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勞倫斯有一頭很漂亮的紅棕色長發(fā)。她顯然認為頭發(fā)是自己身上最美的部位,因此總是任由它們披散在身后,遠遠望去就像一盆紅棕色的藤蘿。有一陣子,工程院屈指可數(shù)的女孩子們中間流行編一種東歐風格的麻花辮,幾乎每個女孩都頭頂著一圈辮子,但米婭仍堅持披著頭發(fā)來上課。那時我就知道,這個姑娘不僅不愛隨波逐流,而且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則恰恰相反。身為一個十七歲前從來沒有走出過杰克遜郡的鄉(xiāng)下少年,自從來到辛辛那提,我便狂熱地追逐每一個潮流。我買了一輛三手??怂?,車里永遠放著電臺司令和綠日樂隊①;我買了一塊滑板,還跟我的室友約翰·特倫威爾學會了用洗面奶和爽膚水。理所當然地,當我發(fā)現(xiàn)幾乎身邊所有人都在向米婭·勞倫斯獻殷勤的時候,我也加入了他們。
輔修文學的約翰曾經(jīng)寫了一首酸溜溜的詩,將米婭·勞倫斯的頭發(fā)形容成“玫瑰的影子,點燃靈魂的火”。我倒不覺得她的頭發(fā)有那么美。事實上,我覺得這個姑娘從頭到腳都平平無奇。不過,她身上還是有一個地方讓我覺得極其性感,那就是她的頭腦。
工程院的男生都有些不自覺的傲慢,這種傲慢體現(xiàn)在他們總愛很“紳士”地為女生指導理工科作業(yè)。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后,那些平日里總愛擠在圖書館里“幫助”米婭的家伙全都無影無蹤了。在我和米婭同修的計算機125課上,教授點名表揚了這個姑娘,因為這是他教這門課以來第一次看到滿分。“而且還是個女孩?!苯淌陬D了頓,再次強調,“還是個女孩?!?/p>
那是1998年,我十八歲。我奮不顧身地擁抱所有大眾眼中的美好,唯獨對一件事有自己的堅持——我喜歡聰明的姑娘,至少當時的我是這么以為的。期中考試后,米婭在圖書館里自習時終于不再被護花使者們簇擁了。我整了整格子襯衫的衣領,盡量讓它們顯得平整一些,然后走過去向她說了聲“嗨”。
幾周后,我和米婭·勞倫斯成了公認的一對。約翰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和我說話了。我試圖向他解釋,每周有三天的晚上七點,我的確會和米婭在圖書館見面,但那只是同學之間的普通交往,我們幾乎是在用C語言而不是英語對話。而約翰堅持認為,任何每周愿意和你見面一次以上的姑娘都會愿意和你上床?!翱傊D愫眠\,兄弟。我希望她在夜夜笙歌之后還能給你留點兒殘羹剩飯?!奔s翰惡毒地甩下這句話,摔門而去。
我沖出去拉住他,沖著他的臉重重來了一拳。這么做倒不是因為他的話讓我有多上火,純粹是出于維護緋聞女友名譽的必要。我追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約翰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鼻血,“這個女人不簡單。她每晚九點都會開車出去,直到第二天才回來。她從來不在宿舍過夜,一晚都沒有。別質疑我,瑪麗·格拉斯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在場,你知道比爾最近和這娘們兒打得火熱?!?/p>
瑪麗·格拉斯是米婭的室友,我也認識她。這姑娘名聲不錯,還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相信她說的話不會是空穴來風??吹轿毅渡?,約翰冷笑起來,“那婊子多半在校外有個男人,而且是個有錢的老頭。”
我知道此時符合騎士精神的舉動是再給約翰的臉來一下,卻抬不起手。米婭曾說,她的家鄉(xiāng)是卡羅爾郡一個人口不足兩千的小鎮(zhèn),父親是修車廠的工人,母親是主婦,家里還有三個弟妹——好吧,我承認自己說謊了,我當然和米婭聊過學習以外的話題。按理說她的家庭條件不會太好,她沒有申請學生貸款也沒有打工,但她的衣服和鞋都是牌子貨。我不得不承認約翰提出了一個合理的推測。
我憋著一肚子困惑等到晚上七點。我提前傳了短訊,請米婭在圖書館外的花園里碰頭,而不是人多耳雜的計算機房。一和米婭見面,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關于她的傳聞,然后問她每天晚上到底出去做什么。這個問題才提了半句,我突然意識到必須給自己的好奇心找個合適的理由才不至于顯得冒犯,于是我告訴米婭我愛她,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我的表白讓米婭露出了一絲驚訝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恢復了淡然,“哦,是這樣啊。剛好我也不討厭你,羅伯特·芬尼根,因為你敢于承認我比你聰明。我會滿足你的好奇心,不過你得答應不告訴別人。這才是一年級的第一個學期,我可不想引起什么騷動?!?/p>
我和米婭離開圖書館來到她的車上。我們在車里接吻,聊天,喝不知她從哪里弄到的啤酒。她告訴了我一些童年趣事,我也說了小時候被山羊踢到腦袋送進醫(yī)院的蠢事。米婭不怎么喝酒,幾乎都是我在喝。酒精弄得我有些頭昏腦漲,我在心里更加確信米婭在校外有一個比她大得多的男朋友。我不得不緊緊閉上嘴巴把話語權交給我的新女友,否則我的舌頭恐怕就會不受控制地說出一些得罪人的話。
所幸米婭是個很健談的人。但她始終沒有回答我最關心的問題:她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時間一晃到了八點五十分,米婭打開了她的蔻馳手提包,拿出了一個看上去很高級的金屬盒子。我猜她大概是要給我展示另一個情人送給她的昂貴禮物。
“好了。如果你真的準備好了接受我的一切,就坐在這里看著吧?!泵讒I打開盒子,拿出了一個女孩發(fā)箍模樣的金屬裝置。這東西的表面有一些電路,米婭向我展示,它兩側的金屬片其實分別是兩片疊在一起的,完全展開后是四塊彎曲的金屬片,它們匯聚到一個點上,撐起一個類似帽子的形狀?!斑@是無線信號接收器。他們說這玩意兒每隔幾天就得換電池,放到里面太麻煩了?!?/p>
“里面?”我一頭霧水。
米婭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小女孩般的頑皮。她曲起食指叩了叩自己的額角,“信號輸入元件都在這里,還有原生信號屏蔽裝置、定時彈出裝置什么的。半年前,為了把那些東西都放進去,他們給我做了個手術。我總覺得那個手術一定出了什么差錯,現(xiàn)在一到陰雨天我就頭疼得厲害?!?/p>
我愣愣地看著米婭把金屬片構成的帽子戴到頭上。她指著金屬帽右側的一個小凸起,“這是一頂魔法帽子,按下這個開關,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不是在說雙重人格什么的,而是徹徹底底的另外一個人。她的名字叫艾米·凱勒,今年二十三歲,職業(yè)是超市夜班收銀員?!?/p>
“什么?”
“艾米·凱勒在今年四月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她體內的臟器多處破裂,骨頭斷了十幾根,全身上下唯一沒有受到一點兒創(chuàng)傷的器官是大腦。醫(yī)療團隊將她的大腦連上一臺電腦,向她提供了兩個選項:住院治療她的身體,這將產生數(shù)百萬美元的賬單,而且不能保證痊愈;或者放棄她本來的身體,通過租賃別人的身體繼續(xù)活下去。后者按月計費,就算租賃二十年,產生的費用也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車禍的保險賠償金就夠了?!?/p>
我終于有點兒跟上她了,“租賃身體?”
她又露出了頑皮的笑容,挑釁一般觀察著我的反應,“沒錯,這就是我的秘密。”
“這個艾米,是你的親戚還是什么?”
“不,我完全不認識她。艾米的醫(yī)療團隊通過YMCA①發(fā)布信息招募她的‘容器’,我恰好得到了這個信息,僅此而已?!?/p>
她撇了一下嘴,突然換了個話題,“我的升學考試數(shù)學成績是滿分,我本來已經(jīng)被佐治亞理工錄取了。你知道,這所學校一點兒也不適合我,我的能力遠遠超出了它的合格標準,你懂我的意思吧?”她嘆了口氣,繼續(xù)說,“艾米·凱勒的腦子保存在帕卡德醫(yī)院,離這里不到五英里②。信號接收裝置起作用范圍是十英里,也就是說艾米·凱勒的活動半徑只有以醫(yī)院為中心的十英里。這就是我必須來這所州立大學而不是去佐治亞理工的原因。要是去佐治亞,我就沒法這么輕松地掙錢養(yǎng)活自己了。沒有什么比一邊睡覺一邊還能掙錢更棒的事了,你說是吧?”
她接著向我解釋,當她的身體開始接收艾米·凱勒的大腦信號時,原生信號屏蔽裝置會放出一種電子信號麻痹她的大腦,這種效果基本等同于催眠。在將身體控制權交給五英里外的另一個腦子的十個小時里,米婭的腦子會一直沉睡。每天十個小時的高質量睡眠,就是她上課時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秘訣。
我還在費勁地消化前面的信息,“你是說,按下這個開關以后,你就是另一個人了……無意冒犯,但你不覺得,呃,這有點兒那個嗎?”
“我懂你的意思。是的,把身體交給一個陌生人是有點兒惡心。我知道,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如果想要一邊讀書一邊養(yǎng)活自己有條更熱門的出路——我說的不是餐館打雜之類的掙點兒零花錢,而是真正掙到全部學費和生活費。是的,我也知道那些關于我的謠言。事實上,我認識的姑娘里就有好幾個在干那種營生,其中有一個還是工程院的,她們也是在出租自己的身體,但是以一種更傳統(tǒng)的方式。我們想要更好的生活,我們需要錢,這沒有辦法。沒有什么東西是免費的?!?/p>
“好了,快到九點了,‘我’得走了。每天晚上九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這具身體都屬于艾米·凱勒?!彼笭栆恍?,“如果你在那段時間里見到‘我’,記住別叫錯名字?!?/p>
就在她的手指即將碰到開關時,我說:“我看我還是走吧。”
米婭聳了聳肩,“隨你的便。這是你的自由?!?/p>
我下了車。就在車門即將關上時,我聽到米婭又開口了,“對了,你可能已經(jīng)想到了,我的頭發(fā)是假發(fā)。我可以保證我真正的頭發(fā)原來也差不多長這樣,不過半年前做那個需要打開腦袋的手術之前被他們剃光了。好了,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p>
獨自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想米婭早就想好了對每一個宣稱愛她的人都來這么一套測試。很明顯,我失敗了。當時,我并不十分相信米婭在車里說的話。她是個有腦子的女孩,知道該怎么讓糾纏不清的男人徹底失去興趣。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大方承認自己已經(jīng)在校外有了男友,反而要煞費苦心地編出這么一套故事。
兩個月過去了,我和米婭一直到圣誕節(jié)后都沒再見面。
和米婭光速確立關系又光速分手后,我再也不用天天跑圖書館假裝對學習感興趣了。我找了一份零活,是很簡單的開車送比薩,每周干十五個小時。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米婭對打工的評價一針見血,扣除油錢后,這份工作給我?guī)淼慕?jīng)濟收益實在少得可憐。不過我很喜歡我的工作。我喜歡開著車聽著音樂在夜晚空曠的大街上東奔西跑,喜歡到就算要我白干都樂意的程度。
圣誕節(jié)假期我回老家住了幾天,看望父母后,找了個借口,提前跑回了空空蕩蕩的學校。我的父母在五年前離婚后又分別再婚,我從出生起住了十七年的房子里現(xiàn)在住著我媽和她的新老公,還有我不滿一歲的同母異父的妹妹。圣誕節(jié)當天拆完禮物后,老媽把我叫到一旁,很艱難地問能不能把我的房間收拾一下改成嬰兒房。我當然爽快地答應了。
開著我的??怂够貙W校的路上,我想老媽真該早點兒問我。要是早知道日后會沒地方放,我就不會花五十塊買下那塊二手滑板了。
到達學校之前,我開著車穿過辛辛那提的市區(qū)。我有點兒心不在焉,結果差點兒在人行橫道上撞到一個過馬路的姑娘。那是晚上九點半左右。急剎車之后,那姑娘似乎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趕緊下車詢問對方有沒有受傷。一開始我只是覺得這女孩的背影有點兒眼熟,當她轉過臉來面對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米婭·勞倫斯。
為了不尷尬,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嗨,米婭。新年快樂?!?/p>
米婭的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絨線帽,我從沒見過她戴這種帽子。她看上去有點兒恍惚,看我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受驚小動物般可憐兮兮的神色,仿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就在那個瞬間,我想起了那晚米婭告訴我的故事。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艾米?艾米·凱勒?”
女孩像被針刺了似的縮了一下肩膀,“你是?”
我告訴她我是米婭的朋友,但這不重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離開這個路口——如果她不需要叫救護車的話。我的車堵塞了交通,后面的車已經(jīng)排起隊了。
“我沒事,謝謝你?!迸Ⅲ@魂未定地說。事到如今,我還是不敢肯定她真的不是米婭·勞倫斯。她們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臉上的表情也天差地別。不過我怎么能確定眼前的女孩真的是一顆躺在五英里外的大腦,而不是臆想癥之類的玩意兒?
“我的腿還是軟的。”女孩說,我能感覺到她在發(fā)抖,“我以前被車撞過,很痛,我永遠都忘不了。勞駕,能不能扶我到那邊去?我想我得在路邊坐一會兒才能走路?!?/p>
我說如果她不介意,可以到我的車上休息,我還愿意開車送她到她要去的地方。她同意了。這就是我和艾米·凱勒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我獨自躺在空無一人的宿舍里,幾乎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告訴比薩店老板,從今天起,我的工作時間得往后移一小時。這樣我就有時間先送艾米去超市上班了。我在前一天遇到她的那個路口等她,午夜十二點送完最后一單比薩,匆匆趕回宿舍睡幾個小時,又在早上六點跑到超市去接艾米下班。如果運氣好,我和艾米會有一個小時的相處時間。按照米婭的說法,為了防止“租客”不愿意交還“容器”,她的頭顱里還埋著一個定時彈出裝置,到了早晨七點,原生信號屏蔽裝置會停止工作,定時彈出裝置會喚醒米婭的大腦,無論艾米的意見如何。
六點十分,艾米從超市的員工專用通道走了出來??吹轿遥难劬α亮艘幌?,明顯地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她求我開車帶她去一個地方,“我通常沒有時間去那么遠的地方。我不會開車,這個點也沒有公交車?!?/p>
我當然答應了她的要求。二十分鐘后,我們來到位于郊外的一處普通民宅前。在那座房子里,一個兩歲的小女孩正在小床上甜甜地睡著。她有一頭棕色的卷發(fā),一雙天然翹著的嘴唇,熟睡中的表情好像在跟誰生氣。艾米告訴我,她的名字叫伊芙琳。
“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有一個女兒。”她說。
艾米在伊芙琳的床前待了十分鐘。孩子一直沒有醒,而母親不忍心打擾她的美夢。最后艾米放棄了,我們一起上了車,朝學校趕去。來去四十分鐘,只為了和伊芙琳在一起的那十分鐘。
第二天,我又去接艾米上下班。艾米顯然以為知道她有孩子后我會打退堂鼓,那點心思在看到我的瞬間就全寫在臉上了。送她去超市上班之前,我又和她去了一次寄養(yǎng)著伊芙琳的那戶人家。我本以為會見到感人的母女重逢,沒想到伊芙琳對艾米的態(tài)度卻極為生疏。她哭鬧個不停,嘴里大叫著“媽媽”,卻根本不愿意看向艾米伸過去的手。
至此,我終于完全相信了艾米·凱勒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她因為車禍失去了身體,只剩一顆大腦完好無損。她有一個叫伊芙琳的女兒,為了維持對伊芙琳的監(jiān)護權,她每天向一個叫米婭·勞倫斯的女孩租借身體十個小時,卻花八個小時站在收銀臺前重復機械無聊的動作。對某些人來說,生活真是操蛋,不是嗎?
車子在夜晚的公路上飛馳。我用余光看向副駕駛座上的艾米,她的眼眶紅紅的,面容疲憊而憔悴。米婭·勞倫斯永遠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至少在我面前不會。我很想握住艾米的手告訴她“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我實在找不到這么說的根據(jù)。哪怕是為了安慰她,我也不愿意對她說謊。意識到這點的那一刻,我確信自己戀愛了。也許我愛上了一個臆想出來的虛幻人格,愛上了一顆缸中大腦。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你愛上了一個鬼魂啊。
在艾米上班的日子里,我每天兩次送她去見伊芙琳,然后讓她在超市或者學校下車。我想米婭應該發(fā)現(xiàn)了我在和艾米來往。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走過來問我能不能給車換一種香氛,她討厭自己的大衣沾上薰衣草的味道。又過了幾個月,上課時我偶然坐在了她旁邊,她問我和艾米有沒有接過吻,我告訴她還沒有。
“幫我轉告艾米,雖然我和她的合同上寫了不能用‘容器’做和性有關的事,但我允許她稍稍越一點兒界,只要對象是你?!泵讒I淺淺一笑,“因為我不討厭你。你是個膽小鬼,但也沒我想的那么膽小?!?/p>
其實我又撒謊了,我早就和艾米接吻了。艾米不用上班的日子,她會花九個小時躺在伊芙琳身邊握著她的小手,然后把最后一個小時留給我。我們不敢在學校附近公然出現(xiàn),這一個小時大多是在車里度過的。試想一下,黎明時分的一個小時,一男一女在狹窄的車里,除了接吻,還有什么事可做?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這一天艾米告訴我,她和米婭簽訂的租賃合同即將在一年之內到期,她必須開始尋找新的“容器”了。她想請我?guī)兔枂柮讒I愿不愿意續(xù)簽合同,因為重新尋找、適應新的身體是很麻煩的過程。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伊芙琳——小姑娘早就習慣對著這張有點兒過分年輕的臉叫媽媽了。
我告訴她,米婭早就知道她會提出這個要求。有什么是這個聰明的姑娘想不到的?她也早就囑咐過我轉告她的答復:很遺憾。我知道米婭的決定不可能改變,因為她已經(jīng)被一家總部位于西海岸的著名硬件公司提前錄用,只要一拿到畢業(yè)證書,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繼續(xù)將她綁在這小小的十英里之中。
我陪著艾米一起翻閱“容器”提供者的資料。她們的年齡在十八到五十歲之間,每一個都聲稱自己體格強健,無不良嗜好,但沒有一個住在辛辛那提。萬般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把選擇范圍擴大到性別不限。
這個星期天剛好是伊芙琳的生日,我獨自把小姑娘接出來帶去了動物園。她很自然地拉著我的手,管我叫“鮑勃”①。我想象著我和艾米一左一右地牽著伊芙琳的手,就像一家人——接著,我想象中的圖景突然變了,三口之家的畫面里,米婭·勞倫斯的形象突然被一個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取代了。想象著天使一樣的伊芙琳對著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甜甜地喊“媽媽”,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我意識到不管艾米能不能接受在其他男人的身體里生活,我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星期一早晨,我將艾米接回學校后便沒心情去上課了。窗外在下雨,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半睡半醒,胸腔中涌動著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它在我的胸膛里鉆來拱去,像一條不安分的蛇,比沖動更具體,卻比計劃缺了些頭緒。焦灼難耐之中,我覺得必須把腦海中的念頭告訴誰,否則過不了多久,胸膛里洶涌的情感就會像火山爆發(fā)一樣把我炸得血肉模糊。于是我給米婭發(fā)了一條短信。
米婭來了。她是淋著雨來的,衣服都濕透了。這姑娘竟然毫不避諱長驅直入地沖進了我的宿舍,可見她一點兒也沒把流言蜚語當回事。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一語道破了我的心事,“你被那個可憐的小東西迷住了?!?/p>
“這沒有辦法?!蔽艺f,“每隔幾年換一個‘容器’,她不會有機會擁有真正的生活。”
“讓我告訴你成為‘容器’意味著什么。你的大腦可以在原生信號屏蔽裝置的作用下得到休息,但你的身體不行。我需要以營養(yǎng)補充劑代替一部分飲食,以免給腸胃帶來過大負擔,因此我總是感到饑餓。每個星期我都必須接受一次按摩治療以舒緩肌肉的疲勞,但還是總覺得累得要命。我還需要服用很多種鎮(zhèn)靜劑,以穩(wěn)定身體和外來神經(jīng)信號的連接,同時幫我抵抗‘容器’提供者必然會產生的抑郁情緒。
“當然,你會說這都是小問題,而且身體租賃在這幾年越來越普遍了,說明成為‘容器’提供者沒什么風險。是的,我讀過這方面的論文,讓身體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是安全的,但那只是在短期內。醫(yī)學建議的身體租賃合同年限是兩到四年,一般最長不超過七年。目前,沒有任何研究能證明超長期租賃不會損害‘容器’的健康。簡單地說,有可能會死得很早,明白嗎?”
我認真地想了想米婭說的副作用,但說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
米婭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艾米永遠綁在身上。你以為這是奉獻,覺得自己是個圣人。你錯了,這只是自我滿足罷了。艾米是個成年人,她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別忘了,在遇到你之前她也活得很好?!?/p>
我呆住了,米婭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無法反駁。也許內心深處,我想要的不是艾米,甚至不是一個具體的戀人,而是永不分離的家人。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盯上艾米完全可以說是乘人之危,簡直卑鄙至極。
但是除卻這些自私的動機,我并非完全沒有為艾米考慮。我試圖向米婭解釋,使用我的身體是艾米最好的選擇,至少這樣一來,伊芙琳不用每隔一段時間就見到一個不一樣的媽媽了。
我和米婭的談話最后不歡而散。到了晚上九點,我準時送艾米去見伊芙琳,再送她上班。車往伊芙琳那里開的時候,我對艾米說我們需要談談,“我愿意把我生命的一半贈送給你,艾米,讓我成為下一個‘容器’吧。”
艾米嚇了一跳,“等等,羅伯特,我覺得你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完全知道。我想說的是,我愛你。”這是我第二次對著同一張臉說這句話,但兩次的心情截然不同。在遇到艾米之前,我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愛上一個超市收銀員。她談不上有多聰明,甚至說不上有趣;她沒有什么興趣愛好,也沒讀過多少書。但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睛里會發(fā)光,這一點就足夠了。
“不不不不,這不可能?!卑走B連搖頭,“你不可能愛上我,我甚至算不上是個人。你眼前的這張臉根本不是我的,真正的我是沒有臉的,也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和手腳。你可以愛上一朵花,甚至一只甲蟲,因為你看到的就是它們真正的模樣。但你不可能愛上艾米·凱勒,絕不可能?!?/p>
當然,她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暗轿疫@里來吧,我會和你分享一切。你可以得到一天里的十二個小時,一年里的六個月。我想讓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擁有早晨、中午和下午,而不是永遠躲在黑夜里?!鼻胺绞且粭l筆直的大道,猛踩油門的同時我一鼓作氣地說了下去,“我愛你,艾米·凱勒,嫁給我吧。”
艾米哭了,“可是這也意味著,你再也沒法見到我了。我們不可能再像這樣交談,當我醒來的時候,你永遠都在沉睡。”
“是的,我們會成為一枚硬幣的正反面——永不分離,永不相見。但唯有這樣,你才能真正擁有生活。”我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肩膀。
2002年5月31日,世界杯在韓國首爾開幕。同一天,我接受了米婭·勞倫斯曾經(jīng)接受的開顱手術。一個月后的7月1日,艾米最后一次以米婭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在清晨的朝陽之下?lián)砦堑绖e。
我陷入了無夢的沉睡。醒來之后,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我的床邊。我早就學會通過表情來判斷她是米婭還是艾米了,這一次我卻拿不準。按理說她不可能是艾米,但她看上去非常悲傷,“一開始我以為你是個傻瓜,后來我覺得你是個膽小鬼,再后來我覺得你是個瘋子,結果到頭來你還真是個傻瓜。”
她走了。那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到米婭。
“親愛的,早上好。你知道今晚我不用上班,我一直在整理房間。瞧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伊芙琳五歲生日的時候我?guī)游飯@的照片!那時的她舉起雙手都夠不到我的下巴,真不敢相信我們的小丫頭已經(jīng)長得這么大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伊芙琳上中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和她聊起小時候帶她去動物園玩的事,她竟然還記得。她清楚地記得那天看到的各種動物,還記得我給她買的冰激淋的口味,這丫頭的記性真不錯!只有一件事她弄混了,她非要說那天陪她去動物園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和她各執(zhí)一詞,最后還是你親自出馬做證才讓這丫頭承認是自己記錯了。
“對了,你不會相信今晚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看見了什么—— 一只手掌那么大的蜘蛛!真該慶幸發(fā)現(xiàn)它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否則你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把伊芙琳給吵醒的。為了讓你明白我不是在夸大其詞,我特意讓那只蜘蛛留在了原處,就在安樂椅旁的墻角上,你可以立刻去眼見為實。
“(十秒左右的沉默之后)開玩笑的。放心吧,大蜘蛛已經(jīng)被你勇敢的丈夫干掉了。愛你,親愛的。(三秒左右的停頓)替我抱抱伊芙琳,告訴她我為她感到驕傲。也別忘了讓她代替我吻你。想你。好吧,就這樣?!?/p>
錄音筆發(fā)出了播放結束的提示音。我看了看表,正好是早晨七點。我走到伊芙琳的房間門口敲門將她叫醒,接著到廚房煮咖啡、做早飯。
當我煎雞蛋的時候,我的女兒坐在餐桌邊一邊咬著吐司一邊讀報紙。我背對著她,聽著她每咬下一口面包時發(fā)出的咔嚓聲,以及腳不安分地踢著桌腿發(fā)出的咚咚聲。鍋里的煎蛋吱吱地叫,而我的注意力全都在背后的聲音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它們的邊緣已經(jīng)變成了危險的深棕色。
“媽!”
我如夢初醒,“怎么了,寶貝?”
“這篇文章說,華盛頓準備立法禁止身體租賃?!?/p>
我正手忙腳亂地搶救鍋里的雞蛋,沒注意她說了什么,“是嗎?”
“理由是這幾年‘寄居’事件太多了?!币淋搅沼貌孀訑嚺覄倓偠松献赖募宓?,“媽,你在聽嗎?”
“在啊?!木印鞘鞘裁??”
伊芙琳像看外星人一樣瞪著我,“你真是一點兒都沒有看新聞啊,媽?!?/p>
我給伊芙琳的杯子添滿咖啡,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在她對面坐下,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洗耳恭聽。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她在說什么,只是想多聽聽她的聲音罷了。
“近幾年,世界各國的富豪之間都很流行‘寄居’,就是換一具年輕的身體享受生活。他們的醫(yī)生會編造各種理由,聲稱病人有嚴重的健康問題,必須租賃‘容器’,有的甚至不惜人為制造事故損傷原本的身體以符合要求。這樣大費周章地‘返老還童’之后,那些有錢老頭兒當然不會滿足于一天只占有新身體幾個小時。他們會專門找上那些走投無路的年輕人,用一大筆錢以年為單位買斷他們身體的使用權。會這么做的有錢混蛋當然不會善待租來的身體,往往在三五年后,原本年輕健康的‘容器’就會破破爛爛了。當他們厭倦這具‘容器’之后,就會拋棄它,轉移到另一個年輕人的身體里去繼續(xù)享樂揮霍。你聽說過薩姆·薩蘭卡事件嗎,媽?”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
伊芙琳嘆了口氣,“天哪,你一定是生活在火星上。薩姆·薩蘭卡是一個‘寄居’的受害者,今年早些時候他接受了《調查》周刊的專訪,揭露了身體租賃產業(yè)的很多黑幕。所有和寄居者簽訂合同出讓身體的人當然都簽了保密協(xié)議,比如要是說出去就得支付巨額罰款之類的。薩蘭卡先生是為了給患了癌癥的妻子治病才簽的租賃合同,期限是五年。結果他沉睡五年醒來后,發(fā)現(xiàn)妻子手術失敗已經(jīng)去世,而他的身體也被寄居者用毒品搞得亂七八糟。薩蘭卡先生向雜志爆料之后便背上了巨額債務,但是因為五年前他簽下的租賃合同和保密協(xié)議完全合法,警察和FBI什么也做不了。”
在我的提醒下,伊芙琳喝了點兒咖啡,吃了幾口已經(jīng)涼透了的煎蛋,接著說道:“那篇關于薩蘭卡先生的文章引起了轟動,不論是底層人民還是中產階級都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受到侵害。而且‘寄居’的風靡顯然還催生了人口買賣,自從‘寄居’開始流行,每年FBI破獲的人口買賣案件比以前翻了十倍。因為這些理由,華盛頓準備立法完全禁止身體租賃。”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捧著咖啡杯的手。那只手很大,手背上有很多毛。盡管在過去的十三年里,它就是我自己的手,但看上去依舊有些別扭?!叭绻菞l法律通過了,我就不能再用羅伯特的身體了,是不是這樣?”
正在喝咖啡的伊芙琳被嗆了一口,“呃,這個報上沒說。不過我想,立法前簽訂的租賃合同應該不受影響吧?!蔽业男∨⑿χ樟宋瘴业拇笫郑皠e擔心,媽。無論是誰都別想把你趕走,爸爸不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的。我們可以離開這個國家,或者躲進森林里什么的……爸爸一定會有辦法的。他總是有辦法?!?/p>
我的寶貝的笑容照亮了我心頭的陰霾,我也笑了。是的,羅伯特總會有辦法的。不管情況多糟糕他總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就像個魔法師似的。
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碟,我開車載著伊芙琳和她的行李去了灰狗巴士站。幫她把大包小包通通塞入行李艙后,我倆在巴士前緊緊地擁抱。我的寶貝,我的小女孩,親愛的伊芙琳,她即將離開我和羅伯特去其他城市上大學了。她的新學校遠在哥倫布市,盡管很想像其他大學新生的父母一樣親自將她送到學校,甚至為她鋪好宿舍床鋪的床單,我卻無法離開辛辛那提。過去的十三年里,此刻我正戴在頭上的信號接收器不斷更新?lián)Q代,現(xiàn)在信號覆蓋范圍已經(jīng)達到了八十英里,但哥倫布市還是太遠了。
灰狗巴士緩緩啟動了,伊芙琳在窗口向我招手告別。巴士駛出了車站,在路口拐彎以后就看不見了。我擦掉了淚水,是的,我不能陪伊芙琳去遙遠的哥倫布市,就算我能去也不該去。伊芙琳已經(jīng)長大了,她的學識和眼界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我,我再也不能為她提供什么了。我該放手。我該離開。我該相信她能走好今后的路。
我是一個鬼魂,已經(jīng)在這片不屬于我的人間彌留了十六年。
送走伊芙琳后,我開車去帕卡德醫(yī)院上班。借用羅伯特的身體后,我開著羅伯特的車去考了駕照(駕照上的名字是艾米·凱勒,照片卻是羅伯特的臉),還在一所社區(qū)大學完成了護理學的課程,成了一名持證護士。這些都是羅伯特的主意。當然,他的主意不是每次都行得通。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去市政廳提交了我們倆的結婚申請,但是被拒絕了,理由是雙方必須同時到場。這條看似簡單的要求讓結婚變成了奢望。雖然在我的心里他早就是我的丈夫了,但在法律上我們永遠不可能結合。要說我這輩子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這個了。
在醫(yī)院完成了八小時的工作之后,我下班回到家已是將近六點。我泡了杯茶,將錄音筆擺在茶杯旁邊,開始準備與我的丈夫對話。
我早已習慣了這種交流方式。按下錄音開始鍵,我像記流水賬一般地講述從早到晚做過的事,洋洋灑灑,言無不盡。但是我真正想對羅伯特說的是:夠了。我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我已經(jīng)受夠了這樣寄生在你身上的日子。讓一切結束吧。
我停止了泄憤般的滔滔不絕,暫停錄音,再次播放羅伯特的上一條留言。錄音筆開始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我自己的聲音。“想你,愛你,親愛的。讓伊芙琳替我吻你。”我無從得知我的丈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抱著怎樣的心情。他是否也像我一樣言不由衷,已經(jīng)后悔十三年前做的決定?
“嗶——”播放結束的提示音之后,錄音筆開始自動播放下一條留言,這些話不到五分鐘之前才從我自己的嘴里說出來,聽上去卻別扭極了。
“你好,羅伯特,今天是個晴天。伊芙琳讓我轉告你她很喜歡你送她的筆記本電腦,雖然不是她想要的牌子,但顏色很漂亮。她說哥倫布市離這里只有兩小時車程,如果你想她了隨時都能去探望。她保證一定會回來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jié)……”
留言放完了,家里安靜得可怕,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音大得嚇人。我沖進衛(wèi)生間面對墻上的鏡子,鏡子里的那張臉有棕色卷曲的短發(fā)和棱角分明的下巴,這是我丈夫的臉。我的記憶中還有一張臉,那張臉的五官都籠罩在迷霧之中,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顏色了——多年前我就燒掉了車禍前所有的照片。羅伯特不止一次在錄音里說,他經(jīng)常夢到和我在一起,夢里的我有一張和伊芙琳一樣的臉。每次聽到他這么說,我都幾乎忍不住尖叫:不,那才不是我的臉!我的頭發(fā)不是棕色,眼睛也不是綠色!
看看我,我要你看著我。我死死地盯著鏡中的羅伯特,試圖看到一個沒有臉的怪物。但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地盯著鏡子,我看到的依然是羅伯特那張英俊、溫厚的臉。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時的情景:車門打開,穿著仿皮夾克的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問我有沒有受傷。他看上去孤獨又悲傷。分手的時候我不敢問他的名字,生怕自己會從此記在心上。
那時的我不敢奢望什么,哪怕他的一個微笑都能讓我的心雀躍許久,如今的我卻不知饜足地渴望更多。我想要被這雙大手撫摸、擁抱,想得快要發(fā)瘋了。見不到他的每一天都讓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到底還要持續(xù)多久?
我洗了一把臉,回到餐桌邊再次打開錄音筆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并和往常一樣以“我很想你”收尾。幾分鐘后,這段留言會再次在這間屋子里響起,但那時聽到它的人就是羅伯特了。
距離感恩節(jié)還有三個月,每天都度日如年。我自愿在醫(yī)院加班,以免過早地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無所事事,那個走起來吵得要死的掛鐘早就被我扔掉了。不想回家不意味著我熱愛我的工作,正相反,我無比厭惡它。十年來,每天我都得一遍一遍地對重病患者們重復講述自己的故事:我曾經(jīng)和你一樣受到傷病折磨,而現(xiàn)在我和我的丈夫共享著一個身體(“共享”是提供租賃身體技術的醫(yī)療公司手冊上的官方用語,天知道我有多討厭這個詞),已經(jīng)享受了十幾年健康快樂的生活,千萬不要放棄希望,前方一定會有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每一具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軀體里都住著一顆不甘心接受命運的大腦。我的病人們無一例外地把我看作希望的燈塔,他們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我用羅伯特的嘴巴大言不慚地告訴他們,拋棄原本的身體就像扔掉一件舊家具,使用別人的身體依舊能夠痛快地享受人生。
就在伊芙琳離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寄到醫(yī)院的匿名來信。寫信者聲稱他是一位多年前受過我照顧的病人,在受到了我的啟發(fā)后選擇了租賃身體延續(xù)生命。自那以后,他的人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從首次“脫胎換骨”后,使用不同的身體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成為他平生最大的愛好。他做過四十來歲的女性保姆、三十來歲的男性牙醫(yī)、二十來歲的男性售貨員,而眼下是一個生活在巴西的拉美裔年輕女孩,長年混跡在里約熱內盧的酒吧,生活中不乏性和毒品。這些短期租賃合同大多并不合法,他不能對我透露自己的姓名,但他也因此可以在這封信里坦言曾經(jīng)借用別人的身體做過不少犯罪的勾當。他稱我為“嶄新人生的引路人”?!耙皇怯龅搅四彼谛爬镎f,“我一定還拖著一副丑陋的殘軀躺在床上茍延殘喘,決不會有機會體會生命的豐富多彩?!?/p>
那天,我把這封讓我惡心的信交給了警察,接受過詢問之后便請假回家了。家里的寂靜成了我的避難所。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里,我總是懷疑身邊走過的每一張陌生的臉孔,擔心那個寫了匿名信的變態(tài)就在我身邊。我害怕人群里披著人皮的怪物,但也想到,這張羅伯特的皮囊里也住著一只同樣的怪物——我們以對生命的渴望為借口,吸食著他人的生命。我悲哀地想到,也許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疾病,就像癌癥一樣,總是不斷地想要增殖、想要延續(xù),永無止境。
為了讓屋子里有點兒聲音,我打開了電視。我坐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竟有了困意。睡意蒙眬之中,我想起那天早晨伊芙琳在早餐桌上說的“寄居者”。說到底,羅伯特·芬尼根這個人真的存在嗎?畢竟,我已經(jīng)有十三年沒有見過他了。有沒有可能,我就像那些“寄居者”一樣,逼迫這具身體的主人進入了永久的沉睡,自己鳩占鵲巢?有沒有可能,這些看上去出自另一個人口吻的錄音,都是我為了自我安慰編造的謊言?又或許,我就是羅伯特·芬尼根,一開始就是個男人,我自己編造了艾米·凱勒的故事,還幻想自己有一個叫伊芙琳的養(yǎng)女。
一想到伊芙琳可能根本不存在,我頓時睡意全無。我掀開毯子跑到伊芙琳的房間打開燈,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怔怔地發(fā)笑。是的,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伊芙琳是存在的,也許她去哥倫布市讀大學只是一個借口……
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我是艾米·凱勒,我也是羅伯特·芬尼根。我是個不屬于這里的鬼魂。
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花了幾秒鐘定了定神,然后才接起電話,“艾米·凱勒?!?/p>
電話那頭是一個語速很快的男聲,“下午好,凱勒小姐。我是《調查》周刊的記者,我的名字是麥克·卡沃斯基。如果您讀過那篇關于薩姆·薩蘭卡的文章或許會記得這個名字,那篇報道正是出自在下之手?!?/p>
記者沒有留給我任何插嘴的機會,連珠炮似的繼續(xù)說了下去,“我正在構思一篇和新立法提案有關的文章,您一定知道的,就是那項禁止身體租借的立法提案。根據(jù)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的記錄,您是目前整個美國身體租賃時間最長的人之一,而且您與現(xiàn)在的‘容器’提供者已經(jīng)續(xù)簽了十年以上的長期合同。這些因素都讓您的意見舉足輕重。如果方便,我想約個時間登門拜訪,聊一聊您的經(jīng)歷和您對新立法提案的看法?!?/p>
我深吸一口氣,“我的看法就是,我支持禁止身體租賃。”
對方愣了足足三秒,“呃,我承認在目前法律不完善的情況下,身體租賃很容易被濫用,但沒有人能否定它幫助了很多人,您本人似乎正是這項技術的受益者。抱歉,請容許我提醒您:要是身體租賃被禁止,您在十六年前就已經(jīng)……”
“是的,十六年前我就應該死了。也許那才是正確的。在該死的時候死去,千百年來的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也許上帝這樣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們不該質疑上帝的意志?!?/p>
電話那頭似乎在頻頻點頭,“哦,您是說上帝。原來是因為宗教信仰,那完全說得通了。”
我一向不擅長表達自己的觀點,只得費勁地組織著詞句,“不,不是上帝。應該說是自然的規(guī)律,或許我們不該嘗試挑戰(zhàn)它。你知道,人是很貪婪的。你玩過《貪吃蛇》游戲嗎?那條蛇最終會大到占滿整個屏幕,最后被自己的身體逼進角落里活活憋死。我覺得與其死得那么狼狽,還不如在蛇只有一點點大的時候就關掉這個游戲?!?/p>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凱勒小姐,您想去死?”
我感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聲仿佛震耳欲聾,“是的,我想結束這一切?!闭f完我便掛上了電話。大聲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是如此暢快,我渾身的毛孔仿佛都在冒著熱氣。
這天結束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端著茶杯在餐桌邊坐下,拿起了錄音筆。頭一回,我留下的話只有短短的一句:“謝謝你親愛的,你又讓我度過了幸福的一天?!?/p>
“有時候我會懷疑艾米到底是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快樂。也許當年我該聽米婭的,讓艾米走她自己的路。”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和約翰·特倫威爾一起并排坐在他家后院的兩張?zhí)梢紊虾戎【?。我很少喝酒,因為血液里的酒精會干擾艾米的信號接收器,讓她覺得手腳不聽使喚。不過今天很特別,是約翰的第二個兒子富蘭克林的兩歲生日。作為小富蘭克林的教父,我覺得艾米會原諒我為了慶祝他的生日而稍稍放縱一下。再說現(xiàn)在還只是中午,離艾米回來還有六七個小時,這些時間應該足夠我的身體把酒精消化掉,我親愛的妻子也許根本不會知道我喝過酒。
約翰是我的大學室友,就是當年曾經(jīng)為了米婭·勞倫斯和我爭風吃醋的那一位。約翰一直謹記著自己放過的狠話,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之間的緊張關系一直持續(xù)到大學畢業(yè)。畢業(yè)之后的十年里,我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人,直到在同一家公司同一個部門的辦公室里以上下級的關系再次遇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和公司董事家的大公子做過一年室友。
重逢時的尷尬沒有阻止我和約翰撿起當年撂下的友誼。我認識了他的妻子吉娜,長子沃爾特和女兒卡門。吉娜是個身材嬌小的金發(fā)美女,她擁有一家自己的時尚設計公司,但從來沒給家庭帶來過一毛錢的進賬。關于這位“美麗的小傻瓜”,約翰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抓著我大倒苦水??杉幢闳绱耍€是毫不含糊地和吉娜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凡生活。
而我正相反,我絕少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偶爾我會說說我的養(yǎng)女伊芙琳,但幾乎從未提起過我的妻子艾米。我覺得沒人能理解我和艾米的關系,甚至連我自己都時常陷入迷惘。比如現(xiàn)在,看著約翰的兒女們在草地上搭帳篷玩,我突然想起了艾米幾天前留下的奇怪留言。通常她都會長篇大論地描述自己一天中的見聞,我認為這是因為錄音不僅是和我交流的手段,也是她的日記,是她的生命又延續(xù)了一天的證明。但是那天的留言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話。當時我沒有察覺出什么,現(xiàn)在卻覺得很不對勁。
“米婭·勞倫斯,真是個讓人懷念的名字。我聽說她在加州混得不錯?!奔s翰懶洋洋地說,“不好意思,你剛才說艾米什么來著?”
我說沒什么。接著我指了指五歲的卡門,對約翰說,伊芙琳小時候也喜歡在草地上挖洞,有一次她連著挖了一整個下午。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約翰聊著,思緒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約翰不知道的是,畢業(yè)之后我一直關注著米婭·勞倫斯的去向。我對她生活的城市、在公司里的職位、聯(lián)系方式都了如指掌。如果輪到我在夜里出現(xiàn),夜深人靜時,我總會產生給米婭打電話的沖動。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真正理解我和艾米的處境,除了米婭不會有第二個人。
我接過約翰遞來的第二瓶(還是第三瓶?)啤酒喝了起來。我質問自己,當年毫不猶豫地奔向艾米,有沒有可能是因為米婭?我知道米婭永遠不可能屬于我,但是艾米可以,我甚至可以讓艾米永遠離不開我。但我真正想要的其實是米婭,她是一團點燃靈魂的火……
我暗自搖了搖頭。我還記得十六年前那個雨天躺在宿舍床上時胸膛里洶涌的情感,那不可能是假的。米婭從來沒有讓我產生過那樣熱烈的感覺。我愛的人是艾米,當年是,現(xiàn)在也是。只不過,我確實低估了永遠不能再見到她這件事有多可怕。當伊芙琳還在家的時候,我可以從她身上看到艾米。比如伊芙琳在脫下運動鞋后會把鞋掉個頭擺放,讓鞋尖對著墻壁、鞋跟對著自己。艾米使用米婭身體的時候也有這樣的習慣,因此每次見到伊芙琳這么做我都會心一笑。但是現(xiàn)在伊芙琳走了,艾米的影子也消失了,生活成了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這時,吉娜正好推開后院門把她那顆精致的小腦袋伸了出來,“嘿,親愛的,能不能幫我去車庫拿點兒電池來?富蘭克林的玩具車沒電了。”
“等一會兒,寶貝,我等一會兒就去。”約翰懶洋洋地說。
“為什么要等一會兒?你為什么不能現(xiàn)在去?反正你也只是坐在這里無所事事?!?/p>
“好的,寶貝。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p>
“不。你沒聽到富蘭克林在哭嗎?小家伙就想要他的玩具車動起來,其他什么都不好使。拜托?!?/p>
“知道了,等我喝完這一瓶就去。你看,就只剩個底了。放心,我一定記在心上?!?/p>
“不行,你一定會忘掉的。必須現(xiàn)在就去拿,你沒聽到富蘭克林哭得嗓子都要啞了嗎?”
約翰放下啤酒瓶,嘟嘟囔囔地站起來往屋子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屋里傳出了夫婦爭吵的聲音,大致意思是約翰去了車庫發(fā)現(xiàn)電池用完了,吉娜要他馬上開車出去買,理由是玩具車不換上新電池富蘭克林就止不住哭。而約翰認為,吉娜只是純粹見不得他過得舒坦。最后前門發(fā)出了砰然巨響,可見約翰還是拗不過老婆,出門買電池去了。
約翰不止一次說過他很羨慕我和艾米,我們永遠不會管對方的閑事,而且還有愛情?!跋嘈盼依闲郑覍幙珊臀覑壑娜擞啦幌嘁?,也好過和一個我恨著的人每天同床共枕——至少你不用擔心老婆在給你沖的咖啡里放了耗子藥。”
約翰的話確實安慰了我:世界上多的是不幸的夫妻,由此看來,我和艾米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約翰回來時,我已經(jīng)又喝完了兩瓶啤酒。我感到有些醺然,知道不能再喝了。我從來沒有醉得那么快過,也許是為了做“容器”服用的精神類藥物在作怪。暈頭轉向之際,我告訴約翰我得借用他家的沙發(fā)躺一小會兒。當我的朋友把我扶到那里去的時候,我問約翰,我該怎么辦。
“真心想要我的建議?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該給自己放個假。找一個缺錢的女孩,說服她往腦袋里塞點和你一樣的零件,讓她成為艾米,接著和你老婆來幾場轟轟烈烈的性愛——要我說,你需要的就是這個?!?/p>
約翰阻止了我的欲言又止,“我知道這聽上去像出軌。但你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否則過不了幾年,你就會像公司三樓男廁最里面那臺抽水馬桶一樣壞得徹徹底底。你大概不知道,兄弟,你現(xiàn)在看起來糟透了。”
沒錯,這不是我第一次從約翰嘴里聽到這條建議。我躺在約翰的沙發(fā)上,想象著艾米化身的陌生女孩坐在我身邊——雖說是個陌生女孩,我發(fā)現(xiàn)她長得和米婭·勞倫斯出奇地像,我可以毫無阻礙地想象自己和她親吻擁抱。不,我厭惡的不是這個,我受不了的是讓艾米離開我的身體到別人那里去。我的身體就是她的一部分,我就是她的家,我怎么能逼她離我而去?
“你擔心要是艾米找到了更適合她的身體,也許她就再也不愿意回到你這里來了。”酷似米婭的女孩說,“你害怕的是給她自由?!?/p>
“不,不是這樣的!”我在心中大叫著,“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艾米,我想讓她幸福!”
“但是現(xiàn)在你也察覺到了,艾米過得并不幸福?!薄懊讒I”冷笑著說,“你為什么不問問她的意見?”
就算不問,我也知道艾米正在像我思念她一樣思念著我,像我渴望她一樣渴望著我。只要我向她提議,她多半會立刻同意吧。那樣我們就可以像普通夫妻一樣擁抱對方,至少享受幾天幸福的日子。然后呢?然后我會發(fā)現(xiàn)她和我渴望的那個女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因為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我的想象力已經(jīng)擅自把她塑造得過于美好了;她也一樣。最后,我們會像世間大部分夫妻一樣相看兩厭,卻不得不繼續(xù)忍受對方……
“這都是借口?!薄懊讒I”說,“你這可憐蟲,除了作為‘容器’,你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可以留住她。你根本不相信艾米是愛你的?!?/p>
“不,不是這樣的!”我在心中頗為無力地反駁著。接著我驚覺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不采納約翰的主意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路過了市政廳廣場附近,那里堵得水泄不通。我搖下車窗向路人打聽情況,得知堵車的原因是有一群州立大學的學生正在市政廳門口游行示威,要求立法禁止身體租賃。聽著遠處傳來的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我想,如果我和艾米想要有所行動,留給我們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我不想通過錄音向艾米提議尋找“臨時容器”。我感到這件事必須看著她的眼睛說出來,既然我無法做到,那就必須找一個信使。感恩節(jié)的前一天,我去灰狗巴士站接上了伊芙琳,在回家的路上對她說了我的提議。雖然已經(jīng)提前在心里組織好了語言,但真正說出口的時候我還是打了磕巴,“呃,你知道,我和你媽已經(jīng)有十三年沒有見面了……雖然我也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但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我們可以來一場三個人的短途旅行,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伊芙琳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知道她喜歡這個主意。晚餐前,我戴上了信號接收器——現(xiàn)在的四代機已經(jīng)進化成了一個發(fā)夾的大小,可以輕易藏在頭發(fā)底下,再也不需要用帽子遮掩了——將身體控制權交給了艾米,自己則進入了睡眠。
我夢到了碧藍的大海,小小的伊芙琳正戴著遮陽帽在沙灘上挖洞。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人和小伊芙琳蹲在一起,海風吹來隱隱的歡聲笑語。那個女人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紅棕色的長發(fā)在海風中飄揚,像熾熱的巖漿一般緩緩流動,灼燒著我的眼球。過于明亮的色彩,加上滾滾熱浪,我感受到了威脅,本能地想要移開目光卻動彈不得。就在雙眼即將被灼傷的那一刻,我驚醒了。
醒來之后我拼命回想剛才的夢,想弄清為什么那幅平靜美好的畫面中會出現(xiàn)危險的信號,但那完全是徒勞的。接著我看到伊芙琳微笑著向我走來,她興奮地向我宣布:艾米同意了。
“爸爸說了,他一點兒也沒有想趕你走的意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他只是太想你了,而且他相信你也是一樣。”伊芙琳握住了我的手,“你明白的吧,媽?”
面對神采奕奕的伊芙琳,我試圖擠出笑容回應,“當然。不過租賃合同的最低期限是兩年,在這兩年里,我和羅伯特必須和第三個人共享我們的生活……”
“兩年確實太長了。爸爸和我都覺得最好簽個三個月到半年的短期合同?!币淋搅招χf,“你想要什么樣的身體,媽?要我說的話,就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體會一把返老還童。這是多少人的夢想啊!”
我竭力掩飾著不安,“可是兩年以下的短期合同并不合法,醫(yī)院不可能同意幫我們牽線?!?/p>
伊芙琳對我的問題早有準備,她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這是暗網(wǎng)。要說我在大學里待了三個月學會了什么,就是這個了?!?/p>
接過電腦,我看到的第一個標題是:【只接短期,附照片】十九歲女性,白人,相貌端正體表無文身,位于鳳凰城,可接兩個月以上一年以下臨時合同。而下一行的加粗標題更抓人眼球:【只接長期】三十二歲男性,南美裔,有文身,有酗酒史。地區(qū)不限,可接七年以下“買斷”合同。
“買斷?”我不解地盯著那個加粗并且標紅了的詞匯。
“把身體二十四小時都交給‘租客’,也就是自愿被寄居。”伊芙琳撇了撇嘴,“薩姆·薩蘭卡事件以后敢攬這種租約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不過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猜這位先生一定是恨透了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p>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伊芙琳的語氣里有一種漠不關心的冷酷,盡管以前從未在她身上見過,卻似曾相識?!拔也恢馈也恢肋@樣做到底對不對。成為‘容器’的手術雖然已經(jīng)很成熟,但也不是全無風險,我不想傷害任何人?!?/p>
“你不會傷害任何人,我保證。這些只接短期合同的女孩多半早就習慣了用這種方式賺錢,你不會是她們的第一個‘用戶’。當然,使用這些‘公共容器’的安全性沒有保障,這就需要在面試的時候好好篩選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你說得好像……這很容易,就像買個新花盆把植物移栽進去似的?!?/p>
伊芙琳低下了頭,“抱歉,媽。我當然知道你和爸爸當年別無選擇,你們跟這些家伙不一樣。對他們來說,身體租賃就是一門生意。你也很想見到爸爸吧?你也愛他,不是嗎?”
當然了。沒有人能理解我有多么想念羅伯特,就連伊芙琳也不能。望著女兒滿懷期待的雙眼,我突然意識到那種冷酷感是從哪兒來的了。我看向自己那只龐大而多毛的右手,這只手可以果斷地按死一只蜘蛛,也可以在二十一歲時毫不顫抖地簽下無期限的身體租賃合同。這只手的主人可以在一切困難面前冷靜地尋找出路,策劃得天衣無縫,準備得萬無一失,只等著我點頭說“好”。
于是我點了頭,說:“好?!?/p>
我的女兒心花怒放地擁抱了我,“太好了!我簡直等不及了?!?/p>
我找了個借口把自己鎖進了衛(wèi)生間,再次對著鏡子審視這張已經(jīng)用了十三年的臉。我對這張臉下的自己感到深深的恐懼。我恐懼的并不是自己即將再次傷害他人,再次盜用他人的生命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是答應了伊芙琳之后,我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陣興奮的戰(zhàn)栗。
“羅伯特,我怎么可能拒絕這個提議?即使每一個腦細胞都在竭力表達著厭惡,我還是無法拒絕這個誘惑。我就是這樣病入膏肓地思念著你。
“可這樣做是不對的,我無法欺騙自己。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曾經(jīng)告訴你,我是為了照顧我的女兒才這樣茍延殘喘地活著的?,F(xiàn)在伊芙琳已經(jīng)長大了,這個借口不成立了,我想為了你而活,但正是對你的愛讓我認識到自己和那些非法侵占他人身體的家伙一樣自私且卑劣。也許你會說,為什么你不能為自己而活?因為我是個鬼魂,唯有塵歸塵土歸土才是我應得的正義?,F(xiàn)在,我決定讓我的大腦和其余的身體在黑暗世界里重聚,就像十六年前本該發(fā)生的那樣。
“當你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成了接受安樂死的一切準備。在過去的幾周里,我接受了精神科的檢查,也和一位心理醫(yī)生見了幾次面,并得到了她的許可。我還去帕卡德醫(yī)院地下的大腦保存室看望了真正的自己:它被裝在一個不銹鋼容器里,一臺布滿整個房間的巨大機器源源不斷地供養(yǎng)著它和其他兩百多個鄰居。我看到了那只不銹鋼罐表面的標簽:USOC.Packard.B55。請記住這串編號,這才是你愛人真正的名字。
“如果一切順利,兩個小時之后,維持生命的機器將停止為我的大腦容器供電,我的大腦將在數(shù)分鐘內窒息。別擔心,這個過程毫無痛苦,因為大腦本身并沒有能感受痛覺的細胞,至少醫(yī)院方面是這樣告訴我的。很抱歉拖到現(xiàn)在才告訴你這些,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盡全力勸阻我。你會錄音、寫信、發(fā)動伊芙琳和一切認識我們的人,不顧一切地拖住我,而我沒有信心能扛住你的攻勢。你從來都是個有力的說服者。所以這就是再見了。
“請為我感到高興。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等你,無論要等多久。
“晚安。請告訴伊芙琳,媽媽愛她。她失去了一個殘缺的母親,卻得到了一個完整的父親?!?/p>
我的車在夜晚的公路上飛馳。車燈照耀下的辛辛那提昏黃慘淡,猶如地獄。副駕駛座上放著那支該死的錄音筆,它一遍又一遍地機械播放著艾米的最后一條留言。
她怎么能這么狠心?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奢望得太多。既然你不喜歡“臨時容器”的提案就不必去做,就是這么簡單。為什么要這樣懲罰我?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顫抖著。我泄憤似的將油門一腳踩到底,汽車發(fā)動機發(fā)出了痛苦的嘶鳴。我的淚水滾滾而下,模糊了視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只要給我一個機會,道歉和后悔的話讓我說多少都可以。其實我也不喜歡“臨時容器”這個想法,一想到你要離開這具軀體我的心就充滿了不安。記得嗎,我曾對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我想擁抱你,再親吻你的雙唇,那是屬于你自己的嘴唇,我不要別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請別離開我。
我想要把艾米留住,無論這是不是她想要的;我渴望與她四目相對,即使這意味著傷害其他人。我承認自己的自私和貪婪,但正是這顆永遠蠢蠢欲動的心,才是活著的證明。親愛的,你不是鬼魂也不是亡靈,你是一個活著的人。即使你的心臟已經(jīng)不再跳動,你原本的軀體早已化為塵土,你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想我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沒有早點兒告訴你這一點。你一定迷茫痛苦了許多日子。好了,親愛的,別哭了,到我這里來。
我下了車,沖進帕卡德醫(yī)院空曠的接待大廳。大廳里值夜班的保安向我走來,臉上掛著友好的微笑,我猜他多半以為我是某個急診病人的家屬。我匆匆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fā),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交給他。紙片上的內容是我出門前匆匆寫就的:
艾米·凱勒,1975年5月11日出生,USOC.Packard.B55。
當保安困惑地讀著紙上的內容時,我抽出了藏在夾克里的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這里是醫(yī)院,我相信一定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
把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體,我的臉,我的一切全都給你。這樣你總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我扣下了扳機。
我的名字是伊芙琳·薩利納斯,娘家姓凱勒。今天我和你們一起聚在這里悼念我的母親艾米·凱勒女士,以及我的繼父羅伯特·芬尼根先生。從兒時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一對很特別的父母,他們和我的同學們的爸爸媽媽都不一樣。我不是說醫(yī)學上那些人盡皆知的事實,我想說的是,他們是那么深愛著對方,這一點世間少有。
認識媽媽的人都會說,她是個圣人。在座的各位中有許多人都接受過她的幫助,你們比我更有發(fā)言權。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活得并不快樂。我記得我丈夫亨利曾經(jīng)評論道,媽媽是他見過的最悲傷的靈魂。是的,可憐的媽媽眼睛里總是充滿了哀愁。命運在她青春鼎盛之時用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身體,又惡作劇般賜予了她一個真命天子,再命令她永遠不能和他相見。
四十年前,一場不幸的事故導致爸爸的大腦失去了大部分功能,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如果任由他癱瘓在床,等待他的將是肌肉萎縮和營養(yǎng)失調。好在法院判定爸爸和媽媽簽訂的身體租賃合同依舊有效,于是媽媽承擔起了照顧爸爸身體的責任,同時也接管了這具身體的全部使用權。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她能感覺到爸爸還在。盡管醫(yī)生們都告訴她爸爸的思維中樞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tài),媽媽卻堅信他是清醒的。她堅信爸爸一直在這具身體之中注視著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能做到?!眿寢屨f,“他總是有辦法?!?/p>
2016年7月,新醫(yī)療管理法案出臺后,身體租賃被全面禁止,好在這條法律不適用于此前已經(jīng)簽訂的租賃合同。媽媽去世之前,她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身體租賃者。她的離世使身體租賃這個詞徹底成為歷史。媽媽臨終前曾經(jīng)對我說,她認為世界上一定還存在許許多多的身體租賃者,只不過都是見不得光的。她相信為富豪們提供身體“寄居”的黑色產業(yè)至今仍然存在,而且還在蓬勃發(fā)展,因為無論貧富,沒有人能抵抗生命的誘惑。人們總是想要活,想要大口地吃,想要放肆地奔跑。但是,我們必須學會克制這種欲望,學會接受死亡。
“死亡是一件禮物?!彼罩业氖謱ξ艺f。
媽媽說過,她早就和爸爸約好了要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蛟S在同時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仁慈的上帝會降下奇跡讓他們再次相見。她對我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刻,我要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一聲‘再見’,就像我現(xiàn)在正對你做的一樣。”
最后,我想說一件小事。在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那是我五歲生日的時候在動物園里拍的。照片里和我在一起的是一個微笑著的年輕男人,可以看得出是爸爸年輕時的模樣。即便盯著那張臉看了很長時間,我還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天陪我去動物園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爸爸還是媽媽?這些年來,爸爸和媽媽的形象重疊在一起,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又或許,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能確定,除了一件事:他們的靈魂一直緊緊相依,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
①均為20世紀90年代樂隊,電臺司令(Radiohead)是英國牛津郡阿賓頓的另類搖滾樂團,綠日樂隊(Green Day)則是美國著名朋克樂隊。
①即基督教青年會(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為全球性基督教青年社會服務團體,由英國商人喬治·威廉于1844年創(chuàng)立于英國倫敦,現(xiàn)已蓬勃發(fā)展于世界各地。
②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為1609.34米。
①羅伯特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