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地覺得,“憂郁”是一個陰性的名詞。顯然,它所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格化形象,一個女性的人格化形象。如果憂郁是一個女人,她應(yīng)該徘徊在水邊,在像她一樣平靜的池水中映照著自己的面容,或是一只手托住下巴,在光影交錯的走廊深處,因一種隱秘的痛楚而無言獨坐。
這樣憂郁的女性化形象,到底是什么樣的?
我想到意大利畫家波提切利的代表作《維納斯的誕生》。這幅畫表現(xiàn)女神維納斯從愛琴海中浮水而出,風神把她送到岸邊,春神又從右邊急忙迎來,正欲給她披上用星星織成的錦衣。鮮花漫天紛飛飄蕩,維納斯憂郁地站在象征她誕生之源的貝殼上,背后是平靜而微有碧波的海面。她的體態(tài)顯得嬌柔無力,對迎接者以及這個世界似乎缺乏熱烈的反應(yīng)。她的表情告訴觀者,愛與美的女神來到人間后,對于自己的未來不是滿懷信心,而是充滿著惆悵。
拉斐爾的代表作《西斯廷圣母》中,也有著同款的表情。在畫面上方,簾幕展開,母親抱著孩子走來。她的衣著有白、紅、藍三種顏色,分別象征著純潔、愛和真實。她的臉上有一種柔和的凝重,這分明顯現(xiàn)著母親的憂郁和無奈,也昭示了孩子的命運。孩子受到母親的感染,似乎已經(jīng)預知了自己肩負的使命,稚嫩的臉上顯出深沉的哀傷和憂慮。在母親身后,彌漫的藍光構(gòu)成了深處的背景。
兩幅名畫中的人物,都不能避免憂郁的襲擊。她們臉上無一絲笑容,完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原來,誰也無法逃避迷惘、憂郁和恐慌,這些情緒都是人生所固有的。每次凝視這兩幅畫,看見那些命運巨輪下的憂傷和猶疑,我就感到自己的人生逃不出她們的幽幽沉思。憂郁本來是一種觸不可及、虛無縹緲的情感,但是在畫中,它已經(jīng)化成了具體的、可感知、可觸碰的圖像,每每讓觀看的人墜落其中,如置身于綿綿不絕的秋雨中。
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說過:“快樂乃是美的最庸俗的裝飾之一,而憂郁則可以說是美的杰出的伴侶,以致我很少考慮(我的大腦是一面魔鏡嗎?)一種不包含痛苦的美。”是的,我也無法想象,笑逐顏開的維納斯在浮沫中誕生。那樣是缺少深度和內(nèi)涵的,只有浮現(xiàn)在臉上的憂郁表情,泄露其比海還要深、比夜還要黑的內(nèi)心深沉之處——醫(yī)學的任何儀器都測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心靈的創(chuàng)傷呈現(xiàn)著繁復的花紋。
也許,藝術(shù)人物的憂郁與凡人的憂郁,英雄的憂郁與庸人的憂郁,強健的憂郁與虛弱的憂郁,積極的憂郁與消極的憂郁,都是不同的?,F(xiàn)實中的憂郁,大多體弱多病、混亂陰暗,缺乏美感。而藝術(shù)中的憂郁,總是沉浸在一種永恒性的幻思中,將我們引向無窮無盡的生命的意味。
生命的意義特別美好,但同時也讓人憂郁,而人在面對這一切時更需要寧靜的狀態(tài)。其實藝術(shù)是一種治療方式。有時我在想,所有那些不寫作、不作曲或者不繪畫的人,是如何能夠設(shè)法逃避癲狂、憂郁和恐慌的呢?現(xiàn)代人給自己生命交代的是許多理由,可這些在邏輯上使我們必然幸福的理由,是搪塞不了生命本身的。人的憂郁、焦慮、強迫、空虛、失落,不僅僅是不良情緒的反映,也是真正的生命欠缺的表達。所以,我從不企圖逃離憂郁,我寧愿在寫作中不斷得以回返,成為離心力的那個深沉的中心。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shù)導論新編》《視覺素養(yǎng)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jīng)的智慧》《道德經(jīng)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