啊。
驀然回首,天昏地暗,貓已無影無蹤。隨著一道皎潔閃電反反復復凌空劈過,張生才確認,那是飛檐走壁的貓在義無反顧地奔向?qū)儆谒拇翱凇?/p>
【作者簡介】張秋寒,199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 《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白晝曇花》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