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作者簡介】郭蘇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成員。江蘇文學(xué)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成員。出版散文集《風中的歌謠》《鄉(xiāng)村簡史》，簽約《楝樹花開》《小城女工》，小說集《塵埃里的花朵》。

你從車庫拖出電動車，兒子小冉跟在你身后，背著一個小山似的書包，一言不發(fā)。剛剛在樓上，你又無法把他成功喊醒，或者說，他自己不愿意醒來。

等他愿意醒來的時候，一看時間，就大喊大叫起來，怪罪你把他喊遲了。你只好像很多個早晨一樣，反駁說，我早就喊了，可是你就是起不來。

這個早上，小冉不睬你這一套，當胸就給你來了一拳。

你氣得怔住了，兒子居然能夠打老子了。

你心里一直被悲哀充斥著，就像一只圓鼓鼓的充了氣的氣球。這個時候，需要有一根針，在某處戳一下，把里面的氣釋放掉，但是，這根針，你不知道在哪兒。

你騎在車上，小冉坐在后面。在大街上，你想象路人看到你們父子這樣一幅畫面：多么溫馨?？墒?，事實是，你們之間就像隔了一堵墻。這幾年，你們之間越發(fā)像一對仇敵。

小冉不想上學(xué)，說，學(xué)校太苦了。一天到晚上課，做作業(yè)，考試?？疾缓?，還要挨打，挨罵，同學(xué)嘲笑，家長沒有好臉色。是的，你的妻子也經(jīng)常罵小冉：你笨死了，怎么就考這點分，我跟你爸當年都是學(xué)霸。小冉說，你不要逼我，逼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你嚇得不敢再說。

這個星期日，你妻子又跟小冉為了手機鬧起來，你妻子抓起一把小錘子，也不知道哪里會有這種物件，對著小冉新買的手機使勁砸下去，幸虧你眼疾手快，把手機奪過來。小冉大哭起來，跑到房間，把門關(guān)起來，從里面鎖死了。

你妻子也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從家里跑了出去。說，再也不回來了。自己不回來，你們會過得更好。

你呆呆地站在客廳，看到客廳里，丟在地板上的錘子，倒在地上的凳子、椅子。你的心就像這零下五六度的天氣一樣，似乎都已經(jīng)結(jié)冰了。

你一邊騎車，腦海里，一邊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冉坐在車后面，也沒有說話，估計還在生氣。他說，遲到了，就要被老師罰站。晚上，初一的新生，作業(yè)居然都要做到十一點多。早上七點零五分到學(xué)校早讀。

到學(xué)校門口，你把車停住，小冉從車上下來，一句話都沒有說，就直奔校園而去。站在冷冷的風里，你望著他的背影，感到心比風還要冷。

等小冉的身影消失在樓前面，你才慢慢騎車往單位去。

單位離學(xué)校不遠。你特地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小冉弄到這個學(xué)校。小冉本來的學(xué)校是一個公辦學(xué)校，升學(xué)對分數(shù)有要求。小冉成績不好，也考不上。你找了好多人，才把小冉弄到這個靠近單位的市中心的私立學(xué)校。進了一個強化班?？墒?，進來之后，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像小冉這樣的成績，在這種私立學(xué)校里，根本無法讀下去。

現(xiàn)在的學(xué)校都卷到什么樣子了。他們這個私立學(xué)校的初一數(shù)學(xué)在暑假的時候都已經(jīng)學(xué)完了。他們現(xiàn)在都是做提升題，初一！有必要這樣卷嗎？自己到底也是名校的研究生，在省機關(guān)工作的一個公務(wù)員。這世界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一個夏天，你忙著給小冉找學(xué)校，根本沒有想過還要補課。再聰明的學(xué)生，也不可能跟上班的。

果然，期中考試，小冉在班級倒數(shù)第一。剛一考完，小冉就說，退學(xué)吧，門門倒數(shù)第一，這書沒法讀了，在班級活不下去。

你也準備讓他退學(xué)了。

你問一個外地的文友老師，你們學(xué)校有退學(xué)的嗎？文友說，有啊。你就發(fā)了一個哭臉。文友老師到晚上，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就給了三個建議：第一，不能退學(xué)。第二，可以休學(xué)。第三，可以轉(zhuǎn)到普通班里面。你信了她的話。回家把這事跟妻子和小冉講了，他們都同意了。

你到了班上，七點多一點，機關(guān)都是八點或者八點半到單位，你來得太早了。

你一會兒想想小冉，不知道現(xiàn)在到學(xué)校怎么樣了。每天你都是提心吊膽的。害怕作業(yè)沒做好被老師打，又害怕小冉跟同學(xué)鬧矛盾打架。總之，你每天都活在恐懼里。

你每天都不太想回家，家里不是吵架，就是冷冰冰的，就像冰窟窿一樣。

妻子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也不想問。

你忽然想起來，給文友發(fā)一條短信，告訴她，妻子被自己氣跑了。

文友老師倒是通情達理，說，趕緊把媳婦請回來啊。又說，對妻子要溫柔，要耐心。

你就真的聽文友老師的話了。

你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發(fā)現(xiàn)，妻子把自己拉黑了。

你呆若木雞地坐著，既沒有開空調(diào)，也沒有燒開水。一直到辦公室的同事要來了。你才把空調(diào)打開。你擔心他們認為你哪里有毛病，一個省直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不會智商低到空調(diào)都想不起來開的地步。你不想他們看出你的心思。

班上有人的時候，你借口出去有事，到外面給小舅子打了一個電話。小舅子在淮安鄉(xiāng)下，沒有正經(jīng)工作，在市區(qū)買了一套房子，首付你就拿了十五萬，到現(xiàn)在也不提還——當然，也沒錢還。妻子態(tài)度曖昧——她當然是向著娘家的。你真的很生氣?？墒牵@話到哪里去說呢。

你告訴小舅子，他姐的電話沒打通，叫她晚上回來吃飯。他包餃子給她吃。說完，就掛了電話，回班上了。

心里還是在生氣：愛回不回。你是這么想的。

到辦公室，你開始打開電腦，處理昨天沒有做完的文件資料?？墒?，沒有一會兒，電話就莫名響起來。你有點煩躁，這時候打電話，不是小冉學(xué)校老師，就是老家的電話。

果然，是老家電話——弟弟的電話。弟弟在電話里，拖著哭腔說，自己出了車禍，腿折了。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你問弟弟，現(xiàn)在怎么樣？弟弟說，估計要殘廢了，得跟人家打官司。需要他回來一趟。

你想起來，這一年，已經(jīng)回老家好多趟了。妻子一次都沒有跟你回去。妻子跟母親就像死對頭，每次你說回家，妻子總是說，窮家，有什么回頭。難道母親窮，就不要母親了嗎？老家窮，就不回去了嗎？這幾年，妻子過春節(jié)也不跟你回老家，妻子不回也就罷了，也不讓小冉回去。這就太過分了。

看來，這一周，你要回去一趟。妻子肯定又要生氣。她最討厭你回老家。可是，她討厭的事情太多了。

她討厭你越來越胖，身材走形；她討厭你在機關(guān)多年，沒有升過職。她說，她在班上，總是被人欺負。因為你不是官員。她說你沒有錢。

你太難了。

你掛了電話，回到辦公桌旁邊，什么都不想做。

眼看半天時間，就這么耗過去了。你想起這周要回老家，你喜歡鄉(xiāng)下。這么多年，在這個大城市里，你雖然有了自己的單位、房子、妻子、兒子、朋友圈，可是，你總是覺得，這個城市不能收容你。你不屬于它，你是一個多余的人，一個永遠的外來戶。

只有回到鄉(xiāng)下，你才從肉體到精神徹底放松下來。你到底為什么要急于逃離鄉(xiāng)村，在城市的屋檐下討生活？

你茫然地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窗外有一棵烏桕樹。這個時候，都已經(jīng)差不多落光了葉子。你的老家是沒有烏桕樹的。秋天的時候，它金黃的葉子就像火焰一樣，一度鼓舞了你暗沉的心情。

現(xiàn)在，它只有零星的幾片葉子，在風里瑟縮著。你覺得，你像極了其中的任何一片，你這么孤獨寂寞，無助，就像城市樹上的一片鄉(xiāng)下來的葉子。一陣風，會把自己帶到何方呢。

快到中午了，你站起來，準備到食堂去吃飯。妻子即使沒有離家出走，中午也在單位食堂吃飯。你也是的，你原來吃完飯，只能在辦公室躺一躺，自從兒子到這個學(xué)校來讀書。租的房子離單位近了，你都回家午休?？墒?，小冉在學(xué)校吃飯，也不回家。晚上八點多，下了晚自習(xí)，你才去接他。

你中午回家，也還是一個人。

吃完飯，你就騎車回家了。

打開家門，屋子里出奇的空。沒有女人和孩子，家不過就是房子。也不是，沒有感情的夫妻，家也是房子。你跟文友老師說，下班。從來不說回家。只說，回去。你說，你沒有家，那只是睡覺的地方。是暫時寄居的地方。

你是一個靈魂的漂泊者，你不但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人。

妻子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陌生了?？墒?，你還是希望她回來。

你躺在床上，很久都沒有入睡。睡不著怎么辦，就瞇著。

你瞇到一點半，準備起來上班。

你想下午去班上改一改稿子。你還是一個作家。你發(fā)表文章從來不用真名。你擔心領(lǐng)導(dǎo)知道。即使這樣，還是有領(lǐng)導(dǎo)在會上這樣說，你們工作要像蕭涼寫作一樣勤奮就好了。這絕對不是表揚的話，所以，他一直都沒有做上一官半職。

你一度想到雜志社去，雜志社主編也有這個意愿。那時候，還年輕，稿子都發(fā)一些大刊。

妻子一聽這話，臉就黑了。說，你要是離開機關(guān)，她就要跟你離婚。

你回家提這個事情，你的大隊書記的老子，把一只漂亮的碗摔得粉碎，說，你省機關(guān)的要到事業(yè)單位。你回來，鎮(zhèn)長書記縣長還喊你吃飯嗎？你一句話不敢說，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

晚上，你帶著小冉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窗口的燈亮著。你想，妻子是回來了。

你心里熱了一下。你把車子送到車庫，跟小冉一起上樓，走進家里，看到妻子臥室的門緊鎖著?？蛷d里燈開著。

你一進家門，就感到屋子里就像冰窖一樣。

你想起文友老師經(jīng)常發(fā)的朋友圈，她家的桌子上不是鮮花，就是吃飯的時候，播放著溫馨的音樂……

你沒有去敲門。你是識趣的。你知道，你說什么都無濟于事。妻子需要錢，需要權(quán)利，而你一樣都沒有。

你們已經(jīng)去過民政局，你們都決定要離婚了。可是，想到小冉，你們又回來了。

不離婚，小冉就更幸福嗎？小冉變得暴躁，不愛學(xué)習(xí)，總是說過激的話，或者還有過激的行為。你想起來，小冉早上起來，當胸打你的那一拳。

你和小冉都吃過了。你沒有回來包餃子。妻子不會因為你包餃子回來的。小冉到自己房間做作業(yè)。你跟過去要陪讀。小冉冷冷地看了你一眼，說，不用你。你在小冉的目光里退縮了。你什么時候開始怕起孩子來了。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你覺得周圍所有的人都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你陷入了一個孤獨的人類的荒原。

你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妻子已經(jīng)不需要自己了。兒子小冉也不需要。也許，只有自己的弟弟和父母還需要自己。

你回到家里，都沒有看到妻子的影子。也許，她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你從門縫里，可以看她一眼。

你想，這輩子，你做錯了一件事，就是娶了這個妻子。

你忽然想在網(wǎng)上跟人下一盤圍棋。這是你的業(yè)余愛好。每次你都會生出感慨：人生如棋！是啊，圍棋一步走錯，就步步錯了。人生不也一樣嗎？

當然自己也不好。

你第一次婚姻娶的是局長的女兒，三年就離婚了。你無法忍受被人家全家控制的那種生活，那種快窒息的生活。

第二次婚姻就是你這個妻子，雖然是鄉(xiāng)下出身，虛榮心卻十足。你以為找一個教師做妻子，可以教教孩子。可是，等到妻子調(diào)到省城來，就不愿意做教師了。

你看著妻子，常常會想起普希金的那篇著名的《漁夫與金魚的故事》，你想，妻子就是這個故事里貪得無厭的老太婆啊，要這樣，要那樣。

妻子現(xiàn)在也是一個省直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自從到了省城，她就徹底變了。她看不起你的鄉(xiāng)下親戚，你的父母，你所有的家人。

你開始在網(wǎng)上下圍棋了。你一下棋，心情就好起來了。那些煩惱的瑣碎的讓你孤獨彷徨的生活就遠遠離開了你。

你沉浸在圍棋的世界里，在這個黑白的世界里，你容易找到自我。你常常是勝利的，你對自己的智力特別有信心?？墒?，在生活里，自己就是一個失敗者啊。所以，下棋的時候，你不允許自己輸，要是那天，你下輸了，你就會生氣。也不知道生誰的氣，你甚至連午飯都不吃了。

文友老師知道這個事情，就會笑你：就像一個小孩子?？墒?，你才不是小孩子。你就是認真的，你要贏。

你總要在一個領(lǐng)域里，是贏家。

你忽然就想到小冉。小冉為什么沉迷游戲？因為，他在生活里，沒有獲得感啊。小冉跟自己一樣啊。

你忽然同情起了小冉。自己跟小冉不就是同一類人嗎？

小冉是學(xué)習(xí)的失敗者，自己是家庭工作的失敗者。

你走到小冉的門前，輕輕推開門，還好。今天，門沒有反鎖。你看到了兒子的背影。小小的，有點佝僂。你忽然有點想流淚。孩子也不容易啊。學(xué)習(xí)都已經(jīng)卷到這種地步了。

你走過去，想抱抱小冉，可是，走幾步，又退回來了。小冉似乎感覺到了，忽然回過頭來。你就像一個偷偷走進人家房間的小偷，有點驚慌失措。小冉卻站起來，走到你身邊，輕輕說，爸爸，你去看看媽媽吧。她也不容易。我們都不容易。

你一把抱住兒子，大聲地哭了起來。小冉怎么知道，大人之間，跟他和小伙伴之間鬧矛盾，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但是，你還是輕輕點了點頭。說，去做作業(yè)吧，爭取早點休息。早上又要早起呢。

小冉點點頭，說，爸爸，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你去吧。

你心里一個地方，忽然就像凍結(jié)的酥油，慢慢化開了。

你走到妻子的臥室門口，舉起了手。你的手停在半空，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敲下去。

最終，你還是敲了幾下。門沒有開。里面就像沒有人一樣安靜。

你舉起手，把自己腮邊的淚擦干了。

你忽然想起一首歌，《男人哭吧，不是罪》。

你慢慢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后天是周末，你打算回老家一趟，帶小冉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