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在這個用各種“副本”提升工作效率的社會,社畜蔣晨鐘唯一的娛樂只有抽“記憶盲盒”。本以為用了視頻監(jiān)控+外掛程序能夠歐氣上身實現(xiàn)SSR十連抽,沒承想只被一個“SR”打發(fā)。好在這段香艷至極的“SR”因緣際會地讓蔣晨鐘脫了單,原本只是為了浪漫想將女友的美好記憶悉數(shù)追回,卻意外收集其中一塊充滿暴力的碎片,一具男尸讓整件事情撲朔迷離了起來。
第二天,蔣晨鐘直到中午才給小瑾發(fā)了第一條消息,問的是午飯吃了什么,而她沒有回。他安慰自己,也許她在忙,餐飲業(yè)錯峰吃飯才是常態(tài)。
下午,第五條消息沒有得到回應(yīng),蔣晨鐘慌了起來,小瑾不會因此去報警了吧?雖然嚴格意義上這算自首,而且事情沒頭沒腦,難以確認,但畢竟不無可能。想到這里他按捺不住,借著去上廁所的機會撥打了小瑾的電話。
“喂。”當小瑾的聲音出現(xiàn)時,蔣晨鐘承認自己松了口氣。
“小瑾,我……”
“別在電話里說,我們晚上見面聊吧?!?/p>
聲音很堅決,聽起來不像是警方教的臺詞。而且他蔣晨鐘是誰?是個人信息一目了然的上班族,不是行蹤飄忽的通緝犯,如果要逮捕他,上門便是,根本不用設(shè)什么圈套。
“好?!笔Y晨鐘干脆地掛了電話。小瑾愿意聊,這就算是好消息了。
當晚,小瑾約他在她家里見面。這又是一個好消息,至少沒有把他當殺人狂防著。
氣氛不像昨夜那么拘謹,蔣晨鐘接過裝咖啡的馬克杯時觸到了她的手,她沒躲開。
“我們談?wù)?。?/p>
謝天謝地,這不是分手的開場白。蔣晨鐘很慶幸小瑾不是那種遇到問題就把腦袋埋在沙子里逃避的人,他本來準備了一番話來說服她他倆現(xiàn)在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完全用不著。小瑾和他心平氣和地把情況梳理討論了一遍。
很快,他們就得出了一些基本結(jié)論:
兩人不但不記得自己殺過人,而且那具尸體他們也都不認識。他們都沒有過長期的記憶空白,那就意味著這個死者并非他們熟知的人,甚至也許根本就不認識。這么說來有很大可能是誤殺甚至一場意外。
這讓兩人的心情輕松了一些。
但剩下的就都是讓人頭疼的問題了,比如尸體哪兒去了?記憶片段的最后,蔣晨鐘顯然打算處理掉尸體。他無法想象自己成功了,但如果失敗了,如今也不可能平安無事。
此外,事情是在哪兒發(fā)生的?兩人都不記得見過那間廚房,那么這應(yīng)該是只去過一次的地方,說不定是死者的家。
至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兩人才走到了當時的地步)更是無從推測?!澳闫綍r會不會跟人打架啊?”“你有沒有欠債?”“是不是有誰吃你的醋?”漫無邊際的互相發(fā)問很快就淪落到了和心理問卷差不多的程度。
“哎,我真是的,干嗎要把這么危險的記憶拿出去賣掉?。?!”小瑾懊惱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蔣晨鐘趕緊拉住她的手,“這不能怪你?!彪m說同樣的疑問在他心里也冒出來過。
“怎么不怪我,這就是我干的嘛!”
“哎,”蔣晨鐘嘆了口氣,“畢竟發(fā)生這樣的事,想徹底忘掉也很正常?!?/p>
這是實情,“轉(zhuǎn)讓記憶”帶來了一種附加功能——徹底的遺忘。就好像為治療心臟病發(fā)明的偉哥最后在別的領(lǐng)域大展拳腳一樣,“轉(zhuǎn)讓記憶”在那些經(jīng)常讓人生充滿后悔的人群中十分流行。那些被遺忘的瘋狂行為簡直可以視為另一個平行世界的人干的,負罪感和已經(jīng)忘記一切的人絕緣。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繼續(xù)過太平日子而轉(zhuǎn)讓記憶的人,數(shù)量想必多得驚人。
“但我可以選擇好好保管起來,或者交給別的人啊,為啥要賣給盲盒公司啊!”
說得沒錯,她完全可以像那天要求蔣晨鐘“一塊錢轉(zhuǎn)賣”那樣。賣給盲盒公司實在是太過危險了。蔣晨鐘對此不是沒有不滿,但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更讓人意外的是盲盒公司居然就這么大大咧咧地把這種記憶拿出來拆分發(fā)售了。這是一種工作疏漏嗎?蔣晨鐘不這么認為。
一種更大的可能是:盲盒公司才不管你的記憶里藏著什么可怕的內(nèi)容,合法不合法,甚至有可能故意拿來作為噱頭,只不過沒有公開宣傳,只待買家之間口耳相傳罷了。
玩了那么久盲盒,蔣晨鐘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像個小白。他開始想,是不是在比他更資深的高級玩家中,這樣的記憶商品早已見怪不怪了。
即便如此,也不意味著他可以高枕無憂。這次的賣家就是因為認識到這是奇貨可居的犯罪現(xiàn)場才開了那么高的價錢。買到其他碎片的人,可能看到更加確鑿詳細的犯罪行為,他們的態(tài)度就未必是“這可以拿去賣錢”了,如果他們覺得有必要報警怎么辦?
想到這兒,他勸解仍在懊惱自己行為的小瑾,把注意力集中到當下,“現(xiàn)在想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你也不記得了呀。當務(wù)之急,還是得把其他的記憶碎片都收回來?!?/p>
“哎,對??!這段記憶前后肯定還有別的記憶,我別是一股腦兒全賣了吧……還有,還有你的記憶,你也什么都不記得了?”
蔣晨鐘點點頭,出于對自己的了解,他倒不覺得自己也會做出把記憶賣給盲盒公司的事。就算他確實有一段殺害了某人的記憶,此刻它也多半安然無恙地躺在某個已被他遺忘的地方。
但等等,他真的了解自己嗎?在短短一天以前,他相信自己會殺人嗎?
“上Zhuiyi看看,還有別的人賣嗎?”小瑾焦躁地提出建議。
蔣晨鐘下意識地打開手機查看,但很快明白這沒用?!皼]用的,我們不可能靠這個辦法把所有碎片都買到,再說……”
“再說什么?”
“我擔心繼續(xù)這樣求購,會很危險?!?/p>
“怎么說?”
“之前的那個家伙,沒準已經(jīng)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了?!?/p>
小瑾渾身一激靈,“他會去報警嗎?”
“不會?!笔Y晨鐘回答得很快,與其說是因為早有成竹在胸,不如說是為了給她和自己信心,“那家伙看起來膽小怕事,應(yīng)該會明哲保身,而且報警他沒證據(jù),沒頭沒腦地說自己看到一段殺人的記憶,又說不清誰殺了誰,警方不會理他的。”
“哦,也是?!毙¤雌饋矸判牧它c。
“但我擔心,他可能會關(guān)注我的賬號,如果發(fā)現(xiàn)有別人再想來跟我交易,可能會去提醒別人?!?/p>
小瑾咬了咬嘴唇,“你,后來聯(lián)系過他嗎?”
“他把我拉黑了?!?/p>
“那、那就沒別的辦法了嗎?”小瑾著急了起來。
蔣晨鐘想了想,提出了一個自己也并沒有想清楚的思路,“那家賣盲盒的公司‘潘多拉’,好像是我們公司的客戶。”
小瑾一下子來了精神,“你能問他們把記憶要回來?”
蔣晨鐘搖了搖頭,“我們只是給他們提供安全服務(wù)的,不涉及他們的具體業(yè)務(wù),而且,沒有正當理由,這樣私下拜托的話反而會引起懷疑。”
“那你能不能……”
“什么?”
“你不是個程序員嗎?跟黑客差不多吧?”小瑾說這話時期待的眼神,讓蔣晨鐘感到一絲危險。
“你是想讓我……去偷?”
“別說那么難聽。我只想讓你去查一查,那些記憶賣出去多少了,都被賣給誰了。這應(yīng)該不難做到吧?”
蔣晨鐘想了想,“理論上,每臺機器每次賣出的是哪個盒子是會有記錄的,也會記錄每筆交易買家的相關(guān)支付信息……所以,應(yīng)該可以。”他一直知道,雖然商品對顧客來說是“盲盒”,但是顧客對銷售商來說可是透明的,在這個人人都用電子貨幣付賬的時代,他們的個人信息是可以根據(jù)交易記錄查到的。
可這是犯法的。
但殺人已經(jīng)犯法了,不是嗎?
蔣晨鐘在腦海里自己預演了一遍這段對話,也就沒有開口。小瑾手里那個馬克杯上的“小丑女”哈莉·奎茵笑靨如花,比蔣晨鐘那只杯身上的小丑嘴咧得還大。
第二天上午,蔣晨鐘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思考計劃。首先他得鼓舞一下自己,這不難,1080公司的業(yè)界翹楚地位讓他慶幸,如果自己加入的是一家小公司,而不是“潘多拉”的網(wǎng)絡(luò)安全供應(yīng)商,現(xiàn)在就沒有機會借此搜集情報了。他故意沒有讓自己細想:如果是那樣,他就會經(jīng)歷另一種人生,現(xiàn)在也許根本就不會有這些煩惱。
然后是選擇大致的行事方向。最直接的做法是主動去向陸總監(jiān)提要求,把自己納入服務(wù)“潘多拉”的團隊中。但這并非好主意,一來給“潘多拉”服務(wù)不是什么很有挑戰(zhàn)性的有趣工作,他不知道怎樣解釋才不會讓陸總監(jiān)起疑;二來萬一探查工作露了馬腳,也不太好脫身。
所以為了減少后患,就不得不采取麻煩一點兒的辦法。
服務(wù)“潘多拉”的技術(shù)團隊是和蔣晨鐘水平相當?shù)耐拢刹桓逸p易招惹,但客戶部的對接人就不同了,這種只擅長和人類打交道的“麻瓜”,既沒有能力,也不會想著防備自己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
1080在這一層大辦公室里總計有六個部門開放式辦公,陸總監(jiān)對此反對過,認為開發(fā)人員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但恰好手底下有人聽重金屬忘插耳機,讓他的主張在老板那兒無疾而終?,F(xiàn)在,這給蔣晨鐘實施計劃帶來了便利。
客戶部的趙偉坐在離開發(fā)部二十多米遠的座位上,當蔣晨鐘端著咖啡杯“恰好”踱到他身邊時,他電腦屏幕上突然冒出來的小豬佩奇、皮卡丘和派大星們才蹦跶了七八秒——這時間經(jīng)過精確計算,不長不短,足夠引起他的注意,又沒長到讓他來得及向別人開口求援被截和。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電腦突然就這樣了?!?/p>
“我?guī)湍憧匆幌掳伞!?/p>
趙偉忙不迭地讓出了自己的座位,眼前的“開發(fā)部熱心同事”(好像是姓蔣吧?)當仁不讓地一屁股坐下,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擺,噼里啪啦對著鍵盤一通敲,“哦,問題不大,很快能好,那個……”蔣同事看了咖啡杯一眼,嘴里似乎在斟酌著措辭。
趙偉是客戶部的精英,要不也不能負責“潘多拉”之類的大客戶,眼力見兒屬實一流,只不過平時不會用在別的部門同事身上而已,“你要咖啡吧?我?guī)湍闳サ?,要哪種?”
“焦糖瑪奇朵,謝謝?!?/p>
留香牌膠囊咖啡機煮好一杯咖啡耗時三分鐘,蔣晨鐘做完以下這些事綽綽有余:從趙偉的郵箱列表里把“潘多拉”的聯(lián)系人找出來,發(fā)去一份事先寫好的郵件并且消除掉所有痕跡,外加把剛才自己發(fā)來的小惡作劇代碼清理干凈。
趙偉從茶水間走回來時,一切都已處理完畢。蔣晨鐘微笑著接受了致謝,回自己座位時雙手端著咖啡杯,以防初次做賊的緊張從杯子里潑濺出來。
一個多小時以后,“潘多拉”的那位郵箱收件人(當然也是個“麻瓜”),點開了一個看起來只是服務(wù)列表、卻大得反常的PDF文件。幾秒鐘后,蔣晨鐘就被添加到正牌維護人員的管理權(quán)限列表之中。從此刻開始,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為“潘多拉”服務(wù)的技術(shù)團隊的一員。
之后的工作就純粹是力氣活了?!芭硕嗬钡臄?shù)據(jù)庫里,記錄了小瑾賣給他們的記憶以及這些商品被怎樣加工、分拆,然后被運輸?shù)搅四囊慌_盲盒機子里,什么時候被賣掉,等等。
這些信息當然都經(jīng)過加密,還有不少用的是AES算法①,雖然不能直接破解,但如果你知道幾個備選答案,就很容易驗證。蔣晨鐘根據(jù)小瑾作為記憶主人的特征,查詢到了相關(guān)的交易記錄,發(fā)現(xiàn)收購庫里來自她的記憶只有一段,一整段——也就是說,那段“殺人記憶”與和蔣晨鐘做愛的記憶前后相連。而這段記憶,被拆分成了多達46個片段。
“真他媽的黑!”他忍不住罵了一句。這意味著需要回收的量很大。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46段記憶中,目前只有13個裝了盒賣了出去,剩下的有19段還在公司倉庫里,另外14個身處不同的盲盒機器中。
如果費一番功夫侵入“潘多拉”的分發(fā)系統(tǒng),也許可以指定它把那19個存貨分發(fā)到哪里;也許還可以把已經(jīng)發(fā)出去的14個召回公司。但這樣做工程太過浩大,很難不被發(fā)現(xiàn)。蔣晨鐘立刻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滿足于只用最低限度的干預來達成目的,也就是說,先想辦法把已經(jīng)面世的13+14一共27個盲盒回收,再隨時關(guān)注剩下的19個會被發(fā)到哪里。
謝天謝地,“潘多拉”信奉的是“同城原則”。這種原則認為,來自同城賣家的記憶在同城買家那里會更受歡迎,事實也的確如此,熟悉的環(huán)境會讓人們更有代入感。因此蔣晨鐘要找的這些盲盒全都流入了本地市場。
饒是如此,要一一定位仍然頗費工夫。已經(jīng)售出的那14段記憶,扣除蔣晨鐘自己抽到的一段、在Zhuiyi上買來的兩段以及最后“撿來”的那一段,還剩10段已經(jīng)落到了個人買家手里。
“潘多拉”的數(shù)據(jù)庫無法提供這些人的名字,但記錄了他們支付時用的交易賬號。這對一個有經(jīng)驗的程序員來說足夠了,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guān)記錄,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有用信息。
但這不是當務(wù)之急,當務(wù)之急是先找到那還在盲盒機里沒賣出去的14個,畢竟稍加耽擱,它們就會繼續(xù)被賣給其他人,增加尋找回收的麻煩。
下班之前,蔣晨鐘好不容易才在沒耽誤當日工作的情況下,把那14臺盲盒機器的具體位置找了出來。其間陸總監(jiān)路過了兩次,險些看到他在做什么勾當。
迄今為止,蔣晨鐘干的事對程序員而言都只是基本操作,只是在外行看來有點類似于超能力。而下一步,需要的則是鈔能力。
要從14臺盲盒機里把14個特定的盲盒取出來,合法的辦法有兩種:第一,在每臺盲盒機器面前買一個拆一個看一個,直到買到自己要的那個為止;第二,把每一臺機器都買空。
蔣晨鐘稍微想了一下就知道不能采取第一個方法,那樣太過耗時,而且在檢查盲盒內(nèi)容的時候,不能保證不會有其他人插隊把下一個盲盒買走。
所以只剩下第二個方法。
一臺盲盒機里的盲盒最多(裝滿)是160個,最少是1個,那么平均下來大概是80個,14臺就是1120個,按照一個500元計,就需要56萬元。但是為了保險,還不能只按照每臺機器里平均有80個計算,得留有余地,否則如果錢花完了,盲盒還沒買完,那就大事不妙了。蔣晨鐘估計著,做預算的時候怎么也得上浮個20%,按照70萬準備比較好。
蔣晨鐘有一些積蓄,但不到10萬,此外他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新賬戶里還有10萬,他在那些正規(guī)的借貸平臺上看了看,也不過能借出10萬左右。剩下的40萬缺口怎么辦?問小瑾要嗎?他始終沒問過她“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有過一筆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錢”,即便她有,他也不想讓她操心。
他不可能向父母求援,老媽一定會犯職業(yè)病,不但會詳細問他用途,沒準還會借此給他來個定期審計。想到這里,蔣晨鐘打開手機上本來不屑一顧的幾個廣告,下載了上面推薦的借貸軟件,事不宜遲,每多拖延一天,就多一份風險。
14臺機器分散在全市各個角落,蔣晨鐘用本公司開發(fā)的導航軟件規(guī)劃了一下路線,發(fā)現(xiàn)要想在一晚上跑完這14個點根本來不及。
分兩天也不是不行,但夜長夢多。于是他給小瑾打了電話,告訴她情況,把清單上的6個地點和盲盒機的編號發(fā)給了她。
除此之外,他還轉(zhuǎn)去了大概足夠買空那6臺機器的錢。
小瑾看到金額顯然嚇了一跳,“這,這錢是……”
“用來把那些機器買空啊,這點應(yīng)該差不多了。”
小瑾沉默了一會兒,“只能這樣干嗎?”
“這樣最直接?!笔Y晨鐘理解她的猶豫,這么干顯得特別土豪,完全不符合兩人平日的作風,“現(xiàn)在是花錢買命,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p>
“要不,我也出一部分吧?”小瑾過意不去。
“不用了,你跟我分頭去就幫大忙了??烊グ?,有問題隨時給我電話?!?/p>
掛上電話時,蔣晨鐘知道這一切是迫不得已,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也體會到了那種給女朋友買包包或鉆戒時一擲千金的自豪感。
蔣晨鐘趕到第一家店用了24分鐘,買空特定的機器只用了6分鐘,接著他就動身轉(zhuǎn)戰(zhàn)第二家,與此同時小瑾也趕到了她名單上的第一家店,整個過程的耗時跟預估的差不多。如果每買一個盲盒就現(xiàn)拆開來驗證,他們也許還能省點兒錢,但更寶貴的是時間,蔣晨鐘決定索性大方到底。
當天夜里三點半,他們才在蔣晨鐘家里把所有買回來的盲盒(包裝早已拆掉)都檢查完畢,從中順利找到了那14段記憶。
這里面有12段讓小瑾的臉紅了,也讓蔣晨鐘盡管大事當前也有點兒心猿意馬;只有2段看起來是有用的。
其中一段,是小瑾在洗手臺前洗手的場面。沖往下水口的水流是淡紅色的,她的手確實挺好看。除此之外畫面平平無奇,對大部分人來說缺乏意義,也難怪這是在一個稀有度為“普通”的盒子里開出來的。唯一的特殊之處是背景中能聽到別的房間傳出一下一下間隔不等的奇怪雜音,很像有人正在剁排骨。
其他看到這段記憶的人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只有兩位當事人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蔣晨鐘慶幸自己總算有點兒紳士風度,在處理尸體的時候把小瑾打發(fā)走了,又覺得這種慶幸實在諷刺。
另一段記憶的信息量就大多了。
這一段記憶開始于 一個吻。蔣晨鐘本來還以為這又是一段和自己的私密記憶,卻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吻時間很短,與其說是調(diào)情不如說更像是禮節(jié);接著他看到了小瑾親吻的對象并不是自己,而是個陌生的男人;等到再看久一點之后,才赫然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并不陌生——他好像就是那個“排骨”。
與小瑾親吻過之后,男人就告別離開了——事發(fā)的場所是一間客廳,從裝修風格來看,與那間血腥的廚房很可能是成套的。
如果給你兩個數(shù)字,一個1,一個9,讓你推出一整個數(shù)列,你會毫無頭緒,但在兩者之間加上個3,就好多了:1、3、9……接下來“27”就會自動蹦到你腦子里。
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如此。所以作為一名理科生,蔣晨鐘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率先公布發(fā)現(xiàn)。
“小瑾。”
“嗯?!?/p>
“那男人看起來像是你男朋友。”
“我看也像?!?/p>
蔣晨鐘花了點兒工夫才搞清楚小瑾說的“我看也像”并不包含“我認出他來了,我看他也像我記憶中的男朋友”的意思,而只是承認他的推斷有道理。
仔細想想,這話帶來的問題更大。如果死者確實是小瑾的男朋友,她就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情況和之前蔣晨鐘以為自己是被小瑾完全遺忘的男朋友看起來差不多,但其實有一點根本不同。
那就是蔣晨鐘還活著,而那個男人卻死了。
活著就意味著不會有老板、家人、鄰居或者房東因為找不到你四處打聽,不會有警察特意上門來查看你是不是煤氣中毒了,不會在發(fā)現(xiàn)你蹤跡全無之后馬上去找本來和你住一起的女朋友了解情況。
但死了,這些事多半都會發(fā)生。
在這種情況下,小瑾要想一點兒也不被牽連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可不是她把自己的記憶(天知道得有多少)消除了就能了事的,還得別人也都把她給忘了才行。
蔣晨鐘第一次產(chǎn)生這種疑惑的時候,忍住沒說;第二次,沒有想好措辭;第三次,他向小瑾提問了——這時距離他們看完那段記憶也才過了不到兩分鐘。
“可我真的啥也不記得了?!毙¤谋砬檎\q3ozl1iFlDQq8RizY0OT9Q==懇十足。
“那你有沒有比較大段的記憶空白?”
“哎呀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沒有?!?/p>
“你會不會忘了啊?”蔣晨鐘仍不死心。
“我再傻也不可能吧?”
但蔣晨鐘知道這是有可能的。人的記憶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連貫。你如果突然問一個人,上個月13號下午他干了些什么,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99%的人都回答不上來。既然如此,如果這個時間段的記憶根本就已經(jīng)沒有了,那他其實也發(fā)現(xiàn)不了。只有那些定期的連續(xù)習慣發(fā)生了中斷,比如健身房少去了一天,或者重要的日程安排有了缺失,比如發(fā)小的生日party沒去,人們才會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寫日記也是種辦法,可正經(jīng)人誰寫日記?。?/p>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小瑾根本沒對他說實話。
想到這種可能時,蔣晨鐘沒有做好表情管理,小瑾看出來了。
“你不相信我?!毙¤倪@句話要是寫下來,連個問號都沒有。
還沒等他解釋,小瑾就起身朝門外走去。蔣晨鐘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但因為腦中的邏輯回路持續(xù)地發(fā)出發(fā)現(xiàn)bug的警報,動作終究慢了一步。
好在嘴巴沒有身體誠實,他還是對著背影喊了一聲“小瑾”表達挽留。可看過電視劇的都知道,這種時候蒼白地叫人名字,只會被當作是舉著紅葫蘆的銀角大王,根本沒人搭理你。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蔣晨鐘并沒有追出去,他需要好好地捋一捋思路。
小瑾跟他說過現(xiàn)在住的地方房租多少(是的,蔣晨鐘已經(jīng)琢磨過兩人住一起的話能省多少錢),但沒有說過是什么時候搬去的。如果她之前住的是那套“兇宅”,那就肯定是出事之后才換的地方。那么,她難道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為什么搬家嗎?
蔣晨鐘越想越覺得小瑾有事瞞著自己。這讓他感覺煩躁,不只是因為自己早已對小瑾坦誠相見,被蒙在鼓里很不公平,還因為眼前面臨的狀況惡劣,十分危險,自己隨時可能會被逮捕。這些都是因為一段已被遺忘的罪行。
他編輯了好幾次信息,卻直到上床都沒有發(fā)出去。臨睡前,小瑾的消息卻發(fā)來了,“那十個人買去的記憶怎么辦?”
對,這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小瑾會問起,說明她至少和自己一樣關(guān)心所面臨的危險。也許她發(fā)來這條消息,就是一種和解的表示,提醒他兩人還是在同一條船上的。
于是蔣晨鐘回了一條自己能想到的最Man的回復,“我來想辦法?!?/p>
所謂的辦法是這樣的:
第一步,蔣晨鐘從“潘多拉”的數(shù)據(jù)庫里,把買了那10個盲盒的買家使用的付款賬號找出來。那些賬號都是字母加數(shù)字的組合之類,反映不出個人信息,但它們當然不會只用來買盲盒,還會進行其他的日常消費,其中最有用的是網(wǎng)購和外賣。這兩樣都和收貨地址掛鉤,一名有經(jīng)驗的程序員,稍稍發(fā)揮一下技巧和狡獪,就可以把有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實地址搞到手。
當然,一個賬號的相關(guān)地址也許有好幾個,自己家、公司、父母家、女朋友家……但結(jié)合次數(shù)做點判斷也不難找出正確答案,何況那些地址距離盲盒店都應(yīng)該不會太遠。
于是10個賬號就變成了10個家庭住址。
接著是第二步,蔣晨鐘到一個交流小眾技能的暗網(wǎng)論壇“L2D”里,付錢下載了一個《新生》的技能教學副本。
如果說《新生》的產(chǎn)品定位是把你的生活變成游戲,那么教學副本這種東西,就是把你想學某樣技能這件事變成一系列游戲任務(wù)。
比如,你想學打臺球,就下個臺球教學副本,它會從站姿、握桿、瞄準到出桿、發(fā)力等,把每個技術(shù)動作拆分,給你評分,誘使你不斷練習,積累經(jīng)驗,逐步升級,直到學會。
蔣晨鐘用過好幾個教學副本,比如騎摩托車的、下圍棋的、做川菜的,結(jié)果也還算差強人意——他騎125排量的摩托不會摔倒,在弈城下網(wǎng)棋升到了3D,做的魚香肉絲也不比蒼蠅館子差多少。
所以他有信心通過這一次下載的教學副本學會新技能——撬鎖。
這個技能差點兒就成了過時的屠龍技。就在五年前,家居智能鎖幾乎已一統(tǒng)天下,畢竟比起丁零當啷的鑰匙,大拇指、臉皮和眼珠子便攜多了。
但好景不長,有幾個T大計算機系的白癡天才搗鼓出了一個萬能開鎖器。他們天才就天才在發(fā)明的這東西幾乎能打開所有智能鎖,而白癡就白癡在把它放在了網(wǎng)上公開售賣。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隨便哪個阿貓阿狗前一天晚上下個單,第二天上午快遞員就會把作案工具送到他家門口(有時是直接到你家門口!),然后中午他就能在你的臥室里,擼你的貓,睡你的床,喝你待客才舍得開的紅酒……這實在是太讓人窩火了。
相比之下,還是那種憑一根鐵絲就能征服銅關(guān)鐵卡的精巧手藝更讓人心服口服。何況自從貨幣數(shù)字化以來,入室行竊的性價比極低,投入時間苦練開鎖技藝實在不值得,這種心靈手巧的神偷現(xiàn)在已成了影視作品里才有的稀有動物,真要碰到,也就認了。
所以隨著電子鎖的聲譽斷崖式崩塌,機械鎖和鑰匙又成了主流。這給蔣晨鐘提出了挑戰(zhàn),畢竟如果對象用的是電子鎖,他不用練習就能打開了。
教學副本加載以后,蔣晨鐘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把一比五放大的彈子鎖3D建模,通體透明,五臟六腑歷歷可觀。同時被建模出來的還有形似線鋸條的工具(實體購買網(wǎng)址也附送了),蔣晨鐘就在教程的提示下一步步按部就班地練習起來,每一個動作對鎖造成的影響都能清楚看到。《新生》的基本程序里自帶力反饋系統(tǒng),即便是憑空抓住幻影的動作,操作者使用了多大力氣還是可以通過生理指標被讀取,反饋給教程,用結(jié)果告訴蔣晨鐘用力輕了還是重了。雖然這比不上真正的肌肉反饋,但已經(jīng)無限接近真實。
正是因為用了這么科學的辦法,學習撬鎖技能用的時間比想象中要短,從第一次撬鎖用了兩個小時才完全成功,到后來駕輕就熟創(chuàng)造了一分鐘的記錄,前后只用了一個半月時間。畢竟機械鎖雖然看起來千變?nèi)f化,但其實常見的總共就七八種,撬的方式則是四種,一法通則萬法通。
最后一個禮拜,蔣晨鐘在不同的實體店里用現(xiàn)金買了十一把形制各異的鎖,也配齊了教程推薦的工具,在現(xiàn)實中試驗了一下手藝,得出了結(jié)論——4.9分的好評不是水軍刷出來的。
在這段時間里,蔣晨鐘沒有和小瑾再見面。起初的幾天,小瑾很關(guān)心進度,幾乎每天都來詢問他想出辦法了沒有,而蔣晨鐘總是回答還在想——在行動之前,他不想向小瑾透露計劃。
為了能有交代,他時不時通報一下另一條戰(zhàn)線上的成果:留在“潘多拉”庫房里的19個盲盒,在這一個多月里又投放了兩個到市場上,每次蔣晨鐘都提前蹲點,把相應(yīng)的那臺機器買了個空。壞消息是這兩個盲盒里的記憶都沒什么價值,雖然都標了SR的稀有度,卻只是兩人交歡的片段。小瑾相信他說的,沒有提出親自來看看。
直到某一個周四的晚上,蔣晨鐘用1分29秒打開了一把長城牌滾筒鎖,這把鎖和其他二十六把鎖一樣,都是他為了練習買的,第一次成功打開,花了他五十一分鐘。此刻他明白,進行第三步的時機到了。
第二天,請了年假的蔣晨鐘拎著一個華聯(lián)超市的無紡布購物袋,腳踏夾腳拖鞋,假裝成買東西回來的業(yè)主,大搖大擺地穿過沒來得及放下欄桿的車行入口,走進了“川端康城”小區(qū)。
蔣晨鐘想過搞一套快遞員或是外賣小哥的制服,后來覺得不必如此麻煩。每天都會有人粗心大意看錯一條發(fā)來的地址信息,或是在走路時神游天外,進錯門洞,上錯樓層,狂摁門鈴直到發(fā)現(xiàn)開門的并非自己要拜訪的親友。蔣晨鐘要扮演的就是這種人,當然,這身休閑打扮不太像是來訪友的,但只是跟他短短打個照面,別人也未必會深究。
12號樓401室住著的是賬號為linx502的買家,按時間順序是第三個買到那批盲盒的。先選他是因為這里安保適中,距離夠遠。
雖然工作日的這個點理應(yīng)沒人,但在動手開鎖之前,蔣晨鐘還是先敲了三次門,每次間隔三秒,以免萬一有人在家。
蔣晨鐘也想過提前來踩點,至少能搞清楚對方用的什么鎖,對癥下藥比較方便。但這樣他就不得不多次出入小區(qū),也就相應(yīng)地增加了風險。所以他決定直接前來嘗試,如果不順利,就當作踩點了。
linx502安裝了一把三段式防盜鎖,跟很多人一樣,是拆了防盜門原本的電子鎖后換的,牌子叫雷司令。蔣晨鐘沒見過,但原理不陌生,他在心中默念技能副本傳授的要領(lǐng),掏出匿名網(wǎng)購的成套開鎖工具,用了兩分半的時間,把全部三段鎖扣都打開了。
蔣晨鐘深吸一口氣,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他已經(jīng)犯法了,但不會比把人剁成排骨更嚴重。
進門之前,他從購物袋里取出兩只鞋套,套在了拖鞋外面。這個操作是技能副本編寫者作為滿星彩蛋加進去的,說明“本技能學習副本只為滿足研究興趣而開發(fā),不鼓勵任何犯罪行為”的聲明只是說說而已。
他打開了“刻憶”,好把眼前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以幫助自己在走之前把房間恢復原樣。接著他拉上窗簾,打開手機,用攝像功能找紅點的方式檢查房間里有沒有裝攝像頭——結(jié)果是沒有;真要有的話也無妨,空無一人的家庭畫面要偽造起來很容易,像在“銘”里一樣,可以直接連接現(xiàn)場線路設(shè)計,除非有人閑著沒事,正好通過App遠程看家具玩,不然蔣晨鐘不會被看到。
等搜查完一遍,蔣晨鐘重新拉開窗簾,開始尋找目標。linx502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從屋內(nèi)陳設(shè)還有晾在陽臺上的衣物,可以看出只住著一名未婚男性,和蔣晨鐘一樣,是記憶盲盒的主力消費人群。所以他覺得應(yīng)該能推己及人,猜到對方會把買來的盲盒產(chǎn)品藏在哪里。
結(jié)果幾乎用不著猜。一個六層高的白色宜家書架上只裝了一半的書,其他的空間被手辦、相機鏡頭、小電器包裝之類的東西填補了,其中一層有三個顯眼的亞克力盒子,裝著半滿的記憶存儲卡——物主應(yīng)該是根據(jù)自己的方法進行了分類。
蔣晨鐘考慮過“一卷而空”這種方案,這樣能夠縮短滯留在房子里的時間,降低被抓個正著的風險,但是相應(yīng)地,會把事后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提高到將近百分之百。權(quán)衡再三,他還是決定冒一點兒險,只要屋主的收藏量不是龐大得驚人,就直取目標,不及其余。
為了能現(xiàn)場篩選,他帶了讀卡器。記憶存儲卡有不同廠家的標識,他只需要挑出“潘多拉”的那些,而且他用不著看完每段記憶,最后找到目標總共也就花了不到十五分鐘。
說不好算是走運還是不走運,他找到的這段記憶平平無奇,也是“床戲”的一章。
不走運的是這次行動算是徒勞無功。好處是蔣晨鐘可以松口氣,把一切回歸原狀,什么也不用帶走。他是曾經(jīng)立志把所有這類記憶都回收,但那是在發(fā)現(xiàn)“殺人篇”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必須小心行事,降低風險,沒有什么空間留給浪漫念頭。
蔣晨鐘跨進小區(qū)是10點10分,離開linx502的房間是10點39分,這兩個時間點他記得牢牢的,因為善后時需要用到。
所謂善后,主要針對的是小區(qū)監(jiān)控。
蔣晨鐘不是隱形人,沒法讓自己不被拍到。如果有小區(qū)保安在攝像頭拍到他的同時正好看著監(jiān)控屏幕,就有可能把他抓個正著。但整個小區(qū)有幾百個攝像頭,而盯著攝像頭看的保安可能只有一到兩個人,很多時候甚至是零個。所以需要解決的只是錄像而已。最簡單粗暴的做法,是截一段之前或者之后的視頻把有問題的那段替代掉,但細心的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異樣:怎么穿李寧的老伯上了兩遍樓卻不見下來,怎么泰迪和柯基吵了兩次一模一樣的架。所以蔣晨鐘想用更自然一點的辦法。
如果你把一段視頻放慢百分之五,也就是用0.95倍速播放,看視頻的人是幾乎無法察覺到有什么異樣的。如此這般,一個小時的視頻就會多出三分鐘來,十個小時就是三十分鐘。如果蔣晨鐘有三十分鐘的畫面不想讓人看到,不得不刪掉,就可以用之前通過放慢速度“變”出來的那三十分鐘來補。只要把銜接點設(shè)置在無人的空鏡處,就可以天衣無縫,讓人看不出來。這種手段雖然騙不過認真的刑偵警察,但對付發(fā)覺自己丟了東西、跑到保安處要求調(diào)監(jiān)控的業(yè)主則綽綽有余,更何況,如果很小心地不留下痕跡,失主未必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偷了。
這樣的善后工作,是需要提前準備的。
最直接的辦法是跑去物業(yè)監(jiān)控室說:我家的奧斯卡丟了,對,它是只很乖的比熊/灰短,你們能不能調(diào)監(jiān)控看一下它可能跑到哪兒去了?就今天上午的事。謝謝。要不你先忙,我自己看就行了。然后趁人不注意在電腦上插個優(yōu)盤,把盲盒店的把戲再來一遍。但這樣做要對自己的演技足夠有信心,而且冒著在保安面前露臉的風險,蔣晨鐘實在不喜歡。
所以他選擇了迂回一點的辦法。所有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名稱都是公開的,所有物業(yè)公司在6G網(wǎng)絡(luò)的支持下,都早已摒棄了現(xiàn)場安裝監(jiān)控硬盤的方式,而是選擇把小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實時傳輸回總部,確切地說是傳輸給為自己提供數(shù)據(jù)存儲服務(wù)的乙方公司,在需要的時候調(diào)用即可,讓自己在數(shù)據(jù)方面做到零倉儲。而提供數(shù)據(jù)存儲服務(wù)的本地供應(yīng)商總共就三家,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把安全維護交給了同一家公司,是總部就在本市的行業(yè)巨頭,猜猜看是誰呢?對啦,當然是1080了,蔣晨鐘上班的公司。這讓他有辦法“釜底抽薪”,從存儲端直接對視頻做手腳。也正是因為有此一招,他才敢不做實地踩點——提前從監(jiān)控視頻里,就能大致看到房主的出入習慣。
無論如何,這次嘗試都算得上一次成功,沒被抓住,驗證了他的一系列措施都可行。待訪地址還剩九個,遷延日月會夜長夢多。馬上就是中午了,正是保安松懈的時間段,他正好可以再接再厲,趕赴下一個目的地。
蔣晨鐘查好路線,坐上了公交車。不打車是因為不想被人記住,不坐地鐵,是因為不想開鎖工具被安檢看見。
目標是一棟商住樓,住戶眾多,門禁松懈。走進電梯時蔣晨鐘已覺得緊張感不那么強烈了,但站在樓道里的感覺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這里一個樓道就有著幾十戶人家,要是站在一扇門外低頭搗鼓門鎖,不但對門隨時可以從貓眼里望見,同樓層的任何一家住戶開門走出來也都會看到。
所以中午反而是個最差的時段,外出就餐和拿外賣的人頻繁進出,根本沒有足夠的空檔。蔣晨鐘只好返身離開,原本想奔赴下個地點,卻害怕那里也是同樣的情況,于是只好找個便利店買了便當吃,等待下午再做嘗試。
幸好商住樓的門鎖通常都是鄰居間彼此參考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便宜貨。蔣晨鐘用了一分多鐘就把它打開了。在四十幾秒的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搞定了鎖,卻發(fā)現(xiàn)鎖芯很難轉(zhuǎn)動,正待發(fā)力,一個拿著牙簽剔著牙的大媽從他身后走過,嚇得他脖頸收緊,貼近大門,不敢動又不敢不動。好在對方全沒注意,走進隔了三扇門的棋牌室。
進屋后蔣晨鐘在關(guān)緊的門上靠了一會兒,等待心跳平復,然后戴上手套鞋套,打開刻憶,開始干活。
眼前是一間很小的復式,如果有攝像監(jiān)控,肉眼就能看到。樓下有電磁爐、餐桌、沙發(fā)和茶幾,想來臥室是在樓上。進門右手邊就是一間衛(wèi)生間,化妝鏡旁的瓶瓶罐罐告知他這里住著一位女性。他不意外,賬號Hoho8745網(wǎng)購過面膜和塑身褲,這兩樣東西,通常都不會由男人代買。
他不知道女人一般會把記憶存儲卡收藏在哪兒,還不想把東西弄亂無法復原,于是翻找時小心翼翼,很費了一番功夫。最后他花了二十來分鐘,上下樓了好幾次,急得額頭冒汗,才看到要找的東西赫然就擺在茶幾上的一個通常用來裝咖啡豆的玻璃密封罐里。
蔣晨鐘戴著手套,不怕在玻璃上留下指紋。這種小心可能完全是多此一舉,但他想保持謹慎的習慣。
在檢查到第九塊存儲卡時,他覺得這一切小心翼翼都是值得的。
這段記憶仍然沒有涉及殺人,卻和一般的“床戲”有所不同。記憶中的小瑾面對的是衣冠整齊的蔣晨鐘,兩人的距離卻近到讓人覺得這不會維持多久。
蔣晨鐘:他去的店遠嗎?
小瑾:你怕啊?
蔣晨鐘:我想知道我們有多少時間。
小瑾:兩個小時夠了嗎?
蔣晨鐘:那可不一定。
說最后一句話時,蔣晨鐘臉上的壞笑,他自己都看著陌生。
在這批盲盒記憶里,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大段的對話,蔣晨鐘不惜時間,連聽了三遍。這些話實在不太像他平常會說的,但殺人也不太像他平時會做的事。
這算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了,幾乎驗證了“三角關(guān)系引發(fā)兇殺”的猜想。蔣晨鐘把存儲卡收進口袋,把其他的倒回玻璃罐里扣上蓋子,起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還有鑰匙被掏出來的叮當聲。
突然之間,他只剩下幾秒鐘做決定。整個房間比門衛(wèi)室大不了多少,進門就能一覽無余,缺少能藏人的衣櫥之類,玄關(guān)旁邊就是衛(wèi)生間……
“我當時就跟他說,警察同志,謝謝你跟我普法,但我怕忘了,我現(xiàn)在拍個視頻錄下來,你再重說一遍……”
當打著手機的女人終于走進門時,并沒有一個陌生人杵在她眼前,這都得感謝那把不好開的鎖多耽擱了幾秒。
“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晚上見?!迸藪炝耸謾C,踢掉高跟鞋換了拖鞋,把挎包扔在沙發(fā)上,拿起茶杯到飲水機前接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轉(zhuǎn)身走進洗手間。
盡管是一個人在家,她還是關(guān)上了洗手間的門,看來和蔣晨鐘一樣,也是個重視習慣的人。
“所以,你逃到樓上,然后在她上廁所的時候離開了房間?”
“對。還好她一直在打手機,不然多半會聽到聲音?!?/p>
當天晚上,小瑾先看了蔣晨鐘帶回來的記憶片段,然后又聽他說了今天的驚險經(jīng)歷,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蔣晨鐘辨識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懷疑。
但小瑾什么也沒說。于是蔣晨鐘也就忍住了已到嘴邊的問題:看到這些,你還是想不起來有過一個男朋友嗎?
“你跑了兩家,還剩八家?!?/p>
“還剩八家?!?/p>
兩人的對話像是準備裝修的主婦在跟老公確認跑了幾家建材城。
“下次打算什么時候去?”
“周一吧,得挑工作日,人家才不在家?!?/p>
“那周一我請假吧,和你一起去。”
蔣晨鐘一驚,“為什么?”
“有個人望風會好很多吧?像今天這種情況,別再發(fā)生了啊。”
蔣晨鐘思忖了片刻,心里已經(jīng)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嘴上卻很難立刻同意,“不太好吧,畢竟有點危險。而且多一個人,就多一點兒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啊?!?/p>
“我不用進去,在外面溜達不犯法吧?”小瑾堅持。
“你怎么給我望風啊?”
“我就在外面待著唄。哦,你不是能看到他們監(jiān)控嗎?我提前記住房主的樣子,一旦看到他進大樓,就打電話給你?!?/p>
這辦法聽上去簡單有效,蔣晨鐘實在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只是內(nèi)心深處感到隱隱不安,卻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最后他只好說:“發(fā)消息,別打電話?!?/p>
除了用發(fā)消息替代打電話,他們還商定了其他的行動準則。小瑾應(yīng)該用帽子和口罩偽裝自己,穿的衣服不能醒目,而且最好在不同的地點用不一樣的裝扮。蔣晨鐘自己準備了六七件不同顏色的T恤,裝在購物袋里,解決這問題還算方便,小瑾則費了一番功夫試穿演練。
小瑾沒必要站在目標大樓門前,只需要把守必經(jīng)之路。假裝遛狗會很自然,但那樣就多了一個讓人記住的特征。如果對方從地下車庫入戶,她就把望風地點轉(zhuǎn)移到小區(qū)門口,在那兒盯著車牌號。這意味著事前對每一處目標地點的偵察工作都馬虎不得,蔣晨鐘想讓她把一切要點記在本子上,但她說要開著“刻憶”。蔣晨鐘立刻明白,這是為了方便事后忘卻。
他們的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行動十分順利,望風的小瑾根本無所事事。三處地方相距五千米之內(nèi),分別是兩棟高層公寓和一處石庫門房子。石庫門房子有些麻煩,因為鄰里間大多彼此認識,但蔣晨鐘挑了中午做飯時間去,大幅度減少了被老阿姨老大爺盤問的可能。跑完三處總共花了四個小時不到,收獲是兩段解鎖了新姿勢的香艷記憶。
小瑾對蔣晨鐘開鎖的本事大感興趣,他向她展示了是怎樣的副本教會了他手藝,還給她介紹了這種官方不可能開發(fā)的副本是從哪兒下載的。
“L2D是什么意思?”小瑾瀏覽著一長串諸如“純度95以上冰毒制法”“骰神7.0”“繩藝入門到精通”的帖子時,對這個論壇的名字發(fā)出了疑問。
蔣晨鐘嚴肅地回答:“Learn to die(學會死亡)?!?/p>
一周以后,他們又干了一次,這次只搜刮了兩個目標,因為其中一處的安保特別嚴厲,觀望了許久才逮住機會混進去。雖然收獲也讓人失望,但總體來說還算順利,蔣晨鐘告訴自己,只要沒被抓住,就早晚會成功。
問題出在第三次出擊上。
距離上次行動又隔了一周,兩人也想過請幾天長假畢其功于一役,但覺得那樣會引起身邊的人注意。
目標是一個只有四棟高層的小區(qū),安保松散,兩人走進小區(qū)時就像最典型的情侶那樣各自低頭看手機,沒引起任何懷疑。
大樓的截面呈八字形展開兩翼,每側(cè)有四戶人家,彼此被電梯間阻隔了視線,十分理想。蔣晨鐘先按門鈴再敲門,用了兩分鐘撬鎖成功,沒驚動任何人。
1601室是典型的單身漢住所,雜亂無章的一室一廳,空間不大,但無論如何,蔣晨鐘都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在擺在床頭柜的讀卡器旁邊,他是發(fā)現(xiàn)了幾張記憶卡,但內(nèi)容全都不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很快就到了與小瑾約定的時間:半個小時。此刻小瑾也如約發(fā)來消息詢問進展。蔣晨鐘老實回答:“沒出事,但我找不到記憶卡”。
小瑾回過來的消息讓人心驚肉跳:“我來幫你找”。蔣晨鐘趕緊撥通她的電話。
“你還是別過來,太危險了?!?/p>
“你一直找不到,時間拖得久了才危險?!?/p>
又一次,她的主張讓人無法反駁。
三分鐘以后,小瑾進了門,戴上了蔣晨鐘帶著的備用手套腳套,像干慣流水線的女工一樣沒有多余言語地忙碌起來。
三十分鐘內(nèi),兩人摸索了洗衣機內(nèi)膽,檢查了書架藏書的真假,連馬桶水箱這種電影里藏毒的地方都找過了,還是沒能找到。
焦躁感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沒人望風,大門像是隨時都會打開,這個時候應(yīng)該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誰都不知道下次來結(jié)果會不會不同,而找東西從來就是這樣,遍尋不著,驀然回首那物卻在燈火闌珊處,所以,是不是再堅持一下,多努力一小會兒,就會水落石出了呢?
兩人多花了十五分鐘接受現(xiàn)實,然后是再一個十五分鐘,才把房間里的一切差不多恢復原樣。
當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時候,強烈的不甘心折磨著蔣晨鐘,他從沒想過,關(guān)門會比撬門更難。但短短的三十秒之后,這種感覺就完全不見了蹤影,他只想著:太走運了,好險啊。
因為在十六樓的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那張在攝像頭里見過的戶主面孔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黑框眼鏡,胖胖的臉,留著一圈薄薄的絡(luò)腮胡,就像他正低頭看著的搞笑短視頻里走出來的人物。正是這位老兄,藏東西的一把好手,如果坐早一部電梯回家,就會把蔣晨鐘他們在屋子里堵個正著。
現(xiàn)在,他當然不知道面前的這對男女是剛剛離開他家的雌雄大盜,只顧著看手機屏,和他們擦肩而過。而蔣晨鐘心里的僥幸加了倍——如果“黑框眼鏡”細看過記憶,也許會和星巴克里的馬甲男一樣,把他認出來。于是他也低著頭,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誰知意外就在此刻發(fā)生了——
小瑾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讓他進電梯。
蔣晨鐘回頭,卻見小瑾不但不打算進電梯,還轉(zhuǎn)身尾隨著“黑框眼鏡”,往他們剛剛逃離的房間走去。
蔣晨鐘訝異得在心里問了一百遍“為什么”,卻恐慌得連一遍都問不出口,只好緊跟著小瑾,好像自己能阻止她做出什么更離譜的事。
他錯了。
“黑框眼鏡”在1601的大門前掏出了鑰匙,此刻一只手突然拍在了門上阻止他開門?!昂诳蜓坨R”回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手的主人是一個陌生女人,完全不明白為何這個女人要“壁咚”自己,等扭頭看到另一位緊隨而來的男子時,他才凝神辨認了一番。漫長的三秒鐘之后,他的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這正是小瑾想要的。這家伙看清楚了蔣晨鐘的長相并認了出來。
他確實買對了盲盒,也確實從里頭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這些都是小瑾在一瞬之間觀察出來的,在蔣晨鐘的邏輯推理起效之前,她已循著直覺獲知了答案。
小瑾的應(yīng)變能力始終讓蔣晨鐘驚嘆,她能夠一口氣不停地背出Mo Friends菜單上所有的飲品,而現(xiàn)在只簡明扼要地說了三個字:“東西呢?”
被堵在自家門口的“黑框眼鏡”很快就慫了,乖乖坦白:東西被他轉(zhuǎn)手賣了。
一被小瑾問到“東西呢”,他就明白了指的是什么,因為記憶片段里的男人就站在眼前。
這場面就相當于恐怖片里的反派突然破壁而出,沒被嚇尿已實屬不易,于是他把知道的一切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乖乖招了。
買家的網(wǎng)名叫作qmj1888,是個大概四十多歲的男人,白頭發(fā)很多,身高和蔣晨鐘差不多,面相斯文,眼睛有點兒斜視。
“黑框眼鏡”知道的就這些,網(wǎng)名是從交易記錄里現(xiàn)查的,相貌是努力回憶的,他不知道夠不夠買命,蔣晨鐘不知道夠不夠找人。
但他們沒時間刨根究底,因為監(jiān)控的存在,若是在這里浪費一秒,就像在球場上罰下一名球員,需要隊友們勻出更多努力來填補。
謹慎起見,小瑾最后扔出一個問題:“你不會現(xiàn)在正‘錄著’吧?”
這一問讓“黑框眼鏡”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雖不重但情真意切。他立馬承認自己確實開著“刻憶”,但那不是故意耍滑頭,而是因為他剛剛跟人約會來著,開著想記錄,結(jié)果忘了關(guān)。為了補救,他說會當場把這段記憶取出來交給兩位處置。說到這里他甚至有點兒如釋重負,因為把“刻憶”的記憶給出去他也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就像今天根本沒見過兩人一樣,那樣滅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把記憶片段抽出來讓人帶走需要“讀卡器”,蔣晨鐘和小瑾在“黑框眼鏡”的帶領(lǐng)下再次踏進了他的家門。
蔣晨鐘一直對通過“刻憶”轉(zhuǎn)讓記憶的技術(shù)懷有疑慮。平時把一段記憶備份到云端存儲里,不會影響你大腦里原本記得的東西,但通過“刻憶”把一段記憶寫出轉(zhuǎn)讓給他人,你就會完全忘記——這怎么看都不是一種技術(shù)上的必然,反而更像是商業(yè)邏輯的結(jié)果——如果你能像敲圖章一樣把記憶的復印件分發(fā)給許多人,那再珍貴的體驗很快都會貶值成白菜價,相關(guān)的衍生行業(yè)都會因此垮臺,經(jīng)濟會遭到重創(chuàng)。
為了顧全大局,“刻憶”刻意對你的海馬體動了手腳,并把這解釋成必要之舉,科研機構(gòu)們也很知趣地以“對人體無害”的結(jié)論為此背書,但破綻其實隨處可見。比如凡是由“刻憶”保存的記憶,超過了一定時限,就不可以用來轉(zhuǎn)讓了——蔣晨鐘推測那是因為大腦已經(jīng)形成了復雜的長期記憶,很難清除干凈。
不管必要與否,“黑框眼鏡”很感謝“刻憶”的這種設(shè)定,讓自己這個目擊證人得以取信于殺手,放在過去,他必死無疑。
唯一的問題是等“黑框眼鏡”交出了這次相遇的記憶以后,再突然看到兩個陌生人坐在自己客廳里,會不會搞不清楚目前的狀況,來一次恐慌發(fā)作?
“黑框眼鏡”稍一思索就想出了解決方案:他可以回臥室躺床上睡覺,給“刻憶”設(shè)個定時,到點了它會自動關(guān)閉記錄,再把數(shù)據(jù)輸出到卡上,就跟定時的空調(diào)或料理機一樣方便。而兩位可以在他睡著的時候把卡取走,根本不用再和他打照面。
聽起來沒什么問題,就是……
“你睡著快嗎?”蔣晨鐘忍不住問。
“快著呢!我平時沾枕頭就著?!薄昂诳蜓坨R”信誓旦旦,“還可以吃兩片安眠藥?!?/p>
一個真的沾枕頭就著的人,通常不會有安眠藥,但他真的有,也真的倒了兩片,只是在吃之前猶豫地看了看蔣晨鐘,眼神像一頭聽說要去頂球,其實卻要被騙去屠宰場的海獅。
“別傻了,真要對你怎么樣也用不著等你睡著啊?!毙¤f得有理,“黑框眼鏡”順從地吃了藥,還拿出了眼罩、耳塞。蔣晨鐘很想吐槽這裝備齊全的架勢,一看就不像是容易睡著的人,但還是忍住了,保持著酷酷的沉默,接過了他登過賬號、設(shè)好操作和定時十五分鐘的終端——“刻憶”的操作和“三生”一樣,都是通過腦波就能完成,同時通過終端能看到結(jié)果,不怕他搞什么貓膩。
“黑框眼鏡”摘下眼鏡,變身成了“天藍眼罩”。小瑾和蔣晨鐘站在床尾看著他躺下,不挪一步,不發(fā)一語,好像一對監(jiān)視調(diào)皮兒子入睡的夫婦。如此寂靜了十來秒,“天藍眼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輕“啊”了一聲,微抬起頭說:“冰箱里有雪糕,想吃隨便拿,別客氣?!?/p>
沒人回答他。他也沒冒險掀開眼罩查看究竟。十三分鐘多一點之后,屋里響起了鼾聲。
在兩人悄無聲息地離開臥室,帶著抽出的記憶卡經(jīng)過廚房時,蔣晨鐘用輕不可聞的氣聲在小瑾耳邊問:“你要吃雪糕嗎?”
小瑾一笑,搖了搖頭,“這家伙一看就是會數(shù)清楚雪糕還剩幾根的人?!弊焐线@樣說,腳下卻改了方向。
“怎么了?”
“我看看他買的什么牌子?!?/p>
雪糕是阿斯加德牌的,大閘蟹味,兩人都沒吃過,蔣晨鐘在網(wǎng)上下單之前,已經(jīng)干完了大部分正事。憑著“天藍眼罩”給的信息,他查到買家住在一棟十八層公寓的頂樓,單身,四十四歲,是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小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老板——他的購物記錄里基本上留的都是公司地址,通過企業(yè)查詢軟件,能看到法人姓名叫“秦旻頡”,拼音縮寫和賬號“qmj1888”剛好能對上。
在一個看似保密其實四處漏風的樹洞軟件里,蔣晨鐘又翻到了這家公司一名員工的抱怨:老板天天八點半就到公司,十點才走,這是要逼死員工嗎?
不,這是留下了大段空檔,方便人趁他不在家時登門拜訪。
出擊之前,蔣晨鐘和小瑾打開了懷舊游戲《雙人成行》,交換了角色,接著上次的記錄玩下去。這游戲需要兩名玩家配合才能玩,每關(guān)玩法都不同,但總體上兩人戲份均衡,不同于他們接下來的行動方案:小瑾埋伏在小區(qū)門口望風,一旦發(fā)現(xiàn)對方回來,就發(fā)出撤退通知,而蔣晨鐘獨闖龍?zhí)丁?/p>
瑞仕園是一個有二十來年歷史的小區(qū),大門的希臘柱是當年的流行,還有用了女像柱和大量洛可可渦卷的龐大會所,想來是由售樓處改的。這些當時為給購房者留下豪華印象的努力,如今都成了韭菜一代向年輕人抱怨自己生不逢時的注腳。小區(qū)里的樹木經(jīng)過二十年已長得遮天蔽日,就算物業(yè)因為有人抱怨小綠葉蟬成災剛剛修剪過一番,建房時設(shè)置的大部分攝像頭還是被擋得形同虛設(shè)。
這里的公寓頂樓層高比較高,業(yè)主可以自己隔成復式,屋頂還有花園。蔣晨鐘上樓時看到有四部電梯,一部高區(qū)、一部低區(qū)、兩部不分樓層。為了不與人同乘,他猜對了人最少的時間,不至于可疑地在層層??康碾娞萸岸嗟取?/p>
開鎖、進門、套手套鞋套、開“刻憶”,都已成了熟悉的流程,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蔣晨鐘這次沒用關(guān)燈的辦法找攝像頭,他帶了一個網(wǎng)上買來的Spy Dog,一種手機大小的設(shè)備,能找到附近正在運行的所有功率大于手表的電子設(shè)備,然后一一確認是不是監(jiān)控。蔣晨鐘的公司一直認為企業(yè)主之類的人在防盜上花心思的可能性很大,但搜尋的結(jié)果并不支撐這個論斷。除了一個帶屏幕的門鈴連接著門口的攝像頭(并且沒有錄像功能),整個屋子內(nèi)部并沒有其他監(jiān)控。
墻上掛著坐在長椅上的弗瑞斯特·甘,好像被闖入者突然驚擾般扭頭回望。對,就是《阿甘正傳》里的阿甘,電影雖比蔣晨鐘老,但他看過,也挺喜歡,只是覺得那一年的奧斯卡應(yīng)該另屬他人。
書架上的書不少,目測是蔣晨鐘闖入過的人家里最多的,而且種類很雜。蔣晨鐘一眼掃下來看見了《活著為了講述》《銀河帝國》《法國戲劇經(jīng)典》《控制論》等,委實參差多態(tài),好像米粉、比薩、壽司共煮火鍋,而企業(yè)主書架上常見的心靈雞湯、名人傳記和二手國學倒是不見蹤影。
博古架上的玻璃瓶里裝著兩種不同的咖啡豆和一種花茶,體型碩大的坦克版威震天旁立著一只表情呆傻的海貍,不知是什么材料造的。女生看到,可能會覺得屋主是個有童心的大男孩,但蔣晨鐘明白這什么也不代表?!疤焖{眼罩”賣記憶的地方可不是Zhuiyi,而是“流沙河”,一個因為經(jīng)常流布內(nèi)容惡劣、來源不明的二手記憶而屢被處罰,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為半地下的交易平臺。這屋主是知道記憶的內(nèi)容才專程買的,給的價不低,足夠從盲盒機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俪槌鲆粋€SSR來。這種人大概率就像那個奧地利小胡子一樣,即使喜歡繪畫,也不影響有其他愛好。
這樣的人會把記憶收藏放在哪兒?
找到答案的時候蔣晨鐘著實有點兒驚訝。它們被裝在三只雪茄盒里,因為違反常識地置身紅酒柜中而被發(fā)現(xiàn)——這都仰仗于蔣晨鐘曾經(jīng)從一段乏味的老煙槍的記憶中學到過雪茄不耐低溫。
因為廠商不同,記憶卡的外觀各異,光算“潘多拉”產(chǎn)的也有好幾十片,蔣晨鐘有大把時間揀選找到目標,但仍寄希望于一擊即中,于是選了最上面一盒中擺在最上面的一片。
然后他就被開幕雷擊了。
記憶關(guān)于一只手,手像夾香煙一樣夾著一支裝滿黃色液體的針筒,正把針頭刺入目標:一顆眼球——即便那屬于動物也足夠惡心的,更何況眉毛和受害者的哀號無可置辯地告知了他:這是人。
這是個被束縛帶綁在手術(shù)床上的人,赤身裸體,軀干焦黃,像東南亞人。蔣晨鐘聽說過有手術(shù)是直接往眼球里打針的,但這個人身上沒有插著手術(shù)中常見的各種管子,加上他的慘叫聲,分明昭示著這絕非正常的醫(yī)療行為。
大拇指推動了針,而食指中指開始轉(zhuǎn)動。
蔣晨鐘一把拽下讀卡器,從這段記憶中狼狽逃離。喘息中他仍能感知到那握著針頭的指端,好像用筷子搗入啫喱的觸感。
“操!”蔣晨鐘忍不住罵了一聲,打破了自己在行動中絕對保持安靜的原則。這一刻他需要聽到點兒聲音,哪怕出自自己。
“操!操!操!”發(fā)現(xiàn)有用又不夠有用,他又多罵了幾聲,然后才能把視線移向剛才被自己如同扔一條毒蛇般扔到地上的那張卡。
那一定不是他的記憶。手指的感覺不對,而且他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虐待狂般的事情來。但隨機地拿出一片記憶就是這樣的,說明了什么?如果你在倉庫的麻袋里隨便打開一個里面就是毒品,你會得出什么結(jié)論?當然是所有這些都是毒品啦。而更糟的是,屬于你的那一袋也被混在其中。猜猜看,你將會有一袋什么?
剎那間他有一種沖動,想把地上的那張卡和雪茄盒子里其他的記憶卡都帶去警察局,即便他完全沒有想好該如何解釋。
稍稍平靜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認真考慮這個念頭。也許這樣也不錯,至少有了個結(jié)果,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就算自己因此坐牢,也是罪有應(yīng)得。
那小瑾呢?
問完自己這個問題,他就停止了胡思亂想,把讀卡器撿了起來,又從雪茄盒里取出一片記憶,像一個靠朝自己開槍來完成工作的子彈質(zhì)檢員。
就當是在看電影吧。針頭刺眼,也沒啥大不了,《索多瑪?shù)?20天》里不是有嗎?還是《切膚之愛》?或是小日本拍的忘記了名字的什么變態(tài)片子。
但蔣晨鐘忽略了。那些電影連個3D版都沒有,更別提力反饋了,而這些記憶里都有。
空別墅、舊廠房、林間草地、被吸音板厚厚包裹看不出在哪里的房間,乃至游艇上,每一段記憶發(fā)生的地點都是不同的,共同點和蔣晨鐘預計的一樣——人類在殘害自己的同類。那些舉動哪怕是兒童對待布娃娃都會讓他皺眉,此刻卻加載在他的全副感官上。
他的第一個感受是恐怖片里的血漿果然太假了。真實的血漿大多很黏稠,很少四濺,更常見的是像一杯被突然擠扁的奶茶,從吸管處噴出一波細流,然后就失去了血壓支撐,無力地默默流淌。
還有那氣味。蔣晨鐘不知道人類身體內(nèi)部的氣味原來那么難聞。為了省錢,他學過像父母那樣到菜市場買菜,但終究不喜歡那里的氣味,還是向更貴的超市投了降。跟在這些記憶中聞到的味道比起來,菜市場簡直像是芳香館。
有好幾個記憶的主人戴著口罩,但蔣晨鐘覺得戴防毒面具也沒用,那種氣味是一種異樣的分子,通過其他介質(zhì)傳播,從眼、耳、皮膚,以及你有的每種感覺器官踢打進來。
最后但最重要的,當然是手。那些手與受害者有近有遠,有的顫抖如通了電流,有的異常穩(wěn)定,有的炙熱,有的冰冷,但無一例外地讓蔣晨鐘感覺不像自己也擁有的器官,甚至不像機械,而是像來自另一維度的什么異物,是專程設(shè)計來從事眼前之惡的工具。但當你仔細辨認,你會認出那就是人手,指紋、生命線、事業(yè)線、愛情線一應(yīng)俱全,汗毛與黑痣皆備,有些還涂著指甲油,誰都不該感到陌生。
蔣晨鐘第一次想要中途停止,是在“他”開著壓路機碾過一個被面朝上捆住的老頭兒時,他忍住了;但在用一把鐵刷子折磨小女孩時,他終于又一次摘下讀卡器休息了一會兒,然后繼續(xù)上路,就此不再停歇,如同追擊逃犯的警車,不再理會終點在哪兒,油料何時會用完,不追上不算完結(jié)。
又或者結(jié)果是車毀人亡,至少電影里大多是這樣——蔣晨鐘大腦里獨立運算的某個部分從稍縱即逝的透氣口里拋出了這個隱憂。
結(jié)果,他沒有來得及像《發(fā)條橙》里的亞歷克斯一樣因為看了太多罪惡而精神崩潰,截斷他意識的是頭側(cè)遭遇的第二下重擊。第一下似乎手下留情了,甚至沒打斷他“重溫”從一根被臺鉗鉗住的手指上拔下指甲的過程,只是把他打倒在沙發(fā)上。襲擊者適時地補上了第二下,這次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讓他都沒空反思:我怎么會這么投入,都沒意識到有人來了呢?
當蔣晨鐘重新恢復意識,發(fā)現(xiàn)手腳難動,一瞬間以為自己傷得很重,有癱瘓之虞,隨即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著的,手被繞過椅背綁在身后,腿被捆在椅子腿上。腦袋能動,但一動起來頭側(cè)的劇痛就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個男人合上書,并不聚焦的兩只眼睛喜不自勝,好像聽到大魚吞餌上鉤的釣叟。他坐在剛才蔣晨鐘坐過的地方,坐出了只有屋主才有的自在放松。他的白發(fā)有點兒多,集中在頭頂,但其他地方還很年輕,好像被人拎著發(fā)梢浸過青春泉的老人。他的臉斯斯文文,手普普通通,手里拿的書是《漢尼拔》,大概因為書脊是黑色而書名字體小,蔣晨鐘剛才沒有看到。
“這間房間的隔音很好,用的是最好的隔音板,音樂愛好者推薦的,我試過,半夜用最大音量放Aerosmith,也沒有鄰居跟我投訴過?!蹦腥说拈_場白是這樣的。言下之意,似乎期待著蔣晨鐘大聲呼救來試一試。蔣晨鐘不想再讓自己像個傻瓜——坐在沙發(fā)上毫無防備地被人偷襲已經(jīng)夠傻了——他不打算喊,甚至不打算說話。
“我認識你?!边@不讓蔣晨鐘意外,他是從二手渠道買的記憶,當然驗過貨。我也認識你,你就是秦旻頡。他在心里想,但沒有說出聲。
“你是……”男人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存在的刀柄,虛空做出了幾記下劈的動作。
蔣晨鐘沒有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移開視線,他看著男人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經(jīng)報警了。
“榮幸啊,沒想到你會找上門來?!笔Y晨鐘頭痛欲裂,幾乎漏掉了男人的古怪用詞,對上門的殺人者用“榮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個小胖子告訴你的嗎?我記得我沒留家里的地址?!?/p>
蔣晨鐘仍然一言不發(fā),雖然被抓了個現(xiàn)行,但要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又是另一件事了。誰知道這家伙有沒有準備錄音交給警察呢?
等了一陣不見蔣晨鐘開口,男人悻悻地笑了笑,靠向沙發(fā)后背,把手擱在一旁茶幾上的一個工具箱上,用幾個指頭輪流敲打起來。
“我該怎么處置你呢?”
是啊,這和落到別人手里不一樣。別人可以直截了當?shù)匕咽Y晨鐘交給警察,但這家伙有這么多特別的收藏(雖然不見得違法),會愿意讓它們見光嗎?
這么說來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一念中的期待,蔣晨鐘一定是從眼神中流露了出來。男人微笑,馬上用一個舉動回應(yīng)這種期待——他打開那個工具箱,從里面摸出了一把刀。
那不是水果刀,也不是美工刀,尖頭窄身,像是西餐里菜刀的一種,但把手是木質(zhì)的,看著有些年頭。蔣晨鐘低頭看著蓋子敞開的工具箱,那里分成階梯狀的三層,最上面一層還有一把止血鉗、一把手術(shù)刀和兩把他叫不出名字的刃具。
你想干什么?到目前為止,蔣晨鐘都沒有說話,但這一刻他很想打破沉默。幫他忍住的并不是倔強,而是聯(lián)想:你剛剛看過這個人的這么多收藏,他想要干什么,你還想不出來嗎?
“是同胞吧?”男人用刀在自己和蔣晨鐘之間比畫,“會說中文吧?你要是不會就太沒意思了?!?/p>
蔣晨鐘點了點頭。此刻他的本能已經(jīng)先于理性,告訴他現(xiàn)在與抗拒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拖延,盡管拖延什么還是未知。他的手腳也各行其是地暗中用勁,想考驗一下對它們的束縛。
“沒用的,你又不是魔術(shù)師?!憋@然男人看到了他緊繃起來的肌肉,“PU皮帶,比牛皮結(jié)實,之前還從來沒用過呢?!彼玫蹲又噶酥赴咽Y晨鐘的腳腕和桌腿綁在一起的兩根皮帶,它們的結(jié)構(gòu)和腰帶很像,也帶有卡扣和可調(diào)節(jié)松緊的孔洞,只是短了不少。
低頭的蔣晨鐘才注意到,自己坐的椅子和地板之間,多了一層之前沒有的東西—— 一層,也許是好幾層塑料布。
那不是小瑾的那段記憶里,自己正要“切割”之前尋找的東西嗎?
男人很敏銳地注意到蔣晨鐘在看什么,莞爾一笑,“這可不是抄你的,常規(guī)操作就是這樣吧,教程里都有?!?/p>
教程?蔣晨鐘立刻想到自己用來學習撬鎖的副本,這個男人八成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他的教程里會如何計分,避開肋骨一刀刺進心臟,會得個高分還是反之?
蔣晨鐘不敢細想,也不敢再保持沉默,“你瘋了嗎?”
男人皺起了眉,好像第一次喝茅臺的人,正在仔細品味這酒值不值這么貴,“原來你說話是這個聲音……倒像個學生?!?/p>
小瑾也這么說過。蔣晨鐘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恐懼已經(jīng)有些沙啞,但男人不知為何還是聽出了他日常的音色。
在出人意料地評價了一句蔣晨鐘的嗓音之后,男人又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了他剛才的反問:“好像沒有。實話說我雖然喜歡看,但從來沒真的干過。如果我隨便找個路人來試,那才是瘋了。但找你……可沒什么心理負擔。老話說得好,那叫什么來著……瓦罐不離井上破?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隨便吧。”男人苦思措辭的同時始終輕晃著刀柄,而眼睛一直沒離開蔣晨鐘被捆住的手腳,還不忘側(cè)過身看了看他身后是否綁得牢固,“再說也很安全不是嗎?你這樣的人就算失蹤了應(yīng)該也不會有人找到我這兒來吧?別說你來這里還通知了其他人?”
“我要是一個小時沒有回去,我的同伴會來找你的?!笔Y晨鐘趕緊急中生智地說了這一句,而且努力維持語調(diào),不讓急中生智的味道被聽出來。
“你是說你的女朋友嗎?”男人這樣問理所當然,他雖然沒見過小瑾的面貌,但肯定能確認“記憶的主人”是個女人。
蔣晨鐘盡力捏造出一聲冷笑,掩飾被一語中的的尷尬。他和小瑾確實約過一個小時為限,如果到時候他還沒有出來,她就可以打一下他調(diào)成振動的電話,現(xiàn)在……蔣晨鐘動了動大腿,感覺褲兜里空落落的。
“她給你打過電話了,”男人空著的左手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捏著蔣晨鐘的手機,那上面有三個未接來電,“我沒接?!?/p>
原來一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
男人只把手機屏給他看了一瞬,蔣晨鐘沒來得及看清現(xiàn)在是幾點,只是希望距離小瑾打來電話已經(jīng)足夠久,久到讓她已經(jīng)想出辦法救自己。
什么辦法?
她連自己現(xiàn)在遇到了這樣的情況還不知道。他們的約定是,如果打電話聯(lián)絡(luò)不上,她就要趕緊獨自回去?!拔乙潜痪熳チ耍隙ú粫┏瞿?,不過你還是……”“我知道?!毙¤挥萌税央y聽的話說出來,自己就會腦補最壞的情況?,F(xiàn)在,也許她正在給早已收拾好的跑路行囊增添最后一兩件物品,比如充電器、洗面奶之類。
還會有人在這個時候?qū)ふ沂Y晨鐘的下落嗎?不,不會有了。擺脫一切追蹤本來就是他行動的前提。
她打電話找不到我,就會來,除了她,還有我其他的伙伴,一些很不好惹的人。得讓眼前的男人相信這些,但如果直接這么說,只會適得其反。
“那你有麻煩了?!笔Y晨鐘用入職考試以來最快的反應(yīng)速度想出了這句回應(yīng)。
一瞬間男人似乎是被唬住了,直勾勾地看著蔣晨鐘的眼睛,想弄清楚他的話有幾分是虛張聲勢。這一刻,蔣晨鐘好像一個匯聚全身內(nèi)力到臉上準備迎接重擊的武林高手,只不過匯聚的是一輩子玩過的狼人殺經(jīng)驗。而男人顯然不打算讓這一回合輕松地過去,他的凝視還在繼續(xù),兩人進入了比拼內(nèi)力的階段。
就在此時,門鈴響了。
男人握住刀的手肌肉一緊,青筋凸現(xiàn),整個人的氣勢卻弱了下去。門鈴此刻會響顯然出乎他的意料,頓時讓蔣晨鐘剛才的警告變得嚴肅了起來。
而蔣晨鐘的第一反應(yīng)是“會是警察嗎?”,隨即意識到這并不現(xiàn)實。能來一個送外賣的、一個快遞員、一個社工,隨便什么人都好。
正這樣想著,他的下巴被有力地一捏,頜骨被迫張開,嘴里隨之被塞進了一大團壓得硬邦邦的紙巾。紙巾并非理想的堵嘴之物,遇水會濕,吞下肚也無大礙,但顯然已經(jīng)是男人在倉促間能找到的最好選擇——他的反應(yīng)速度確實無可挑剔。隔音好,僅限于隔壁鄰居聽不到,門口站著的人就另當別論了。
確保蔣晨鐘無法喊叫出聲之后,男人手握著刀起身,步履有些僵硬,神態(tài)盡顯緊張,剛才身上的從容不迫已蕩然無存。他走向門邊的門鈴應(yīng)答器,無論如何,他有從屋內(nèi)先看到來者是誰的優(yōu)勢。
從蔣晨鐘的角度,當然看不清應(yīng)答器屏幕,但在男人的一聲“是誰”之后,他聽到擴音器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我。”
那是小瑾的聲音。
她怎么來了?驚喜和驚恐不分先后地沖進蔣晨鐘的腦袋,她沒有拋下自己回家跑路,想象背后的原因著實讓人感動,而她現(xiàn)在站在門外,一門之隔,有個極度危險的家伙正握著刀。
至少,她聽到了男人的聲音,知道屋里等著她的不會是蔣晨鐘,所以她在回答“是我”之前猶豫了一下。干得好,就這樣裝傻,在讓他起疑之前自然地離開吧。
而男人顯然也一時不好判斷,雖然他看過小瑾的記憶,卻應(yīng)該沒有見過小瑾的相貌,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到底和蔣晨鐘有沒有關(guān)系。他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右手下垂,把刀置于身后,左手把門鏈掛上,然后把門打開了一道縫。
片刻后,小瑾的聲音傳來:“你好,陳露在嗎?”
陳露也許是她的某位同事,也許天知道是誰。
“你找錯了,這里沒這個人?!?/p>
“哎?這里是1801嗎?”
“……對?!?/p>
“4號樓1801?”
“5號樓,你找錯了?!?/p>
“哦哦,不好意思。”
小瑾說這些瞎話的同時在努力觀察屋內(nèi)的情景,而男人的身體把小小的門縫擋住了,從她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蔣晨鐘。
屋內(nèi)的蔣晨鐘明白再不掙扎就沒機會了,便努力扭動身體,幾經(jīng)搖晃之后,終于把椅子弄倒了。
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門口的兩人都不可能忽略。
男人扭頭查看情況,一時間身位有些偏離,可即便如此,小瑾仍然不可能通過門縫看到倒地的蔣晨鐘。
什么聲音?她沒有這樣詢問。
她會不會以為蔣晨鐘仍在屋內(nèi)沒被男人發(fā)現(xiàn)?而聲響是他發(fā)出來的?
正在蔣晨鐘胡猜的時刻,站在門口的男人確認了他暫時還是無法掙脫,已經(jīng)扭回臉去,看到了小瑾臉上疑惑的表情。
“嗚嗚嗚……”倒在地上的蔣晨鐘從喉嚨里發(fā)出了能發(fā)出的最大音量。
“我家的狗。”在沒有被提問的情況下,男人主動向小瑾解釋。
“哦?!毙¤焐洗饝?yīng)著,但表情顯然并不相信,她移開了眼神,“那……不打擾了?!比缓筠D(zhuǎn)身就走。
就這樣,別揭穿他,蒙混過去。趕緊走,但是,別走那么快。蔣晨鐘這么想,因為在小瑾身后,男人仍然一直通過門縫目送著她的背影。
但是,也許是緊張,小瑾已經(jīng)走出的第三步比第二步快,第四步比第三步快,第五步又比第四步快……蔣晨鐘如此清楚,因為他的心跳也在隨之加快。
男人終于“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然后,在蔣晨鐘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剎那,他迅速地摘下了門鏈,再次打開門追了出去。蔣晨鐘沒有看到方才小瑾的表情,但她一定是流露出了可疑神色,加上離開時的身姿,讓男人在剎那間做出了判斷——決不能就這么讓她溜走。
快跑!蔣晨鐘被堵住的嘴發(fā)出了含混的狂喊。
但距離不夠,男人一個箭步?jīng)_出,頃刻間就追上了小瑾。而完全敞開的大門讓倒在地板上的蔣晨鐘能夠把一切盡收眼底。
好在沒有發(fā)生一記背刺。男人顯然并不想在樓道里行兇,只是想先控制住小瑾,他一手從身后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別出聲……噢!”男人顫抖地輕叫了一聲,隨即“當啷”一聲刀就掉在了地上。男人捂住小瑾的另一只手也松開了。
小瑾轉(zhuǎn)過身,把手中的一個東西伸向男人的脖子,男人一陣抽搐,倒在了地上。
距離遠看不真切,但蔣晨鐘從男人的身體反應(yīng)中看了出來,是電擊,小瑾用電擊槍襲擊了他。
此時此刻,她已蹲下身,對著已經(jīng)倒地的男人的脖頸伸出手去,再次打開開關(guān),持續(xù)地電著。
干得漂亮,姑娘。
“東西賣出去了嗎?”七十八天后,當小瑾又問起這個最近天天都要問的問題時,蔣晨鐘正把倒空的外賣盒子裝進垃圾袋里—— 一段時間以來,他們對于持刀下廚都缺乏興趣。
“我一會兒看一下?!笔Y晨鐘回答,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
他們在說的,是旅途的最后一站。
最初的八個賬號,八個地址,八段記憶片段,花了他們兩個禮拜時間。與此同時,“潘多拉”倉庫里的另外19段記憶,以平均每三天一個盲盒的速度投放到了市場上,蔣晨鐘每天至少要去檢查兩遍庫存,一有發(fā)現(xiàn)就把一個新地址添加到“待訪”清單上。
如此用了五十六天,他們成功回收了全部46段記憶中的45段。
這45段記憶像是一幅拼圖的碎片,每一片的大小都一樣,經(jīng)過簡單的推理就能銜接起來。有些內(nèi)容匱乏,接近于空白背景,有些卻細節(jié)豐富,讓人不敢細看。色彩則主要有兩種,一種明艷得有些俗氣,一種則深暗得讓人恐懼。整幅拼圖講述的故事和他們一開始猜測的差不多,包含了一次偶然出軌——這解釋了為什么蔣晨鐘和小瑾對彼此的記憶不多—— 一個戴了綠帽而行為激憤的男友,一次失手和一次補救。
前因后果還有一些遺漏,但流入盲盒市場里的這幅拼圖現(xiàn)在只缺少了一塊,在畫面的中心位置,本來應(yīng)該展現(xiàn)人物最主要的動作,也是最無可挽回的一幕——雖然它的面貌未知,但根據(jù)周圍的那些拼圖完全可以想象出來——也就是蔣晨鐘,或者小瑾直接動手殺人的那一刻。因為如此關(guān)鍵,稀有度一定是SSR。
巧合得有點倒霉。但他們這樣安慰自己也彼此安慰——最關(guān)鍵的留到最后,在帶有收集任務(wù)的游戲里,情況通常都是如此。
如果這是一場游戲,他們迄今為止已經(jīng)邁過了許多險關(guān),蔣晨鐘曾經(jīng)瀕臨淘汰,小瑾把他救了回來。他扔掉了電擊槍,在那之前,小瑾連著幾天總聞到自己手上有金屬味。
“你用不著這東西了,剩下的就是買盲盒,就算有漏掉的被別人買走了,也由我一個人去處理。”
小瑾同意了,但不同意如果還需要上門拜訪誰,讓他單獨行動。從教訓來看,他無法反駁。
好在他一直不需要再冒險。只是每次需要買空一臺盲盒機,就會隨之面臨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信用卡、網(wǎng)貸、同學、同事……他們開始編造各種借口借錢,但甘之如飴,相比在秦旻頡家的經(jīng)歷,身背債務(wù)根本不算事兒。更何況一旦他們失手,這些錢怎么還也就用不著操心了。
游戲終于來到最后一關(guān),帶著十足的耐心,他們等待著“潘多拉”把這最后的一段記憶裝盒投放到市場上。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然后是兩個星期、三個星期……
蔣晨鐘已經(jīng)安慰了小瑾好幾次,但她還是越來越焦慮。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讓她不堪重負。他們在所有關(guān)鍵處都開著“刻憶”,以備事后完全遺忘。小瑾急著要把這些污物從大腦里排掉,為了不重蹈覆轍,這次他們會交換保存對方的記憶——他們就是這樣商量好的。
重啟鍵就在那里,但摁下的契機遲遲不來。
蔣晨鐘把垃圾袋口扎緊,從包里拿出電腦,不抱希望地點開他每天像打卡一樣訪問兩次的界面。
“賣出去了!”蔣晨鐘瞪大了眼睛。
小瑾立刻放下法壓壺跑了過來,“賣去哪兒了?”
蔣晨鐘核對了一下盲盒機的編號,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
“好像是臺新機器,機器本身還沒送出去?!?/p>
“會送到哪家店?”
“稍等?!笔Y晨鐘需要繼續(xù)查看盲盒機的銷售清單,確定哪家店才是買家。
任何一家店都不是,買家不在現(xiàn)有的經(jīng)銷商清單里。
“怎么回事?”
蔣晨鐘想了想,“也許是新買家,讓我查查?!?/p>
看著他繼續(xù)敲打鍵盤,小瑾忍不住露出姨母笑,“沒準以后你都能當個偵探了?!?/p>
“得了吧,偵探哪兒有那么好當?”
“也不見得,要是真有多厲害的偵探,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抓了吧?!?/p>
蔣晨鐘沒說話,因為小瑾說得有道理。只是他們都知道以后當偵探云云只是玩笑,畢竟,他們連什么叫作“以后”都不確定。
預定發(fā)貨記錄里寫著一個新的地址,看得小瑾有點兒發(fā)愣。
“這個‘旖翠庭’,不是個樓盤嗎?”
沒錯,這是個住宅樓盤,去年因為刷新了單價記錄上過新聞。
然而,讓蔣晨鐘發(fā)愣的,是收貨人的姓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指向它,似乎能通過觸摸確認那是不是真的。
“‘貝恩迪’,怎么了?”小瑾念出了那個名字。
蔣晨鐘仍是一臉茫然,“我老板就叫貝恩迪。”
貝恩迪喜歡別人叫他Andy,就好像他不是1080的CEO,而是和大家平等的團隊中的一員,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但眼下蔣晨鐘的發(fā)現(xiàn)揭示了真相:想玩盲盒就去買一臺盲盒機回來,這得是什么樣的家庭?
掌握我命運的最關(guān)鍵罪證,現(xiàn)在落到我老板的手里了。這種巧合讓蔣晨鐘不寒而栗,甚至懷疑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安排。
“這真是你老板?”
“不知道……多半是他,這名字不常見吧?”
小瑾想了一下,承認蔣晨鐘說得對,“而且你們公司還跟他們有合作?!?/p>
“對,”這提醒了蔣晨鐘,“應(yīng)該不是哪個私人想買臺盲盒機都可以買到的吧?”
“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趕巧不巧的事我們已經(jīng)碰上夠多了?!?/p>
這倒是真的。他們并不天真,但如果迄今為止經(jīng)歷過的事不是巧合的話,未免太過可怕。
眼下,他們只能聚焦于有意義的問題,比如小瑾問的這個:“他認識你嗎?”
“見過幾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記得我……”蔣晨鐘努力回憶僅有的幾次見到Andy的經(jīng)歷,有沒有給他留下印象,但像他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往往記人臉都有一套,“不行,不能冒險,我得跑路?!?/p>
“別著急。”
“不行啊,我繼續(xù)去上班的話他早晚會看到我的?!?/p>
“你看這個。”小瑾指了指屏幕,讓他看發(fā)貨清單上的日期——那是下個月初,“他還沒收到呢,我們還有時間?!?/p>
“還有時間干嗎?你是說……”蔣晨鐘已經(jīng)猜到了小瑾的意圖。
“去把它拿回來?!?/p>
“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我們之前去過那么多人家?!?/p>
蔣晨鐘盡量耐著性子解釋,“那些都是普通人家!Andy住的地方安保肯定嚴格多了。而且他家里多半用了我們公司的安防系統(tǒng)……”
小瑾打斷了他,“那不是正好嗎?”
天啊,蔣晨鐘心想,他沒法跟外行人解釋,如果監(jiān)守自盜在他們公司里的系統(tǒng)上做手腳,不被發(fā)現(xiàn)是不可能的。但是……目標是他老板,也許這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的契機?
“反正還有三個星期,你試試唄,不行再想跑路之類的也不遲啊?!?/p>
說得輕松。
但也說得在理。
下期預告:
記憶碎片只剩最后一枚,但恰好落在了老板手里!社畜程序員的生活已經(jīng)被徹底打亂,仿佛游戲闖關(guān)一般將要直面大Boss了嗎?這一次蔣晨鐘將如之前一樣絕境逢生,還是徹底GG,且看《抽取游戲(下)》!
①一種對稱加密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