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孫鵬飛,山東壽光人。濰坊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長篇童話《蟲蟲守護天使》。在《上海文學》《香港文學》《清明》《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莽原》《雪蓮》等刊發(fā)表小說。獲第二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第二屆志愿文學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二零一八年度莽原文學獎。
多鶴在保安隊五年,第六年托人調到了后勤隊。這么折騰,是因為他看上了后勤隊管理松懈。在后勤隊過冬天,不用每個晚上起來站崗。想來可笑,二十六歲的夢想也可以卑微到只為了睡個好覺。
在保安隊時,他恨死下雪的冬日夜晚了??杉夹r候的雪夜就很浪漫,女朋友打電話叫他起來,兩個人到球場看雪。冷了便擁抱取暖。
明天就是元旦了。天氣陰冷,玻璃窗在夜霧中顫抖個不停。多鶴洗漱完,鋪好了床被,手機郵箱里跳出一條審稿消息。
多鶴把手機貼在胸口,閉上眼睛祈禱一陣。保安隊、后勤隊都屬于修理所,所里要求戰(zhàn)士在熄燈前半個小時,把手機交到隊長的手機管理柜。多鶴看看手機,還剩余五分鐘。
時間緊了點,把審稿消息看完還是可以的。
編輯問他,來稿是原創(chuàng)嗎,首發(fā)嗎,若是,留下通聯(lián)方式,在明年雜志的第二期發(fā)表。
寫小說五年來頭一次。他彎下腰用頭撞擊了一下蓬松的枕頭,蹦蹦跳跳又讀了一遍,又仔細讀了一遍,這才給編輯回了消息。
兩個糾勤推門而入。糾勤的職責是糾察后勤,專為后勤隊設的崗。
多鶴臉上掛著笑。元旦放假,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員都要來一趟多鶴所在的后勤隊。但這時候來檢查,讓他多少有些緊張,希望這笑容讓向來嚴厲的糾勤別挑什么刺兒。
兩位身上沾滿了涼氣,高個子糾勤伸出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
多鶴把手機給了他,配合檢查。
個子高挑的糾勤翻了多鶴的電子郵箱,翻了會兒相冊。都是過去和女朋友在摩天輪上拍的,女朋友給他涂了口紅,再往前翻還有女朋友的內衣照。多鶴臉上一陣燥熱。原是女朋友要給他買衣服,留了他的保暖內衣做尺寸的。只是女朋友玩性大發(fā),穿了他的保暖內衣拍給他看。
原本打算刪了的。可是刪了過去,只怕自己也變得不完整了。
多鶴緊盯著糾勤,糾勤明顯翻動的頻率慢了。
翻了一會兒相冊,又上了多鶴的微信。
微信是用來工作的,多鶴的微信群里集中著各市級刊物編輯人脈。糾勤逐條翻閱聊天記錄,不乏是多鶴肉麻兮兮的諂媚編輯。高個子翻閱完了,并沒有因為多鶴處心積慮討好哪個編輯而有任何不快,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一般,他把手機交給矮個子的糾勤。
矮個子糾勤的上唇生滿了淡淡的胡茬子,看上去還很稚嫩,該是剛刮胡子不久。矮個子翻了多鶴平時上的網站,觀看的視頻記錄。翻到一些低級趣味的東西,多鶴個人很喜歡香港導演彭浩翔,在觀看彭浩翔早期指導的三級片之后還點了贊。矮個子提醒高個子記錄下來,有涉黃傾向。又翻到淘寶記錄,訂單上寫了后勤隊的門牌號。矮個子提醒多鶴,商業(yè)泄密。
“對手若要搞垮我們經營幾十年的鏈軌修理所,只需要知道一個地址就夠了?!?/p>
多鶴以前也試過只寫村落,地址具體到臨近的村落,不寫門牌號。有幾次寄丟了,便添上了。
矮個子接著翻多鶴和女朋友的QQ聊天。多鶴小心地瞥著屏幕,因為和女朋友說的從來都是情啊愛啊有的沒的,忽而有些難為情。
矮個子并沒有讓多鶴難為情太長時間,翻了會兒便進了女朋友QQ空間。
起初看見的都是女朋友的近況,多鶴沒敢跟著看。再往前是數(shù)不盡的抱怨牢騷,說多鶴禁欲,她也要跟著吃素。矮個子富有耐心地翻到了去年五月份。多鶴的表姐結婚,到場的都是修理所職工。多鶴穿著保安服圍繞在一群職工中間,女朋友挽著他的手臂。
多鶴還沒說話。矮個子說,穿保安服照相,手機我們拿走了。
“拿走?”多鶴沒反應過來。
帶著鏈軌修理所字樣的保安服照相,牽扯到企業(yè)形象。手機沒收了。
高個子檢查了多鶴的床頭柜,從里到外把東西掏出來,并沒有管制刀具、煙火、酒之類的違禁物品。要走,矮個子問多鶴,為啥不是后勤隊枕頭。
高個子這才發(fā)現(xiàn)工作的疏忽,忙拿起枕頭檢查。
多鶴嫌下發(fā)的枕頭硬,自己在商店買的。現(xiàn)在規(guī)章已經出來了,職工必須使用后勤隊配品。矮個子問完枕頭,又摸了摸多鶴的被子。
配發(fā)的被薄,多鶴蓋的是表面套著藍色被套的羽絨被。
矮個子用攝影機拍下了多鶴的臉孔,把多鶴記錄在案,和高個子糾勤一前一后走了。
多鶴站在窗口點了支煙,直到煙頭燙到了手指才想起自己在抽煙。他覺得剛才的倆人簡直是特工。他拿不準該不該告訴隊長,稍微猶豫熄燈鈴響了,有什么事只好明天再說。簡單收拾了,便上床睡覺。
多鶴已經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匆娝臻g那些照片,又想起好多在一起的事。睡著了心里還堵得慌。下半夜夢到他初到修理所保安隊的情景,那個漫天大雪包裹著的保安培訓基地。他握著防爆叉,立著防暴盾牌,趴在雪堆里,哨子啞了,對講機和手指凍在一起了。他離開培訓場,深一腳淺一腳踩著大雪上了床。從保安服的口袋里摸出女朋友寫來的信,信也凍住了,屋子里有暖氣,他摸了摸,把信放暖氣管子上,又燙傷了手指。
多鶴醒了過來。他倚在床頭雜七雜八想著心事,中間上了趟廁所。多鶴喜歡裸睡,自從看了《荒野獵人》,每次裸身鉆進被窩,都要腦補冰天雪地里看見一匹死馬。他刨開馬的肚子,內臟已經涼了,他鉆進去,用身子暖熱。
套上內褲上廁所回來,再也睡不著。剛到修理所的保安隊,他還依稀記著,只配發(fā)了一床被。管理層定的,一床被,顯得好看,多了臃腫。把大衣蓋在被面上,會不會凍感冒全看頭天晚上睡覺老不老實,翻不翻身。他睡上鋪,一覺醒來,嗓子不舒服,一看大衣在地上。
發(fā)燒最嚴重的一次是除夕夜,他自己舉著吊瓶在修理所醫(yī)務室長廊的長椅上。病房里都是來的比他早的病友。他的手機沒有上交,偷偷摸摸跑去廁所給家里打電話。祝福完家長,又給女朋友打電話。手機已經一個多月沒充電,電池格子里只剩下一絲,他有些急,和女朋友搶著說話。女朋友多次強調,一定堅持住,一定要想方設法立功,早日進入修理所學本事。
“滿大街都是鏈軌,將來的世界一定是鏈軌的世界。你學好了,到哪里都不怕?!?/p>
說著說著兩人哭了起來。血液回流,吊瓶變得鮮紅。
一年就這樣睡過去了。隔天多鶴沒聽見起床鈴,點名時才赤身裸體從被窩竄出來。披上后勤服,踩上后勤皮革靴,站到隊伍里時點名已經結束了。后勤隊長當著大家的面批評了他。
點名之后他原本想把昨晚的事跟隊長匯報,可是面對隊長的嘴臉一下沒了勇氣。只好決定吃完飯再找隊長。沒來得及洗漱,老秦便帶著他到宿舍樓前面江邊掃落葉。
路上多鶴問老秦沒有手機的年代,后勤怎么娛樂。保安是站崗,后勤是干雜活。干后勤超過十年,就叫老秦。這位老秦便由年輕干到老,即將退休。職業(yè)生涯一直沒立功,也就一直干外圍和雜活,出的是死力氣,始終無法進入修理所內部。
老秦說,打牌。也不光是打牌,老秦邊回憶邊說,那個壓抑的年代,沒有今天這么多宣泄途徑,和外界聯(lián)系也沒有這么方便,都是靠打架釋放壓力。
多鶴沉思了一會兒,把昨晚的事告訴了老秦。老秦也沉思了一會兒,要多鶴告訴隊長。
“隊長怎么處理?”
“后勤涉黃,影響企業(yè)形象。商業(yè)泄密,涉嫌搞垮企業(yè)。不使用配發(fā)品,著保安服照相,沒有一點榮譽感?!崩锨財?shù)落著。
“通報?”
“后勤隊長念檢查,隊長再處理你?!?/p>
“怎么處理我?”
“隊長不好,我們能好?你能好?”
多鶴把落葉裝進垃圾袋,黑色的塑料袋子破了。落葉撒了。
“你把我們連累了?!?/p>
老秦還說,這只是開始,今后后勤隊管理只會更嚴格。
整個島城都在下霧,多鶴抱著掃把愣在原地,面前黑乎乎的江水里泡著冰碴子,多鶴從兜里摸出硬幣,扔進江水。許愿世事逢兇化吉。
這條水道走向較為固定的江,某個支流從多鶴所在的修理所后勤隊三分之二處穿過。江邊植被繁盛,到了秋冬季節(jié),樹葉黃了,花草凋謝,苦了駐地后勤隊的。
通常垃圾車一天只來一次,裝滿了,剩下的葉子便堆在那里。迎上清早的大霧,成堆的落葉蔫頭耷腦,打掃也費了些工夫。
老秦說垃圾車滿了,明天再來。
多鶴碎碎念著隊長不好,我不好,并沒聽清老秦說啥,老秦走了,他自己站在江邊。
多鶴還記得第一次見煙波江時,心下念著誰這么浮夸,只是一道漆黑的水溝子,竟也說成煙波江。他不能理解水溝子如何變煙波江。問及老秦,老秦指著河道說,一早一晚,早上有霧,下午焚燒樹葉,也起煙霧。所以叫煙波江。再問,河溝子何以叫江。老秦說,是大江的一個支流,早晚要匯入大江,匯入大海的。
多鶴站在河道邊看了會兒,從兜里摸出硬幣,扔進河里。
老秦問他作甚,多鶴說許愿。
“許啥愿?”
“當作家?!?/p>
“你這不是拿錢打水漂嗎?”
多鶴看著漆黑的許愿池說,“這叫水面開花?!彼舷胫斪骷?,失去女朋友之后這個愿望格外強烈。
多鶴站在江邊看了會兒,知道老秦走了。他自己沿著江面到了后勤隊的圍墻邊上。圍墻外面的水道讓老百姓的生活垃圾堵住了。老百姓利用江水輸送生活垃圾,水面腌臜多是為此。
多鶴調到后勤隊,所托之人是保安隊的老秦韓哥,韓哥是保安隊唯一一個立過功,但沒進入修理所內部的。想到韓哥,多鶴心里也有了底。韓哥的舅舅在修理所的功管部門,審批職工“立功”。因此,整個修理所,就沒有韓哥辦不了的事。
吃過早飯,多鶴去一樓小鋪買了兩包煙,跟后勤隊請了假去保安隊。
到了之后才知道韓哥回家住宿了。結了婚的保安是要輪流回家住宿的,兩周能回去一次。多鶴打電話給韓哥,韓哥還沒起來。韓哥問多鶴是不是有病,這么早打電話,多鶴說清了事情經過。韓哥沉默了兩三秒鐘說,這事要抓緊辦,真等到通報,你就死了。
一個小時后韓哥穿著便裝到了保安隊門口,韓哥捏了捏多鶴的臉,說后勤就是養(yǎng)人,胖成啥樣了。倆人并肩交談著到了糾勤隊。
韓哥把昨晚一高一矮兩個糾勤叫了出來,聊了幾句,矮個子糾勤并不買賬,也沒透露具體情況。
“找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表n哥說。
“別來這套?!卑珎€子糾勤板著臉。
“你們糾勤隊的我都認識?!表n哥說著摸出電話,打給他們糾勤隊長。說了幾句,韓哥把電話給矮個子。
“把手機還給他?!彪娫捓锏募m勤隊長說。
矮個子盯了多鶴一眼,說,“我很同情你,但是這樣不符合規(guī)矩?!?/p>
“別來這套?!表n哥說。
矮個子并不慌張,也沒有服從隊長,直接把手機掛斷了。
“沒商量了?”韓哥問他。
矮個子看了韓哥一陣,說沒商量。
韓哥把多鶴給的煙塞給矮個子,矮個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扔了。
矮個子叫著高個子,倆人回了屋。
矮個子的行為鼓舞了多鶴。多鶴忽而有了面對隊長的勇氣,他勸解韓哥說,不要了,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吧。
多鶴邀韓哥一起吃午飯,韓哥說家里有事推脫了。分手后,多鶴回了后勤隊。
多鶴到隊長宿舍,隊長和一堆老秦在打牌。多鶴站著看了一會兒,回自己屋找了張椅子坐下,有了寫小說的念頭。
多鶴寫過太多的小說,投過太多的稿子。好多他自己記不清了。其實昨天晚上審核的稿子,多鶴只知道小說名字,內容已經混淆了。
多鶴念書那會兒就經常把功課混淆。課文是要背下來的,考試要考。發(fā)生在多鶴身上的事比較邪性,課文背下來了,考試考的也是多鶴背下來的段落,只是考的不是全文。摘取的一段文字,開頭或者中間空出兩個字,讓多鶴填。比如“仍然”“仍舊”“依然”“依舊”,都是詞意相近的選項,多鶴幾乎次次填錯。
明明費盡心力記住的,怎么會填錯呢?活像中了魔咒。多鶴開始也不是班里的差生,只是次次考試都考個低分,也便成了差生。
現(xiàn)在,這個魔咒解開了。多鶴自己發(fā)表的文字都混淆了,只能記得標題,就更別說是別人寫的了。多鶴覺得好笑,是不是作者本人考試,考自己的文字,也會填錯。
多鶴面對著筆記本電腦,打了半天腹稿,決定寫一個新的小說。
明年二月份就要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了,趁著現(xiàn)在不驕不躁多寫幾篇,以后恐怕受到廣泛關注,就不能心平氣和寫東西了。多鶴惋惜道,好日子總是有限呢。
一個上午啥也沒寫出來,幾乎每一個段落,都有女朋友的身影游走其間,攪得他心神不寧。中午吃過飯,沒有午休,接著打腹稿。
寫社會現(xiàn)實題材,只上了一年技校,社會經歷嚴重匱乏。已經二十六歲了,寫校園愛情早已過了年紀,都市愛情太不熟悉。寫現(xiàn)實題材,保安之路,后勤之家,倒是自己的本域。只是他對于后勤工作、保安生活意見太多,能否一一呈現(xiàn),還是有選擇的呈現(xiàn)?呈現(xiàn)多了,倒成了攻擊。呈現(xiàn)少了,說一半掩一半,自己也c052c98c73e3058fec6f180965273d8c不痛快,反倒失去表達的欲望。
一個下午啥也沒寫出來。小說悉數(shù)胎死腹中,不是主題不夠深刻就是思想導向性太強。吃過晚飯,繼續(xù)坐在椅子上冥想。
想了半天也沒頭緒,索性先丟一邊。所以到了晚上點名,多鶴早早地去了。點完名,老秦找多鶴談話。問多鶴事情怎么樣了,多鶴說任憑隊里處理。老秦說,你提前跟隊長說一聲,讓他也有個準備。
多鶴去了隊長宿舍。
隊長拍了桌子,問多鶴是不是豬腦子。說多鶴來后勤隊這么多日子了,除了惹麻煩,什么貢獻也沒有。這樣的人干后勤有什么勁。說完可能覺得話失了,過頭了,又轉話頭安慰幾句,問起來多鶴家里的情況。
問起家里,多鶴想到的只能是女朋友,女朋友跟一個胖子好上了。胖子給女朋友剪過手指甲和腳趾甲,多鶴見過女朋友和胖子秀恩愛的照片。那個胖子胖得很勻稱,很好看。
多鶴自己捋了捋哪里錯了。中學時候考試考不到高分,后面失去學習興趣,厭學??忌狭思夹#J識了女朋友。后來出門求職。單獨拆開都沒有錯,或者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錯了。干保安之后好了五年。除了五年來見面的七十五天,多鶴一直用甜言蜜語和海誓山盟維持著這段感情。忽然某天,在所有兌現(xiàn)不了的情話都說了一遍之后,一句話都說不下去了。
多鶴給女朋友買了新衣服,女朋友又給他寄了回來。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封信,信上說胖子也在給女朋友買衣服,希望多鶴別破費了。多鶴厲聲呵斥女朋友,希望女朋友專一,放棄和胖子來往。女朋友淡然道,我就是這樣的人,你禁欲,也要我吃素?
多鶴說,眼下的日子都是暫時的,早晚會過上另一種生活。
哪一種生活呢?
隔天早上多鶴跟著老秦到江邊打掃落葉,迎上清早的大霧,成堆的落葉蔫頭耷腦,打掃也費了些工夫。
中間響了一次早飯鈴,吃完飯又接著打掃。
老秦說過去都是把樹葉攏成一堆,點火燒了。
“現(xiàn)在咋不燒?”
“垃圾車滿了,明天再來?!崩锨卣f著要回去。
“這么堆著,啥時候打掃干凈?”
“要不弄一小堆,點了?”老秦蹲下去摸了摸落葉,多鶴也跟著摸,濕乎乎的。
“我有辦法?!倍帔Q說。大食堂有固態(tài)酒精,可以弄點過來。多鶴見大食堂前面的公告欄里一群人圍著,忙擠上去看,飯前修理所管理人員帶著相機進了后勤宿舍,拍了一堆照片。有一張是關于多鶴的,標題是個人衛(wèi)生極差。蔚藍色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還說得過去。一條沒有褶皺的雪白的白床單,說得過去。只是床頭上放著一封皺巴巴的信。
這就和后勤的衛(wèi)生標準不符了。
多鶴上高中時一條毛巾掛歪了,讓宿舍管理人員記了下來,后來班主任給多鶴的爸爸打了電話。多鶴爸爸怒氣沖沖而來,又怒氣沖沖而去,走前還當著那么多同學踹了他。
沒敢多想,多鶴抱著一盒子固態(tài)酒精跑去了江邊。
老秦搖搖頭,嘆息著現(xiàn)在管理嚴了。
“不燒了?”
“讓糾勤抓到也是個事?!崩锨卣f完就走了。
多鶴自己在原地站了會兒,水面的白色垃圾在冰凌上冒了個興味索然的尖兒。太陽出來后,霧散了,霾依然遍布其中,水面的冰凌些微化開。任由松綁后的白色垃圾隨波逐流,浮浮沉沉。
多鶴成年之后就只有兩件事滿意,第一是寫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篇小說都不曾發(fā)表,他對于寫作是動搖的。第二是自己交了漂亮的女朋友。越是對于寫作動搖,越是看重女朋友。在完全失去女朋友之后,唯一的安慰就是寫作了。
多鶴回了屋子,把床頭的信撕了,繼續(xù)寫作。
仍是打了腹稿,一個字都不能寫出。腹稿打多了,一條小說的脈絡也就理順了。要寫的是多鶴和韓哥。說是多鶴奉命上任地方官員,路途中想借機拜訪一位出世高人。到了江邊,高人劃船來接。高人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他說,“我奉旨去下冰雹,順道接你過江。”
“敢問高人……”
“世人皆稱我韓哥,其實我是出世雹神。”
多鶴一聽,驚愕的臉面變了顏色。
“冰雹,下在哪里?”
“你任命的一圈之地?!?/p>
多鶴雙手齊胸,跪地參拜,祈求免除。
“我奉旨行事,多少自有定量,不可徇私。致歉致歉?!?/p>
多鶴埋頭不起,再三請求免除災害。船到了對岸,高人卷起陣風走了。江面煙霧繚繞,一聲霹靂,下起了饅頭冰雹,房搖屋動,室內桌盤顛倒。只是多鶴留了心,發(fā)現(xiàn)表面上溝滿壕平,莊稼地里唯幾粒耳。
故事就到這里戛然而止。多鶴突然收了笑,若猛獸狂奔在原野,他的手指快速敲打起了鍵盤。直寫到晚上點名,抬頭看時間,已經錯過了點名。熄燈后他停止打字,意識到每一個字都是寫他自己的,他在黑暗中哭出了聲。
凌晨,多鶴在床上翻了個身。他的十五天年假休完了,還有整整一年才能再見到女朋友。屋子里彌漫著襪子和腳丫子的味道,老秦離他一步之遙,正打著鼾。多鶴一直沒有適應集體生活,可悲的是從小到大過的都是集體生活。
多鶴下床穿好了便裝,蹲著仔細綁好了鞋帶。
老秦撓了撓臉,起來上廁所。多鶴忙鉆回被窩。
多鶴睡覺也打呼嚕,老秦見他裹在被子里很安靜,上廁所回來便披著大衣坐在他床頭。
老秦嘆了口氣說,時代變了。
“時代變了,在過去,一年和媳婦見一次面太正常了。”
老秦咂咂嘴,似在品味自己年輕的那幾年,接著說,“現(xiàn)在外界誘惑多了,子女受到的教育也不一樣了。誰還傻傻等你,只圖一年見一回?”
老秦摸了摸多鶴精濕的一張臉,多鶴扭過頭,臉沖著墻壁。“相思的滋味不好受吧?”
老秦慢悠悠點了支煙,自說自話了一通,抽完煙,擦了擦眼角的淚,趴在多鶴耳朵上說了幾句。多鶴嗚嗚咽咽起初答應著,很快坐了起來。
“老秦……”
“你去找她吧,煮熟的鴨子可別飛了?!崩锨卣f完便躺回床上。
多鶴坐著沒出聲。
“去吧,出了事我頂著?!?/p>
多鶴猶豫了會兒,下床抱著胳膊出了門,走進茫茫夜色中。躊躇不定時,想到自己從前是保安隊的,便沿著甬路上蠟黃的燈一路走到保安隊大門。韓哥正好在坐崗,韓哥見了他很是突兀,在室內招手要問他啥,此時比他年輕的保安問了聲好,他抱著胳膊點點頭,然后就跑開了。
按照老秦教的,一出了門,拔了手機卡,徒步走了半個小時到鎮(zhèn)上。在清早的地攤上買了兩張新卡。
給女朋友撥了電話。
女朋友讓電話吵醒,打著哈欠問誰,多鶴說我們見一面。手機那邊傳來男聲,甕聲甕氣問誰。女朋友說前任,又問多鶴有什么事嗎。多鶴說見面就知道了。
打完電話多鶴把手機卡扔了,又插上了新卡,和老秦聯(lián)系。
后勤隊的人這會兒剛起床,還不知道隊伍里少了個人。
多鶴向老秦匯報之后,乘上了火車。到了下午,隊長找不到多鶴已經急了。帶著一部分人留守在修理所查看監(jiān)控,另一部分人分成幾撥陸續(xù)上了不同的車次。
隔天,后勤隊的人找到多鶴的家時,多鶴也找到了女朋友的新家。女朋友站在門口,握著從前的信默默流著眼淚。
多鶴像是重新經歷了干保安前的分別,最后一次休完年假回后勤隊前的分別,女朋友都是這樣,像個小怨婦一樣站在那里,一句話不說,只知道流眼淚。“你能不能不走?”許多天后,女朋友總要這么說一句。
多鶴想說,我不走了。只是一切早已咫尺天涯。
女朋友先回過神,從墻上掛著的男士大衣里摸出一疊錢,塞給多鶴。
“別耽誤了你,你走吧?!?/p>
走?還是第一次讓他走。多鶴拉了拉女朋友的手,忽然變得渾身無力。
“出遠門回來,洗洗頭再走吧?!迸笥褟闹谐槌鍪?,和他保持著距離。
多鶴脫了上衣,女朋友打熱水給他洗了頭發(fā)。他坐在床上,床下面是成雙成對的棉拖鞋。女朋友給他擦頭,他一把握住女朋友的手。
毛巾掉到地上。
女朋友掙脫不開,“要這樣,你殺了我吧?”
多鶴愣愣地看著女朋友,又瞇眼睛看透進窗簾的陽光?!拔覛⒁浑p。”
“那你算成全我們了。”
多鶴環(huán)顧了一圈女朋友的新家,一邊的茶幾上擺著女朋友和胖子的合影,胖子胖嘟嘟的小嘴涂得紅燦燦。從前女朋友也給他涂過口紅。
他最后望了女朋友一眼,女朋友又像個小怨婦一樣站在那里,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流淚。
元旦假期結束了。多鶴逃了一天,隊里關了他一周禁閉。一周后下午,老秦在黑不溜秋的江邊找到多鶴,說有個叫韓哥的來過,手機的事情搞定了。
多鶴沒在意這些,倒是地上堆這么多葉子看著別扭,別扭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拿出固態(tài)酒精看老秦,老秦默許了,倆人在凍土枯黃的岸邊抽了支煙,然后把葉子點了。
起初濃煙滾滾,后來火大了,煙小了。
瘦弱的黑黢黢的一汪河水,在煙霧烘托下,波瀾壯闊起來,是一條名副其實的煙波江了。當年崔顥作詩,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是想家中妻子嗎?才華橫溢卻又壯志難酬嗎?
多鶴第一次見煙波江,只是一道漆黑的水溝子。老秦說,一早一晚,早上有霧,下午焚燒樹葉,也起煙霧。所以叫煙波江。老秦說,這道河溝子是大江的一個支流,早晚要匯入大江,匯入大海的。
多鶴從兜里摸出硬幣,扔進河里。他和女友的區(qū)別是巨大的,女友享于現(xiàn)狀,只能做一條河,或者一個支流。而他多鶴,是遲早要匯入大海的。樹葉燒完,多鶴從河里打了盆水澆滅了火焰。
可他心里的火焰正在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