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盈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散文海外版》《草原》《紅豆》《星火》《民族文學》《散文百家》《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報刊。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花帖》等。
1
黑籬笆吐出一粒一粒小野花。紅的,黃的,白的。晨曦里漾著柔軟的光,繽紛的,艷艷的,給老屋繞了條花圍脖似的。
小益母草,艾草,野艾蒿,擠擠挨挨,清嫩嫩的,一片像一汪水。陽光在草尖子上跳躍,小魚兒似的。一小朵一小朵粉藍的野花,顫顫擠出身子,撐在上頭。
四姑倚著柴門呆呆地望上一陣子,望得心里也長出一株清新的蒿子來。
小嬸在東籬大著嗓子,喝罵娃娃,雷霆萬鈞。嚇得一棵野桃樹從屋角探出半個身子來,掏出一朵花,再掏出一朵花,討好地招搖。
清芬芬的四姑正走到歪脖子桃樹下,這會兒,一樹的花,映得她整個的人,水粉水粉的。十七八歲的姑娘,正紅的紅,青的青。
奶奶一把一把捋著新嫩的野艾蒿。她和它們是老熟人了,小益母草,艾草,野艾蒿,分得門清,像母親對自己的三胞胎女兒。她只要野艾蒿,熟練地把擠進手指縫里的那倆草濾掉。
貧窮時代的野艾蒿,是奶奶的野菜,小嬸的愛情,小叔的藥草,四姑的甜蜜。一株藥草,成全了小民世間所有春天的小期冀。
2
籬外的蒿和艾,嫩綠纏繞成一大片,吮吸著露珠與陽光。實在青春,實在美好。
奶奶只挑野艾蒿的嫩尖尖兒掐,一掐一股水,活鮮鮮的。奶奶的笑容真是明媚,盛開的野芍草似的,有清新的陽光息在里頭。靛藍布衫的瘦小婦人,像從采葛年代走出來的。一點也不老,雅氣得很。
芒草新苫了房頂?shù)男≡钗?,此時,正勤奮吐出一縷縷炊煙,制造著宋朝孫覿的詩情:一點炊煙竹里村。一蓬新竹,掩了半扇柴門。長勢喜人,是啪啪拔節(jié)的活潑呢。
奶奶在井水里淘洗蒿子,一盆碧綠。然后,沸水里焯水,案板上切碎,黃陶盆里灑幾滴芝麻香油,配上老陳醋,細鹽粒,一道涼拌野艾蒿捧上舊木桌。奶奶打桃花開那天起,每天清晨吃野艾蒿,一直把春天吃完。初夏來時,野艾蒿老了。
小孩子不愛吃。嘗一口,有點苦。噗的一聲吐到地上。奶奶不勉強,吃得津津有味。吃著碗里的,望著籬外的。
彼時,籬外的野艾蒿,屋角的野桃樹,都蓄著一股春勁兒,開花的拼命開花,吐綠的拼命吐綠,不把一個春天霸占完,決不罷休的樣子。野生的東西,有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氣勢,真給人鼓氣呃!
野花野草沒心沒肺,得了陽光就燦爛,潑辣辣熱愛著春天。它們哪里知道人間的疾苦!青黃不接春三月啊。大把的花朵捋了吃,大片的野菜掐了吃。那段日子便成了野菜的日子,人卻很有盼頭很有希望地朝前過。
簡陋的飯桌上,摻了棒子面的菜團子,留給孩子們吃。奶奶一盆一盆的野菜吃,吃得人細條條的,臉色菜菜的,對著臉說話,吐出的氣息都是清苦苦的。人吃成了野艾蒿,清苦浸到五臟六腑里,都含著藥草味。
胃腸寡淡,人長壽。野菜年代走過來的奶奶,活到了九十九歲。
那年,春天的晴空下,奶奶坐在老屋門前曬太陽,眼睛盯著一個方向看。那里一定有一株野艾蒿,在奶奶的心里面正綠意蕩漾。奶奶睡著了,做了一個人間最長最酣的夢……
3
野艾蒿像流水似的,從籬外淌進去,淌了小嬸家半院子。
小嬸的大腳板肆意在野艾蒿上蹚。毛藍布的褲腳上都是蒿子清嫩嫩的綠眼淚。毛糙的婦人不理會。她的晾衣竿扯在蒿子的上方。紅布衫,白布衫,黑布衫,井水里潦草地淘幾把,濕噠噠搭上竿子去,滴滴噠噠,厚實的大水珠子砸得蒿子們垂頭喪氣,張不開眼。有一種不知名的野花,把黃的花,藏在綠蒿間,開得細小而執(zhí)著。
籬笆院貧瘠而闊敞。野艾蒿住著,野鳥住著,野花住著。奶奶皺著眉毛說:一碗飯的工夫,也清理出去了。小嬸朗朗地笑:留著看景呢!紅的紅,綠的綠,還有鳥唱戲。美著呢!多好!
小嬸不是精細人,沒有那么多窮講究。只會用粗壯壯的身子去干粗壯壯的農(nóng)活。干起活來,粗眉大眼,勞力也及不上。她唯一的女人味,就是喜歡穿大紅的衣裳,紅底子上的一大朵一大朵紅牡丹,開得喜笑顏開。粗壯圓實的人,一團火似的,在綠蒿子邊滾動,倒也喜慶。
小叔的半舊藤椅安置在廊檐下,長年累月,長在那塊地方似的。清瘦的男人深臥在褐色的躺椅里,像一副舊畫。他膝頭覆一塊舊毯,毯上永遠攤開一本泛黃的藥書。那本藥書永遠醫(yī)不好他的癱腿,醫(yī)不好他的面黃肌瘦。卻醫(yī)好了村人的雜癥,也把小嬸醫(yī)得男人一般壯實。
春天里,小嬸把小叔搬到躺椅上,曬太陽。手腳不識閑的小嬸看一眼野艾蒿,看一眼心愛的男人,覺得是渾然一體的。目光撫過他們時,心中漾起柔軟的溫暖。
這是俗世。她與他的俗世。陽光照著,日子在野艾蒿里清貧而靜好。
白稠的陽光讓小叔瞇起細長的眼睛,看著小嬸在院子里蜂子似的忙碌。明明艷艷的小野花,歡快清新的野鳥啼,陪著一院子蒿子的濃郁香氣。小叔心底的憐憫與疼惜,滔滔春水似的,一漫一大片。他的目光,始終被小嬸那一抹紅艷艷牽住。
那半院子年年生發(fā)的野艾蒿,是小叔的藥草。眼前,正纏纏繞繞地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有的清苦味道,蛇樣游走,尚帶些微露水的清涼。
小嬸忙忙碌碌中一回頭,被男人深情疼愛的目光撞一下,登時羞澀起來,紅著臉兒莞爾一笑,小姑娘似的。男人的心,也像花朵似的,慢慢盛開了,有些疼痛,有些歡喜,更多的是歉疚。
當初,姑娘時代的小嬸,是求醫(yī)問藥走進來的。青白白的一張臉,被小叔壇壇罐罐的干草藥喂養(yǎng)得唇紅齒白,白果般的飽滿生動。人報恩似的留了下來,從此一株野艾蒿樣的扎根在貧窮的籬笆院,和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書呆子似的小叔,做了甜蜜恩愛夫妻。小叔書生氣濃,稼穡生疏,只會背著藥簍尋根根草草,壟上灶上事,一挑子撂上小嬸肩頭。塵世的烈日照在她身上,柴糧的繁重扛在她肩上,她一副柔肩扛著一顆做妻子與母親的心。終于,沉重的塵事把一個窈窕女子揉搓成敦實農(nóng)婦,當初白果似的清新女孩,如今黝黑的皮膚泛出一層紅,像新翻開的泥土,質樸著。
小嬸挑起了一籬的江山國事。柴米油鹽六張嘴,小民的衣食可不是人間一等一的大事么?
小叔古道熱腸,治病救人,分文不取。藥草到處是,躬身采摘忙。
春天的野艾蒿,渾身都是寶。那些年,小叔年年趁著節(jié)氣采摘。掐尖兒,有藥理。取全草,有藥性。野蒿子遍地是,只是要趁著清明前后,時令像天地間無形的小錘子,把藥性捶打出來了,過了那極小一段寶貴的時令,野艾蒿就真成草了,只能當柴燒。
村里人最常見的病,都是野艾蒿能醫(yī)治的。可別小看這一株野草。醫(yī)書上寫著:野艾蒿,菊科。可食用,可藥用。其性溫,味辛、苦,歸肝、脾、腎經(jīng),具有驅蚊蟲、止血止癢、祛濕散寒、溫經(jīng)等功效。說它是“草中寶石”,不為過。
喜歡那蓬野艾蒿。更喜歡有紅艷的光芒,劃過一地的草綠。小叔一抬眼,嘩,小嬸的紅衣閃過去,心上的紅桃花就開了!
小叔的籬笆院里,似乎一年四季都有野艾蒿的影子。清嫩的活苗,干青的全草,枯黃的曬株。小叔使用野艾蒿的方法,有煎服,灸治,熏,洗。
村里的女人病了,來找小叔,大大咧咧,絮絮病癥,不外乎經(jīng)血不調,胎氣不穩(wěn)。男人們脘腹冷疼、泄瀉轉筋、久痢、腸癰、疥癬,來找小叔。小孩子磕了碰了,爹娘攙著扛著,來找小叔,小叔隨手摘一兩片院中新鮮野艾蒿的葉子,揉軟,覆于傷口處,很快止血。更不用說夏日蚊蟲叮咬,村里大人小孩早就從小叔那里學會了一招:摘兩片野艾蒿的葉子一口吐沫粘上去,癢痛頓消。神奇不神奇呃?
小叔拿曬干的野艾蒿的全草送給村人,囑他們?nèi)剂?,熏一熏老屋,說是消毒,對身體好。
小叔的小名叫:蒿子。
那個年代,蒿子遍地,米米蒿,野艾蒿。奶奶一抬眼,瞅見屋角一株葳蕤的蒿。就叫蒿子罷!命賤,好養(yǎng)活。
大地是親人,給缺衣少食的小民,敞開了懷抱。野艾蒿,拿去當野菜吃,拿去當藥草用。多大的恩賜呃!
那一年,蒿子小叔,背著藥簍去大野里采春天的嫩蒿。清明的小雨里,野塘邊,一片片野艾蒿清嫩得像一汪汪水。心里的歡喜,也排山倒海。一個不留神,腳下打滑,纏纏繞繞的野艾蒿也沒拽住蒿子叔,人兒一頭栽進了野塘里。春水飽漲,打撈上來的蒿子,青白得像一株濕透的野艾蒿。人是活了,頭卻因碰了塘底的石頭,不知動了哪根神經(jīng),從此竟癱了。
癱了的蒿子小叔,采藥的時候,小嬸用小車推著,他指揮著小嬸采摘,采回來的藥草,小嬸幫他晾曬。平日里,小叔臥在藤條椅上,清瘦的一張臉,浮著溫涼的笑,一天天,把給村里村外的男人女人娃娃們看病,當作歡喜的事來做。春天里,疏籬內(nèi)外,一片一片野艾蒿,和小嬸的朗朗笑聲,一波一波的,粗壯,喜氣。小叔的籬笆院,也美得妙不可言。
4
四姑?著小竹籃出了門。手里拎著的一把小巧的鐮刀,像一彎水嫩的白月亮。房前屋后,小益母草,艾草,野艾蒿,清嫩嫩,油汪汪,風吹著,感覺有一條細涼的波劃到了人心里來。
四姑蹲下身子,橘紅的布裙鋪開來,罩住了一小片藥草。草們不安分,頂著一片紅蓋頭,小新娘似的俏皮,擠在下面嘻嘻哈哈撓癢癢。
白稠的陽光一掌一掌拍打出藥草們清而苦的香氣,遮蓋了四姑甜芬的體香。
四姑棄了白月牙似的鐮頭。這么少年的藥草,怎舍得用鐮?驚嚇了它們?nèi)绾问呛媚?!她只用嫩筍似的指尖,輕輕掐,生怕弄疼了它們。
我跟在四姑身邊,細腳伶仃的雀兒似的,一把一把地捋,滿掌心綠汁液,低頭嗅一嗅,都是苦而濃的中藥味。
四姑笑話我,說我動作粗暴,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她扯過我,教我從莖稈與氣味來辨認草們:
小艾草的莖稈是多棱形的,布滿白色絨毛。小益母草的莖稈是四棱形的,無白色絨毛。野艾蒿的莖稈是圓形的,有少許白色絨毛。野艾蒿的莖稈是紫紅色的,比粗壯的艾草纖弱些。小益母草的味道相當濃烈,聞過的人都知道,會讓人想。艾草的味道清香,聞一口,很享受的。野艾蒿的味道會比艾草的稍濃些,香中帶苦。
野花播著香,草藥們無比卓越。
童年的我,從一蓬蓬綠里,分辨著艾與蒿的眉眼。抬頭望一望天空,那么藍,像野塘里的水,幾絲云,像白而細長的花瓣,浮在水面上。野艾蒿的村莊,美得讓人心醉。
四姑用清明前的嫩蒿,做青團。
野艾蒿青團,是貧窮時代的甜。清甜中帶點兒微微的苦。甜蜜了一個姑娘整個春天的心事。
四姑做青團,極講究。她穿明藍的衣裙,挽溫柔的蓮蓬髻,插晶亮的銀簪,搽薄薄的胭脂,像印染年代的清氣女子。
她白藕似的手臂在涼涼的井水里擺動,淘洗呀,淘洗。直到把一竹籃野艾蒿的嫩尖尖兒淘洗得根根碧清。然后,灶膛里燃上幾根干透的松枝,紅紅的火苗小舌頭似的舔呀舔,舔得骨酥肉麻,縷縷松脂的香氣透出來。鍋里的水咕嘟咕嘟翻著浪花,四姑小白手掀起木鍋蓋,含珠噙露的草兒揚起身子撲進沸水里去,霎時軟成了一團纏綿的綠。撈出,瀝水,棗紅的案板上細細切碎。黃陶大面盆里,摻了糯米粉,再倒進小半包綿白糖。揉成糯糯綠綠的大面團,再揪成一坨一坨的小劑子。
四姑在掌心里團呀團,團得滴溜圓。白嫩的掌心已染成嬌綠的花瓣瓣。
篦子上鋪了一張一張青麻葉,溜圓的青團一個一個坐上去,仿佛乘著一葉一葉綠船兒出嫁似的。退柴,?;?,掀蓋,青團透著熟香,撲面而來。
四姑把青團一個一個裹上干凈的塑料紙,放在陰涼處,晾半晌。兩根指頭捏一捏,青團緊實得像小姑娘的臉蛋了,方拿小巧的白瓷盤子來,三五只地盛了。一盤送給西籬的大嫂,一盤送給東籬的小嫂,一盤放進小櫥里,給爹娘留著。其余的,裝進小竹籃,蒙了紅花的布。
那一時,陽光軟軟的,暖暖的,多像小木匠的眼神。四姑的心頭倏忽間溢滿了繽紛的喜悅。
姑娘嘴饞。停住了喜奔的小腳步,目光貪婪停駐在小小的竹籃上。紅花布上大團的花,開得歡天喜地,耀眼得很。陽光掉在上面,也“嘭”地開了一朵。
四姑吞咽著細細的饞涎,掀開花布,手指輕輕扒拉,捏出一個最小的青團,急急剝?nèi)ケ”〉乃芰霞?,想一下塞進口里去。猶疑了一下,終究沒有舍得。她先舉到鼻尖,貪婪地嗅一嗅,果然清香。然后,慢慢送到嘴邊,細白的珠貝似的牙齒輕輕咀咬,糯,甜,香,微微的清與苦,一起在唇齒間游走。姑娘覺得,那青團,是世間最甜蜜的果子。像她和小木匠微微發(fā)酵的情意。
小木匠很窮。兩間茅屋,一個瞎娘,一身力氣,四壁清風。奶奶哪舍得?窮家女兒心上寶,何況四姑那么伶俐!
可四姑就是喜歡小木匠。野艾蒿一樣的小伙子,清新茁壯,愛得人失了小魂。她想:人長了兩只手,小雞子似的,各自刨食吃,只要不懶惰,不奸猾,堂堂正正的,小日子還能過不好么?何況小木匠有手藝。自己也有手藝呀,青團做得好,可以?到鎮(zhèn)子上賣。泥巴的小村,泥性的小民,生下來就像野塘里的野荷似的,自生自長,自云守拙,花開了,看花?;〝×?,收蓮子。蓮子摘了,泥里還有藕呢。土里刨食,是農(nóng)人天生的本事,一身一生全是真本領。日子窮點,還能餓死人么?
四姑信心葳蕤。
是呵!鄉(xiāng)下,陽光與土地,像親人,會善待每一個人,善待每一株野草。人,也要像野艾蒿一樣,不辜負每一朵陽光與每一寸泥土。
彼時,風,輕輕吹。一地的野艾蒿伸出嫩綠小手,跟風相握。把朗朗的笑,丟在風里。四姑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是什么,這一時一刻,就叫她十分歡喜與甜蜜。她綿白的衣衫在野艾蒿映照下,是綠底上繡白花,鮮靈靈的。姑娘心里只想著把青團送給小木匠和他的老娘去,看著娘倆在天空下,手捧青團像手捧幸福。一路上,野艾蒿美好相送,桃花的影傾瀉在四姑身上,波光瀲滟,像一副水粉畫。
野艾蒿,鋪滿故鄉(xiāng)與記憶,綻出清新微苦的氣息來。那些年的花好月圓,在一蓬蓬野艾蒿里,被一波一波卑微而溫厚的綠托舉著,照拂著,情深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