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玉龍,江西都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雨花》《天津文學》《廣西文學》《四川文學》《清明》《安徽文學》《山東文學》《飛天》等。
剛走進辦公室,主任就對我說,正好有個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辦。我以為主任開玩笑,可看到主任眉頭緊皺的樣子,才相信是真的有事。主任比我年輕多了,挺白凈的一個小伙子,個頭高,顯得英俊挺拔,戴著眼鏡,滿滿的書生樣子。只是遇事有點急躁,不會藏著掖著,明目張膽地表露出來。這樣的人好相處,與他共事多年從沒鬧過什么不愉快。果然,主任從桌子上抓起一張信紙,對我說,真是頭一次哩,還真有人舉報這個事。說著,主任把那張信紙,準確地說是舉報信交到我的手上。信是手寫的,很潦草,好像是匆忙趕時間而一揮而就,我連猜帶辨把信看完,心里松下一口氣,開玩笑地對主任說,人家是看著我沒事干,找個理由讓我去跑跑腿吧。主任這才舒展眉頭,露出一絲笑意,說,任務(wù)就交給你了,有什么情況再聯(lián)系。
我們的辦公室叫精神文明辦,事兒確實不多,主任還是兼職的,他的正職在宣傳部。每年評選一次小城最美家庭的工作就落到我們頭上。這個活動已評十屆了,這是第十一次評選,剛在當?shù)匦侣劽襟w上進行了公示,哪想還真有人寫來了舉報信,指出里面有一個家庭不符合條件。辦了十多年這樣一個活動,出現(xiàn)有人舉報的事還真是頭一回。
我把手上的舉報信晃得嘩嘩響,并信心滿滿地在主任面前表態(tài),一定會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主任嚴肅地說,別把這事當成小事一樁,要認真核實調(diào)查。我嘴上答應著說那是肯定會的,心頭卻想,正好趁這機會到鄉(xiāng)下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或許是人家開的玩笑呢。
被舉報的這個家庭的主人叫王建平,一家四代同堂,據(jù)說是和和美美的一個大家庭,還有全家福照片作為佐證。所有參評的家庭都是由各單位和社區(qū)推薦來的,且有蓋了章的推薦材料,我們辦公室組織婦聯(lián)等相關(guān)部門評審,一般也沒什么差錯。舉報者是實名的,叫王小虎,他在信中說王建平虐待他的父親,把他一個人丟在鄉(xiāng)下一個破屋中,根本不配最美家庭這個稱號。王小虎沒留聯(lián)系電話,只留下一個家庭地址??磥恚紫染鸵业酵跣』?。
根據(jù)王小虎提供的地址,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王建平鄉(xiāng)下老家村莊上的人,這樣說來,舉報的內(nèi)容應該不是人家的惡作劇吧。參評的申報材料上有王建平的聯(lián)系手機號,我想給他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想想還是放棄了。這事還是先不要驚動當事人為好,先把他父親的真實情況了解清楚再作道理才是。
老王莊坐落在小城的最北端,屬于偏遠的山村,開著導航,開車都要跑一個多小時。正遇上大霧,車子不敢開快,路上還碰上有追尾的,又耽誤了半個多小時。早上八點動身開的車,十點半才到達目的地。大霧早散盡,太陽一出來,讓人心頭亮堂了許多。
村頭的大樹底下有塊大場地,正好可以停車。我把車子停好,一出車門,跑來一個幾歲的小孩,也不怕生,撿起一個瓦片上來要往我車門上劃字。我吃了一驚,情急之中一下子把他手中的瓦片扒拉出來摔碎,并嚇唬說,小孩子不要亂劃,車子里面會伸出刀來割你的手。
割你個頭哇,有這樣嚇唬小孩子的么。
樹底下突然站出一個影子,惱怒地對我發(fā)火,緊緊抱住孩子,對我怒目而視。這是一個老婦人,白發(fā)很長,卻稀疏,像深秋田野里的枯草,隨風飄搖,風一大,似乎要連根拔走。她的個子太小,以至我下車時都沒發(fā)現(xiàn)。
我尷尬地站在那兒,老婦拉著孩子轉(zhuǎn)身進了場地旁邊的屋子,隨風飄過來一句話,有車顯擺么事哩,現(xiàn)在哪家沒有個車子?
鄉(xiāng)下婦人,真的這么沒素質(zhì)么。我望著兩個矮小的背影,在心里自問。本來還想向她打聽王小虎呢,看來得到村里面找別人了。
一眼望去,村子里有幾十戶人家的樣子,奇怪的是,卻很少見到人。雖說村里年輕人都外出了,老人小孩總該留守在家吧。有兩條狗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一回頭,它們又跑遠一點,好像我是它們稀奇的獵物。
終于見到一個光頭大爺,正在門口喂著小狗狗,我上前向他打聽王小虎的屋子,光頭大爺緊盯著我說話的嘴巴,身子靠近過來,似乎想聞出我早餐吃的鹵面味。我看出來了,大爺有點耳背,聽不清我的話,我的嘴巴靠近他的耳根,大聲地再說了一遍。光頭大爺遲疑了一下,問我是找王小虎要賬的么。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王小虎欠了許多債務(wù)?我使勁地搖頭,光頭大爺蹲下去抱著小狗進屋,我正要跟進去,他空手出來了,往外走。我站在原地不知他意思,他回頭對我招了下手,這才理解他是要帶我去王小虎的屋子。此時已是春天了,光頭大爺還穿著冬天的棉襖,黑不溜秋的顯得破舊,腳下倒是穿著一雙新皮鞋,跟在后面看著總覺得有點像某位大佬演的小品里的人物。緊跟在光頭大爺身后,在一個樓房前停住,光頭大爺回轉(zhuǎn)身對我說,這是他屋子,自己進去吧。說完就回轉(zhuǎn)身,太陽光照射在他頭上,讓我有些恍惚。
咦,這不就是剛才那老婦人的屋子么,王小虎就是她的兒子?
我站在屋外徘徊不定,向里張望了一下,希望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屋門半開著,門洞里什么也看不到。我只好向著里面大喊一聲,王小虎在家嗎?半天沒回音,又喊一聲,出來的是那個老婦人。見了我,臉色一冷,說,找他做什么?我露出笑臉,點頭彎腰說,我是小城一家單位派來的工作人員,王小虎給我們寫了一封信反映有關(guān)情況,我來找他核實一下。老婦人再認真打量了我一下,面無表情地說,走了,不在家。我說,他給我們寫信的時候也不過幾天時間呀。老婦人說,前天坐火車走了。我失望地收回目光,還不死心,問她有沒有王小虎的手機號碼,老婦人沒好氣地說,他換手機號比換衣服都快,我哪有他的號碼?這時那個小孩從屋里跑了出來,身上弄滿了飯粒,看到我,目光縮了回去。老婦人見狀,罵道,討債鬼,吃個飯也不清爽,又不愿意跟你爸去,明天你自己去找狠心的娘去,省得在家禍害我。
我本來還想向她打聽王建平的屋子,親眼見證他父親的真實生活,看到老婦人指桑罵槐般的怨聲咒語,只好趕緊離開。
村里人少,屋門都關(guān)閉著,找個人問詢都不容易。找來找去,終于看到有個大娘站在屋檐下張望著什么,我走過去親切地喊了一聲大娘好。大娘剛才是在遠眺,好像根本沒發(fā)覺近前的我,似乎嚇了一跳,有些惱怒地說,你是哪個,莫擋住了俺的光。我也站在大娘同一水平位向前望去,前面是一口大池塘,再前面是山,山那邊是什么,不知道。我問,大娘你在望什么呢?大娘往前走了兩步,雙手遮住刺眼的陽光,說,你看那是什么?我再順著去看,前面還是山,擋住了一切。我問,在哪兒?大娘說,抬起頭,一只好大的鳥呀!我抬起頭,看見云層里鉆出一架飛機,沒有半點響聲,大概還要等些時候才能傳來聲音。我撲嗤一笑,說大娘真會開玩笑,那是大鳥么?這時從屋里走出一個老頭,大聲呵斥道,又在胡說些什么,還不進屋去!大娘見了老頭,臉色一緊,聽話地轉(zhuǎn)身進屋。老頭見了我,不好意思地對我苦笑著說,老伴頭腦有點不靈光,整天就只曉得站在屋前遠望,落下的這個病根醫(yī)生說治不好,怕是要帶到棺材里邊去喲。
我得抓住這個老頭,向他打聽王建平的屋子。老頭看樣子還算強健,頭發(fā)稀疏,卻烏黑,說話聲音宏亮,中氣足。見問起王建平的屋子,老頭搖頭說,他哪有屋子,早賣了。我急問,他父親不是在村里生活么,沒屋子他住哪里?
你是說古仔呀,他有屋呀。我這才知道,王建平的父親叫古仔,或許這是他的小名吧。他們不是一家么,怎么說兒子的屋賣了老子又有屋呢。我被老頭的話給說蒙了,急著想請老頭帶我去古仔的家。老頭說,你現(xiàn)在去也見不到他的。
出遠門了?
lUMLNVPWkpWl111mPJWjUDLkKKDdjjrGTy5sltVRkfc=哪里喲,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哪有什么遠門出,真要是遠門那是不能回來的喲。他是去看戲去了。鄰村有個百歲老人做壽,演三天三夜的戲,今天是最后一場。
怪不得呢,村里也沒見什么人,大多都去看戲了?
老頭點點頭說,都去了,都喜歡看戲哩。
我突然問,你為什么不去呢。
老頭一愣,嘆了口氣說,要守著她哩,我一走,她就要跑出門,一直往前走,不會拐彎,哪怕前面是水是山是樹是墻。老頭停住,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是來找古仔的呀,可能還要等半個時辰了,到時他們都要回家吃飯,演戲的也要吃飯哩。要不,先進屋里坐坐吧,喝口茶。
也好,反正要等他們回來,口也渴了,跟老頭進屋喝口水吧。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屋是二層的樓房,建設(shè)得有些年頭了,沒個清爽的女人收拾屋子,亂糟糟的像進了賊一樣。老頭精神卻好,給我倒了一杯茶后,拉過一把椅子給我坐。大娘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幾下,被老頭喝斥了幾句躲進里面去了。
我問,就你們?nèi)覜]去看戲?
老頭說,是呀,我們都是走不動身,要不也要跟去瞅熱鬧。
趁這機會,我向老頭打聽王小虎的情況,見不到舉報人,他的情況還是要搞清楚的,好回去給主任一個交代。
老頭嘖嘖撇嘴,說他呀不說也罷,村莊最窩囊的一個男人,老婆都守不住,跟著別人跑了路,自己又不務(wù)正業(yè),賺不到一分錢不說,還倒欠著許多債,把孩子留給家里的老娘,奶粉錢都不寄。
我真沒想到,王小虎竟是這樣的一個人,那他為什么還要寫這個舉報信呢?自己的事兒煩都煩不過來,還要多管這份閑事?
是呀,自己的事還管不過來,他要管人家那個閑事做什么呢。老頭也跟著說出這話,拍著腦袋一想,便笑了,王小虎也是個小肚雞腸的人,莫不是還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事?
十多年前有什么事呀?
俺還說不出口哩,具體的什么事就不說了,反正王小虎在城里犯了一個事,找王建平幫忙,沒想王建平一口拒絕了,還給他上了一場人生政治課。后來王小虎回到村里時就老說王建平的壞話,讓村里人對王建平有了另一種看法。
老頭抽出一支煙自己點著,沖我笑笑說,煙太差了,就不敬你了。我不抽煙,出門時身邊特意帶上了一包煙,老頭的話提醒了我,我趕緊撕開煙的包裝,抽出一支給了老頭。老頭也不客氣,接過來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夾在耳后說,你的煙好,我就不客氣了。大娘又從里屋走了出來,老頭大聲罵了幾句,我忍不住問,大娘生病多久了?老頭一愣,站在那兒似乎在思索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煙氣向上卷著圈兒,貼著屋里蛛網(wǎng)般的電線爬行,隱藏在灰不溜秋的墻縫中。
不長,也就一年多吧。她開始還正常,只是站在屋檐下遠望,后來就說出胡話來,越來越不正常了。
沒上醫(yī)院看過?
去了,也沒有多大的效果,醫(yī)生說,這是心病,還是回家調(diào)養(yǎng)吧。
可以去大醫(yī)院看呀。
老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還去上什么大醫(yī)院,那不是把錢往水里丟么。老頭看我的眼色有點不友好,狠勁地抽了一口煙。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兒女都在外打工了吧。
是喲,兒子一家人都在外買了房,孩子也在那兒讀書,過年才回一趟。女兒么,遠嫁了。
你女兒不回來看望你們么。
回來呀,開始是一年一次,后來是三年一次,現(xiàn)在不回來了,老伴天天站在那兒望。
不回來?
回不來了,前年的一個事故。老頭說出這句話后,抹了抹眼淚說,老伴就是想不開,人生在世有什么放不下呢,到頭來誰不走那條路?他把煙屁股在地上按滅,從耳后抽出我給的煙再點上,煙氣貼著他臉面爬行,使我的眼睛不由模糊起來。
老頭給我添了一下茶水,茶杯沿上結(jié)有許多茶垢,剛才沒看清,一口喝了大半,索性閉著眼再喝了一口,老頭高興地對我說,你們城里人總講究許多,其實太講究了也不好,別看俺村子不大,托現(xiàn)在好社會好政策的福,八十歲往上的老人有幾十個哩。我說,那應該叫長壽村啦。老頭笑笑,算是默認了我這種說法。
比如那個光頭老漢吧,你剛才不是說他帶你到王小虎家嘛,你曉得他多少年紀呀。
看樣子也有八十來歲吧。
嘿嘿,他可是俺村里最高壽的老人,今年九十六了。
我暗吃了一驚,光頭大爺雖耳有點兒背,看樣子身體還不錯呀。我問,這么大年紀,家里也沒個人陪他么。
他哪有家人喲,除了一個小狗跟著他。
家里人都——
人家一世沒有結(jié)過婚。
那真是孤單呀。
他年輕時走南闖北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人活一世,見過一些世面,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也不算孤單吧。再說他現(xiàn)在有五保,一個人活得滋潤。
老頭說的話不錯,我點點頭,又低頭喝了一口茶?,F(xiàn)在,我該走向正題了,了解一下王建平父親的情況。這時,外面有了吵吵嚷嚷的聲音,老頭起身往屋外一望,高興地對我說,他們看戲回來了,你可以找古仔了。他的屋最好找,全村最小的房子,往南走到村頭。
全村最小的屋子。我心頭隱隱有點不快,看來,王小虎舉報內(nèi)容不假呀。
走出屋子時,我再給老頭遞了一根煙,老頭雙手接過,粗糙的皮膚觸到我的手指,那是一種硬梆梆的碰撞感。
村里有些喧鬧,女人和小孩子的叫聲最為尖銳,各家開門的吱呀聲漸次傳到我耳邊,雞飛狗跳貓上墻,村里突然之間有了生氣。我在村里各個屋子之間穿梭,有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們笑笑,算是打個招呼。那人也回了個笑,進屋,大概是趕著做飯吧。村子的最南邊,果然有一個低矮的小屋,四五十平米的樣子,屋前有雞在吃食,想必是餓了,搶著,跳著。忽地從屋里奔出一個老人,金黃的稻谷一撒,大聲喝道,搶什么搶,都有份,大黑,你亂竄什么哩,凈在里面搗亂,等下再給你。一條小黑狗被老頭從雞群里趕了出來,一見我的到來,瞪著烏黑的雙眼看著,忽地后退一步,汪汪大叫起來。
老頭回過頭來,見了我,以為是路過,沒有理會。待我停下來,站在他面前時,他抬手遮住額頭前的陽光,問,你找人?
大爺好,你是王建平的父親吧。我抽出一支煙給他。老頭舉手推開了。
他在城里,你到鄉(xiāng)下來找什么?老頭目光冷傲地看著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谷屑。我不惱,依然笑著,看著眼前這個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老人。
正午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連胡子都閃耀出金光。別人的胡子要么是黑要么是白,他的卻是一片金黃色,讓我想起金發(fā)外國人。頭發(fā)少,圍著一個圈,好似《西游記》里的沙和尚。粗粗看上去,肩背稍有點駝,手掌骨節(jié)大,看樣子沒少干過體力活。
我靠近他一步,再次把煙遞上,他只好接過來,夾在耳后。我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進屋坐坐可以吧。
老頭警惕地看著我,說,莫不是那小子又找人來做工作吧,我跟他們說了多少遍了,不去他們住著籠子一樣的城里,讓我在村里自由自在多活幾年吧。
我趕緊聲明不是他兒子派來的,臨時編了個理由,說是記者采訪的,聽說村里有許多長壽老人,想寫個稿子宣傳宣傳。
老頭這才客氣地把我領(lǐng)進屋,說,正是中飯時間,不嫌臟的話,就在俺屋里吃個飯吧,先喝口茶,俺得先做飯哩。下午的戲場兩點多要開演,俺還得趕去看戲喲。
我本想拒絕,轉(zhuǎn)念一想也就爽快地答應了??粗先寺槔纳碛?,我在心中感嘆,這么一大把年紀,住著這么一個低矮的屋子,還有這么好的心態(tài),對現(xiàn)代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了。
屋子只有兩間,紅磚綠瓦,外墻粉成白色,內(nèi)墻沒有粉刷,簡單樸素。屋內(nèi)墻上釘著一排釘子,上面掛著許多物件和袋子。地面是用紅磚鋪的,縫隙處填滿了沙子,顯得十分平整。里間為臥室,床底下好像堆著東西,前面墻上掛著一個40寸的電視機,也許,唯有這個才算是現(xiàn)代化的東西吧。廳堂一分為二,前邊是飯桌客廳,中間拉上了一個布簾,后面放著農(nóng)具什么的。屋里真的很簡陋,但擺放得齊整,一點也不顯得亂。
我一抬頭,嚇了一跳,屋頂?shù)囊粋€角落里有一個圓形攝像頭在轉(zhuǎn)動,像一雙眼睛那樣盯著我,我忽然感到渾身不自在。這個東西肯定是老人的兒子王建平請人安裝的,讓它時刻監(jiān)視著父親,或者說在保護著他。我估計,老人的臥屋肯定也有。父親再犟,終究是斗不過兒孫們的,一切盡在他們的掌控之中,而老人卻渾然不覺。
屋外有個狗窩,旁有一個雞圈,而雞籠卻擺放在大門的右角。我想,白天雞們是關(guān)在雞圈里的,到了晚上才讓它們進屋里的雞籠,這樣才安全。記得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經(jīng)常會有偷雞賊。
從剛才的交談中,我可以看出并不是王建平不接他去城里,而是他不愿去,那么,王建平應該多來鄉(xiāng)下看看父親,這樣才是一種和美。黑狗進屋來,它不再對我吠叫,圍著我轉(zhuǎn)了幾圈,趴在我不遠的地方盯著我,好像只要我有什么不好的舉動,它就會一撲而上。廚房是在屋外搭建的一個小屋子,辣椒味兒直撲我的鼻子,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我站起身,走出屋門。
這屋地勢較高,向北一望,差不多整個村子盡收眼底。房屋的結(jié)構(gòu)都差不多,但有高有低,外墻都粉得雪白,像是一個老人換上了一件新衣服,光鮮亮麗,估計是剛搞了村莊整治這個項目。前兩年,我們單位的主任還下去兼任過一個村委會的第一書記,那里的村莊也在搞村莊整治,我給主任送材料去過,印象深刻。
炊煙從各個屋頂飄出來,飄上去,連在一起,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團霧,飄在村后樹林的上空,一白一綠形成兩個鮮明的對照,是在城里很難看到的一種風景?,F(xiàn)在很多農(nóng)村做飯都不用柴灶了,他們用煤氣或者電,這樣用起來方便干凈。而這個村莊依然是用傳統(tǒng)的柴火灶,或許這與村里老人多有關(guān)吧。
炊煙繚繞的村莊確實是一種美景,我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聽見身后傳來老人的呼叫,吃飯啰,餓了吧。我一回頭說,這么快呀??匆娎先耸稚隙酥粋€大盆子,黑狗興奮地跟著他走到剛才雞吃食的地方。咣當一下,盆子放在地上。原來老人剛才是向黑狗說話。老人見了我,也說,吃飯啰,餓了吧。我的臉色通紅,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來。
菜只有三個,卻是大碗裝著。一個辣椒炒肉絲,一個油淋小白菜,還有一盆紅魚塊。另外還有一大碗雞蛋紫菜湯。菜清爽,不油膩。見我坐下來,他又從墻邊的木柜子里拿出半瓶酒,問我喝不喝,我連忙拒絕了,說開車不能喝酒。老人也不堅持,而是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從柜子里端出半碟花生米。老人舉起筷子說,讓你看著我喝酒也不好吧,要不你倒杯開水。好。我看出老人也是個爽快人,正好要跟他聊聊他們家庭情況,以水代酒,也是可以的。
話從哪兒說起呢。我先敬了老人一口,菜的味道還真對我的口味,不像許多老人那樣喜歡吃咸的。老人大喝了一口,我說,慢慢喝,先多吃菜。老人笑笑說,你是怕我喝醉了吧,這大半生,喝下去的酒也不知有多少壇了,還沒有醉過。我伸出大拇指說,海量。老人呵呵大笑,哪有什么海量,俺喝酒從來不超過兩杯。我心頭暗忖,老人還真是有自制力的人,這樣一比較的話,他不去兒子那兒生活似乎就說得通了。
酒真是個好東西,老人喝了酒,話多了起來,不用我先問,他就自個兒說起了自己。
我知道你心里有疑問,一個人住著這么低矮的小屋,不去城里兒子家里享清福。其實,早先三十年,我是想去的,那時,老伴兒也只有五十多歲,臉蛋兒摸上去還是光滑的。說到這里,老人低頭喝了一口酒說,讓你見笑了,你沒見過俺老伴年輕時的樣子,也算個美人兒。說著話,老人停住筷子,去住房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我。
這是一張有點發(fā)黃的照片,過了塑,可見老人是用心保存的。女的笑得很甜,彎彎的眉,嘴角上揚,給人一種調(diào)皮樣。男的露著一口雪白的牙,烏黑的頭發(fā)有點卷曲,胡子像剛出生的小雞仔身上的絨毛。
我連聲贊嘆,老人說,照這個相的時候老伴兒正懷著孩子呢,你沒發(fā)現(xiàn)她大起來的肚子么。我再仔細看了一下,果真看到女的穿了一件大襖子,下面的邊角大開,我以為是匆忙之間沒有系上扣子呢。
你們真的很般配。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
老人搖了搖頭,兒女大了,做父母的要隨著他們的愿望生活,三十年前,老伴就去城里給兒子帶孩子,現(xiàn)在又要帶曾孫子,你說,人這一輩子,非得為孩子忙么,就不能為自己活活,你說俺老伴是不是有點傻了?
我搖頭說,你應該去城里給老伴幫忙呀。老人瞪圓著眼說,你以為我不想去么?那個時候,兒子一大家子都擠在一個小屋子里,說到這里,老人站起身來雙手比劃著說,跟我現(xiàn)在這個屋子差不多吧,老伴跟孩子睡在一起,你說,我睡在哪里?
那個時候,兒子工資低,一家人的開銷大,我在鄉(xiāng)下隔段時間就要去城里一趟。
看望你老伴兒吧。
老人搖了搖頭,是我給兒子家里送菜送米送油,反正,家里出產(chǎn)的東西我都拼命地往城里送。那時,他的工資也低,媳婦身體又不大好。
大娘總不會是整年忙得沒有空閑吧,她也可以回鄉(xiāng)下來看你么。
年輕人,你說的話不錯,老伴兒也是有空兒下來的。
有一年夏天,老伴兒回來看我,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被兒子接了過去。
這么急,兒子家里有事么。
哪有什么大事呢,他們一家享受慣了俺老伴的服侍,再說孩子也都喜歡老伴做的飯菜,他們一刻也不想讓俺老伴兒離開。你不曉得,俺老伴可能干啦,尤其是炒得一手好菜,那個豆豉爆肉啊,全村都可聞到那個香味。村里有什么紅白喜事都想請她去廚下掌勺。老人說到這里,喝了一口酒,細細品味著,鼻子一吸,好像真的聞到了豆豉爆肉的香味。
那時,我跟老伴說過多少遍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放下吧??衫习閮壕褪欠挪幌?。說句話不怕你笑話,那年老伴出門,我們竟抱頭痛哭了一場。
后來,你再也不上兒子家的門了。
老人沒有回應我的話,又喝了一口酒,說,先前和老伴倒有個電話聯(lián)系,現(xiàn)在電話也懶得打了,年輕人,你不知道,人只要長時間不在身邊,感情也就淡了,現(xiàn)在么,也沒什么念想,倒覺得一個人快活。
老人的臉色漸紅,也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回憶和老伴的往事而激動。我又敬了他一口,提示他說兒子和家人們對他好不好管不管他給不給他零花錢,我把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回去我得給主任有個交待。老人輕笑一聲,說我現(xiàn)在巴不得他們離我遠點,當初為了想讓我死心進城,兒子避開我把村里的老屋都賣了,以為我沒屋子就過不下去了。笑話,老子當年建那個房子時也是我一塊磚一塊瓦建起來的,老伴只是打個下手幫個忙,沒屋子我自己可以動手建吧。你看,屋子是小點,可我一個老人,住在這兒綽綽有余。這里又在村頭高處,一站在屋門口,全村都在眼皮底下,心里開闊,有什么不快的事也會煙消云散。
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怎么辦?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實際問題。
小小毛病我從來不找醫(yī)院的,自己扯點草藥就好了。說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踏進過醫(yī)院的大門。
萬一有事怎么辦?
老人放下酒杯,說,人一生都是有定數(shù)的,有什么大病,我也會自己解決。
怎么解決?我緊追不舍。
老人又坐下來,喝了一口酒,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不說這個話題了。
老人轉(zhuǎn)身到廚房給我盛來一碗飯,說,喝個寡味的白開水沒意思,吃飯吧。他轉(zhuǎn)身給自己添了一杯酒,自個兒喝了一口說,你不是想采訪村里的長壽老人么,還有幾個人等下我?guī)闳?。我說采訪你一個人就夠了,下回再去找別人吧。老人認真地打量著我說,你細皮嫩肉的沒見過太陽吧,你們城里人就是過多講究,其實到田畈里做做事曬曬太陽那才好,黑點有什么不好呢,越黑身體越強壯,就像我的小黑狗,精力旺盛得把雞都趕得到處飛跑。等下,我?guī)愕降乩锶タ匆豢?,那是我的菜園,你要帶個什么菜隨便你去摘,新鮮哩。
我笑著說,多謝大爺?shù)暮靡饫?,菜留著自己吃吧?/p>
那塊地呀,可是我的聚寶盆呀,記得四十多年前剛分到我家時,還是沒人要的石頭荒地,我和老伴從池塘里挑來塘泥,硬是把地皮給換了一層。那個時候呀,有老伴在身邊,一點不覺得累,有時為了把活兒干完,老伴就給我送飯,老遠,我就聞到了那個熟悉的菜香味。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低頭道,許多年了,再也聞不到那種味道了。
你回到城里去不就有那種味道嘛。
老人搖頭,目光里有些濕漉,說,淡了,就像跑了氣的酒一樣,時間越久越淡,最后就像水一樣寡味。
我說,現(xiàn)在你也差不多做不動了吧,到城里兒子家去養(yǎng)老,現(xiàn)在他房子也大,跟老伴兒在一起,不管什么都好有個照應呀。
習慣了,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的生活。城里么,房子那么高,不接地氣,人就像飄在天上,看著都讓人頭暈。早先俺也住過一陣子,不到三天腳腫臉浮。城里沒菜園地,水泥路上車子跟流星一樣閃過,有草的地方又不讓人坐,就連那樹也被修剪得齊整整的跟假的一樣。屋里地板上擦得光亮亮的晃得眼睛痛,出門進屋都得換鞋,俺真的不習慣了。俺這一輩子,是土里尋食的命。我那老伴,又是陪伴小孩子的命。有一年我把老伴接了回家,叫兒子請了個保姆??杀D犯闪瞬坏绞?,就被兒媳婦給趕走了,世上哪有自己的親人做保姆好呢,老伴舍不得孫兒,現(xiàn)在又舍不得曾孫女,你說,我一個糟老頭子,還會跟他們爭什么。
你問我他們給不給我錢,我要他們的錢做什么,吃的地里可種出,穿的他們捎來,每個月國家還給我的農(nóng)??ㄉ洗蛏弦欢?,一個快入土的老頭,到哪兒去花錢哩。
老人喝完杯里最后一滴酒,站起來時身體搖晃了一下,我趕緊扶住,問沒喝多吧。老人用勁一把推開我說,哪能呢,不是俺吹牛,年輕時沒個一斤以上的酒量不叫喝酒。俺平時一個人總是喝一杯,今天有你這個貴客,多喝了一杯。老人的臉色黑里透著紅,喝得高興。
吃完飯,我想給老人留下幾張票子,想起他剛才的話,我又把手縮回。人家是好意留你吃飯,如果一較真,也許會惹他生氣。
我告辭出門,老人看了一個手機,說快兩點了,戲還有會兒就要開演,我也不留你多坐了。我們揮手告別,黑狗向我追趕了幾步,便回了頭。
從村南到村北,看到有一些老人聚在一起做著出門看戲的準備。來的時候留我喝茶的老頭正在拉著遠眺的大娘進屋,老頭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對他笑笑說,讓大娘多看會兒吧。走過光頭大爺屋門時,我把頭伸向昏暗的門洞,一只小狗跳出來咬住我的褲管,立馬走出一個身影,踢了小狗一腳,罵道,教你千遍萬遍都記不住,再要咬人衣褲就把你剁了燉著吃。我忙退出來,向他招了招手。
我剛爬上車子,王建平的父親急急地跑了過來,喘著粗氣對我說能不能等一會兒幫個忙給他兒子捎個東西。我問捎什么,老人說,我到菜園里摘點新鮮菜果,老伴常說我捎去的菜有股清香味,城里是有錢都買不到的。見我點了頭,老人轍轉(zhuǎn)身,腳步竟跑出咚咚的響聲,不輸于年輕人。
王小虎的屋門一直關(guān)閉著,大概是老婦在帶著孫子睡午覺吧。我對著那門輕喊一聲,王小虎,你的舉報信我們主任很重視,專門派我來調(diào)查了。
不一會兒,我看到老人背著一個蛇皮袋子跑了過來,腳步咚咚響。我趕緊下車接過袋子,真心地說,大爺,我們一起進城吧。
老人嘿嘿笑著,對我擺了擺手。