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小勃,系文學陜軍八零后作家培訓班學員,《秦嶺文學》特約編輯,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延河》《歲月》《椰城》等,著有小說集《虹》。
1
我嗅不到他們在我耳邊的轟炸。
倒是地上有幾個影子,在陽光里又是揮舞手臂,又是跳躍,嘴巴張得老大,臉蛋通紅,瞪著眼睛,眼珠子做好了隨時噴射而出的準備。
起初,我躲著他們。我發(fā)現(xiàn),他們正喜歡我這么做。似乎,我的躲避只會平添他們更大的動力。
于是,我放慢了腳步,直到后來就站在原地。當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打我的時候,反而安靜了。他們要跳就跳吧,他們愛揮舞就揮舞吧,他們喜歡弄出一副扭曲的表情,就扭曲吧。我不動,我不懂,因為自從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之后,就對聲音變得陌生了。
我習慣了,他們也就習慣了。我就那么站著,像一棵小樹。他們化成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繞著我的枝葉上下飛舞一陣之后,就沒了興趣。他們又像是一群貪婪饑餓的蜜蜂,在我這里沒有采到蜜,便呼嘯著去找另一朵花。
我不用再躲著他們了,哪怕我拼命地躲,還是會被找到。找到后,又是一陣更加猛烈地起哄和推搡。他們恨不得我跪地求饒才好,渺小軟弱得像一只螞蟻,然后他們才會感受到征服宇宙般的滿足。我卻不想隨了他們的心愿,哪怕我真的變成螞蟻,他們還是想我變成塵埃。
做好事往往會有盡頭,欺負人卻總是沒完沒了。我只是耳朵壞了,并沒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罪孽。
那么,我就不躲了。柳樹巷就那么巴掌大點地方,還能躲到哪里去呢?反正我又聽不見他們喊些什么,哪怕最難聽的話也會像空氣一樣從我耳邊輕輕吹過,對我來說,這太正常了。
母親一直這么勸我,如今我終于想明白了。我決定,聽母親的。他們鬧夠了,沒意思了,也就自己散去了。
這樣做的效果出奇的好,他們已經(jīng)有些怕我了。然后,他們就老實多了。
只要我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他們先是一陣驚訝,然后就有個別人把腦袋埋下去很自然地形成一個圈。自從聽力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后,我就多了一雙敏銳的眼睛。
雖然他們埋著頭,彎著腰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卻輕易就看見了他們接下來的計劃。
我沒有退縮,繼續(xù)往前走。他們一下子全都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圍了起來。我一瞅見他們嬉皮笑臉的樣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一口氣,慢悠悠地閉上眼睛。然后,我就與這個世界隔絕了。那幾個家伙,你們就盡情耍壞吧。雖說人在做,天在看。不過老天爺也有打盹的時候,云彩看見壞人多的地方也會繞著走。我還小,走不遠,也沒地方去,那么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才是最好的辦法。此時,我的壞了的耳朵反倒成了我的保護傘。
壞家伙們,你們盡情在我耳邊轟炸吧,等你們彈藥耗盡也就退去了。
2
其實,我多么渴望能有聲音降臨。
我清晰地記得,在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我發(fā)燒了。
在大棚里摘了一整天辣椒的母親,睡得是那么香,那么沉。我伸出小手,一下一下,艱難地推母親的肩膀。我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轉(zhuǎn)過身又打起了呼嚕。她的脊背開始嘲笑我,甚至朝我吐舌頭。我的眼睛里燃起了火,頭上冒著熱氣,臉蛋像剛出火爐的烙鐵。
我再一次伸出胳膊,一使勁卻推空了。我在母親均勻的呼嚕聲里忍不住地呻吟。我想叫母親,想一聲就能喊醒她,嘴巴里就是發(fā)不出聲音??赡苣菚r,聲音就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使出最后一絲力氣,一下子趴在了炕沿,癱成了一堆肉泥。
我終于沒了力氣,直到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
不知到了什么時候,總之天還沒亮,母親早已經(jīng)變得沒了人樣。仿佛,正在發(fā)燒的不是我而是她。她的手不停地在我額頭上摸,一遍又一遍確認我是否真的在發(fā)燒。
沒錯,我確實發(fā)燒了。
同時,母親一遍遍大聲叫我,我始終沒有反應(yīng)。母親就不停地推我,搖我,我的眼睛睜開后看她了一眼又合上了。
母親看見了我滾燙的眼神,感受到了我呼出的沸騰的氣。她趕緊用被子把我裹起來,抱起我就往村里的衛(wèi)生室跑。我知道,她用上了這輩子最可怕的力氣。
母親叫了好一會兒門,一個男大夫揉著眼睛,煩躁地提醒母親要往鎮(zhèn)上走。
母親拉著哭腔求大夫,大夫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和脖子,搖了搖頭。
母親一把抱起我,又朝鎮(zhèn)衛(wèi)生院跑去。
大概過了兩個鐘頭,天空睜開了眼睛,我透過衛(wèi)生院鋁合金窗戶,看到太陽慢慢探出了頭。母親硬是將我抱到了九里之外的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的診斷猶如死刑判決,讓她一下子就癱坐在過道的走廊里。
母親不信,又帶我去縣上和市上的醫(yī)院,依然是相同的答復:由于持續(xù)高燒,我的聽覺神經(jīng)嚴重受損,已經(jīng)沒有了恢復的可能。聽力就像退去的潮水,裹挾走了最后一絲的希望,帶著滿臉的壞笑消失在天際之間。
那一年,我七歲,父親在四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扔下了我們娘兒倆。
耳朵出了毛病,就不能上學了。所以,至今我的學歷都是小學一年級。
每天,我與寂靜為伴。
我是多么渴望聲音:母親溫柔的聲音如百靈鳥一樣撫慰著我,她在廚房里拉風箱、搟面、炒菜的聲音讓我忍不住咽起口水;院子里風兒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仿佛能夠掃掉所有心頭的陰霾,看見明媚的陽光;學校里小朋友們整齊明亮的讀書聲,是從大地深處發(fā)出的呼喚,喚著我的名字,夾雜著老師親切的鼓勵;我們家大門吱吱呀呀的響聲,隨之而來的是讓我和母親激動不已的喜訊……
事實上,什么都沒有傳來。
我的耳朵生銹了,里面堵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我和母親怎么也清理不完,哪怕我們用上了什么工具,都是越清理越多。
母親先于我變得沉默起來。
有時候,她一時興起說了什么,見我沒反應(yīng),一下子就轉(zhuǎn)過身,逃也似的出去了。等進來,眼睛紅紅的。
母親就盡量不說話,而是用手給我比劃,實在比劃不了的,就用筆寫、用筆畫。
我懶得看,總是閉上眼睛。
母親覺得對不住我,就過來抱我。她一抱,我就哭。慢慢地,她就不抱我了。
她不抱,我就忘了哭的聲音。
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于是,我的嘴巴也生銹了。
除了吃飯,我的嘴唇就成了擺設(shè)。我不知道我的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是粗啞的還是纖細的,是優(yōu)雅的男童聲還是如殺豬般刺耳的噪音。
我很想唱歌。一年的小學生涯,我還是學了些兒歌的。那時的我,時不時上臺露個臉,亮亮嗓子。后來,我們的班主任還許諾讓我當文體委員呢。小學的第一個“六一”兒童節(jié),我還是我們班的領(lǐng)唱呢。
“祖國,祖國,我們愛你!”
這句歌詞,是我站在話筒前獨自唱的。剛一唱完,我身后的同學們就一起重復我的歌詞,底下的老師和同學們就使勁給我們鼓掌。
我時常會夢到那個場景。我知道,我不止一次在夢里唱這句歌??赡埽跓o數(shù)個冷清的夜里,我在睡夢中重復這句歌詞。母親聽得見,只是她從來都不說。估計不怎么好聽,否則她絕對會在我醒來后,對我豎起大拇指。
3
十六歲那年,我的骨骼一天天膨脹,腳上的鞋不停地換。我把父親所有的鞋都穿了一遍,直到連他最大的鞋都穿不上。
我長得比父親還要高大,以高聳的鼻梁為標志,臉部清晰的輪廓完全繼承了父親的基因。母親指指我,又指指天上,我就明白了母親是說我長得像父親。
我就對母親笑了笑。
快十年了,我和母親早就達成了這樣的默契。自從我完全丟了聽力之后,母親也忘記了聲音。至少,她在我跟前是不出聲的。起初,她給我比劃,或者在紙上畫?,F(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變成了最優(yōu)秀的“啞劇演員”,我們有了共同的朋友和敵人——寂靜。
沒錯,我的世界安靜了,然后,母親的世界也沒有了聲響。
昔日里,老是圍著我起哄的孩子們,不是上了高中,就是念了技校,柳樹巷里,早就沒有了他們的身影。孩子們越來越少,村子里的學校被撤并了,柳樹巷沒了聲響,變得比我還要安靜。
我喜歡天黑盡了出去,黑暗也是我的朋友。那個時候,沒有人打攪我,除了母親。
我第一次在夜里出門,母親就跟著我。我回頭看她,她朝我搖搖手,意思是讓我不要管她,她只是想保護我。
后來的夜里,我就在柳樹巷里慢悠悠地走。我想找到寂靜,它可能會送給我不一樣的禮物。然而,我卻在城壕邊的電桿旁,撿到了一只哨子。上面穿著金線繩,反射著路燈的光,遠遠看去很明顯。哪怕我再不留意,也會順理成章地撿起它。
我撿到了一只哨子!我本能地把它含到嘴里,嘴唇稍一用力,一股電流般的振動,瞬間傳遍我的全身。
??!它響了!我把哨子吹響了!
我興奮地在柳樹巷里邊吹邊跑,我揮舞著胳膊沒了命地飛奔在巷道里。我聞見了聲音!不,不對!我聽見了聲音!也不對!我嘗到了聲音!哎呀,還是不對!我把聲音吞進了肚子里……
我使勁地吹,兩個肩膀倔強地聳立著,好讓我吹得更響。只要我的嘴唇抖動得越厲害,聲音就越大。我把攢了快十年的力氣全都使了出來,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我吹著哨子和大樹捉迷藏,大樹的枝葉就開始舞動起來;我吹著哨子追趕歸巢的鳥兒,小鳥就忘記了回家;我吹著哨子沖進黑夜的最深處,黑夜就有了靈氣;我吹著哨子奔向母親,母親的臉上就開了花。
柳樹巷里一下子就熱鬧了,白天都沒有這么熱鬧:家家戶戶的門打開了,我的叔伯姨嬸們?nèi)即┖靡路?,聚在大門前朝我歡呼。像是迎接一個英雄,又像是歡迎歷盡劫難歸鄉(xiāng)的游子。
不知什么時候,我把哨子給丟了,我就張大嘴巴喊。我學會了通過感受嗓子里的振動來感受聲音。同時,我的嘴唇不用哨子也能抖動。我把積攢了近十年的聲音一股腦全都從身體里噴涌而出,聲音們帶著不同的節(jié)奏沖破我的嘴唇,飄蕩在我的柳樹巷的角角落落。
我依然是聽不見的。
從人們的表情里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似乎是悅耳的。我光著膀子,身后跟著一群各種品種的狗或者貓。母親可能正在某個角落里開心得流淚,也可能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嚎啕大哭。
我在發(fā)泄,也在向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致敬。我怕生活忘記了我,也怕寂靜占領(lǐng)了我。
我是在向寂靜宣戰(zhàn)。
我的腦海里塞滿了漢字的橫豎撇捺,在我僅有的一年的學習生涯里,我只能將它們拼接成簡單粗野的短語。我想即便是這樣,哪怕只是一時一瞬,我也在這場征戰(zhàn)中取得了上風。
寂靜狼狽而退。
我拍著自己的腦袋,撫摸著自己的耳朵,嘴唇進行著陌生的振動。我跑到了城壕邊,一把抓過不知誰出于好心遞過來的哨子,一下子扔出好遠。我看得很清楚,它不偏不倚,正好掛在一棵斜長出來,籠罩了半個城壕的槐樹的枝杈上。
我氣得嘴都歪了,一口氣沖進城壕碩大無比的巨口中,三兩下爬上樹一把把哨子拽了下來。
我用更加迅猛的速度,奔向澇池岸邊。挽起袖子,緊緊捏住哨子,隨著一聲怒吼,繼而是振臂一甩,哨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倔強的弧線,飛向了澇池的最遠處。隨即,澇池遠處傳來一圈圈憂傷的波紋。
此刻,哨子就是寂靜。我把寂靜扔掉了,可是,我真的把寂靜扔掉了嗎?
如果真的如我所愿,我的耳朵又會重新長大。大到可以搜尋到遠處細微的聲響,大到可以聽到大地深處,父親發(fā)出的嘆息。
我想,我有些樂觀了。
那么,我又能如何呢?樂觀是我本來的習性,而生活卻讓我變得沉默與悲觀。
或許,我真正的對手是生活。
4
十九歲那年,我終于還是忘記了母親。
那個夏日的傍晚,母親在給蘋果套袋時從梯子上翻了下去。
一群人急匆匆地把母親送了回來,我看見他們的嘴巴快速地動了好一會兒,指指我,又指指母親,然后留下500塊錢急匆匆地走了。
母親眼睛緊閉,額頭腫得鼓起了一個指頭蛋大的包。衣服上,褲子上沾滿了雜草和紅褐色的濕土,兩條胳膊無助地耷拉著。
我走過去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錢,使勁捏了捏,是真錢。當我轉(zhuǎn)過頭再一次看母親時,卻一下子認不出她了。
我從來沒有這么安靜地觀察過母親,然而我卻不確定她是不是我的母親。
母親,媽媽,娘……這些稱呼似乎有點熟悉,又沒有清晰的印象。
我好久沒有喊過母親了,平日里只是用眼神交流。逐漸地,母親就成了我的耳朵,胳膊和腿。
這個早已邁入中年的不幸的女人,成了我眼中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是她的影子,她是我的靈魂。
當我的靈魂拔節(jié)生長,她的身份與我的位置信息卻在我的意識里模糊了起來。
有時候,早上睡醒睜開眼的一瞬間,當我看到那個初顯佝僂,忙碌的身影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走著時,我會陷入茫然之中:那個人是誰?為什么在我家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候又截然相反,我又會反問自己,這是哪里?母親為什么要帶我來這兒?睡覺前我沒在這里?。?/p>
下地回來的嬸嬸連鋤頭都顧不得放下,就急忙跑進來看母親。她跟我比劃著要送母親去衛(wèi)生所,見我手里攥著500塊錢,就來拉我胳膊。我掙脫了。嬸嬸就指著我,整張臉一下子拉長,隨即就變得猙獰了。她的表情極度夸張,眼睛和鼻孔同時變得老大。她鼻孔里呼出的氣把我的頭發(fā)“吹成”了偏縫,她嘴里的氣一下下呼在我的臉上。很熱。她在屋子里快速地走來走去,嘴巴劇烈地抖動著,兩只手叉腰,連帶著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我的衣服上。
我的屁股被牢牢吸在炕沿上。嬸嬸見實在拉不動我,就跑了出去。沒多大一會兒,進來了七八個人。他們就一起圍著我,有人開始拉我,有人開始拽我,有人使勁扯我的袖子,有人從后面推我……我猛地抬起肘擋了一下,擠開人群,逃到院子里。
那幾個人突然變得兇神惡煞一般,以更大的幅度跳到院子里,抓起我的領(lǐng)子,把我拖到門口。我看到嬸嬸臉上多了一處淤青。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們就一腳把我踢倒在地。我來不及掙扎,只能抱著頭,死豬一樣任由他們在我身上拳打腳踢。他們的拳頭和腳,像雨點一樣密集,像雷電一樣迅猛,仿佛帶著巨大的仇恨,又仿佛是在教育不成器的晚輩。總之,他們絲毫不顧我的死活。
他們嘴里罵罵咧咧,不時停下來歇一會兒,停下來的空當兒,他們就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聽不見他們罵些什么,但是從他們的表情里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然后,他們又發(fā)泄了一會兒,就扶著嬸嬸回去了。我趴在地上,遠遠地望著斜靠著柜子,坐在地上的母親。然后,我一點一點認出了她,也想通了剛才為什么挨打。
后來,幾個舅舅把母親抬到架子車上,拉走了。他們本來也要拉我去醫(yī)院,我再一次掙脫了二舅。我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按了按胸口和腫脹的臉,示意自己不要緊,讓舅舅們先送我母親去醫(yī)院。
我一個人坐著,十幾分鐘前的凌亂和嘈雜,對我來說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完全忘記。徹底冷清之后,我又被凳子給推開了。
我成了一頭落單的野獸。母親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事實上,那時的我根本不關(guān)心母親。我要去一個地方,父親的墳頭。
我一直記得自己有父親。父親的墳頭就在離我家二十分鐘路程的公墳里。對我來說,這么點路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所以,當我身上的淤青還沒來得及發(fā)展到最嚴重時,我就跑到了公墳里。
父親的墳頭沒有原來那么高大了,像萎縮下去的大山。野草不斷蠶食著原本堅實的黃土,田鼠打了好幾個洞,墓碑在風蝕中不再光滑,我發(fā)覺父親已經(jīng)在這么冰冷,陌生的地方里躺太久了。
不覺間,我流下了淚水。哪怕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我仍然記得他的存在。我想進去陪陪父親,又怕父親不認識我,會以為我打擾了他的清凈。
我就只好蹲下去,認真地拔掉了墳頭的每一棵雜草。我甚至要想盡辦法將雜草們的根扒出來,然后又把土回填進去,再用腳踩平整。泥土開始爬遍的我的全身,汗水逐漸從我的毛孔里滲出來,我忘記了疼痛。父親的墳頭慢慢干凈起來,我的身上反而越來越臟了。
總算干完了,我感受到了父親從大地深處發(fā)出的氣息,渾厚,慈愛,同時也暗含著欣慰與感激。
十六年后,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容顏未變,我的骨骼卻一天天擴張成了父親。我穿著父親的淺綠色呢子外套,身體被緊緊裹住。父親可能都覺得好笑,所以墳地里吹起一股風,將我拔掉的草卷到了大路上。
或許不是好笑,而是心疼。那么,接下來我就只能用袖子擦墓碑石了。常年的風吹日曬雨淋,墓碑上多了很多小孔,摸上去就像一個一個小坑。碑石上刻的字被風吹得散了架,叫日頭曬得沒了精神,讓雨淋得灰頭土臉。原本蒼勁的筆畫,瀟灑的字體全都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樣,變得落寞,頹敗與模糊了。
我想,這肯定是出于寂靜吧。各種各樣的寂靜占領(lǐng)了這里,被我們稱作亂人墳的地方。
原來,我和父親都被這個叫做寂靜的東西折磨著。我在人間,他在天上,父子倆統(tǒng)統(tǒng)逃不過折磨??磥?,我們都是無處可躲,哪怕將來我也被埋入地下,然后靈魂升入天堂??瓷先ネγ篮?,其實也逃不脫寂靜的控制。
那么,就只有轉(zhuǎn)世投胎了。
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骨骼全部拆散,再將自己慢慢縮小,小到一個細胞那么大,在母親的子宮里重新孕育,不用說我就能聽見這世界的鳥語蟲鳴,聽見父親渾厚的聲音與同學們奶聲奶氣的讀書聲了。
多么美好,多么幸福,這些原本就屬于我。而我,只有接受命運的判決。
我被一個人推了一下,她用手帕擦我的手及全身,然后拉著我慢慢往回走,我以為是父親,回過頭一看原來是母親,我的可憐的母親。
再一次,我用心去看她及她額頭的傷疤,變得異常清晰。
我該慶幸,我找到了母親。
哦,不對!是母親找回了我。那一刻,我看見母親眼眶里的淚水在陽光下晶瑩透亮,里面印出了一個個清晰透明的我。
5
我工作了,在我二十二歲這一年。
其實,我應(yīng)該更早一點出來的。只是,對于我這個與聲音隔絕,語言表達能力極度退化,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人來說,能干點什么呢,連我自己都笑了。
不過,只要真的在找終歸還是有的。比如,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大棚蔬菜里做門衛(wèi)。沒錯,就是母親經(jīng)常去干活的那個園區(qū)。我騎著電動車,后面坐著母親,我們娘倆一起上下班。
也算是上天的憐憫,讓我不至于成天在屋子里面晃蕩來晃蕩去。母親也高興,至少我也能為她分擔了。更重要的是,我在她身邊她才真的放心。
我在崗位上也算盡職盡責。每天早點過去打開大門,將寬敞的院子里里外外清掃一遍,等到打開工具房的大門后,其他人就陸陸續(xù)續(xù)來了。
一天的工作在人們說笑聲中開始了。我在院子里巡邏,看見有人需要幫助了就搭把手,如果有人要進來辦事的話,就讓他做好登記。下班后,看著大家一個個平安離開,清點一下工具,斷了水電,關(guān)好門窗,我就可以下班了。
夏天,我和母親伴著朝陽出發(fā),迎著夕陽歸來。我的性格變得活泛起來,臉上的肌肉不再那么僵硬,也學會了偶爾與人逗樂子。
很快,我就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不多,1200塊錢。我把這些錢全部交給了母親,母親給了我200。我堅決不要,母親執(zhí)意給我。她在我面前比劃了幾下,意思是說,我長大了,平日里會有用錢的地方。我就拿了100,母親這才滿意地笑了。
秋天的時候,園子里的果樹個個低垂著腦袋。樹枝上結(jié)滿了果子,紅的紅,綠的綠,好一派豐收的景象。我曾想把這樣一幅豐收的場景畫下來,可是回家一提起筆,就只會畫一些果樹,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人。說實話,這還不如隔壁我六歲的侄子畫得好。我當然是不滿意的,就想上班時邊觀察邊畫。
上班的節(jié)奏是緊張的,我剛鋪開紙,就要去干活。有時候,又老長時間沒事干,只能盯著園子里忙忙碌碌的人影發(fā)呆。等靈感找到我,我又不得不起身去干活。干完后,靈感就賭氣似的藏起來了。反正,無論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這樣的情況讓我有些惱火。很明顯,上班的時候干不了這個事,打攪太大,沒人理解,更沒有人支持。
我天生長著一張農(nóng)歷的臉,在農(nóng)歷的氛圍里想干公歷的事,確實有些另類。
其實,我是學過一段時間繪畫的。我的外甥小超利用暑假教過我,我跟著我的這個城里繪畫輔導班的高材生外甥從線條學起。比如直線,曲線,折線。學了個把月之后,又開始學觀察,比如先整體再局部,先重點再其他等等。孩子收假了,我就自己消化學到的內(nèi)容,自己畫。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練習,還是有效果的。等到我外甥第二次教我時,我已經(jīng)能夠畫一些簡單的東西了。外甥表揚了我,給我豎起了大拇指,他在紙上寫下一句話:舅舅,你有當畫家的潛力。
我伸出兩只手,給他這個稱職的老師也豎起了大拇指。
接著,外甥又讓我了解色彩搭配。比如明暗變化,漸變色等等。色彩搭配需要天賦的加持,只有對顏色十分敏感才能自如地完成這項“工作”。然而,我卻沒有這樣的天分。練習了一段時間,總是配不好顏色。外甥看了也不怎么滿意,又轉(zhuǎn)而讓我練線條畫。他告訴我,如果能夠畫好線條畫也是可以當畫家的。他說,對我而言這叫做揚長避短。
我拍拍小家伙的腦袋瓜,對他“揚長避短”的觀點表示認同。我一有時間,就練習。柳樹巷角角落落的東西都被我畫了個遍。畫得多了,自然就像模像樣了。莊子里的孩子們看上了我的畫,他們常常來軟磨硬泡,要把我的畫拿去學校充當作業(yè)。我也樂意給他們,后來就有一些畫得了獎。看著他們拿回來的獎狀,我也十分開心。
如今,我卻始終畫不好園子里的豐收圖,我就跟自己較上了勁。
我在紙上畫風,幾道彎曲的線條倏忽間就帶來了絲絲涼意;我在紙上畫陽光,仍然是幾束彎曲的線條,只不過讓筆尖特別輕微的從紙上劃過;我在紙上畫了一間屋子,讓它矗立在畫面的右端。還需要畫一串玉米棒子,顆粒飽滿,非常粗壯。我想畫面里還要有一些玉米粒平鋪在地上,就像一到陽歷十月間,我家院子里鋪滿了玉米粒一樣……
我畫得很順利,也畫得很漂亮。我讓我的作品斜靠著墻,立在屋里柜子上。母親進來,看得都愣住了。
她拉住我的手,一遍遍翻看。等抬起頭來,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發(fā)現(xiàn),那是欣慰的淚水。而我,也為自己的出色表現(xiàn)而高興。
可是,為什么我一到園子里,就畫不出豐收了呢?
直到我失去了工作,我才又恢復了繪畫的天分。
至于我為什么會失去工作,我本不想提及。但是,既然說起了,那就說說吧。
夏天的時候,園子里老丟東西。總有人會偷偷把里面的工具帶出去,比如拆了鋤頭把的鋤頭,噴農(nóng)藥的手持式小噴霧器,三輪車的充電器等。
我不信那個邪,白天下班時站在大門口,仔仔細細地盯著一個個下班離開的人。果然,讓我發(fā)現(xiàn)了。
那個人在我們鄰村,五十歲出頭。來得晚,走得早。每天上班穿一件寬松的長袖長褲,說是防曬防蚊蟲叮咬。本來是個挺正當?shù)睦碛桑谖逸^真起來后,他就露了餡。
他當著我的面,不小心從兜里掉出來一些草莓種子。按規(guī)定這是不允許的,我拉住了他的電動車,他停下來,打好車撐,氣勢洶洶地看著我。
我指指地上的草莓種子,他就把兩只手并在一起,示意讓我把他綁起來。我?guī)撞經(jīng)_過去,打開他的車后座,發(fā)現(xiàn)了里面放著的新鋤頭。
他來了氣,一把把車推倒,躺在了地上。不明就里的路過的人紛紛過來扶他,有人就來指責我打人。我急得指地上的草莓種子和電動車后座里的新鋤頭。
可是沒人聽我的,那個人被大家扶起來,趁大家沒留意,放下車后座,一溜煙就走了。
那天我回得晚,一個人騎著車子往回走。走到半路,苞谷地里突然飛出一根棍子,準確地插進我的車輪里,我來不及停車,一個猛剎車,連人帶車在路上翻了幾個跟頭,栽倒在路上。
路面真硬。我的車輪變形了,順帶著胳膊骨也折了。車子的后座死死頂在我的小肚子上,我差點回不過氣來。我的臉上、胳膊肘、腿膝蓋還有腳面全擦破了。我趴在地上,半天緩不過氣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摔死了沒有?還沒來得及多想,猛然間,我就沒了意識。
不知道在路上趴了多久,最終還是母親把我扶回家。我吃了啞巴虧,在炕上躺了半個月。
半個月后,我回到那里。老板卻將我辭退了,理由是我工作不盡職盡責,還無故曠工半個月,扣了我當月的工資。
說我沒有盡到門衛(wèi)的責任,我承認。說我無故曠工,我不同意。我和母親堵住老板解釋,老板卻將我們推出門外,然后開著車揚長而去。
事后,我才得知,那個人原來是老板的表舅。
總之,我就是因此而丟了工作。而且,還連累了母親。
6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村上提供的公益性崗位,具體來說就是每天打掃兩次村里廣場的衛(wèi)生。
也就是在這個崗位上,我遇見了愛情。
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得到上天眷顧,讓我也能品嘗到這種美好的滋味。
那時,我每天都會準時打掃廣場。廣場西邊的亭子里,一到中午就會熱鬧起來。我不喜歡熱鬧,因為已經(jīng)習慣了安靜。我看見那些老人們坐在亭子里,陽光灑在他們被歲月擠得不再平整的臉上。有時候,只有一半臉是亮的,他們卻并不在意,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瀾。我正在出神時,她就出現(xiàn)了。
似乎是刻意安排的,老天爺是幕后的導演。她扶著一位老人,應(yīng)該是她奶奶吧。祖孫兩人并沒有坐在人群里,而是走進對面那座亭子里。兩座亭子,兩種景象,一動一靜,于我而言當然喜歡靜了。
于是,我的注意力就被她們吸引過去了。
女孩子比我想象的安靜,一路上不說一句話。她的奶奶不停地咳嗽,她就時不時拍拍老人的后背,給老人喝點水。
她的眼睛很清澈,做事情有板有眼。沒多大一會兒,她們就回去了。
就這樣,只要天氣好,就能看見她。只要看見她,我就在廣場里多待一會兒。
后來,我們就有了第一次接觸。
那天,她奶奶突然犯了哮喘,俯下身子咳嗽得很厲害。她給老人喂了點水,又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匆忙中,保溫杯從她懷里掉到地上,跟個不聽話的孩子一樣,調(diào)皮地哐啷啷滾出老遠。老人的咳嗽沒見好轉(zhuǎn),此時又要去撿杯子,她的臉上顯出焦急的神色。
廣場中,為數(shù)不多的人里面,只有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
我趕緊跑過去把杯子撿起來還給她,她感激地朝我點點頭。我顧不得還以微笑,馬上背起老人一路小跑著去了村衛(wèi)生所。
老人的哮喘屬于老毛病,大夫給開了點藥,吃過之后逐漸平靜了。我給她比劃著提醒她,不要讓老人著涼,然后又拿起藥讓她隨時帶在身邊。
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感激,對我豎起了大拇指,接著也比劃著說我是好人。我笑著擺擺手,突然意識到她可能也像我一樣是活在寂靜里的人。
怪不得沒見過她跟別人說話。我一下子覺得與她不再那么遙遠,突然十分渴望走進她的生活。
從此,我經(jīng)常能在廣場上看到她和奶奶??吹贸鰜恚哪棠桃埠芟矚g我。只要我一來,老人就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和她坐在老人身邊,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陽光躲進云層里,我就忙活著幫著她送奶奶回家。
有時候,廣場里垃圾比較多,她也會來給我?guī)兔ΑN也蛔?,她卻執(zhí)意要過來。我堅持不讓,她就假裝生氣,扶著奶奶就要走。后來,還是奶奶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攔著她。
廣場逐漸變得柔軟起來,我開始發(fā)覺人世間還有一種美好的東西叫信賴。
信賴又逐漸成長為牽掛。只要我去上班,就期望能看見她。如果她來得晚了些,我的心里就會不由得犯別扭。
她比我大方,熟悉了之后就一直帶著微笑。我指指天,意思是她來晚了。她就雙手合十放到臉的一側(cè),然后把腦袋枕在上面。我就明白,她起晚了。
我用手指輕輕掀起自己的鼻孔,她也明白我在嘲笑她,就故意要打我。
我假裝躲到奶奶身后,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她在我的腦海與記憶中占據(jù)了越來越大的位置。我把心事告訴母親,母親鼓勵我勇敢一點,主動去追女孩。
我卻始終捅不破那層窗戶紙,還是她最先表明了態(tài)度。
我們相處的五個月以后,那天她一個人出來。幫著我打掃完衛(wèi)生以后,拉著我來到廣場西邊的澇池岸邊。她把一張紙條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畫著兩個小人,手拉手在散步。她指著其中一個人,將自己的纖細的手指移向我。又指著另一個人反過來指指她。
我有點不確定,木然地僵在原地。她輕輕推了我一下,我這才回過神來。我慢慢抬起手,指指她,又指指我。她則如釋重負般點了點頭。
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了。
我成了她的鬧鐘。我的出現(xiàn)是時針,她的隨后就到是分針,我們逐漸修筑起來的默契則是滴滴答答的秒針。我們一起,迎接和抵抗時間,一起在歲月那張紙上作畫,留下我們共同的東西。
她用手語告訴我,小時候她害了一場病,嗓子壞了,說不了話。她的爸爸媽媽在她出事那一年出門打工,就沒再回來過,她就和奶奶相依為命。
我則通過畫畫的方式給她說了我的情況。
她說,她可以當我的耳朵,我就是她的嘴巴。我指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一起,來到了彼此的生活,成為了彼此的日子。
7
二十五歲,我成家了。
家里多了一個人,便多了一份生機。自從多了一個女人,家就更像個家了。
母親仍然在為生活奔波,我也換了工作。我和我的女孩(起初,我還不習慣稱她為我的女人)來到縣城一家包裝箱廠上班。收入增加了,日子便有了起色。
然而,我的女孩卻迅速枯萎了。
在我身邊,她比我還要奔波,她在抓,捏,抱,扶,扛等動作中經(jīng)歷了生活的瑣碎,什么事都要從她手里過一遍。我想為她分擔,卻笨手笨腳。她不讓我動,我就偷著做。
時間慢慢過去,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花銷一下子膨脹到超乎我的能力范圍。她在紙上畫了一只猛獸,嘴里叼著一塊金元寶。我心領(lǐng)神會,摸著她的臉頰,流著淚向她致歉。
她不能出去上班了。孩子出生后,就少了一個人賺錢,家里的開支卻成幾何數(shù)增加。奶粉,尿不濕,各種嬰幼兒營養(yǎng)品的持續(xù)供應(yīng)讓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不想讓孩子過得太委屈。于是就嘗試著做第二份工作:晚上下班后,去給一家韻達快遞點分揀3個小時的快遞,能有80塊錢的收入。
正當我滿心以為,終于可以安穩(wěn)地奔波在生活之路上時,母親卻遭遇了一場車禍。
母親在上班的路上與一輛電動三輪車迎面相撞。我趕過去時,母親側(cè)躺在堅硬的馬路上。周圍,一大灘血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司機是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被眼前的景象嚇懵了。
8CNjMGe+Hf3bWXgYciVcPg==我沖過去一把提起他的領(lǐng)子,他像木偶一樣沒有反應(yīng)。一時間,我泄了氣。扔下他,把母親抱上三輪車,慌忙開上三輪車就往醫(yī)院送。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母親已經(jīng)咽氣了。我跪在醫(yī)生面前,一個勁兒地磕頭,好幾個醫(yī)生過來扶起我,搖了搖頭,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只好把母親送回了家。
我翻遍了家里,找不到母親的壽衣。就去紙花店買了一身,央求門子的嬸嬸們給母親換上。接著,又去隔壁村子訂下了一副棺材。等我回來時,鄰居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箍墓的材料。
我這才跪下來,抱著母親失聲痛哭起來。我不知道母親遭遇了怎樣的危險,只知道那個司機也是個五保戶,根本沒有賠償?shù)哪芰Α?/p>
那一刻,我才有工夫好好看看母親了。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她的樣子,會刻在我的心里。是我,是我讓她過得這么苦,而她,卻一句埋怨都沒有。她比所有母親都過得苦,是母親中的母親。
母親的葬禮辦得很簡單。肇事司機拿來1000塊錢,我沒有收。我不想再給另外一個苦難的家庭,造成新的傷害。
我草草收拾完,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城里。
8
日子就這么艱難地向前滾動著,我推著生活的車子蹣跚前行。在生活面前,夢想往往會被碾碎。我只能撿起殘留的碎片小心謹慎將它們包起來,在難得喘息的時間里拿出來回味已然流逝的青春。
或許,我該慶幸。像我這樣的殘疾人也能被生活如此眷顧,能夠感受到家的溫暖。那么,我就該無條件地服從生活的安排,張開我的還不夠?qū)掗煹谋郯颍o我的女人和孩子遮擋風雨。
我想,我頭頂?shù)奶炜詹粫傔@么灰蒙蒙的吧。陽光或許就在明天,溫暖總會重來。誰曾想,當我這么想時,生活又給了我重重一擊。
回到城里的日子更難了,在那個冬天,我的孩子沒日沒夜地咳嗽。我和妻子經(jīng)常往醫(yī)院跑,孩子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建議我們?nèi)ナ猩匣蛘呤〕谴筢t(yī)院看看。
孩子在市上的醫(yī)院里住了二十來天,醫(yī)藥費花光了我們僅有的積蓄。那些天,我又想辦法找了一份兼職,一個人干了三份工作。
可是,生活依然沒有放過我。
那個傍晚,妻子打開門迎進來一對老夫妻,說是她的父母。就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拋下她,去了外地的父母。幾十年了,他們終于記起這個女兒了。我本來挺高興,沒想到他們是來帶女兒和外孫走的。
我堅決反對!
他們也不著急,你一句,我一句地輪番勸我。說什么我給不了她女兒好日子;說什么孩子還小,不能耽誤了病情和前程;說什么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彌補女兒……
孩子剛開始哭個不停,妻子把他抱進里屋。后來,妻子和孩子就一起哭。他們的哭的樣子,讓我更加覺得自己自私了。我的愧疚絲毫不亞于妻子的父母。
我的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腦細胞迅速地東突西撞,你擁我擠。我沒有一點頭緒,拒絕的借口卻不爭氣得像是行將熄滅的火焰,漸漸地沒了光亮。
我放電影似的,回憶著我走過的人生之路。我孤單地落地為人,難道也要孤單地終老一生?
父親和母親一定已經(jīng)團聚,他們一定也看到了我的困境。甚至,也像我一樣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充滿了愧疚。
我打著三份工,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卻依然養(yǎng)活不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依然在面對別人要搶走她們時,我卻不能顯示出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尊嚴。
近五個小時,那個下午對我來說簡直如同煉獄。我怎么能輕易放棄呢?然而,我又怎么能不答應(yīng)呢?
我答應(yīng)了,在他們離開的時候,我站在門口緊緊握住孩子的小手怎么也不敢松開。當他們下樓后,我又跑到窗戶跟前,看著妻子和孩子幾步一回頭,轉(zhuǎn)過身,斜靠在窗臺上大聲嚎叫著狠狠抽自己。
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是生活對我的宣判。而后,我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大不了,生活也把我的賤命收走。
沒有了妻子和孩子,生活就不能稱之為生活了。我辭掉了工作,回到了老家。
日子過一天賺一天,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指望。我躺在炕上不想動彈,瞇著眼睛看著太陽,我的身上冷冰冰的。
我想這就是我的命吧。生活讓我這樣,我躲不掉,逃不開,那就接受吧??傆幸惶?,當我閉上眼睛,咽下了那口氣,生活也就拿我沒辦法了。
或許,在那邊,在父親和母親的幫襯下,我興許會過得更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