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園地的拓荒者

摘 要：本文對日本填詞史研究的開山之作《日本填詞史話》進行了分析，并認為它有三大特點：濃厚的主觀個性風采、詳贍的內(nèi)容以及卓越的創(chuàng)見。本文對書中所涉及的日本填詞發(fā)展的歷史及其原因進行了討論，認為其發(fā)展的興衰受到中國詞論、詞史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日本填詞史話》 ；神田喜一郎；主觀個性；奠基之作

《日本填詞史話》是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1898—1984年）的代表著作，分上、下兩冊，分別在1965年、1967年出版。2000年程郁綴、高野雪所譯中譯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神田喜一郎是著名的漢學家，學識淵博，造詣精深。與中國學者羅振玉、王國維、董康等曾有交往，受業(yè)于內(nèi)藤湖南、桑原騭藏、小川琢治等人。本書是日本填詞史的集大成之作，在這一不被人重視甚至被認為可以放棄的領(lǐng)域展開了一次真正的拓荒之旅，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遺產(chǎn)。此書和國內(nèi)同類文學史性質(zhì)的書相比，有很多特色，從書中也可見日本詞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及其與中國詞史的影響與接受關(guān)系。

一、 作者主觀個性的充分展現(xiàn)

與一般文學史著作更多采用客觀敘述不同的是，《日本填詞史話》中充溢著作者的豐富情感，書中時時看到作者的參與。作者為填詞的發(fā)展而欣喜，為它的斷層而惋惜；對先行者、大膽嘗試者極盡贊美；對一些詞人沒能進一步發(fā)揮其才能深表遺憾。作者還敘述自己對詞人、詞作發(fā)現(xiàn)的過程，讓讀者看到治學之法以及前輩學人的風采。書中常有作者的揣測之詞，在填詞之外，往往加入一些詞人、詩人的趣聞逸事，使讀者得以全面了解他們。本書的行文風格更像散文甚至小說。作者的主觀個性在本書中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表現(xiàn)。

（一）肯定先行者和創(chuàng)新者

神田喜一郎肯定、鼓勵先行者和創(chuàng)新者，贊賞他們的才華。就算這些詞人往往有不足之處，作者也會對其有價值的一點加以肯定，這在書中隨處可見。他評價日本填詞第一人嵯峨天皇的詞：“令我們佩服的是天皇不僅模仿了原作的形式，而且也成功地學到了原作品的精華?！保?］對有智子內(nèi)親王（嵯峨天皇之女）：“尤其是如若知道這首詞是出自十七歲的少女之手，則格外令人驚嘆?！保?］加藤明友（日本17世紀詞作者，名潛，字子默，別號勿齋）和林氏一門雖然詞作質(zhì)量不高，甚至不合律、不太懂詞牌，但作者仍說：“然而在想嗤笑之前，我們可以想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一群對于開拓新的文藝道路、燃燒著專注的熱情、不畏恥笑、大膽精進的年輕的貴公子們的姿態(tài)，實際上不是應該以微笑來加以贊許的嗎？”［3］“那種驀然大膽、赤手空拳進行次韻嘗試，其純真的態(tài)度，給人留下了好感。在學問和藝術(shù)的世界里，必須要有年輕人的火熱之情、專一態(tài)度，如果失去了這些，豈不是不會有進步了嗎？！”［4］作者的這種肯定優(yōu)先于批判的情感基調(diào)在書中舉不勝舉，如對梅洞（1643—1666年）：“與其挑其錯，不如更應該看到其特有的才氣?！保?］又如其認為森槐南（1863—1911年）具備“旺盛的研究熱和創(chuàng)作力”［6］。還有森槐南的《詞曲概論》，森川竹磎（1869—1917年）為之作的《補遺》，作者都給以肯定：“槐南和竹磎兩家對于詞學之鉆研，在日本填詞史上是有特書一筆的價值的。”［7］在無數(shù)次對先行者的包容中，我們看到了作者不苛求古人的歷史眼光。

（二）行文中真情流露

行文中處處可見神田喜一郎的款款深情。他對很多作家或因不可抗拒之自然因素，或因自身原因而未充分發(fā)揮填詞方面的才能表示“遺憾”。比如作者對梅洞的“過早夭折而感到無比的遺憾?！保?］“我想如果山陽真是異常認真著力于填詞的話，那么一定會在我國的漢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偉業(yè)來?？伤⑽窗l(fā)展到這種程度，令人十分遺憾?！保?］“像天隨這樣的作家，同況蕙風、徐仲可如此的斯道大師相通信，卻未曾聽到這樣的緒論，實在令人可惜！”［10］遍布全書各處的遺憾可惜之詞是作者對日本填詞事業(yè)深深的關(guān)懷之意、悼惜之情。本來有很多機會能使日本的填詞事業(yè)發(fā)展得更好，可是種種機緣的錯失不能不令人惋惜。作者還對青春之活力予以歌頌，“然而讀《洛陽春》，直到現(xiàn)在，仍然痛感所謂詩，就是與青春同存在、與青春同消失的情感之物。”［11］因而，作者常會特別交代詞人填詞時的年紀。如作者提到，竹田熱衷于填詞，大體上是二十四五歲左右的事?！保?2］“靜學中年以后才專門沉湎于填詞，作為當時的人，這是很罕見的?！保?3］雖然現(xiàn)在的人文科學研究提倡科學方法，但它畢竟不同于自然科學，依舊需要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的深切之愛。

（三）對詞人隱微傳承的探索

神田喜一郎在書中還常談到他對詞人的發(fā)現(xiàn)及搜集資料的過程等。比如對填詞復興者加藤明友的發(fā)現(xiàn)就是一個無比曲折的過程。作者首先注意到的是林羅山，從他的集子中發(fā)現(xiàn)了與加藤敬義齋的和詞，進而考察加藤敬義齋其人，發(fā)現(xiàn)就是加藤明友，但關(guān)于此人的事則一無所知。又通過羅山之子春齋的敘述逐漸考察出明友是享有盛名的加藤嘉明之孫，卻又不敢肯定，最后請教于名古屋的栗田元次教授，得到確切答復。作者展示了謹慎的治學態(tài)度和嚴密的求證邏輯。書中還講到很多人向作者提供資料，如東京教育大學名譽教授山岸德平借出其所藏友野霞舟的未刊詩集。又如水田紀久不僅提供了祇園南海的詞作，還親自到蓬左文庫抄寫并提供該文庫所藏圖書……這些學人執(zhí)著于學術(shù)的熱情與開放的胸襟令人佩服。又如作者說“從長三洲的話題，不料說到竹添井井之外去了”［14］，用比較明顯的講故事口吻講述了二者在填詞方面的聯(lián)系。

（四）收錄趣聞，展現(xiàn)作者喜好

此外，作者還常加入詞人的一些趣聞，并有個人的揣測之詞。如：“當時，竹田剛好迎來了自己三十歲的春天；我想他為自己一生中如此幸福的一天，該是何等的欣喜?。　保?5］作者在講述孫君異《九回腸曲》時就像話本小說一樣。在講述一些詞人之間的交往趣聞時更像散文的筆調(diào)，平實舒緩，猶如自己也參與其中。明治時期的詞壇更像是在詞人唱酬競爭中發(fā)展的，通過作者的敘述，仿佛可以看到他們在進行一場場的文戰(zhàn)。如“槐、竹兩家之角逐”的五章，你來我往，激動人心。書中往往收錄一些序文、書信，讓讀者領(lǐng)略詞人風采的同時，也感受到作者的文學趣味。其中有一篇清朝畫家費晴湖給女詞人菊舍尼的贈詩并序：

丙辰歲，客游崎陽，聞長門有女子菊舍者，善鼓七弦琴，兼工于詩；高尚其志，獨攜古琴周游歷國，遍訪名山勝概。其胸懷曠達，淡然無所營；不以爵位屈其志，不以財利動其心；飄然世外，如閑云野鶴無定跡也。古人云：歸真返樸身不辱。在士君子，猶難其人，況于閨媛；而能瀟灑若是，古今所罕有也。茲以琴衣屬余書，因題一詩，并為之序，以紀其勝事。

獨抱云和遍九州，仙風道骨傲王侯。揮弦徽奏猗蘭操，流水高山孰與儔。［16］

此篇序文中的境界正是千百年來士人所追求的。此外，作者對詞作的評價常帶有中國古典評點式的意味。如評竹磎的《滿江紅》五闋說“語少余韻過于質(zhì)實、缺乏婉約深致之境”［17］；評長三洲詞“平淡之中具有幽雋清麗之趣，處處有一種高貴典雅的風韻之特色”［18］；評香草社詞風“淡泊之中蘊藏著咀嚼不盡的滋味之特色”［19］。諸如此類，可見作者有很強的詞作感知能力。

二、 詳贍完備之巨著

此書的第二大特點就是詳贍。七百多頁的著作，分129章，多以詞人之名為章名。雖說日本填詞從823年嵯峨天皇時就開始了，但中間斷層多年，到加藤明友和林氏一門再次填詞時已是17世紀。作者用了超過三分之二的篇幅來寫明治詞壇的三大家，甚至到了逐年逐季節(jié)列舉其詞的程度。作為一部集大成的著作，其詳贍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收錄眾多詞作

書中對詞人的作品，凡是稍有價值或具代表性的詞作均予以收錄?？梢哉f，這是一部很完備的日本詞選，書中常用“錄”“錄存”等字，列舉了很多作品，尤其是后一部分關(guān)于三大家的作品。也許現(xiàn)在看來這并非文學史所應有的體例，但作為一部開創(chuàng)性的著作，在此前并沒有較完備的詞選本或總集的背景下，花了作者很大力氣搜羅作品并匯總而成的《日本填詞史話》就給后來者的研究提供了很多便利，而且也給予讀者更多自由理解的空間，使其能更全面地掌握詞人的創(chuàng)作。作者對很多所選作品有較細致的分析，對其中的本事、典故等做了詳細說明，為讀者深入了解詞人提供了方便。

（二）詳細交代詞人情況

神田喜一郎對詞人及其交往的情況也往往給以詳細的交代。除詞人名號、家世外，作者還注重對詞人師承、交游的考證，以見其創(chuàng)作淵源，如介紹作者對日下部夢香的發(fā)現(xiàn)、孫君異的逸事及其投海自沉等。對活動在同一時期的詞人，往往放在一起來比較分析，如從三大家的互相交往和唱酬中，讀者不僅看到了詞的發(fā)展軌跡，也看到了他們的個性與情感。作者不但記錄了詞人們“積極”的逸事，也交代了讓人啼笑皆非的逸事。比如，有一位來中國參觀的日本詩人回日本后告訴竹磎，蜀地歌妓爭唱竹磎詞，并以不知竹磎的名號為恥。竹磎

隨即興奮地寫了好幾首七絕以抒自得之情，而其朋友們也跟風唱和，多是諛辭。又如《壽樓春》本是寫悼亡的詞牌，竹磎卻用來寫壽詞。

（三）涉及詞之外的其他作品

除對詞作的完備列舉、細致說明外，書中還涉及詞人們的其他作品，如詩、文、曲，從另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詞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有時在詞作創(chuàng)作很少時，一章中甚至全是詩的羅列，但不會讓人覺得無用，反而從中可以看到詞人們的內(nèi)心和成長的痕跡。詞和曲有共通之處，作者介紹了一些詞人的散曲，還設(shè)專章講述森槐南、竹磎的曲作，并肯定了他們的努力。書中還全文收錄一些作品集或詩詞的長篇序文，讀者借此了解了作品的內(nèi)容、寫作緣起、文學觀點等，更能欣賞行文之美、作者之風。如對竹磎的《得閑集》，《史話》收錄了他本人和矢土錦山、張袖海的三篇序，并做了分析評價，讀者不僅能了解當時文壇狀況，還領(lǐng)略了神田喜一郎的博學卓識。日本詞人多有對中國詞的次韻之作，而作者也常把原作收錄，以供對比，有時加以評說，從中可看到日本詞人受中國影響的具體痕跡。書中另有一些有趣的插曲，如關(guān)于上文提到的《得閑集》，有此書版式的一段插曲，讀來可想見作者作為學者的書癖，雅致可愛。填詞的發(fā)展也離不開當時的社會背景、文壇趨勢，對此，書中也做了交代，如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開始普遍輕視漢文化的情形。

作者以淵博的知識來闡述詞史，展現(xiàn)了其開闊的視野。如對宋代禪宗和僧人詞作的論述，對林氏一門作為大儒的介紹，都體現(xiàn)出作者對文史哲、詩詞文的兼通，以及對中國詞史詞人詞作的熟悉，作者以他的博學為日本詞史做了最翔實的注解。

三、 真知灼見之開拓

《日本填詞史話》是一部初版于20世紀60年代的日本填詞領(lǐng)域的開拓之作，具有奠基之功。除具有濃厚的主觀個性風采以及翔實完備的特點外，書中還有大量作者的真知灼見，為后來者指明了研究的法門。

（一）體例清晰

書的體例很清晰，以時間順序展開，到了明治時期，基本逐年陳述。這就便于讀者把握發(fā)展線索，利于后學的進一步探討。有時神田喜一郎還用近于太史公“旁見側(cè)出”的筆法，有書目著錄的別裁之妙。全書129章，每章都不長，同一主題常分幾章，不會讓人有閱讀疲勞。

（二）卓識創(chuàng)見

書中多有作者異于前人的卓識創(chuàng)見。如神田喜一郎認為明治十年（1877年）到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是日本填詞史上的黃金時代。而此前的世之識者，仍僅停留在兼明親王和田能村竹田之說上。這一說法已被今人接受，如夏承燾。關(guān)于日本填詞第一人，經(jīng)青木正兒提出不是兼明親王應為嵯峨天皇，作者重申并擴展了這一說法。作者認為日本詞壇三大家并未取法乎上，對《復堂日記》《茗柯詞》沒有反應，只是以田能村竹田《填詞圖譜》為枕中寶，這也應是日本填詞沒能更上一層樓的原因。作者認為，日本漢詩人的缺點是沒有“積讀書之功、修根柢之學”［20］；森槐南開啟填詞高潮是因為北條鷗所、高野竹隱兩大勁敵的出現(xiàn)；文學世界不拘于現(xiàn)實等，皆是有啟發(fā)性的提法。

（三）發(fā)掘詞人

神田喜一郎重新發(fā)現(xiàn)了已被淹沒在歷史故紙堆中的詞人，給了他們該有的地位與評價。如對填詞復興者加藤明友的發(fā)現(xiàn)，對天保時代（1830—1844年）以昌平墅儒官野村篁園為領(lǐng)袖，包括友野霞舟、日下部夢香在內(nèi)的關(guān)東填詞作家群的發(fā)現(xiàn)。這一群不為世人所知的作家使關(guān)東的詞作發(fā)展到可與關(guān)西爭霸的程度。作者說：“如此程度的填詞作家長久地埋沒于世，我不獨為夢香本人，也為這種狀況而感到悲哀?！保?1］此外，作者對高野竹隱作為詩人的重要性加以強調(diào)，還有認為祇園南海是日本填詞史上的新起點，應作為近世的填詞鼻祖加以重視等。在評價詞人方面，作者對他們的優(yōu)點、缺點均予以指出。就是森川竹磎這樣深得作者之寵的詞人，作者也不免對其千篇一律之作有所批評。

（四）提出問題

本書的奠基性還在于作者提出了一些問題，可供后人深入研究。在《緒言》中作者提出了為什么填詞在日本不發(fā)達的問題，并給了一定的解釋，但還很不夠，需要繼續(xù)探討。此外如：“我國詞壇的三位領(lǐng)袖人物，為什么喜歡競相作綺靡艷情之作呢？”［22］“足可見田能村竹田以來我國人對填詞所養(yǎng)成的一種固定的觀念，擺脫之是十分困難的?！保?3］“一讀《滿江紅》，感到竹磎的制作俄然減少，加之《鷗夢新志》的長期休刊，除了有病之外，恐怕另有更深刻的事情?！保?4］“盜泉為何突然試作如此填詞，原因不明?！保?5］“但在那以后，原已興起的填詞，卻沒有像文人畫那樣發(fā)達起來，其原因無非是在我國人中存有難以逾越的傳統(tǒng)障礙?！保?6］這些說法都給了我們一些思考的方向。

青山宏序中對此書作如此評價：“它是論述日本的詞的獨一無二的專著，具有極高的學術(shù)價值……多虧本書的問世，我們才得以知道日本的詞的歷史。”［27］而詞在日本的處境是這樣：“詞這種文學樣式由于它不曾像詩那樣為日本人所接受，所以除了對中國文學有興趣的人之外，一般的人不知道在中國存在著能與詩相提并論的詞……除了極少一部分人外，幾乎無人知曉在我國竟然也有詞作?！保?8］今日的日本，研究本國詞者依舊稀有，多研究中國詞，反而在中國有些人研究日本詞，由于資料仍然難得，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詞史話》就成了最重要的參考。中國的三部選本——《域外詞選》《日本詞選》《日本三家詞箋注》均以此書為據(jù)，而研究者們的論文也多從此中得來。此書雖是此領(lǐng)域不可逾越的著作，但畢竟是第一部著作，難免有缺點，比如小的知識疏漏等。此處，作者似乎還是過于就詞論詞了，沒有很好地“知人論世”，創(chuàng)作之外的作家人生交代不多，不太能把作品和詞人當時的處境、心態(tài)聯(lián)系，如果能加以擴展，將更為系統(tǒng)完備。

四、 日本詞作歷史的誤區(qū)與重新理解

（一）對日本詞人的認識存在誤區(qū)

神田喜一郎在書中詳細介紹了不少詞人，但他們都不是專業(yè)填詞者，事實上日本沒有可以稱得上專門的詞人，他們大部分只是偶爾為之，田能村竹田雖詞作數(shù)量較多，但作者說他以繪畫聞名，填詞只是余技；三大家在當時更以漢詩著名。再就是日本詞的整體水平并不高，作者自己也說：“不管怎樣，我國文人的填詞，若以純粹的中國文學的方式來看，是無論怎樣偏袒也不可能給予很高的評價的?！保?9］填詞在日本影響之小，到了“我們大可不管，將其拋棄”［30］的地步。日本填詞從823年發(fā)端后，數(shù)百年無人再作，直到江戶時代（1603—1863年）才出現(xiàn)較多的作者，而據(jù)此書統(tǒng)計，從江戶時代直到近代的明治（1868—1912年）﹑大正時代（1912—1926年），日本填詞作者只有不到100 人，與作詩的人數(shù)有天壤之別，詞作者們只在小團體內(nèi)交流。

（二）日本填詞多模仿之作

也許由于詞的文體特性與音樂結(jié)合，需通音律、懂四聲，對遣詞造句、特有意境的要求等，而語言又是一大問題。日本填詞一直在模擬中國詞作中發(fā)展，以中國傳統(tǒng)文體意識來體認“詞”，創(chuàng)作深受中國歷代詞人的影響，多和作、仿作。從嵯峨天皇和張志和《漁歌子》起，此類作品充斥詞史。模仿成了日本填詞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成了其進步的階梯。像中國詞一樣，日本詞作是以婉約為主流的，從竹田宣稱要“做一個自然派的雪月風花的忠臣”［31］起，這一趨勢就開始了。作者說：“霞庵的填詞，與其說是學習《花間集》，不如說是近于柳屯田。對我國人的填詞來說，顯示的是一般的理解標準；而槐南、竹隱、竹磎三人，除了學習此柔調(diào)之外，還時時規(guī)摹蘇辛的激越之調(diào)?！保?2］可見日本直到三大家才有了所謂豪放之詞，卻也非三家主流。

（三）日本填詞不發(fā)達的原因

關(guān)于日本填詞不發(fā)達這一點，神田喜一郎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詞是特別重視聲調(diào)和音律美的文學；二是填詞中特有的感情，是以近代漢族人民從實際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情感為基礎(chǔ)的，與普通詩文根據(jù)數(shù)千年以前的古典文學形成的概念是不同的。作者的第一個觀點強調(diào)的是詞的文體特性問題，它的音樂性較強，對聲韻要求更嚴格，遣詞造句也需要較為高明的技巧，加之語言不通，因此詞作對日本文人來說確實很難。黃遵憲就曾在題森槐南《補春天傳奇》中說：“東國名流，多詩人而少詞人，以土音歧異難于合拍故也?！保?3］掌握漢語的四聲、詞之音律對他們應是不小的挑戰(zhàn)。朝鮮詞人李齊賢詞作得好，得到朱祖謀的重視，收入《彊村叢書》。因他多次到元大都，并在中國生活多年才達到這樣的水平，多數(shù)人不可能有此經(jīng)歷。但第二個說法就有待商榷了，詞固然更適宜抒發(fā)個人情感，但也不能脫離傳統(tǒng)；詩文也抒寫的是當下人的心懷。詞最初是民間文學，品格不高，文人詞初期也是在酒宴歌席間發(fā)展興盛的，自來被認為是小道，直至蘇軾始有所改變。這也影響到日本人對詞的看法，最早的填詞大師田能村竹田就僅把詞視為文字游戲，這成了日本填詞的傳統(tǒng)。明治時期的漢詩壇多數(shù)人輕視詞，以漢魏為宗的詩人副島蒼海非常討厭填詞，以“斜徑走蛇在”評之，而森槐南的辯解是：“填詞文人末技耳，然究竟是樂府之遺，未可以雕蟲廢之?！保?4］可見森槐南自己也不覺得詞有多高的地位，而他后來也不再填詞。

由此可以解釋為何日本填詞中斷數(shù)百年，為何受宋代文學影響很大的五山文學中無填詞痕跡。宋代有很多來自日本的留學僧，中國的僧人也填寫當時流行的詞作，為什么留學僧們卻不填詞？主要原因除他們的主要任務在于學習中國文化、學問和佛教之外，他們還認為詞只是“雕蟲小技”，并且詞當時還是更多在花街柳巷、歌舞繁華之所流行，多綺艷之語，而日本的和歌在歌詠男女戀情上也極為擅長，加之詞的文體特性決定了詞很難作，填詞就成了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這樣僧人們不適于也無必要去學習了。那么為何進入江戶時期填詞復興了呢？青山宏說，清朝雖說呈現(xiàn)詞之中興，但詞已與音樂無關(guān)，已從歌唱的詞變?yōu)樽x看的詞了，詞作通過長崎大量傳入日本，影響了詞的發(fā)展，這是很有見地的。不少詞人是向清人學的填詞，另有和清人的交流唱和，典型的如森槐南和孫君異。此外，當時有一批熱心的有影響力的人提倡填詞，使其得到了一定的普及，詞家之間的交流唱酬也在競爭中促進了詞的發(fā)展。

五、 結(jié)語

中國文化曾對世界尤其是對周邊地區(qū)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詞這一文學體裁的流傳也“廣及海外”。日本等國的文人學士，“克服文字隔閡的困難，奮筆填詞，斐然成章”［35］。日本填詞歷史久遠，但對此的研究在現(xiàn)代比較少見，《日本填詞史話》是“目前所見第一部有關(guān)日本人填詞歷史的著作”［36］，《日本填詞史話》一書“揭示了日本填詞的底蘊，為研究日本詞學提供了豐富的資料”［37］。此后，不少學者對日本詞史的研究多參考本書，也有學者因本書的“遺珠之憾”［38］而對書中有關(guān)詞人詞作進行補遺。本書不僅對研究日本填詞有開創(chuàng)之功，而且因為多處涉及中國詞史上的相關(guān)問題，也為中國詞學研究“提供了某些重要材料和有關(guān)論題”［39］。周裕鍇在《宋代禪宗漁父詞研究》一文中就借鑒了《日本填詞史話》的相關(guān)說法：“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最早注意到北宋時代禪文學特別是《漁父詞》、《漁家傲》興盛的情況，并令人信服地指出，以《漁家傲》詞調(diào)贊頌古德遺事是宋代禪林填詞的慣例?！保?0］研究包括填詞在內(nèi)的各種中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對于深化中日兩國的相互了解、促進中日文化交流等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參考文獻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日］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詞史話［M］.程郁綴，高野雪，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7，9，55，63，65，295，730，67，122，710，108，136，239，223，139，128，602，218-219，230，477，174，553，593，682，684，79，序1-2，序1，3，3，140，413，267，510．

［35］域外詞選［M］.夏承燾，選校.張珍懷，胡樹淼，注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1：前言1.

［36］［39］施議對.東瀛詞壇傳佳話：關(guān)于中國填詞對日本填詞的影響［J］.福建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1）：252-257．

［37］彭黎明.日本的詞學研究［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 （2）：38-42．

［38］［日］萩原正樹.志村五城與竹內(nèi)東仙的詞——神田博士《日本填詞史話》補遺［J］.鄭玲玉，譯.浙江海洋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22（4）：58-63．

［40］周裕鍇.宋代禪宗漁父詞研究［J］，中國俗文化研究，2003（0）：3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