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空雪粒翻飛,院子的角落開始積起一些柔軟的新雪。寒鴉振翅,抖落翅膀上的雪籽,停在了光禿禿的杏樹枝上,用喙啄理著羽毛,嘶啞的鳴叫聲回蕩在暮日與蒼山之間。
我似乎是坐在樹下,癡癡地數(shù)著有多少片雪在落地的瞬間散逸成缺瓣的杏花。雪影幢幢間,我仿佛看見遠處有個佝僂的人影。我記得我伸出了手,可頭上的寒鴉驚叫一聲,遮眼的暴雪忽至,我便栽倒在地。
驚醒,黏澀的夢境停滯在腦海。我不知解夢,可還是在隱約間知道沒于雪中的人影是誰。闃靜的黑暗均勻地涂抹在慘白的墻壁上,窗外的杏花一朵朵滑落,又隨風(fēng)消解在濃稠的夜里。
我擰著眉頭盯著面前黑不溜秋又死皮賴臉的物體,心里的滋味像空氣中彌漫的味道一樣五味雜陳,身邊是笑得自信又和藹的二叔。我的內(nèi)心正在為兩件簡單的事情糾結(jié):吃還是不吃?哭還是不哭?
現(xiàn)在回想,依舊敬佩那時自己的勇敢。我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了菜,怔怔地盯著二叔看。我覺得他和課本上的農(nóng)民伯伯好像。老師說農(nóng)民伯伯是光榮且偉大的,所以我打心里敬仰二叔。
也許是因為我吃完了那兩盤菜,他的微笑變成了滿意的大笑。他用土話嘰里咕嚕地和爺爺奶奶講起什么來。那時我尚聽不懂方言,不過我?guī)缀醺铱隙ㄋ诳湟约旱氖炙嚒K孟駛€小孩子??!還是個孩子的我這樣想。
大概沒有人喜歡吃他做的菜,也沒有人夸過他的手藝。盡管他反反復(fù)復(fù)說自己的手藝是跟廣東最好的大廚學(xué)的,大家也只是禮貌地吃上兩口,又訕訕地笑,不發(fā)一言。我也不例外。所以他總是說我還是小時候好,小時候可愛。
“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么丁點兒大,坐在那里哭啊,就是不肯吃飯。還得是我炒了兩盤菜。端過來的時候,嘿,你一下子就不哭了,真是乖啊!也就那時候的你知道二叔的手藝了……”
我也會想:那時的我為什么會吃完那兩盤菜?我隱約記得,二叔在看著我的時候,眼里是有光的。也許,彼時的我天真地覺得,如果我不吃,他眼里的光就會黯下去。這只不過是猜測而已,實際上我對那時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毫無印象。不過,在我十年的見證里,二叔眼里的光確確實實地黯了幾回。
與他燒的菜不同,二叔做的杏花糕的確是很好吃的,其中的杏花用的便是自家院子里那棵杏樹落下的殘花。除了他,家里沒有其他人會用杏花做糕點。
那棵杏樹是二叔在我出生那年種下的。他跟我說,這杏樹和我一樣在頭幾年多災(zāi)多難——杏樹剛種下時便遭了冰雹,差點沒成活,還是他日夜照料才得以成材;而我在不滿周歲時得了急性腦炎,住了幾個月的院。二叔說,這杏樹就是我在他那兒的化身,只要把那杏樹養(yǎng)好了,就相當(dāng)于把我照顧好了。他有時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他一生沒有成婚,確實是把我當(dāng)作自己的親兒子對待的。
我曾見到二叔對著杏樹喃喃自語,希望這棵樹可以護佑我成長。我覺得有幾分可笑。這樹的年歲和我一般,縱使所謂的樹靈有幾分法力,就一定能保我一生平安嗎?可我又想,他一生不信鬼神,這杏樹說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他的祈愿,大概和天下父母希望孩子們可以相互照應(yīng)的愿望別無二致。他還囑咐過我,等他老了、走了,要替他好好照料這棵樹。
二叔走的那年,杏花一夜落了一半,杏子只稀稀落落地結(jié)了幾個,還有幾分酸澀?;蛟S是疏于照料的原因,但我還是以為,“我的靈魂也隨之去了一半”不再是句夸張的空話。
我在學(xué)校里度著漫漫長日,那杏樹終是歸二位老人照顧。今年回家鄉(xiāng)看到它時,覺得長勢還算不錯,卻還是比不上二叔在的時候繁茂。那時,我待在房間里,一轉(zhuǎn)頭,便能看見綠葉盎然,白花朵朵,蜜蜂附在花蕊上采蜜,春日的晨曦落在窗臺上,煦風(fēng)舒卷翻騰,黃狗繞著院子跑,又輕輕地吠……
以前,二叔總會把落下的杏花掃到一塊,洗凈了再收起來,晾一晾就可以做杏花糕了。每年的第一塊杏花糕,都是進了我的肚子。二叔說杏花杏仁可以入藥,不過杏仁是老的好,杏花則要新鮮。最后落的花,他會做成一個香囊,讓我掛在書房。幾度春秋,書房里那一串香囊,數(shù)數(shù)也有十二個了。
杏花糕沒有了,香囊也不會再增加下去,殘花更是少了人處理。我沒有黛玉葬花的雅致,卻也不愿將這些花隨意丟棄,想了想,便把殘花裝了一袋,帶到二叔的墳前,一把一把地撒出去。白色的花瓣無聲地覆在其他各色的落花上。
花撒盡了,我在那兒徘徊了半晌,直到風(fēng)卷起滿地的花瓣,仿佛夢境。肩上落了幾片杏花,從山上帶回家里,進了房間,花才款款落下,有些魔幻。我驀然想起“自在飛花輕似夢”,有的花是很沉重的,可以一直壓在人的肩上而不被卷走,卻依舊仿佛輕夢。
正午的日光在那串香囊上停留了許久,我摸了摸,感到些許溫度滑過指尖。或許終有一天這些香囊會香消氣散,可無論如何,我覺得我的書房總是會浸著一些杏花的芬芳的。畢竟這些芬芳散佚在永恒的瞬間里,未曾凝滯。
二叔一生種下的唯一的果樹,便是杏樹。這棵杏樹,大概也是他一生夢想的證明。他想做果農(nóng),花了一輩子都沒做成。我未曾問過他的過去,可還是從他人口中的碎語里略略知曉了一個年輕卻滄桑的二叔。
他一輩子沒有上過學(xué),年少時一直幫家里干些農(nóng)活,在村里打些零工,好把留下來的錢給我父親和三姑上學(xué)。這并非兩位老人偏心,是二叔自己明白,父母沒法支撐三個孩子上學(xué)。我不明白他為何要讓自己來承擔(dān),也不清楚他不算太長的一生中可曾有過后悔。
有時我會跟著他下田。正午的太陽很毒,曬久了會讓人感覺自己身上被鞭打了一番。他會和我坐在田壟上歇息,看看齊整碧綠的秧苗,想想今年的收成。他看著滿身濕透的我,笑呵呵地問我是否辛苦。我點點頭??晌以谛牡子X得,這樣還是要比在學(xué)校里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念書自在許多。
“以后跟著二叔種地好不好?!蔽以冱c點頭。他搖搖頭,嘆了口氣,說:“種地不好啊,讀書才好,我一輩子沒讀書,就只能種一輩子地,就是想走,也走不了?!蔽铱粗难凵褚稽c一點黯下去,又一點一點亮起來,失望又富有希望。
二叔十九歲那年,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父親,從縣城經(jīng)商歸來,這讓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好了不少。二叔便提出,想去廣東打工。沒有人清楚一向穩(wěn)重老實的他為何會忽然有此瘋狂的想法。
他走了,背對著家鄉(xiāng),背對著不解擔(dān)憂的眼神,離開了。他連普通話都說得磕磕巴巴,更不用說粵語了。鬧出的許多笑話,他后來一一講給我聽。在那些笑話的背后,是年輕的他在匆忙、冷漠的人海前受到的嘲弄、屈辱與挫敗。
他在面對廣東的高樓大廈、汽車游輪、西裝短裙以及閃爍的霓虹燈時,會想些什么呢?他想要的真的是這些嗎?他在馬路牙子上看見那些行色匆匆的城里人,多數(shù)帶著疲倦和欲念,又會想些什么呢?他真的可以理解那些人嗎?去廣東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到達,還是僅僅意味著逃離?我只記得,他在提到廣東時,眼中有迷茫,有不解,有哀傷,可更多的還是懷念與向往。
他意圖出走,欲求離開。他看到了家鄉(xiāng)的衰退,不愿意就此隨之沉淪。所以他有了種果樹的夢,所以他有了出走的念想。他可以為了家而做出犧牲——這是流淌在他身上的樸厚的農(nóng)民的血液??伤灿腥绽飼龅那鍓?,也有好奇而向往的事物,深愛著遠在方寸故土之外的人和物。
他嘗試了,離開了,抵達了??蓮V東不歡迎他,彼岸未曾拒絕他的到來,可終究沒給他留下席位,只讓他落寞地站著,看人潮涌動,自己始終未能融入,只被硬推搡著走了幾步。他的困境是個人的困境,還是那個時代乃至今日扎根在泥土中的農(nóng)民的困境,我不曾知曉。從離開到離開,他再重新?lián)]動鋤頭,翻動泥土,撒下菜籽時,可曾有過不甘?
他回來那天,家鄉(xiāng)下著薄薄的新雪,落在斜斜地插在行李上的杏花枝上。
杏花年復(fù)一年地被風(fēng)卷起又回到枝頭,我要再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到百余里外的小城讀高中。二叔把我送到村口。我們站在橋的這頭,將要把我?guī)律降钠囋谀穷^。我抬腳要走,二叔拉住了我。我的手里多了個香囊,鼓鼓囊囊的,大概是比往日多裝了許多花瓣。我走過橋,看了眼淙淙的溪水,回過身揮了揮手。
“走啦,到了打電話給你?!?/p>
他點點頭,也微笑著揮揮手。光與影在他的眼中流轉(zhuǎn)。他向往著我習(xí)以為常又有些抵觸的生活,可他能做的,只是朝離開的我揮一揮手,塞給我一個香囊,短暫地聯(lián)結(jié)起他與我迥然不同的人生,再走回村子,走回他的人生。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坐在車子上,倚著車窗,看裸露的植物的根雜亂地掙扎著依附在巖石上,向下生長。我沿著不熟悉的路,駛向并不向往的遠方。
我們都未曾走出自己的軌道。二叔懷著夢與勇氣失敗了,而我在面對十八歲每個人不得不面臨的“異化”時,選擇了放下他們。正因如此,我們愛著對方。杏樹是我們之間亙久而脆弱的聯(lián)結(jié),我們可以通過它短暫地觸碰一下對方的內(nèi)心與世界。
我清楚地記得,二叔下葬那天,下了一宿的暴雨。二叔是突然發(fā)病走的。這便是生活的荒誕之處,沒有任何預(yù)兆,一個人便會倒下。他的前半生充滿挫折,可當(dāng)他徹底安分下來想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時,生活再次給了他無法承受的重擊。
送二叔上山的那天,我忽然明白,他與我之間的隔閡再一次增大,卻又無法看見。家里人在墳旁種了幾棵果樹,我便想起一句話:“我的墳,將來一定在一個地方,那里,樹上的花將每年兩次落在我上面?!?/p>
二叔的迷茫與生活戛然而止,他的那些剪不斷理不清的苦,也一一被土掩埋??晌业妮喕厝栽诔掷m(xù),如同夢一般。我與他一同被困在了風(fēng)雪之中,困住他的是故土,困住我的是故土之外。我們陷入的困頓輪回,正如杏花開了又落——開者必有殘落日,落者靜待花開時。
(作者系浙江省樂清市知臨中學(xué)學(xué)生,指導(dǎo)老師:黃忠)
特約評析 | 宋雨霜
成都文理學(xué)院文法學(xué)院寫作教師,講師
雪落枯杏,寒鴉振翅,作者用富有畫面感的語言描述一個夢境,掀開故事的一角。跟隨作者的后續(xù)文字進入一個故事,讀完不禁唏噓感傷。那人,那杏樹,那些匍匐在故土的故事,化作奔騰的思緒涌在心間。
全文以流暢深情的筆調(diào)講述了二叔復(fù)雜、心酸的人生。生于貧寒家庭,二叔為了托舉起兄長、妹妹的人生之梯,放棄了上學(xué)的機會,從此扎根故土,專心耕作。這種犧牲、隱忍、堅強令人敬佩,也令人惋惜。如果他有機會上學(xué),或許人生會是另一番模樣。在曾經(jīng)的年代,農(nóng)村家庭還有不少像二叔這樣的人。他的故事是這樣一群人的命運的縮影。借由二叔的故事,我們窺見那些被折疊的悲哀與痛苦、不甘與掙扎。
生活中的事物如隱喻一般,相互關(guān)聯(lián)。在文字書寫中,隱喻也是重要的表達方式,可以拓展語言和思維的邊界。文中的杏樹就是極好的隱喻載體。其一,杏樹是二叔夢想的隱喻。他想成為果農(nóng),終究未成,只有這棵杏樹年復(fù)一年地開花、結(jié)果,給予他安慰。其二,二叔的生命狀態(tài)與杏樹也如隱喻般相連。二叔在時,杏樹長勢喜人;他去世時,杏花落了一半,之后杏樹長勢寥落。其三,“我”和杏樹之間也存在著命運的隱喻。“我”出生那年,二叔栽下杏樹,樹與人最初都多災(zāi)多難。沒有成婚、沒有子女的二叔對“我”自然是十分愛憐珍視的,這份珍愛投射到杏樹上。杏樹得以成材,“我”也得到二叔的照顧和鼓勵。
這樣一篇親情散文,如一枚子彈擊中時代的痛點。在全球化、城市化的背景下,離開故鄉(xiāng)外出求學(xué)、謀生成為很多人的人生必然。二叔和千萬農(nóng)民一樣離開故鄉(xiāng),卻不被城市真正接納。他們帶著不甘、寂寥退回故土,咽下城鄉(xiāng)之間游離的粗糲人生?!拔摇笔切疫\的,可以讀書求學(xué),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二叔對于自己的羨慕。臨別,二叔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杏花香囊,短暫地聯(lián)結(jié)起他與“我”迥然不同的人生,這香囊何嘗沒有寄托著二叔的希冀與祝福?在故鄉(xiāng)房間里,殘留著杏花的香味,何嘗不是“我”對二叔的感恩與懷念?
總有一些人和事讓我們想起來就心痛,甚至淚流滿面,所幸還有書寫可以紀(jì)念抒懷?!拔摇边€很年輕,路還很長,未來一定會在陽光中生長,亦如陽光下的杏樹,開出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