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今年是林徽因誕辰120周年。林徽因(1904—1955),集建筑學家、詩人、工藝設計師于一身,是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學家,以詩作《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享譽文壇,曾參與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被譽為“一代才女”,是許多人心目中最美的人間四月天。
山西歷史悠久,人文璀璨,素有“中國古代建筑寶庫”的美譽。1933年至1937年,林徽因三次赴山西,致力于文物古建筑的考察、調查和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1933年9月,林徽因從北平出發(fā),首次赴山西考察大同古建筑和云岡石窟,同行的有其丈夫梁思成及營造學社的劉敦楨、莫宗江。
大同地處晉、冀、蒙三省區(qū)交界處,歷史上曾經(jīng)是北魏的故都、遼金的陪都。初到大同,一切皆出乎林徽因一行的意料。街道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煤灰,墻角的垃圾在風中低旋。毛驢和騾子是這里主要的交通工具。眼看天色已晚,他們竟然找不到一家可以住宿的旅館。無奈之下,林徽因一行只能回到大同火車站。此時,他們恰好遇到梁思成當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留學時的同學——車站站長李景熙。李景熙騰出家里的房間,安排他們臨時住下。第二天,在市政當局的協(xié)調下,一家餐館每天為他們提供考察期間的伙食,每人每餐一大碗湯面。
林徽因等人此次的古建筑考察從素有“遼金巨剎”之稱的華嚴寺和善化寺開始。華嚴寺始建于遼重熙七年(1038年),是我國已知遼金木構建筑中最大的一座。其中,華嚴寺的薄伽教藏殿是國內唯一保存完好的遼代壁藏,被梁思成譽為“海內孤品”。華嚴寶塔則是我國第二大全木榫卯結構的方形木塔。善化寺殿堂高大,院落布局疏朗開闊,是遼金佛寺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座。林徽因等人或測量平面、斗拱,或核查文獻、碑刻,或草繪建筑的橫、縱斷面。他們分工明確,各自展開,井然有序。林徽因后來回憶說:“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著塑像瞠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fā)的銳感?!?/p>
隨后,林徽因等人又風塵仆仆地趕往云岡石窟,考察石刻藝術中所呈現(xiàn)的北魏建筑特征。云岡石窟建造于北魏時期,是中國早期佛教藝術的壯觀遺跡,與敦煌莫高窟、洛陽龍門石窟和天水麥積山石窟并稱為中國四大石窟藝術寶庫。
20世紀30年代的大同云岡地處偏僻荒郊,人跡罕至,空曠的山崖上看不到一棵樹,田野里莊稼稀稀落落,倒是一座座石窟、一尊尊佛像鱗次櫛比,守望著這塊干旱貧瘠的土地。林徽因一行再度陷入找不到住處的窘境。為方便野外調查,最后他們借住在附近一戶農民家中。一側的廂房沒有門窗,屋頂簡陋,四壁透風,也沒有一件家具。云岡的氣候晝夜溫差很大,中午炎熱得只能穿單衣,夜間蓋著棉被仍讓人冷得縮成一團。他們一住就是三天,每天跟著農民一起吃煮土豆和玉米面糊糊,偶爾吃到一點咸菜已然是佐餐佳品。盡管條件惡劣,他們依舊興致盎然,詳細考察了各個石窟的建筑年代。石刻中表現(xiàn)出來的,諸如塔、殿、柱廊、闌額、斗拱、屋頂、門拱、欄桿、踏步、藻井等建筑樣式,為系統(tǒng)研究云岡石窟所反映的北魏時期建筑特征,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來,由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共同署名的《云岡石窟中所表現(xiàn)的北魏建筑》刊發(fā)在1933年12月出版的《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三卷第三、四期上。
林徽因長期身患肺結核,健康狀況堪憂。考察完云岡石窟后,她先行返回北平。梁思成與莫宗江則前往應縣,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測量了建于宋至和三年(1056年),高66米、9層重疊式的世界上現(xiàn)存最高最古的木構建筑——應縣木塔。梁思成在給林徽因的信中激動地寫道:“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我的第一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地傾倒!”
1934年8月上旬,林徽因、梁思成應美國朋友費正清、費慰梅夫婦邀請,來到汾陽城外的峪道河避暑,這是林徽因第二次赴山西。其間,四人以汾陽峪道河為原點,結伴考察了汾河流域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和趙城等8縣40余處古建筑。
他們乘坐小平車、騾車等最簡單的交通工具,穿梭于鄰近諸縣。由于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筑,多段公路被毀,因而從介休到趙城之間300多里路,其中大半行程只能靠徒步。
在前往汾陽縣小相村靈巖寺途中,適逢大雨,原來的土路一下子變得泥濘不堪,崎嶇難行,只能改乘騾車。調查、測繪中,林徽因主要承擔丈量建筑和抄錄碑文的工作。梁思成負責拍照并做記錄,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則協(xié)助配合。費慰梅在《林徽因與梁思成》一書中回憶道:“菲莉斯(林徽因的英文名)穿著白褲子,藍襯衫,與穿著卡其布的思成相比更顯得清爽整潔。每到一座廟宇,思成便用他的徠卡照相機從各個方位把它拍攝下來,我們則幫助菲莉斯進行測量,并按比例繪圖。工作往往需要整整一天,只是中午暫停下來吃一頓野餐。”其間,梁思成拍攝了一張極富詩意的照片:已是遺墟的靈巖寺瓦礫土丘,滿目荒涼,但還留存著明正德年間鑄造的五尊鐵佛,東首一尊俯身低首,身形嬌小的林徽因右手執(zhí)筆,輕撫著露天盤坐的鐵佛,同時神情虔誠地仰首凝視,仿佛彼此正用心交流著什么。正如后來一位詩人所寫的:“你有低眉慈悲,我自溫婉無語,靜默好似對話,凝望已然千年?!?/p>
離開汾陽,因公共汽車不能通行,他們一路跋涉,風餐露宿,徒步走到位于趙城縣城東南約20里的霍山南麓廣勝寺。廣勝寺始建于唐代宗時期,分上、下兩寺和水神廟三處。其中,飛虹塔雖系明代建筑,但仍保留著唐代舊制,八角十三層,高47.31米,塔身內部由青磚砌成,外部以琉璃燒制的磚瓦包砌鑲嵌。琉璃表面雖只有黃、綠、藍三種基色,但深淺不同,濃淡各異,塔身在夕陽的映照下五彩斑斕,如同天上的彩虹,格外奪目。
林徽因和梁思成久聞晉祠大名,但一開始他們并沒有探訪晉祠的計劃。因為根據(jù)他們的經(jīng)驗,越是名勝古跡,經(jīng)后世重修、改建的可能性越大,原有的建筑不太可能保存下來。然而,從太原出發(fā)去汾陽時,在顛簸的汽車上,林徽因透過車窗,遠遠望見太原城外晉祠正殿的雄偉側影。這驚鴻一瞥,讓她大為驚嘆。晉祠雖成名勝,但仍是古跡。他們決定返回時,無論如何必須考察一番。一個月后,林徽因、梁思成告別費氏夫婦,從汾陽返回太原途經(jīng)晉祠,毅然走下擠得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車,拖著沉重的行李,決定逗留半日,對心中揮之不去、“無論如何不肯失之交臂”的晉祠進行初步考察。
晉祠位于太原西南懸甕山東側,是我國現(xiàn)存殿堂樓閣、亭臺軒榭俱全的最古老的祠廟建筑群,最著名的建筑圣母殿,建于北宋太平興國九年(984年),北宋崇寧元年(1102年)重修,大殿四周圍廊,前廊寬敞,是古建筑中“副階周匝”的最早實例;斗拱與彩畫,與《營造法式》中“五彩遍裝”的記載高度相似;殿前8條宋代木雕盤龍,是唐宋古建筑中僅存的實例;殿內43尊宋代彩塑,圣母居中而坐,神態(tài)莊嚴,雍容華貴。在晉祠,林徽因和梁思成流連忘返,他們時而駐足觀賞,時而拍照記錄,眼前的一切讓他們深深陶醉。
此次野外調查正值仲夏,天氣炎熱,林徽因戴著西式太陽帽,踩著泥濘、坐著騾車,跋山涉水,風塵仆仆。為掌握第一手實例測繪資料,她奔走在山村鄉(xiāng)野,頂著炎炎烈日,吃著粗劣的食物,甚至與蚊蠅、跳蚤為伍,備嘗艱辛。然而,每一次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發(fā)現(xiàn)古建筑遺存,看到“藝術和人文景物的美的色彩”及精妙奇特的構造,總是讓她疲勞頓消,有如孩童般快樂。她總是能夠在別人不在意的地方發(fā)現(xiàn)美、認識美。山村的土戲臺,集市上家織的土布,一個式樣古拙的長命鎖,一只造型別致的陶土罐,關帝廟里刻著萬歷年號的鐵鐸……總讓她如獲至寶,歡欣雀躍。
林徽因徜徉于古寺塔林,傾聽晨鐘暮鼓,流連于亭臺樓閣,感受古建神韻。一如她在《山西通信》(1934年8月25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96期)中所寫的:“(山西的)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彼栽娨獾恼Z言描繪晉汾之行:“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只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
由林徽因執(zhí)筆,林徽因、梁思成共同署名的考察報告《晉汾古建筑預查紀略》,全文約3.5萬字,發(fā)表在1935年3月《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五卷第三期上。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從學術角度詳細記錄他們的調查行程、考察內容、建筑特征和認識感受,向世人全面展示了晉汾地區(qū)古建筑的精美絕倫。不同于技術性的調查報告,“紀略”帶有個性化的日記色彩,語言生動,清新自然,保持了林徽因鮮明的寫作風格和濃厚的詩人氣質。
1937年6月,林徽因第三次赴山西調查古建筑。這一次,她與梁思成、莫宗江、紀玉堂等人直奔五臺山,專為探尋魂牽夢縈、念茲在茲的唐代木構建筑。
早在此前,日本建筑學界代表人物伊東忠太狂妄地表示:中國已經(jīng)不存在唐代及其以前的木構建筑,要看這樣的實物,只能到日本的奈良和京都去。1933年,林徽因第一次考察山西時,不無遺憾地感嘆:“現(xiàn)在唐代木構在國內還沒有找到一個!”然而,她和梁思成始終堅信,在中國的某個角落,一定有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唐代木構建筑的存在,他們定然能夠發(fā)現(xiàn)一座一直保存到20世紀的唐代木構建筑。此后,梁思成在英國人伯希和寫的《敦煌石窟圖錄》一書中,發(fā)現(xiàn)第61窟壁畫《五臺山圖》“大佛光之寺”上面,標注著“唐代”二字,并在北平圖書館的《清涼山志》中,查閱到佛光寺建于唐代的確鑿記載。他和林徽因決定到佛光寺一探究竟。
佛光寺不在五臺山的中心區(qū)域,交通十分不便,林徽因一行先坐火車,后乘汽車,再騎騾子,幾經(jīng)輾轉,最后拉著騾子,步行前往五臺山佛光寺。山路崎嶇不平,沿著山崖,他們走得心驚膽戰(zhàn)。兩天后,林徽因遠遠看到佛光寺矗立在一個叫豆村的小山村,興奮得心怦怦直跳。佛光寺三面群山環(huán)抱,西面地勢開闊,大殿貌似尋常,亦不高大,卻沒有任何重修重建的痕跡,出檐深遠,斗拱碩大,柱頭的卷剎、門窗的精致,無一不吸引著他們的目光。寺廟中有一尊穿著便裝的女性坐像,僧人說那是武則天的塑像。
由于年久失修,佛光寺屋檐下寄居了成千上百只蝙蝠以及臭蟲。他們戴著口罩,爬上梁架,迎著灰塵仔細測量、記錄、拍照,以至于一天下來,身上和背包里都是臭蟲。測繪進行到第三天,梁思成在梁架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營造法式》中記載的國內孤例、從未見過的人字形的“叉手”承脊槫。遠視眼的林徽因則在東大殿一根梁上隱約發(fā)現(xiàn)有淡淡的墨跡,依稀可見模糊的漢字。于是找來村民,搭起腳手架,攀援而上,用布單浸水擦拭,“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幾字漸漸顯露了出來。當林徽因記錄下四根主梁上的完整題字,終于確證佛光寺東大殿建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而且大殿內的那座塑像也不是武則天,而是這座寺廟的女施主寧公遇夫人。
一眼千年,豈止驚艷。被譽為“亞洲佛光”的中國最古老的木構建筑終于重回人們的視野,林徽因和梁思成倍感驚喜,兩人熱淚盈眶,激動相擁,途中的疲憊、調查的坎坷、測量的艱辛,頓時一掃而光。梁思成興奮地為林徽因拍攝了多張照片:架梯登高,手拿尺子,全神貫注地在戶外測量唐代經(jīng)幢的高度;雙手叉腰,站在四米高的神像下仰首觀望;神情恭敬,立在豐腴圓潤、端莊慈祥的女施主寧公遇夫人的塑像邊。林徽因甚至動情地說:“愿為自己塑一尊像,陪著寧公遇再坐上一千年……”
那一天,夕陽西下,整個庭院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溫馨。梁思成后來在《中國建筑史》中感慨地寫道:“除殿本身為唐代木構外,殿內尚有唐塑佛菩薩像數(shù)十尊,梁下有唐代題名墨跡,拱眼壁有唐代壁畫。此四者一已稱絕,而四藝集于一殿,誠我國第一國寶也?!?/p>
在五臺山佛光寺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唐代木構建筑,無疑是林徽因古建筑調查、測繪生涯中最大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不僅填補了我國建筑史的缺失和空白,證明了中國一直都留存著唐代木構建筑,一舉打破了日本建筑學界的斷言和結論,而且為梁思成完成破譯《營造法式》(宋代李誡著寫的中國第一部古建筑著作)的《<營造法式>注釋》(上卷),提供了最重要的實證。
完成佛光寺的測繪后,林徽因等人又去了臺懷、繁峙、代縣,最后回到太原。這時,他們才從報紙上獲悉盧溝橋事變的消息,戰(zhàn)火已然逼近,于是結束考察匆匆返回北平。
“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上世紀30年代,山河破碎,戰(zhàn)火紛飛,林徽因一行人踏青山,走鄉(xiāng)野,在三晉大地探幽訪古,詩意千尋,默默書寫著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堅守與傳承。一代知識分子當年為研究與保護中國古建筑所經(jīng)歷的傳奇往事,時至今日猶讓我們無限感懷和深深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