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野有死麕》與周代婚姻禮儀

《詩經·召南·野有死麕》是篇幅短小但在歷代解釋中歧義橫生的作品。為方便討論，先具列全詩原文如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圍繞《野有死麕》一詩的主旨，在《詩經》學史上，存在著從《毛詩序》的“惡無禮”到許謙《詩集傳名物鈔》“此淫奔之詩”的巨大爭議。20世紀以來，愛情詩的說法幾乎成為共識，如《先秦詩鑒賞辭典》就如此賞析。大部分學者亦持相同態(tài)度，如有人說：“春天是播種愛情的季節(jié)。按照古代習俗和禮法，青年男女在春天里可以自由地在野外戀愛?！边€有人說：“詩篇所寫，是‘懷春’之女與‘吉士’戀情達到高潮時的一個片斷?！笨墒?，這樣的解釋完全不符合周代的禮樂制度與文化，亦不符合當時人的所思所想。

出于人丁興旺的追求，《周禮》確實有一個“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的“中春之令”，但“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的規(guī)定，充分說明這個“奔者不禁”，與今人所言“自由戀愛”完全不同?！夺亠L·伐柯》有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正常的婚姻必須遵禮而行，媒妁之言、幣帛之禮是建立婚姻關系的必要前提。而且，周代婚娶之禮通常發(fā)生在秋冬時節(jié)，所以《邶風·匏有苦葉》才說“士如歸期，迨冰未泮”，即使有些自由戀愛意味的《衛(wèi)風·氓》，也有“將子無怒，秋以為期”的說法。《荀子》的“霜降逆女，冰冸殺止”以及《孔子家語》的“冬合男女”，都是其證。因此，《周禮》的“中春之令”，如戴震所言，乃“專為不備六禮之民，糾察其殺禮之由”而設。在這樣的背景下，怎么可能存在自由的戀愛呢？再退一步，即使出于禮法規(guī)定可能存在可以自由交往的戀愛，那么詩中所寫真的就是男女交往的親密場景嗎？《左傳》記載，襄公二十七年（前546） 鄭簡公宴享晉國趙孟時，伯有因為賦《鶉之奔奔》受到趙孟批評：“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倍c此形成對照的，是昭公十年（前532） 趙孟與鄭國大臣的賦詩活動中，“子皮賦《野有死麕》之卒章”，趙孟不但沒有反感，反而賦《常棣》回應并自言賦詩之義：“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無吠?！碑敃r參加宴享活動的穆叔、子皮及曹大夫對于趙孟賦詩的反應是：“興，拜，舉兕爵，曰：‘小國賴子，知免于戾矣?！睆内w孟以及穆叔等人的反應來看，《野有死麕》之卒章傳達出來的志意，與毛《傳》“非禮相陵則狗吠”的解釋向度完全相合，故杜預注子皮賦詩之義時說：“ 《野有死麕》，《詩·召南》，卒章曰：‘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厖也吠?！撁?，安徐。帨，佩巾。義取君子徐以禮來，無使我失節(jié)，而使狗驚吠。喻趙孟以義撫諸侯，無以非禮相加陵?！蔽覀冎溃呵飼r代賦詩活動最大的特點是“斷章取義”，若《野有死麕》之卒章是寫男女交往的親密場景，在已經發(fā)生過“床笫之言不逾閾”的批評之后，子皮如何還能在宴會場合賦引這樣的詩歌？即便在兩性觀念相當開放的今天，公開場合的偷情仍被視為不雅之舉，在一個娶妻非媒不得的時代，這樣的內容如何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倡導“夫人之德”的《召南》組歌當中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與傳承相關的問題：同樣的詩句，為什么在漢唐時代能被不經任何迂曲地解釋為“惡無禮”之辭，到宋元以后也能毫無障礙地被解讀為“淫奔之詩”呢？導致這種變化的根源是什么？帶著這些疑惑，本文擬在梳理詩義解釋歷史的基礎上，分析不同解釋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并對《野有死麕》的詩旨做出符合情、禮的重新解讀。

一、詩義解讀的歷史變遷

為了能夠比較直觀地呈現出不同時代的學者對《野有死麕》詩旨的不同解讀以及不同觀點之間的呼應與變化，茲依時代之先后，梳理歷代學者的各種說法如下：

《野有死麕》，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毛詩序》）

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謂紂之世。（鄭玄《箋》）

作《野有死麕》詩者，言“惡無禮”，謂當紂之世，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之俗。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其貞女猶惡其無禮。經三章皆惡無禮之辭也。（孔穎達《正義》）

毛、鄭、孔三家表現出前后相承的一致性，都認同《毛詩序》的“惡無禮”之說，但是，到了宋代，對傳統(tǒng)“惡無禮”的說法，開始出現一些不同的解釋。如歐陽修《詩本義》：

紂時男女淫奔以成風俗，惟周人被文王之化者能知廉恥而惡其無禮。故見其男女之相誘而淫亂者，惡之曰：彼野有死麕之肉，汝尚以可食之，故愛惜而包以白茅之潔，不使為物所污。奈何彼女懷春，吉士遂誘而污以非禮？吉士猶然，強暴之男可知矣。

歐陽修認為，這是一位“被文王之化”而能知廉恥的人見到商紂王世“男女之相誘而淫亂”的事情后“惡之”之辭。這個說法，雖然繼承了毛、鄭的“惡無禮”的說法，卻不再是出自當事人口吻的“貞女”之“惡”，而是轉換視角站在了第三者的立場上對懷春之女與誘女之士的整體之“惡”。

歐陽修之后，朱熹于《詩序辨說》中首先肯定了《毛詩序》“惡無禮”的說法，但在“此序得之”的判斷之后緊接著指出：“但所謂‘無禮’者，言淫亂之非禮耳，不謂無聘幣之禮也?！边@顯然是針對鄭玄《箋》“無聘幣之禮”而言的，也表現出他在詩義理解上的偏向。而這一偏向，在《詩集傳》中表達得更加明確：“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敝祆浔M管堅持“女子有貞潔自守”的看法，但所“惡”的重點，完全轉向了“淫亂之非禮”上，與毛、鄭、孔等人所持有的惡“無聘幣之禮”有了明顯不同。與朱熹的看法相左，呂祖謙不但堅持毛、鄭之說，且在此基礎上明確批評歐陽修解釋中的錯誤：

毛、鄭以誘為道，《儀禮·射禮》亦先有誘射，皆謂以禮道之，古人固有此訓詁也。歐陽氏誤以誘為挑誘之誘，遂謂彼女懷春，吉士遂誘而污以非禮。殊不知是詩方惡無禮，豈有為挑誘之污行，而尚名之吉士者乎？

但是，呂祖謙的批評并沒有改變從歐陽修時起變得明確的“惡淫亂”的釋義走向。至李樗、黃櫄《毛詩李黃集解》，這首詩就變成了“刺淫”之作：“此一篇皆詩人責淫奔之辭，而毛鄭之說皆失其義。”黃櫄更是明確說：“予以為前一章為責男子之辭，次一章為責女子之辭，末一章則惡無禮而欲遠之之辭?！倍鴱娜陆詾椤柏熞贾o”到“淫奔之詩”，僅差視角轉換這一個環(huán)節(jié)。于是，元代許謙作《詩集傳名物鈔》，就直接判此詩為“淫奔之詩”了：“此淫奔之詩也，錯簡在此，氣象與《二南》諸詩不同，雖欲曲說歸之于正，終恐有礙?！弊源酥?，“淫詩說”與“惡無禮說”便并行于世，為持不同主張的學者所接受。如明季本《詩說解頤》贊同“淫詩說”：“此淫風也。女子有為吉士所誘者，而不忍絕以峻辭，諭使徐徐過從，故詩人樂道之也?！鼻宄蹶悊⒃础睹娀啪帯穭t承襲毛、鄭之說，強調宜以禮來、女德之貞不可犯的古義，同時也對歐陽修等人的說法進行評述：

“吉士誘之”，毛、鄭皆以“誘”為道，《儀禮》有“誘射”之文，謂以禮道之，古字義本如此也。歐陽誤解為挑誘，東萊駁之云：“詩方惡棄禮，豈有為此污行而名吉士者？”斯言當矣。嚴《緝》反從歐，何其悖哉？“吉士誘之”，言吉士之宜以禮來也；“有女如玉”，比女德之貞潔不可犯也。詞遜而意嚴矣。朱《傳》“誘”字無訓，以下所述或說，推之當同。歐解又謂“如玉”是美其色，則此二章詩直是稱述艷情、夸美冶容之語，安在其惡棄禮？又烏得為正風哉？

陳啟源再一次強調了“誘”字的解釋對于詩義理解的重要導向作用。此后，贊同“惡無禮說”的學者不少，其中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不但贊同“見不善而惡之”，還引用《韓詩》的觀點，把此前一直被認為作于周文王時代的作品安置在周平王東遷之后：“韓說曰：平王東遷，諸侯侮法，男女失冠昏之節(jié)，《野麕》之刺興焉……此詩為東遷后西都畿內之人所作無疑?！?/p>

除上述兩種解釋路徑之外，從清代開始，還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說法。如方玉潤《詩經原始》之“ 《野有死麕》，拒招隱也”。與此相比，姚際恒《詩經通論》“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昏姻之詩”一說對后世影響更大：“女懷，士誘，言及時也；吉士，玉女，言相當也。定情之夕，女屬其舒徐而無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諱也歟？”這種說法，直接開啟了以男女相悅場景的戀愛立場來說解詩意的通道，得到20世紀以來眾多學者的響應，如：

這明明是一個女子為要得到性的滿足，對于異性說出的懇摯的叮囑。（顧頡剛《野有死麕》）

男女相悅，卒章雖《鄭風》不是過。（傅斯年《詩經講義稿》）

這首詩寫一個打獵的男人引誘一個漂亮的姑娘，她也愛上了他，引他到家中相會。（高亨《詩經今注》）

這是描寫一對青年男女戀愛的詩。（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

《野有死麕》，表現男女約會的詩篇。（李山《詩經析讀》）

這一解釋傾向，實際上與“淫詩說”一脈相承，只是由于評價者觀念由保守而開放，對作品的定性才有了從“淫詩”到“戀愛”的轉向。由此而言，從古至今，對《野有死麕》一詩的歧解，一直集中在一個問題上，即詩歌描述的內容，究竟是對無禮而強求的拒斥，還是兩情相悅的歡會？

從呂祖謙與陳啟源對歐陽修的批評可知，導致歧解發(fā)生的關鍵集中在詩歌首章“吉士誘之”之“誘”上。毛、鄭訓“誘”為“道”，即以禮導之，詩義由此被導向“吉士使媒人道成之，疾時無禮而言然”，下文的“有女如玉”，自然而然指向了女子“堅而潔白”的美德，第三章也因此成為如玉之女對不循禮而來的男子的拒斥之語。至歐陽修以“男女之相誘而淫亂”解“誘”，詩義走向另外一途，如胡承珙《毛詩后箋》所言：“諸家不獨誤解‘誘’字，致以‘吉士’為‘匪人’，亦復誤認‘懷春’，并以‘如玉’之女為蕩婦。大扺泥于六朝、唐人春閨、春怨之詩，遂覺‘懷春’非美名?！薄兑坝兴利帯返年U釋，實際上以“誘”字為核心，并與“吉士”“懷春”“如玉”等形成了一個相互支持的意義鏈條，不同的“誘”義解釋決定了詩義不同的闡釋走向。那么，詩中“誘”字，究竟該做何解呢？

二、“誘”“?”“羑”字形義考辨

“羑”字則于古籍中常見。《說文·羊部》“羑，進善也”段玉裁注曰：“進，當作道。道善，導以善也?！额櫭贰Q受羑若’，馬曰：‘羑，導也?！耐蹙辛h里’，《尚書大傳》《史記》作‘牖里’?！倍巫⑺浴额櫭罚敒椤犊低踔a》。而由“羑里”于《尚書大傳》《史記》作“牖里”，可知“牖”與“羑”確實通用，故《大雅》之“牖民孔易”，《禮記》雖引作“誘民孔易”，但在先秦，該字可能寫作“羑”，或寫作“牖”，而該詩毛《傳》“牖，道也”的釋義，也與《野有死麕》毛《傳》之“誘，道也”相合。

但是，安大簡《詩經》的發(fā)現，讓“吉士誘之”的問題變得稍稍復雜起來。在安大簡《詩經》中，“吉士誘之”的“誘”字，整理者隸定為“?”并解釋道：“‘吉士?之’：《毛詩》作‘吉士誘之’。‘?’，《說文·系部》：‘隨從也。從系，?聲。’段注：‘古?、由通用一字也?！睘榱伺c傳世本“誘”字關聯起來，整理者繼續(xù)說：“ 《說文·衣部》：‘褎，袂也。從衣，禾聲。袖，俗褎，從由?！獭侄巫ⅲ骸膛c秀古互訓，如《月令》注‘黍秀舒散’，即謂黍（爫+禾）也。人所收，故從爪。從爪、禾，會意。’故‘?’可與‘誘’通。毛傳：‘誘，道也?！边@一段論說顯然是為了牽合“?”與“誘”而發(fā)的。陳偉武《讀安大簡〈詩經〉札記三則》已經指出：“‘?’其實可如字讀。整理者引《說文》訓‘?，隨從也’可從，引段注謂‘古?、由通用一字也’亦甚是，但不必從《毛詩》讀為‘誘’?！睂嶋H上，“?”字在古文獻中十分常見，如郭店楚簡《尊德義》：“不?（由） 其道，不行。”上博簡《平王問鄭壽》：“鄭壽辭不敢答，王固?（由） 之?！?《出土戰(zhàn)國文獻字詞集釋》于“?”字下匯集各家說法之后說：“楚簡‘?’常讀‘由’?！庇绕渲档米⒁獾氖?，在阜陽漢簡《詩經》中，《王風·君子陽陽》之“右招我由房”的“由”字，即寫作“?”。這就是說，《野有死麕》中的“吉士誘之”，在先秦時代的文本中，也很有可能就是被寫成“吉士?之”的。

就“?”字而言，“楚簡‘?’常讀‘由’”進一步印證了段玉裁“古?、由通用一字”的說法?！坝伞弊直居小拜o助，匡正”之義，如《尚書·盤庚》：“盤庚斆于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蓖跻督浟x述聞·尚書上》有云：“由者，正也?！斗窖浴吩唬骸?、迪，正也。東齊、青徐之間，相正謂之由迪?！衷唬骸?、由，輔也?！ⅲ骸榜恪⑾?，由、正”，皆謂輔持也?！暇洹P庚斅于民’，民字兼臣與民言之。此二句則專指在位者言之。故曰‘正乃在位’。又曰‘無或敢儀小人之攸箴也’，以常舊服正法度，即正乃在位之事。又曰‘各共爾事，齊乃位’，齊亦正也?！倍坝伞庇峙c“迪”通用，《楚辭·懷沙》“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王逸注云“迪，道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錄之則作“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裴骃《集解》曰：“王逸曰：‘由，道也?！倍凇暗稀弊郑稜栄拧丰屧唬骸靶?、餞、迪、烝，進也?！毙蠒m《疏》云：“迪者，以道而進也。”除此之外，《小雅·賓之初筵》“匪由勿語”，高亨《詩經今注》云：“由，借為迪?！边@就是說，無論是從“由”字本有的“輔助、匡正”之義，還是與“迪”相通時的“以道進之”而言，即使《野有死麕》中的“吉士誘之”在先秦時代被寫作“吉士?之”，從“古?、由通用一字”出發(fā)，毛《傳》“道也”的釋義方向也仍然與作“羑”的“進善”相合。

三、從周代婚禮儀節(jié)釋《野有死麕》《野有死麕》

中影響詩義闡釋走向的除了“誘”字之外，還有“懷春”“吉士”“如玉”以及第三章“我”的身份認定等。就“吉士”而言，做“善士”“賢人”理解是先秦通義。如《尚書·立政》有云：“繼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其惟吉士，用勱相我國家?！笨追f達《正義》云：“王常（當——引者校） 繼續(xù)從今已往立其善政，其勿用利之人，其惟任用善士，使勉力治我國家。教王使用善士，勿使小人也?！闭浴吧剖俊苯狻凹俊薄＿@里應指在女子成長過程中發(fā)揮教育引導作用的有德行的長者。而“如玉”一詞，則直接與周代文化“比德于玉”的文化傳統(tǒng)密切關聯。如祭公謀父為進諫周穆王所作《祈招》之詩“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即以“如玉”“如金”贊周王之德音與法度。又《禮記·玉藻》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薄熬訜o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大雅·民勞》在給周王進諫時，也直言：“王欲玉女，是用大諫?！币虼耍霈F在《野有死麕》中的“有女如玉”，也必然與德相關，故毛《傳》說“德如玉也”，鄭玄《箋》說“如玉者，取其堅而潔白”，均據德而言。至于“懷春”，則直接指向男女婚姻之事。按照古人的觀念，春天是陰消陽長、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未婚女子的春日之思，多與思嫁相關。如《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鄭玄《箋》云：“女感陽氣而思男……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本汀兑坝兴利帯穪碚f，先有女之“懷春”，后有“吉士”之教導，這符合成長的需要，也是拉開婚禮周期的序曲，故鄭玄《箋》說：“有貞女思仲春以禮與男會，吉士使媒人道成之?！?/p>

實際上，無論是“吉士”“如玉”還是“懷春”，所引起的爭議都不及第三章出于“我”之視角的三句話。這究竟是“惡無禮”的凜然之詞，還是幽會時的叮嚀之語？“我”之身份直接關涉詩義的走向。毛《傳》的簡明釋義并未涉及“我”的身份信息。鄭玄《箋》引入“貞女”，提出“貞女欲吉士以禮來，脫脫然舒也；又疾時無禮，強暴之男相劫脅，奔走失節(jié)，動其佩飾”的說法?？追f達《正義》承其說，在強調“貞女思以禮來，惡其劫脅”時，又引用《內則》“女子設帨于門右”來疏解“帨，佩巾”。這則引用，在無意中強化了“女子”的身份。自是之后，無論是持“惡無禮說”者還是“淫詩說”者，都把“帨”視為女子之物，進而認定此章為女子之言。如范處義《詩補傳》說：“此章設女家謂男子之辭?！敝祆洹对娂瘋鳌氛f：“此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辭?！备吆唷对娊浗褡ⅰ芬舱f：“此章三句是女子偷情引吉士到家里來，悄悄對吉士說的話?！钡?，在先秦時代，“帨”并非女子專用之物?！抖Y記·內則》云：“子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笄、總、拂髦、冠、、纓、端、、紳、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紛帨、刀礪、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绷信e“子事父母”的所佩之物，明確言及“紛帨”。因此，“我?guī)湣钡乃姓?，也可能是一位男子。除此之外，但凡養(yǎng)過狗的人都知道，狗的警惕與吠叫基本都是針對試圖接近主人或主人家的陌生人而發(fā)的。從常識的角度而言，能與女子建立密切關系的人，似乎都不可能成為犬吠的對象。綜上而言，第三章的三句話，也有可能出自一位對“如玉”之女心懷愛慕，欲持微薄之禮提出婚姻之請，故而在接近女家時提醒自己不可慌亂失禮、不可招惹護家之犬吠叫的男子之口。

關聯到婚禮，“白茅”的意義也跟著凸顯出來?！吨芤住は缔o上》有云：“初六，藉用白茅，無咎。子曰：茍錯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術也。以往，其無所失矣。”這就是說，白茅雖是微薄之物，但可借以表達慎重之意。于《野有死麕》而言，以白茅包裹死麕、死鹿的做法，正可以表達“為物薄，而用可重”的禮儀追求。被今人視為人生大事的婚禮，在古人眼里同樣重要?！抖Y記·昏義》有云：“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币虼?，周代的婚禮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個禮儀環(huán)節(jié)?！抖Y記·昏義》載：“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孔穎達《正義》詳細解說了“納采”等環(huán)節(jié)的禮儀規(guī)范及其禮義內涵：

“拜迎于門外，揖讓而升”，自從始至終也。納采者，謂采擇之禮。故《昏禮》云下達。納采用雁也，必用雁者，《白虎通》云：“雁，取其隨時而南北，不失節(jié)也?！庇质请S陽之鳥，妻從夫之義也。問名者，問其女之所生，母之姓名。故《昏禮》云：“謂誰氏？”言女之母何姓氏也。此二禮一使而兼行之。納吉者，謂男家既卜得吉與女氏也。納征者，納聘財也。征，成也。先納聘財而后昏成?！洞呵铩穭t謂之“納幣”。其庶人則緇帛五兩，卿大夫則玄、，玄三、二，加以儷皮，及諸侯加以大璋，天子加以榖（谷——引者校）圭，皆具于《周禮》經注也。請期者，謂男家使人請女家以昏時之期，由男家告于女家何，必請者，男家不敢自專，執(zhí)謙敬之辭，故云請也。女氏終聽男家之命，乃告之。納吉、納征、請期，每一事則使者一人行，惟納征無雁，以有幣故，其余皆用雁。主人筵幾于廟者，謂行此等之禮，主人謂女父母，設筵幾于禰廟，此等皆據士昏禮而知之也。聽命于廟者，謂女之父母聽受婿之使者之命于廟堂之上兩楹之間也。

由其中“惟納征無雁，以有幣故，其余皆用雁”可知，從納采開始，在婚禮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男子一方均須帶著禮物前往女家商討相關事宜，最具標志性的禮物就是雁?！囤L·匏有苦葉》“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毛《傳》云：“雝雝，雁聲和也。納采用雁。”鄭玄《箋》云：“雁者隨陽而處，似婦人從夫，故昏禮用焉。自納采至請期用?！倍追f達《正義》云：“雁生執(zhí)之以行禮，故言雁聲?！边@就是說，按照周代婚禮習俗，在納采等環(huán)節(jié)，男方須執(zhí)生雁赴女方家商討婚姻之事。在無雁可執(zhí)的情況下，《野有死麕》采取了以白茅包裹死麕、死鹿的做法。對此，孔穎達《正義》解釋說：“昏禮五禮用雁，唯納征用幣，無麕鹿之肉。言死麕者，兇荒則殺禮，謂減殺其禮，不如豐年也。禮雖殺，猶須有物以將行之，故欲得用麕肉也。此由世亂民貧，故思以麕肉為雁幣也?！笨追f達《正義》的依據就是《周禮·大司徒》所言“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中的“十曰多昏”，鄭玄《周禮注》引鄭司農云：“多昏，不備禮而娶昏者多也。”這就是說，“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表達出來的正是禮物不備時勉力循禮的謹慎與努力。

以上述解釋為基礎，可重新分析《野有死麕》詩義如下。“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把野外獵獲的獐子用白茅包裹起來作為提親的禮物，因為春情萌動的少女，在善士的教導下懂得室家婚姻之禮?！凹俊敝罢T”，奠定了全詩“守禮”而行的基礎。次章“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由林中小木言及作為禮物的死鹿。以死鹿作為禮物雖然不符合婚禮習俗，但以白茅裹束，仍然表達了須物以循禮的敬慎之意。而持禮往求的對象，就是接受吉士教導而具有如玉之德的女子。三章“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是往求婚姻的男子的自我約束，他在提醒自己行動要安緩舒遲、從容不迫的總要求下，連用兩個“勿”字，列舉奔走失節(jié)讓佩巾搖動與驚動護家之犬令其吠叫兩個具體的行為，明確表達了對違禮行為的拒斥。詩歌前兩章表達出來的循禮的努力與第三章對違禮行為的拒斥，共同表達了循禮行事的基本態(tài)度。但是欲舉行婚禮卻不備“雁幣”，雖然屬于“荒政殺禮”的權變，仍然不符合常禮的規(guī)定，因此《毛詩序》才以“惡無禮”來解釋詩義?！皭簾o禮”的背后，正表達著恪守周禮的精神追求。因此，魯昭公十年鄭國子皮在接待晉國趙孟時“賦《野有死麕》之卒章”，才能得到趙孟“賦《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厖也可使無吠’”的應對，杜預注所言“義取君子徐以禮來，無使我失節(jié)，而使狗驚吠。喻趙孟以義撫諸侯，無以非禮相加陵”，是對《野有死麕》“惡無禮也”的最好闡釋，其中勉力維持婚姻之禮應有儀節(jié)的思想，也與春秋前期周禮再次復興的文化背景吻合。

另外，學者們在討論《野有死麕》的詩旨時常常引用的《周禮》“中春之令”，還關涉與周代婚姻之禮密切關聯的另一個問題——婚期。在婚期問題上，從古至今爭議頗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爭議，就出現在毛《傳》與鄭玄《箋》對《陳風·東門之楊》的解釋中?！稏|門之楊》：“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泵秱鳌吩疲骸盃櫊櫲皇⒚玻阅信r，不逮秋冬?！编嵭豆{》則云：“楊葉牂牂，三月中也。興者，喻時晚也，失仲春之月?！睂τ诿?、鄭之異，孔穎達做了進一步辨析：毛以為作者以楊葉初生興昏之正時，楊葉長大興晚于正時。故言東門之楊其葉已牂牂然而大矣，楊葉已大，不復見其初生之時，以興歲之時月已至于春夏矣，時節(jié)已晚，不復及其秋冬之時……鄭以失時謂在仲春之后為異，其義則同《傳》。正義曰：此刺昏姻失時而舉楊葉為喻，則是以楊葉初生喻正時，楊葉已盛喻過時。

毛以秋冬為昏之正時，故云男女失時不逮秋冬也。秋冬為昏，無正文也?！囤L》云：“士如歸妻，迨冰未泮。”知迎妻之禮當在冰泮之前。荀卿書云：“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彼稻旁乱玻乱?。然則荀卿之意，自九月至于正月，于禮皆可為昏。荀在焚書之前，必當有所憑據。毛公親事荀卿，故亦以為秋冬?！都艺Z》云：“群生閉藏乎陰而為化育之始，故圣人以合男女，窮天數也。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業(yè)起，昏禮殺于此?！庇衷疲骸岸夏信?，春頒爵位。”《家語》出自孔家，毛氏或見其事，故依用焉?！兜毓佟っ绞稀吩疲骸爸俅褐?，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蔽ㄖ^三十之男、二十之女，所以蕃育人民，特令以仲春會耳。其男未三十、女未二十者，皆用秋冬，不得用仲春也。

孔穎達在這里已經辨明，周代嫁娶之禮以秋冬為正期。人們之所以仍會產生爭議，除了誤解《周禮》“中春之令”的性質之外，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原因，就是忽略或者說混淆了納采至請期等婚禮儀程與親迎之間的區(qū)別，誤把同屬于婚禮但多發(fā)生于仲春時節(jié)的納采、問名等婚禮行為當成了本應發(fā)生于秋冬時節(jié)的親迎之禮?！吨苣稀ぬ邑病返摹疤抑藏?，灼灼其華”、《召南·摽有梅》的“摽有梅，其實七兮”等，均被認為與婚姻之事相關，但《桃夭》首句鄭玄《箋》云：“興者喻時，婦人皆得以年盛時行也?！?《摽有梅》首句鄭玄《箋》云：“興者，梅實尚余七未落，喻始衰也，謂女二十。”即使持仲春為婚姻正期觀點的鄭玄，也明了這些關于春夏景物的描寫，只是為了表達男女應于盛壯之期及時成家之義。《春秋》則多次記載魯女與王姬出嫁的具體時節(jié)，如隱公二年（前721）“冬十月伯姬歸于紀”，莊公元年（前693） 冬十月“王姬歸于齊”，莊公十一年“冬，王姬歸于齊”等，將這些記載與《邶風·匏有苦葉》之“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合觀，可知周人婚禮中的嫁娶之禮，確實是以秋冬時節(jié)為正期的，這也就是《荀子·大略》所說的“霜降逆女，冰泮殺止”。

但是，對周人而言，婚禮包含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個環(huán)節(jié)，通常人們所說的婚禮正期，只針對親迎環(huán)節(jié)。因此，周人親迎之禮多于秋冬進行，并不意味著從納采到親迎的整個過程都局限于秋冬時節(jié)。從最開始的納采到最后的親迎，整個婚禮的過程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因此，以“有女懷春”為典型敘述而引起的婚姻之事，說明婚姻之禮也是從萬物始生、春情萌動的春天開始的。而《野有死麕》很可能就是一首與納采之禮相關的樂歌，其中的“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正是一位攜帶著用白茅包裹的死麕以替代雁幣行納采之禮的青年男子的自戒之辭，這種自我提醒與約束，充分展現了年輕男子上門提親時忐忑不安的心情。納采是周人婚禮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是《野有死麕》被納入婚禮樂歌集《召南》的根本原因。納采屬于婚禮，又與親迎成婚的婚嫁之禮不同，討論周人婚禮，若不區(qū)分從納采到親迎的差異，僅以“婚姻嫁娶”來籠統(tǒng)指代，那么，提出“無農事之限，則昏娶卜吉，通于四時，既非限于中春，亦不必在秋冬”的說法，也就不足奇怪了。

四、《野有死麕》“淫詩”化的原因及啟示

行文至此，還有必要就后世為何會出現“淫詩說”且在近世以來呈現出一面倒的傾向做一點分析、說明。如前引《字源》所云，早期文獻中“沒有發(fā)現‘羑（?） ’作‘引誘’講的例子”，在出土文獻中，“誘”字始見于戰(zhàn)國晚期。而在傳世文獻中，作“誘誑”“誘惑”之義的“誘”字大略出現于同一時期。如《荀子·正名》“彼誘其名，眩其辭，而無深于其志義者也”，楊倞注：“誘，誑也?！?《淮南子·原道訓》“好憎成形，而知誘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高誘注：“誘，惑也?！睗h代之后，當《野有死麕》“吉士?（羑） 之”中的“?（羑） ”字被定型為“誘”，且“誘”字的主要義項在實際使用中越來越以“引誘”“誘惑”為主導之后，其影響開始在對《詩經》的解說中表現出來。這是歐陽修以“引誘”解讀“吉士誘之”的語義背景。對于歐陽修因理解“誘”字字義有誤從而導致詩義闡釋方向改變的問題，呂祖謙、陳啟源等人相繼給予了明確的反駁。但是，呂祖謙“殊不知是詩方惡無禮，豈有為挑誘之污行而尚名之吉士者乎”的質疑，與陳啟源“安在其惡棄禮？又烏得為正風哉”的反問，都沒有抵得住“誘”字的核心義項已從早期的“道也”“進善也”轉變?yōu)椤盎笠病薄罢N也”所帶來的影響。因此，在一部分學者堅守古義而認定此詩是“惡無禮”的作品時，更多的學者選擇接受約定成俗的字義解釋，自然而然地把“誘”理解為“引誘”。如明代張次仲《待軒詩記》一書，一方面明確指出“詩揆‘誘’字不要看壞了，古謂以禮道之為誘，如‘誘造’‘誘射’‘善誘’是也”，另一方面，這種認識絲毫沒有影響他以“不以禮來，近于戲矣，故曰誘”來解釋此詩。這應是宋明以后，尤其是晚清以來學者在《野有死麕》一詩的闡釋問題上朝著“淫詩”“愛情詩”乃至“偷情詩”方向傾斜的根本原因。

從《野有死麕》一詩的解釋歷史，我們能夠看到經典闡釋之于作品傳播走向的重要意義與影響。因此，傳承與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面對以《詩經》為代表的古代經典，正確理解、準確闡釋，是一個關聯到“揚”還是“棄”的重要問題。對于古代文學與文化的研究者而言，正確理解、準確闡釋當為第一要務。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