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記憶（二題）

吃酒

要問我們這些“60后”兒時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吃。而吃，小時候最感興趣的莫過于跟著大人去吃酒。在我們這兒，吃酒，就是現(xiàn)在說的吃酒席、吃席、赴宴等，而不僅僅是去喝酒。我們蘇北鹽阜這一帶，“鹽城八大碗”全國有名，雖然它早已被人們淡忘，但在今天，市區(qū)以“鹽城八大碗”命名的飯店還有幾家，花樣也有所翻新。外地食客常常慕名而來。本地年歲大些的人，也時不時地到飯店重溫一頓，雖感覺和兒時的有些差別，但至少是又過了一把癮。

那時，吃酒就是去吃八大碗。八大碗，在我們家鄉(xiāng)“統(tǒng)治”了吃的江湖幾十年。究竟是哪八大碗，雖然是在同一個地區(qū)，也有地域的差別，當(dāng)然也只是大同小異罷了。我記的吃得多的、印象深的有這么八道：

我們這兒有句老話，無膘不成席。講究禮數(shù)的酒席，頭道菜一定是燴土膘。膘切成長方形條狀，微黃、綿軟、鮮美，富有彈性。吃在嘴里，用現(xiàn)在時髦的說法，叫滿嘴的膠原蛋白。而第二道是道大菜，紅燒糯米肉丸。主要的食材是豬肉、糯米、雞蛋等，外形和揚(yáng)州的獅子頭類似。遇到嫁女或娶媳婦的人家辦喜事，會把肉丸做得又大又圓，以顯示主人的熱情。這一道菜一只大碗盛不下，要用兩只。肉丸一人三個，肉大約七分肥、三分瘦，吃在嘴里香糯軟嫩，油水十足，非常過癮。第三道菜是瘦肉充雞，顏色深一點(diǎn)的是豬瘦肉，淺一點(diǎn)的是雞肉，都是肉中極品，口感筋道，讓人唇齒留香。令人期待的紅燒肉來了，紅撲撲，亮晶晶，顫巍巍，一塊入嘴，鮮香嫩滑，肥而不膩，讓人回味無窮。有人說，紅燒肉燒得如何，很能看出師傅的燒菜水平。第五道一般是漲蛋糕。雞蛋為主，少許淀粉，輔之以其他佐料，煎至金黃，切成方塊，入鍋，放入平菇、菠菜等，加水就是湯菜，是那時最奢侈的雞蛋的吃法，味道鮮美至極。第六道菜不是家常羹就是甜菜。家常羹的主要食材是肉丁、芋頭、蝦米等，豬油渣少不了，它是家常羹做得好吃與否的關(guān)鍵輔助食材。如果是上甜菜，那在吃甜菜之前要端一碗白開水來。水不是用來喝的，是洗調(diào)羹用的，目的是洗凈調(diào)羹上的油漬，換個口味，準(zhǔn)備吃甜菜。雖然只是做個樣子，但大家都很認(rèn)真，調(diào)羹在碗里翻轉(zhuǎn)一次又一次，儀式感滿滿。吃完了紅燒魚，最后一道是淡菜蘿卜或?yàn)踬\蘿卜，湯菜，又是厚實(shí)的一大碗。

吃酒，吃八大碗，不僅僅就是這八個菜。桌子還沒擺好前，師傅已經(jīng)把一個個大冷盤全部切好了，一桌一個。冷盤的食材豐富，常見的如糖醋蘿卜、油炸花生、香干、芫荽、白切肉、咸鴨蛋、海蜇絲、鹽水豬肝。一般搭配四葷四素，一層一層疊放在盤中，五顏六色，撩人胃口。端上桌子前，再澆上醬油麻油，撒上蒜末。一個熱菜吃完，兩菜之間的間隙，冷盤才被推到桌子中間。冷盤是佐酒時才用的，吃的時候要斯文一點(diǎn)，不能大快朵頤，不能一下子當(dāng)大菜吃完，要吃到最后一道湯菜上來之前，要吃飯了，桌上的“桌長”說，飯來了，大家飯到酒干吧。酒干了，冷菜才差不多吃完。

小時候盼過年。過年了，有新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特別是跟大人去吃酒的機(jī)會多了。人們喜歡把喜事安排在過年的時候。過年了，有的是時間。吃喝玩樂聚到一起，那才叫盡興。還有許多人家把生日也提前到過年的時候過，除了沾沾過年的喜慶氣氛，還有的人家會算賬：過年大家多少有點(diǎn)“年飽”，肚子里有油水，連飯也少吃，多少能節(jié)省點(diǎn)。要是碰到青黃不接的時日，支出肯定會明顯增加。

臘月里，聽大人開始扒排，正月里哪家娶媳婦，哪家嫁女兒，哪家老人過生日，哪家孩子滿月，要準(zhǔn)備什么禮物，要準(zhǔn)備多少禮金。我們小朋友就開始扒日子了。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們就早早地起床，穿上新衣服。因?yàn)橛械挠H戚家離得遠(yuǎn)，早飯碗一丟，就要開始趕路了。

酒席開始了。桌上坐著8個大人，而圍在桌子周圍的，屋里屋外跑著，眼睛卻始終盯著屋里桌子的，還有在兩邊廂房里不時探出頭來看著桌子動靜的小伙伴們，遠(yuǎn)遠(yuǎn)不止8個人。他們有的手里也端著碗，拿著調(diào)羹，做好了準(zhǔn)備。“桌長”請吃菜了。坐在桌上的母親，用筷子象征性地夾了一塊平菇放入嘴中，這個菜就算吃過了，而身后左邊的小妹、右邊的我，早已張開嘴等著了。

站在桌子邊，至于是端著碗斯文點(diǎn)吃，還是拿在手里吃，甚至手臟不臟已經(jīng)不重要了。有的時候，吃了一塊，還不過癮，還要一塊，這時母親也不好發(fā)作，就使個眼色，我們心領(lǐng)神會，紛紛笑著跑開了。

菜上得快，我們吃得也快。有的時候吃得也非常有耐心。一塊瘦肉，拿在手里，一絲一絲掰扯著送入嘴里，輕輕地咀嚼著，那個香啊，真的讓人醉了。如果沒人打擾，如果下一道菜還沒上，我們就這樣細(xì)細(xì)地品著。

當(dāng)然，人家辦喪事我們一般是不會去的，因?yàn)闆]有那個心情。我們和大人去吃酒，也不全是為了吃，還為了去玩。小朋友多，玩伴多，呼朋引伴，圖的就是熱鬧好玩快樂。

我們其實(shí)都喜歡跟著母親去吃酒，雖然父親也帶我們?nèi)?，但我覺得跟著父親不像跟著母親那樣自在，父親是老師，我們站在旁邊，我們倒無所謂，他卻有點(diǎn)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多吃了人家的份，沾了人家的光。還有一點(diǎn)，酒過三巡，父親也被酒精刺激了，端起酒杯，推杯換盞地開始鬧酒了，早把我們給忘了。

為了去吃酒，也有淘氣的時候。有一次，讀二年級的時候，快放寒假了，一親戚老來得子，辦滿月酒。我和母親說好，只要得了獎，就帶我去吃酒。可那天放學(xué)后，我和小伙伴們在我們隊(duì)里的養(yǎng)豬場玩瘋了，竟把去吃酒的事給忘了。母親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我，只好和其他人先走了。我氣得晚飯都沒吃就蒙頭睡覺了，不停地抽泣著。晚上，母親回來了，聽說母親帶回來一小袋好吃的，我一個鯉魚打挺，一骨碌爬起來，破涕為笑。剛才對母親的責(zé)怪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這件事，多少年后母親還記得，說我是“好吃頭”。真讓人忍俊不禁。

其實(shí)，很多時候，大人在酒席上常常是吃不飽的。我就有好幾次，看見母親吃酒回來，在廚房里找吃的?？匆娢覀?，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想想也是，冷盤中就8塊咸鴨蛋，一人就一塊，分內(nèi)的一塊給了孩子，你好意思去吃人家的那一塊嗎？肉丸一人3只，母親都給了我們，她也只有喝湯的份了?？晌覀兡菚r不懂事，哪想這么多。

10歲生日過后，我覺得自己是小大人了，雖然還會跟著大人去吃酒，但已經(jīng)不好意思站在桌子旁邊了。有時，大人端著碗叫我的名字，我還會假裝拒絕，其實(shí)，巴不得連碗一口吞下去。更多的時候，是讓小妹當(dāng)二傳手給我送來，我在外面旁人不注意的草垛一側(cè)等著呢。有一次，我和母親、小妹一起去吃酒，竟意外碰見了老師。老師微笑著摸摸我的頭，因?yàn)槿硕?，我聽不清老師說了些什么。我只感到一陣緊張。還沒開席，什么也沒吃，我就一個人跑回家。從此以后，再也不做大人口中調(diào)侃的“跟路狗”了。

后來，長大了，工作了，去吃酒、去赴宴的機(jī)會真是太多太多了。除了婚喪嫁娶、生日滿月、喬遷升學(xué)的宴席，就算是平常的雙休日，三五好友也會找出各種理由一起聚一聚，整兩杯。說來奇怪，落座點(diǎn)菜的時候，大家尋來尋去，磨蹭了半天，還是喜歡吃家常菜，喜歡小時候的味道，不知不覺間，又點(diǎn)中了小時候愛吃的幾道。看來，舌尖上的記憶，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心里。

百寶箱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母親的“百寶箱”像一塊磁石，有著神奇的魔力，對我們無疑是極大的誘惑。你瞧，長方形的紅色老木箱，純銅打造的鎖扣，掛著一個金黃的銅鎖。里面鎖著的是讓人垂涎欲滴的吃食，是我們心心念念的好東西。這些吃食，有的是自己家里買的，有的是平時晚輩來看望長輩帶的，更多的是親戚朋友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送的。什么糖果、餅干、棗子、桂圓，還有城里人帶來的麥乳精、黃桃罐頭、點(diǎn)心。中秋佳節(jié)還有月餅，過年了還有洋糖果子和薄如紙片的阜寧大糕。

原來箱子的鑰匙是奶奶管的。我們兄妹六人，我上面是四個哥哥，后面還有一個妹妹，我排行老五，男孩中最小，是男孩中的“老疙瘩”。奶奶平時疼愛我們兄妹，有個什么好吃的，就悄悄地給我們。我記得要算我吃的東西最多。其實(shí)，奶奶管箱子鑰匙是有名無實(shí)，管不了幾天，箱子里的東西就快要見底了。父親說了奶奶多少回，讓她管好鑰匙，留給她自己慢慢吃，補(bǔ)身子。奶奶嘴上答應(yīng)，可一看到我們饞嘴的樣子，又忍不住在枕頭底下摸出鑰匙，顫顫巍巍地挪著小腳，走到箱子前，打開銅鎖，在箱子里摸索著，一邊拿出吃食，一邊說，快吃了，就是少了點(diǎn)，不要讓你們爸媽看見。奶奶的話還沒說完，我們早拿著吃食，跑得沒影兒，躲到一處享用去了。

有一次，奶奶生病了。第二天一早，雞還沒叫，母親就起來了。母親拿了鑰匙，準(zhǔn)備給奶奶燉桂圓茶。一打開箱子，哪里還有桂圓的影子。母親說，明明昨天還有的，是長了翅膀飛了不成？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感到疑惑不解。昨天老三和我最有“作案”時間，也確實(shí)是我們偷了奶奶的鑰匙，偷吃了箱子里的桂圓。是我出的點(diǎn)子，老三動的手。可父親問我們，我們都搖頭否認(rèn)，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吹窖矍斑@氣氛，奶奶說話了，我老糊涂了，是我昨天自己閑著沒事，把桂圓剝了生吃了，不怪孩子們。父親哪里相信，他發(fā)火了，少有的大火。一皮帶抽下來，我的天啊，完了！老三全招了，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全坦白了。那一天，我雖然沒受皮帶之苦，也早已蜷縮在墻角，嚇得瑟瑟發(fā)抖。奶奶太溺愛孫子孫女了。父親沒法，只好把鑰匙交給母親保管。

父親是教師，家中的事情也沒多少時間打理過問，一家老小的生活都是母親來操持。民以食為天，安排好一家十幾口人的一日三餐是母親最大的任務(wù)。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說，人窮點(diǎn)不可怕，就怕不會算計(jì)著過日子。

箱子的管理大權(quán)交給母親，我即使有“金點(diǎn)子”也不敢出了，即使想出了奇招妙招，老三也不敢配合了。每天晚上睡覺前，母親要把第二天早上給奶奶燉早茶的東西準(zhǔn)備好。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因?yàn)橐患胰耸畮讖堊煸诘戎?，小貓小狗在等著，雞鴨鵝在等著，圈里的大肥豬在等著。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她就開始為奶奶做早茶。有時是燉桂圓，有時是煨紅棗，有時奶粉泡果屑，從不間斷。奶奶經(jīng)常拉著母親的手說：“我真是福大，有你這樣一個好兒媳婦，真的謝謝你??！”我們村子里的人沒有一個不夸我母親孝順的。奶奶活了90歲，是大壽了。之后，外公外婆的晚年都是在我們家度過的。平20a665973c50f13b9ce0706c377be7d6185f476f7ee525b86afc73d7ce2f7cfb時，不管多忙，每天早上，母親都要給二位老人燉早茶，沖飲滋補(bǔ)品。多少年，她一直都堅(jiān)持著，天天如此，從不間斷。

其實(shí)，老人吃的有限。每次燉早茶，奶奶就說吃不了，太多了，明天少燉點(diǎn)。我估計(jì)是奶奶舍不得自己吃，她要省下來給其他需要的人吃，給孫子孫女吃。

母親的百寶箱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家里有誰生病了，母親就要在箱子里精挑細(xì)選，每天要給病人安排加餐，既要增加營養(yǎng)，又要改善胃口，一直到康復(fù)為止。哥哥的媳婦生寶寶了，要催奶，要將養(yǎng)，每天除了喝老雞湯，泡馓子，還要給她燉蜜棗茶，沖麥乳精，一直到孩子斷奶。

誰學(xué)習(xí)成績好，在學(xué)校得獎了，母親就獎勵誰。幾個哥哥得獎的情形我不大記得了。但兄妹6人當(dāng)中，我讀書成績最好，得的獎最多。到家了，我手捧獎狀，母親會笑得合不攏嘴，說：“我的乖乖，真不錯，又得獎了，來，媽媽給你拿好吃的?！蔽矣浀茫慨?dāng)這個時候，母親一邊不住地夸著，一邊打開了百寶箱，拿出我最喜歡的零食。我邊吃邊炫耀，還故意大聲咂巴嘴，旁邊的哥哥妹妹看見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母親說，過日子要省吃儉用，細(xì)水長流。母親的百寶箱，留給我們太多美好的記憶。多少年來，母親心中始終裝著我們，她從來不考慮自己，即使是在生病的時候。

多少年后，箱子也不用上鎖了。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極大地豐富，我們的孩子也注意不到曾經(jīng)讓我們?nèi)账家瓜氲陌賹毾淞恕?/p>

再后來，百寶箱和人一樣慢慢地老了，外面的油漆不斷地剝落，失去了以前的光澤。它完成了歷史使命，我們早就把它忘了。母親今年已96歲高齡了?？赡赣H一輩子的習(xí)慣哪里改得了，她穿了幾十年的衣服有的還收藏著，百寶箱成了她的收納箱。每年大伏天，她都叫我們打開箱子，幫她“曝伏”。

看著眼前這么多鞋襪衣服，這些五顏六色的“老古董”。我感慨，這可真是名副其實(shí)的“百寶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